翌日清晨,游淼是被外头的谈话声吵醒的。

“他没有起床,你不能进去!”李治烽简直是勃然大怒。

另一个老人的声音比他更暴:“你还敢杀了老头不成!”

游淼被吓了一跳,忙不迭起身,赤脚跑出院子里,看到大梁站在一个老头子身后,老头子举着拐杖朝李治烽大骂,李治烽却丝毫不让,一手抓住他的拐杖。

游淼:“哎等等。”

李治烽的脸色缓和了些,游淼朝那老人家说:“您先在堂屋等等。”

“是你让老头子过来的。”那老头说,“既是请了我,又怎么能让长辈等候?!”

游淼心里登时火了,心想你谁啊你,正要反驳时,那老头又教训道:“少年人如此贪睡,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好吃懒做,能成什么气候?!”

说着又拿拐杖来打,李治烽脸色一变,正要推开那老头,游淼却生怕李治烽下手没轻重,待会儿出什么人命了说不清楚,忙制止李治烽动手,说:“老人家教训得是,受教了。”

那老头重重哼了一声,拐杖点地,游淼说那话时并非真心的,然而在这一刻把“受教”二字说出口时,心里却明白了些什么。

游淼说:“以后不再贪睡了。”

“人要自己给自己个交代,你想白手起家,创下点基业,做一番事?你就不能懒惰。”老头扶着拐杖,义正言辞地教训道,“吃过早饭到前厅来。”

游淼连连点头,老头跟着大梁走了。

李治烽这才进去服侍游淼穿衣洗漱,游淼洗漱时脑子里想的都是方才那老头子的教训,确实如此,许多大道理由父亲游德川口中说出来,游淼不会服。但在这种时候,这种地点,由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说出口,反而有种当头棒喝,醍醐灌顶的感觉。

“你去取点碧雨青峰。”游淼说,“泡茶给那老头子吃,得客气点。”

“好的。”李治烽说。

李治烽转身出去,游淼自己洗脸,李治烽回来时游淼问:“他说什么?”

“说你孺子可教。”李治烽答道。

游淼洗过脸,抬眼看了眼李治烽,笑了笑。

游淼尽快吃了早饭,过去厅堂内坐下,大梁这才朝游淼正式介绍道:“游少爷,这是我师父,人称黄师。”

“晚辈游淼。”游淼谦虚道,“见过老师。”

游淼躬身见礼,黄老匠也不谦让,大剌剌受了他这礼,说:“梁斌昨夜回来,给我看了这图纸,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游淼不敢居功,说:“是晚辈看了《墨经》、《公输经》、《天工开物》三本后自己设想的。有什么地方不妥,还请老师指教。”

“不妥的地方多了。”黄老匠起身道,“你打算装在何处?带我过去看看。梁斌,你依旧去做你的事,游淼,你带路。”

游淼注意到黄老匠在场时大梁一直不敢说话,直到这时方恭敬答了句“是”,可见黄老匠驭徒甚严,也不敢无礼,便规规矩矩在前头带路,请黄老匠朝崖上走。

“老师。”游淼让黄老匠看图纸,又示意他看悬崖上,说,“我正想在那里装个水车,不过水渠还没能挖。”

黄老匠人朝游淼道:“这工程要办起来,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花的钱也不会少,你真想做?”

游淼只知原理,却从未实践过,遂问道:“要多少天?”

黄老匠人说:“水车不说,光说你这水渠,要挖到前面村口去,没五十个人,一个月,也着实挖不成。”

游淼又问哪里请得到人,黄老匠只是摇摇头,说:“先将水渠挖了,我去与你找工匠。”

征徭役是得找官府的,游淼人生地不熟,又临近年关,说不得只有到了年底,才好去县府走动,黄老匠人便住在扬州,这时间里去了,带着图纸,答应帮游淼先将水车的零件陆陆续续做点出来,游淼知道有这老头儿帮忙,水车多半能成了。

但要雇五十个挖渠工更麻烦,游淼只觉这事简直扯来扯去扯不清,跟一团乱麻似的,开始只是想找点事儿打发时间,没想到一件连一件,种田要水车,水车要伐木,又要挖渠,得请徭役……扯出林林总总无数麻烦,还得花不少钱。

五十个人可不是随便能请的,钱根本就不够啊!

