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熊开始烦躁不安了。

“啊,想拉屎了。”三隅幸造马上就理解了阿熊烦躁的原因。幸造知道阿熊的每一个细小动作的意思,为此他感到十分自豪。能体会狗的心情,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啊!要知道,阿熊不是人,是狗,是不会说话的狗啊!如果不能跟狗心心相通,是绝对不能理解狗的心情的。幸造现在可以明确地说,他跟自己的女儿们从来没有心心相通过,那是女儿们有问题。阿熊听话、温顺,可是女儿们既不听话,也不温顺。幸造真想让女儿们看看自己跟阿熊的关系有多么好。

阿熊想拉屎了,幸造停下脚步,把阿熊往街树下边引。把狗粪留在街上,幸造多少有些罪恶感,所以尽量让阿熊在行人走不到的树根处拉屎。幸造觉得,一个懂得常识的成年人,至少应该做到这一点。

阿熊蹲下来,开始排泄。能吃能拉,这是健康的表现。虽说阿熊还小,寿命还长着呢,但早晚会死的,这是自然规律。为了延长阿熊的生命,从现在起就要让它保持健康。幸造甚至想过,最好是自己死在阿熊前面。

阿熊排泄之后,幸造催促着阿熊继续往前走。走了没两步,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他:“喂!请等一下!”

幸造被吓了一跳。让阿熊拉屎之前,他前后左右都看过了,没有发现人影,怎么会突然跑出来一个人呢?

他回头一看,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一男一女,都是三十多岁的样子。那两个人表情特别吓人,瞪着幸造。幸造突然意识到,那两个人要批评自己没有收拾狗粪,于是狼狈起来。

“先别走,狗粪你就打算留在那里吗?”那个男的指着阿熊的粪问道。

幸造急中生智,马上编出一个理由:“不是的,今天忘了带塑料袋。我这就回家去拿,没有打算留在那里。”

“骗人!你根本就没有回家拿塑料袋的意思!你压根儿就没想收拾,就恕这么回家了!”这回,说话的是那个女的。

幸造有点儿慌了。看来,这两个人一直在盯着他。前后左右看过了,没发现有人哪,难道说他门一直在暗处监视他?难道他们预见到他要把狗粪留在街上了?幸造情急之下,又编了一套谎话:“今天我确实是忘了带塑料袋。本来以为能坚持到家呢,没想到坚持不住了。”幸造觉得自己编的这套谎话水平很高,心想,那次被那个女高中生批评的时候也这么说就好了。

不料,那个女的根本就不信他这一套:“今天忘了?天天都忘吧!”

“什么?”幸造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听那个女的那口气,好像知道幸造一直就把狗粪留在街上的事情。如果是那样的话,水平再高的谎话也没用了。幸造思忖起来:“这两个人拦住我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说话怎么这么没礼貌?你们是干什么的?”幸造改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气教训起对方来。根据幸造的经验,用这种口气跟年轻人说话,什么问题都容易解决。人类社会是按照年龄来分担角色的,年长者没有必要去迎合年轻人,更没有必要去讨好年轻人,而应该用毅然决然的态度对待年轻人,那样才能得到年轻人的尊敬。幸造退休之前在公司里就是这么做的,年轻人没有一个不尊敬他。这是他的人生信条,绝对不会有错的。

“我们是被倒下的街树砸死的那个孩子的父母!”那个男的向前迈了一步,大声回答说。

幸造想起来了,电视上播送过巴士大街的街树被大风刮倒了一棵,砸伤了一个孩子的新闻。那个孩子死了吗?真可怜!幸造心里涌上来一胶同情。

“你知道巴士大街倒了一棵街树吧?”那个男的用一种断定的口气问道。

幸造在心里琢磨起来:“看来,这一男一女还真的知道我每天都把狗粪留在树下的事情。但是,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偶然也走过那条路。你们的孩子被街树砸死了,当然值得同情。我要是在那个时间正好从那里经过,说不定也会成为受害者呢。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幸造不高兴了。

“那棵街树有病,如果经过了检查就能发现,然后采取措施,不让人们靠近那棵街树。可是,那棵街树根本就没有被检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那个男的厉声问道。

幸造听了,更加不愉快了:“这我怎么能知道?”于是,他用一种粗暴的口气答道:“废话!我怎么会知道那是为什么!”