游淼心里忐忑,把黄老匠人送走就回了沈园,两个工匠依旧在敲敲打打,李治烽则在井栏边洗一把铁铲子。

“回来了?”李治烽问,“他说什么?”

“得花钱,请人。”游淼说,“横竖都是钱的事,你……你在做什么?”

李治烽道:“挖渠。”

游淼想到昨天他俩说的,遂道:“走,我也去,一起一起。”

李治烽把马拉的板车赶到高地旁的第一块田地前,这时间正风和日丽,田野尽头全是大蓬大蓬的蒲公英,被江风一吹,白花登时漫天飞舞。

游淼扛着把锹,望向江那边,心旷神怡。

“就在这里。”李治烽说,“你昨天圈的范围。”

游淼说:“有多远?”

李治烽道:“大约有十五里路。”

十五里路,游淼光是走就要累瘫了,事实上他从沈园走到这里,又走回去,又带着铲子铁锹走过来,已是累得不轻。

“挖吧挖吧。”游淼无奈道。

“你坐着歇会儿。”李治烽说,“我来就行。”

十五里路,一天挖三丈,一月挖一里,要一年零三个月……游淼拄着个锹,忽觉这真是个浩大的工程。李治烽却捋起袖子,把铲子踩进地里去,开挖第一锹的泥。

这里的泥土十分坚硬,底下还有岩石层,上头浅浅的地方好挖,越朝下挖难度就越大,李治烽铲土,抛土,跟切豆腐一样轻松。

游淼总觉得李治烽这家伙简直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了,既能打仗又会做饭,又敢杀人又会杀鸡烤鱼,一身力气似乎永远也用不完似的。简直与自己刚碰上他时判若两人。李延居然把这么个宝贝给关在柴房里,还给他喂药,要把他活活打死,实在是太可惜了。

但换个角度想,若是跟着李延,其实也用不到他,李延平素所做,都是转圜官场,吃喝玩乐结党营私的事,李治烽根本不会。在京城也不能打架杀人,更不用他去服侍。

只有跟了倒霉催的自己,李治烽除了陪床之外,才有点事儿去做。而也正因这点,游淼才离不开李治烽。

李治烽挖了个坑,游淼蹲在一旁看,那坑渐渐深下去,足有半人高了,游淼怕他力气花完,不住提醒道:“好了,休息会儿罢。”

李治烽答道:“不用。”

李治烽挖出个坑,自己站在坑里浑身汗流浃背,脱了外袍递给游淼,大冷天的,赤着健壮的背脊,一下一下挖,游淼生怕他得了风寒,又说:“咱们还是请人来挖罢,我心疼。”

李治烽笑了笑,摇头。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李治烽挖开了半丈地,游淼在外面把土铲起来,堆到车上,用马拉着走。

刚运了一车土游淼就不成了,握铲的手掌上全是红印,火辣辣地疼。

回来时李治烽终于上沟边休息了,似乎有点累。

“老了。”李治烽说,“不行了。”

游淼忍不住大笑,两人坐在草丛里,依偎在一处,游淼心里又有种暖洋洋的感觉。

不行不行,这么挖下去,一辈子都得耗在这里了,还是得请人。游淼以前没干过这种活儿,还不知道人的力量有多渺小,现在总算懂了。许多事,不是说动手就能做的。简直跟愚公移山似的。

游淼拿着根炭条,在木板上写写画画,李治烽说:“是什么?”

游淼说:“算咱们把这个水车和水渠弄好,得花多少钱。”

游淼算了一会儿,水车需要木料,搭江边悬崖上的脚手架,运输,匠人……寻常的工匠还无法胜任这活儿,要在悬崖上开凿固定点,还要木筒、□□。

水车的水斗更是要好木,否则无法保证几十年如一日地装水,要隔水的稠漆,要沥青。

开渠后要堆砖,砌土防漏,如此这般,到处都要钱。

“得花多少钱?”李治烽问。

游淼说:“至少要五百两银子。”

李治烽点了点头,游淼现在最缺的就是钱,统共就一百多两银,换了是从前,在京城大肆挥霍时,银钱根本就不是问题。

这些钱从哪儿整呢?黄老匠已去制零件请人了,这事得在年后开春就做完,否则风吹日晒的,到了明年年底又是另一番光景。

没钱没钱没钱……钱钱钱钱钱……游淼把炭条扔了,啊啊大叫几声。

李治烽说:“不够吗?”

游淼一脸乏味道:“差远了。”

李治烽:“我去想办法罢。”

游淼蓦然一惊,说:“你有办法?”

李治烽:“我去劫点官银试试。”

游淼:“……”

李治烽说:“差五百两是吗?”

游淼:“!!!”

游淼本以为李治烽是开开玩笑,没想到他居然还真的是一本正经的,忙道:“你可千万别给我乱来!官银上都有纹印的,纹银纹银,说的就是官银,你劫到手了连花都花不出去,咱们只能等着被人抓了。”

李治烽嗯了声,游淼又说:“你要是被斩了,我可怎么办。”

李治烽笑了笑,点了点头,游淼看他那心不在焉的样子,又反复说:“千万不能乱来,知道吗?”

李治烽应了声,跃下坑里继续挖,游淼反复念,千万不能让他去劫官银,这厮实在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到时候他俩肯定要一起玩儿完。

李治烽挖了整整一天,到日落西山时才说:“回家给你做饭吃,晚上再来。”

游淼说:“晚上不来了罢,抱着睡觉算了。”

李治烽莞尔道:“好。”

挖了这许久,才挖开了一丈多点,游淼真是欲哭无泪,说:“明天不用来了,想想别的办法。”

李治烽没说话,扛着工具上车去,两人把土运到远处倒掉,李治烽赶着车,晃悠晃悠地回家了。

“得买几头骡子。”李治烽说,“安陆那边的人告诉我,骡子好用得多,种田的话,还要买几头牛。”

“好吧……”游淼已经蔫了,合计来合计去,自己还是只有那点儿钱,再没多的了,估计外面的人都知道他是碧雨山庄的小儿子,个个以为他有钱,但除了从家里带出来的那几箱狐裘,顶多也就再倒腾出个一二百两。

茶叶是不能卖的,沈园里偶尔也要请客,万一县太爷来了,拿什么招待人吃茶?

杯水车薪,这光景,能弄个一二千两的话就够了。

游淼是断然不会回家找老头子要钱的,一时间各种念头塞满了心里,要么就把这些都放着,先去倒买倒卖地做几天生意?或者写封信,派人回京城借钱?说好入秋还钱,两分红利……可是借倒是能借到,却不定能一本万利地生出钱来,时间一到拿不出钱来还,只有亏欠了那伙儿好兄弟的信任。

李治烽在院子里杀鸡,小花狗追着那鸡咕咕咕地到处跑,鸡脖子处还拖着血没命狂奔,李治烽烧了水出来,折了段树枝,随手一甩,正中那鸡脑袋。

“好!”游淼当即忘了烦恼,大力拍手。

李治烽提着鸡进去拔毛,游淼少年心性,又顾不得别的事了,说:“你射箭取准头真了得。”

李治烽嘴角微翘,坐在小板凳上拔鸡毛,嗯了声,说:“怎不夸我床上也了得?”

游淼笑了起来,伸手去摸李治烽英俊的脸,两人坐在昏暗的厨房里,水烧开了,咕噜噜地冒着热气,游淼不禁心里动了情,凑过去,李治烽说:“脸上脏,全是泥。”说着转过脸来,轻轻地吻了吻他的唇。

游淼在这一刻就不禁觉得,钱都是小事,能天天这么过,倒是极快活的日子了。

“快饿死了。”游淼又叫嚷道,“什么时候能吃?”

李治烽说:“快了,再等等。”

李治烽拔毛,杀鸡,洗干净后把整只鸡放进瓦罐里,罐子下头装了三碗水,整个瓦罐放在烧开的大锅里隔着水蒸,片刻后香气起来了,外头连大梁小梁两个工匠都饿得不行,在院子里探头探脑。

当天晚上,一只隔水蒸的肥鸡上了桌,游淼的眼睛简直就绿了,李治烽把鸡大腿鸡小腿,嫩的部分全部码得整整齐齐,让游淼先吃,胸脯、鸡屁股、背脊等处拣出来。再把骨头多的、不嫩的装好拿出去,打了二两酒,一桶饭给两个工匠。

游淼说:“你也来吃。”

李治烽在桌旁坐下,游淼把鸡腿朝他碗里夹,李治烽便吃了,游淼给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游淼吃了三大碗饭,撑得肚子滚圆,摊在堂屋的椅子上,李治烽又给他一盏茶,自去收拾碗筷。

游淼心想人生真的是太美好了,以前住京城的时候全在胡吃海喝,就没有今天的这只鸡味道好,人也真的是要饿才行,才吃得下饭。

李治烽道:“我在后院厨房里找到个地窖。”

游淼惊道:“里头有什么?不会是有死人罢?”

李治烽说:“八十坛陈年好酒。”

游淼:“!!!”

李治烽说:“拿出来尝尝?”

游淼道:“算了都吃饱了,这酒肯定不简单,你带我去看看?”

李治烽引着游淼进去,发现沈园地下还真的有酒窖,藏的赫然都是上好的状元红!搁了上百年,如今已成了醇厚的佳酿,游淼暗道值了值了,这八十坛酒都是有价无市的宝物,以后得拿来招待客人用。

喝完茶,游淼便进去睡觉,也不洗澡了,半夜时听见李治烽在外头浇水,便说:“进来睡。”

李治烽洗过冷水澡,轻手轻脚进来,钻进被窝里,搂着游淼睡了,游淼心想这家伙真是铁打的。

一连数日,李治烽早上都扛着锄头去开渠,游淼则没力气挖了,叫了几次李治烽别去,李治烽都一声不响地走了。游淼也找不到事给他做,便不管他了。

早上游淼起得早,便在沈园里到处巡视,从堂屋前开始,家里一点点地被补起来了,门窗被卸下来,于太阳下刨去了表面一层,等候涂上新漆。早上张二早早地过来看书,游淼便让他帮照看着,李庄家的媳妇则挽着一篮子鸡蛋上沈园里来,说帮少爷做饭,游淼知道李庄多半回去说了,不一定就走。便让她暂时留在沈园里帮工做了顿午饭。

自搬来沈园后,游淼一天只吃两顿,最近开始渐渐地起早了,中午肚子便饿得不行,遂把李庄媳妇做的饭装了两罐,骑上马,带着到高地上去打算和李治烽一起吃。

李庄正站在一堆泥垦上,看李治烽挖渠,挖了五天,现在渠已经开了十来丈,游淼一看就整个人都疲了。

“吃饭了!”游淼送了饭过来,李治烽这几日被晒得黑了些,脸上尽是泥,爬出渠外,坐到土旁,吁了口气。

李庄笑道:“正说着呢,少爷就来了。”

游淼顺口夸了他一句,说:“你媳妇做的饭味道不错。”

李治烽接过瓦罐揭开,里头是咸肉爆冬笋,下面是满满的一大罐饭,当即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游淼边吃边说:“再请人来帮忙罢,你别在这挖个没完了。”

“力气不用的话。”李治烽说,“会越来越少,不挖土也得练武,没关系。”

李庄蹲在垦儿旁,笑着说:“光靠一个人,得开太久了。”

游淼说:“开春后我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雇到几个人。”

三人正说话,游淼又把自己的饭分给李治烽一半,李治烽显也是饿狠了,又渴,咕噜噜地灌水,游淼问李庄什么时候搬家出去,李庄却说:“和俺媳妇商量过,不走了,就跟着少爷种地罢。”

游淼笑了起来,说:“那敢情好,怎的又改主意了?”

李庄无奈摇头,说:“现在扬州也不好讨吃的,找不到活儿干,本来想投奔我小舅子去,可是小舅子前些时候刚得罪了个当官的,被打了一顿,家里开了个杂货铺,现在也不请人了,去了只怕要吃几个月白食,被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可不就是这么个道理么?”游淼说,“寄人篱下,总不如靠自己双手过活强。”

李庄说:“要不是少爷来了,谁想在山庄这儿过一辈子呢!没人管收成,来了旱,起了涝,也没人说开条水渠啥的,每年定了时候碧雨山庄来个人收租,管你收成怎样,卖不卖得好,一律都是死活不松口。”

游淼说:“江波山庄既然给了我,当然不会不管你们,放心就成。”

李庄笑道:“那是,知道少爷是好人,还说给朱堂降一分租儿……”

游淼心里好笑,这消息传得也真灵通,遂道:“都一样,你们也跟着降,梁伯那边也降,反正大家一样的租,你们缴租都给我就成了,给我呢,我就收着,缴不及了,拖几天也无妨,不用卖老婆典女儿的……我这人好说话。”

李庄笑着连连点头,游淼知道经这一事,这四家佃户都知道自己不是刻薄的地主,除却张二要读书上京赶考,不能再种田,其余三家应当是不走了。

游淼的心思不在李庄他们那几块地上,本来就收不到什么钱。要怎么快点把这些荒地包出去才是正经,但要开荒种植,就要有水,而要有水,就要有水车水渠……打了半天转,最后还是回到水车的问题上来。

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江南一带富商多,要么把地让出去点,去扬州拉几个有钱的,找他们借点,哄着他们出钱帮着解决这条渠和水车,拿地当交换,再雇几个长工帮他们种田?这主意倒是还可以,就不知道有几个人愿意掏钱,游淼吃亏就吃亏在自己太年轻,做生意的人都像游德川这么大岁数了,他去了别人府上,跟个小孩儿似的,说话分量自然就轻了些。

正想这事时,山庄外有人来了,李治烽起身看了一眼,远处吹了声口哨,像是个信使。

来人翻身下马,躬身道:“游少爷,叨扰了,末将唐晖,京城八百里加急,一路送信下来,吩咐一定要亲自交到您的手里。”

游淼见那人一身武将披挂,起初吓了一跳,紧接着想起上次聂丹来送信的事,马上便知道回信的人是谁了,必须是赵超!遂大喜道:“我看看!”

唐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恭敬递给游淼,信上正是赵超的名字,游淼当即心情大好,说:“回沈园里说,李治烽,你也回来歇着罢,别挖了。”

唐晖看了那渠一眼,没说什么,跟在游淼身后,游淼带数人进了沈园,李庄一见这来人势大,是个官爷,又对游淼恭恭敬敬的,当即连态度也变了不少,一回去便去帮着自己媳妇收拾房子。

游淼在堂屋内坐定,吩咐李治烽:“去把书房最上面那格的茶叶拿来。”

唐晖忙道:“不敢叨扰游少爷了。”

游淼笑道:“别客气,你是军爷,我一官半职没有,该我称您大人才是。”

游淼对当兵的印象甚好,当初在延边城便是被当兵的所救,入关后也是军队的人帮了他,感恩图报,此乃其一。而赵超似乎与军队系统十分熟稔,几次派来的人全是当兵的,爱屋及乌,此乃其二。

李治烽端来茶具与茶叶,游淼接过,笑着说:“你去洗澡罢,我和军爷聊聊。”

李治烽点了头,转身出去。

游淼便亲自给唐晖烹茶,将最上等的青茶在钵里一搅,沙沙作响,又把一套绿荷点金鲤的茶盏烫过,这是当年母亲带过来给游德川的嫁妆,一过了水,登时那绿荷盏犹如琉璃做的一般,茶盏内的金鱼活灵活现。

唐晖也是个识货的,说:“外头都说游少爷家是世家,果然不一样,这套喝茶的行当,就算是知州家里也凑不齐的。”

游淼笑吟吟道:“都是占了爹娘的便宜,这玩意我娘出嫁时带过来的,我爹现在不喜欢我了,把我娘的东西包包好,打发我滚了出来。”

唐晖笑了笑,摇了摇头,说:“当年我爹也是看我不顺眼,便早早地把我派到江南来了。”

“哦?”游淼说,“大人不是江南人?”

游淼听唐晖那口音也不太像,唐晖道:“河北人,你我也差不了几岁,不嫌弃的话,叫我唐晖就成。”

游淼笑道:“我叫你大哥罢。”一边烹茶,一边心想多拉点关系没坏处,唐晖这次来和聂丹不一样,聂丹上次一路风尘仆仆,来了身后还跟个文官,是从京师一路下来的。而唐晖则一身皮甲收拾得齐整,骑的马儿也未经劳顿,可见是驻军在这附近的武将,说不定就是管扬州府城防的武将,正要套套近乎时,唐晖又忙着谦让道:“不敢当不敢当,这话可说不得。”

游淼听得哭笑不得,笼着炭火干烧的茶叶散发出清香,登时满屋香茗气息,唐晖啧啧赞叹,待得水滚过三滚,游淼又变戏法般将茶叶朝壶中一撒,注入八成烫的热水,洗过一道茶,斟了七分满的一杯,茶水淡绿,闻之芳香沁鼻,亲手捧给唐晖。

游淼旁的手艺或许不成,但烹茶这招,却是小时候就得了碧雨山庄的真传,在京城里那群太|子|党也不是寻常能吃到游淼亲手煮的茶的,虽说不少公子哥儿只是附庸风雅,但李延却是深谙此道,不然也不会这般疼他。

可以说偌大一个京城,能将江南茶叶煮出游淼手里这味道的人,皇宫一个,听雨楼一个,外加游淼一个,没了。

游淼有心结交唐晖才自己亲力亲为动的手,此刻茶到了,便自己拆开信,认真阅读。

唐晖赞了几次好茶后便静静坐着喝,似乎有点心不在焉,游淼看完了信,上头也没写什么特别的,都是赵超的叮嘱,上一遭游淼给赵超回的信,所说无非是抱怨自己现状,又提到将去管理江波山庄之事,打算带着李治烽独自上路,老爹不要他了云云。

赵超的回信里则提到贤弟有这想法很好,毕竟男人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无非是建功立业,闯出自己的一番事业,轰轰烈烈,才不枉了来世上走一回。信中又提及他自己,也是常常遭父亲白眼,上头又有得宠的大哥,于是在家中待着,不如出来自己寻乐子。

游淼知道赵超与军队系统的人相熟,此刻便渐渐地猜到说不定是当朝哪位大将军家的世子。本朝素来重文轻武,有话是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文官俱是瞧不起武将的。

而当兵入伍,更要在侧脸刺上部队番号,军饷寥寥无几,地位又低。兵马大元帅一职只相当于四品文官,除两年一换的驻防兵权外,几乎毫无实权。可以说军人在天启朝中,比之读书秀才尚且不如,当兵保家卫国,只因为建国帝君生怕兵变,就被如此层层打压,甚是不公。

赵超在来信中又提到如果江南一带混不下去,写信来京,入京后他会想法给游淼安排个一官半职等等,又说江南扬州声色犬马,在山庄内住着,切记要勤读书,多做事,不可懒怠,更勿流连于花街柳巷,以消磨壮志,如有难处,可向兵防司扬州畿求助。

一句话,要钱要人,回信讨就成了,哥哥疼你。

游淼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信的最后几行,想必赵超也知道了他游淼从前在京城是个什么人,虽有教训的意思,字里行间却满是教导与爱护之意。看得他鼻子直发酸,闭上眼,把信放在一旁,长长地叹了口气。

李延的回信还没有来,料想是走了驿站那边,游淼看过信,说:“赵超这小子回信还是挺快的,我的信十来天前才去,这么快就来了。”

唐晖笑着说:“有时候,鱼雁往来之事,全看把不把对方放在心上,京城那边都惦记着少爷,听说丞相府的公子也在说这事,倒是和日子长短没什么关系。”

游淼乐不可支,连连点头。

唐晖把茶盏搁在一旁,又说:“末将刚回京述职,从聂将军与三殿下那处回来。”

游淼说:“嗯,聂丹和三殿下……什么?!你说什么?!!”

游淼险些碰翻了茶杯,桌上一阵乱响,唐晖一个箭步,身手敏捷地把掉下桌去的茶杯接住。

两人相对许久无语。

游淼说:“赵超那小子……是……”

唐晖那错愕神情极其精彩,游淼犹如五雷轰顶,转身去拿了个陶碗,捧在手里,说:“你你你……你再说一次?”

唐晖道:“说说……说什么?”

游淼:“你说赵超是什么来着?再说一次?”

唐晖意识到了什么,说:“赵……三殿下单名一个超字。”

游淼张着嘴,陶碗摔在地上,哐一声砸得粉碎。

唐晖:“……”

游淼:“……”

李治烽洗完澡过来,说:“怎么了?”

游淼无意识地摆手:“把我的……笔墨拿来。”

李治烽回去拿笔墨纸砚,游淼整个人都有点恍神,唐晖只是看着笑,说:“游少爷不知道……三殿下的事?”

游淼道:“我只是认识他,他没给我说过他是……三、三皇子……”

游淼忽然又想起赵超在信上写的一些事,以及以前两人同囚一室时,他朝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对了,如此说来,赵超在皇宫里多半也是倍受冷落。他哥就是太子!他是庶出!他爹就是皇帝……原来如此!

游淼不由得心生唏嘘,接过纸笔,说:“我这就给他回信。”

唐晖莞尔点头,游淼问:“你见过赵超了?他最近如何?”

唐晖朝北边拱手,说:“三殿下还是老样子。”

游淼哂道:“我改不了口……”

唐晖说:“没有关系,三殿下自然是想着游少爷的,少爷如果有甚么吩咐,叫咱们兵防司的弟兄去办就成。”

游淼听到这话时心中一动,继而又明白了什么,说:“恕我冒昧……大人现在是什么职位?”

唐晖说:“扬州畿兵防司散骑常尉,七品武官。”

游淼点了点头,散骑常尉,相当于统管整个扬州地区的官兵,还是从禁卫军里直接拨下来的,但也只有七品,就算见了安县六品县令,也得见礼喊一声大人,实在是麻烦。

游淼提笔回信,告知赵超自己的事,写了一半,又把纸随手撕了,换写了些报喜不报忧的话,心底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的情感,要在宣纸上蔓开去。

“聂将军呢?”游淼问。

“升官了。”唐晖笑道,“禁军右监军。”

游淼笑道:“不容易呐。”

唐晖心照不宣,笑道:“是不容易,聂大人也说到游少爷,年后若有时间,会再来江南一次。”

游淼点头,他和唐晖都知道以聂丹此人,能升上去实属不容易,不会讨好文官的武将,很难坐上禁军副手的位置,多半还是靠赵超提拔的。

游淼欣然把邀请聂丹来做客一事写进信中,又说:“唐大哥是河北人,在江南住得惯么?来多久了?”

唐晖说:“我在禁军中待了五年,得聂大人提拔,这才外放,二十岁来的扬州,如今也有六年了。”

游淼说:“在外不比在家,自然辛苦,唐大哥什么时候调回京城去?”

唐晖无奈摇头,说:“京城的大人们都搭不上线,运气好的话,兴许明年冬换防时能回去罢,如今调防书还卡在兵部,江南一带怎么说呢,好是好……”

游淼心中一动,说:“唐大哥来年还上京不?”

唐晖说:“不好说,怎的?”

游淼知道唐晖与聂丹是一派的,都是三皇子派系,奈何太|祖以武起家立国,得位不正,自立朝起,为防武将谋反,特地设立枢密院,监察司,又有兵部,重重牵制武将系统,令武官地位卑微,多郁郁不得志,留京的还好些,外派的武将既没有油水捞,又没有兵权。在扬州驻扎几年,朝廷为了削兵权,又会把这些武将调到塞外去。到那时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和丞相府公子李延,兵部尚书府的平奚都是旧识。”游淼笑道,“来年唐大哥有上京去,劳烦帮我带个信,几幅字画……您稍等。”

唐晖登时大喜,游淼这么做其实也不全是为了他,赵超正在培养自己的派系,手下有多少人他不知道,但既然对唐晖有青睐,那么朝他那里送人,一定正合赵超的意。

游淼进去取了三幅画,都是沈园旧主所作,这些天里他已掸去灰,晒过一次,又加了自己的藏印,这画旁的人不懂,别说书画行家,就连知州等人也不懂看。但李延是绝对知道的,世上独一无二,只有沈园里有。

“这送李延,这个给平奚。”游淼卷起两幅画,系上红绳,笑道:“这幅字呢,给我那皇子哥们儿。”

游淼摊开第三幅字给唐晖看,上头龙飞凤舞地写着一曲词。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

“好词!”唐晖赞叹道。

游淼说:“这是沈园之主所作。”

游淼欣欣然坐下,大笔一挥,一封信给李延,大意是这送画的人是我好哥们,你可得帮我照看着点,等我山庄搭好了,一年四季,你想来吃就来吃,想来住就来住,到时候召上平二林呆子黄小相公等人,呼朋引伴地下江南,带你们去扬州城听曲儿赏花嫖妓云云。

给兵部尚书家公子的信则是嬉皮笑脸,没个正型,大意是想你了想你了,给你幅画,知道你喜欢,家里还有,得空下江南,来我家,吃住包了,字画随便拿。带着画去的武官是我铁哥们,换防书正卡在兵部,想个法子让你老子通融通融罢,感激不尽。

唐晖在一旁看着,那神情才是真的感激不尽,也是第一次见游淼这八面玲珑的功夫。

游淼写完信封好,加上火漆给唐晖,唐晖说:“游淼,哥哥也不跟你客气了,今天这事,大哥一定记在心里。”

游淼笑道:“没有没有,举手之劳而已。”

游淼知道唐晖这等七品小武将进了京,定是处处遭人白眼,在江南也施展不开手脚,不如送到赵超身旁,可当臂膀之用。唐晖要送礼转圜,聂丹那处也都是三皇子派系的人,要敲太|子|党的门都敲不开。

唐晖缺的不过也就是这么个送信的机会,而游淼正是两面逢源之时,不让唐晖去送,自己也得勤疏通京师的人脉关系,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写到给赵超的信时,游淼便谨慎了些,认真续下一大段,自从他娘死后,再没有几个人像赵超般待他这么好了,李治烽算一个,但赵超的关切又显得有所不同。这些情意,游淼都是明白的。

谁对他好,谁瞧不起他,游淼心里全都一清二楚。他也把这些话写进了信里,并期待有一日能家财万贯,风风光光地上京去,帮上赵超一点忙。写着写着,游淼自己都不禁眼睛红了,哽咽不胜。

唐晖在一旁看着,说:“游弟,不可太伤怀了。”

“你不知道。”游淼抽了抽鼻子,把信封好,说,“锦上添花的事大家都会做,雪中送炭尤其难得。”

“正是这么说。”唐晖笑道,“哥哥也觉得,失意是一时的,总会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游淼点点头,笑着看了李治烽一眼,李治烽依旧是那模样,不苟言笑,静静在桌旁站着。

唐晖收了信,游淼主动将他送出去,唐晖想起一事,又问道:“你手下弟兄在挖什么?我刚过来的时候看你还在那头坐着,你是少爷,怎么还做挖土的事?”

游淼笑着说:“想开条渠,入冬都过年去了,请不到短工,自己挖挖,权当锻炼身体了。”

“哎!”唐晖马上道,“徭役还用得着请的?哥哥那里人多,给你拉一百人过来,十天半月就挖完了,你这么挖法,要挖到什么时候?”

游淼早知有此一说,忙笑道:“没问题没问题,那可就多谢大哥了。是兵防司的弟兄们么?一天得支多少工钱?”

唐晖道:“怎么又说到钱的事去了,冬天拉练正愁没处去,不用钱,你帮哥哥办了这事还没谢你……”

“那不成。”游淼忙自谦让,唐晖又说:“真的不用支工钱,当兵的都有军饷,不来给你挖这活儿,也得拆屋倒灶地找点事做,照我看呢,山头还有不少荒地,我派个百夫长领着弟兄来,把荒地给你一起开了……”

游淼登时心花怒放,扑上去抱着唐晖的腰就喊:“你是我亲哥了!你看上什么字画随便拿!要喝什么茶随便点!”

唐晖哭笑不得道:“你别说,这哥哥弟弟的,随口喊喊还成,到了京城可千万别说漏嘴了,延德殿里那位才是你哥呢……”

游淼抱着唐晖又蹭又拍的,整个人恨不得钻他怀里撒娇,就差亲他几口了,唐晖俊脸发红,说:“好了好了,过几日我就让弟兄们过来,州府外头还有条护城河要修,哥哥得去当监工,人就不来了,给你派个好说话的……”

游淼忙道:“不用劳烦你再跑一趟,等弟兄们过来了,我请他们吃酒,饭钱我这儿全包了。”

唐晖点头,上马与游淼道别,策马走了。

这些当兵的都是实在人,游淼心道和他们打交道和那群文官不一样,只要对唐晖这种武将稍好点儿,对方真是恨不得把命都给你。

“太好了!”游淼回到山庄里,便把李治烽推到榻上,钻到他怀里揉来揉去,滚来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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