那个男的突然压低了声音:“因为那棵树下有狗粪!”幸造没听清楚:“什么?”那个男的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有人把狗粪留在了那棵街树下边!”

“我听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树下有狗粪,为什么就不能检查了?”幸造虽然意识到这样问对自己不利,但还是这样问了。

那个男的又向前跨出一步,逼近幸造。幸造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负责检查街树的人患有重度洁癖症,无法靠近那棵街树。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狗粪,那棵街树就可以被检查,健太也就不会死了。你把狗粪留在了那棵街树下边,是你杀死了我们的儿子!”

那个男的说话的语气虽然还算平和,但一字一句都像利剑一样插进了幸造的胸膛。面对这样的指,幸造不禁瞠目结舌,愕然无语。那个事故背后竟有这样的隐情,幸造根本不知道。仅仅是没有打扫狗粪这么一点儿小事,居然夺去了一个人的生命,这是幸造连做梦都想不到的。

与比同时,幸造习惯性地找起对方的话里的漏洞来。讨论任何问题都不能输给对方,这是做生意的铁则。如果不能把黑的说成白的,不要说在对外竞争中不能取胜,就是在公司内部也得不到提拔。低头认错就等于失败,这种意识已经在幸造的意识里深深地扎下了根。

“这……这纯粹是不走运嘛!说我杀了人,这完全是讹诈嘛!这件事无论叫谁说都是那个没有检查街树的人不对嘛!”

“我已经说过了,那个人有病!”

“有病就能被原谅了吗?就算他有病吧,雇用他的老板就没有责任了吗?负责监督管理的市行政部门就没有责任了吗?说我杀了人,太极端了吧!不要说这种破坏别人名声的话!”

“你为什么不把狗粪打扫了?你要是把狗粪打扫了,我们家健太就不会死了!”突然,那个女的歇斯底里地狂叫起来。看那架势,马上就会扑上去把幸造撕烂。那个男的拼命劝阻着。

眼前的情景虽然叫幸造感到恐怖,但他打定主意,绝对不能接受对方的说法。于是,他拼命为自己辩解着:“我腰腿不好,不能弯腰,也不能下蹲,狗粪我想打扫也打扫不了。”

“少狡辩!什么腰腿不好!骗人!健太死了!健太才两岁就死了!是你杀了他!”那个女的大喊大叫着。

那些话虽然都是在感情冲动的情况下说出来的,但直接击中了幸造心中被称为“内疚”的那一块领域。幸造不是魔鬼,知道了自己把狗粪留在树下造成了如此严重的后果以后,感到十分后悔。但是,后悔也不能承认自己有错。谁能简单地承认自己杀了人呢?幸造用了很长时间才在公司里成了一个有地位的人,就算退休了,也有继续受人尊重的自信。只因为没有打扫狗粪这么点儿小事,就把自己多年来经营的一切段掉吗?门儿也没有!

“你们知道我的腰腿为什么不好吗?”内疚和保护自己的意识混合在一?起的结果,使幸造不知不觉地从嘴里冒出来这么一句话来,就连幸造本人都吃了一惊。不过,这句话既然已经说出来了,就只能一口气说下去了。

“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是不可能知道的!你们一生下来,看到的就是一个物质丰富的日本,过的就是无忧无虑的生活。为什么能过上这样的生活,你们想过吗?我们年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我们这一代人,一切都是从零做起。我们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使整个日本富强起来。我们忘我地工作,建设了这样一个生活富裕的日本。而你们呢,不用付出任何辛苦,只知道心安理得地享受我们创造的这一切。我们年轻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保持自己的身体健康。为了工作而不惜损害健康,是一种美德。其结果,我现在是腰也痛,腿也痛。可是呢,不但得不到你们的尊敬,反而被你们责难。尊敬老人难道不是尽人皆知的常识吗?”

“少在这儿偷梁换柱!好好反省一下吧,正是你不负责任的行为杀死了健太!自己做错了就应该老老实实地道歉!把健太还给我!”那个女的泪流满面,疯狂地叫喊着。而那个男的在劝解的同时,脸上露出了绝望的神情。

幸造不忍再看那个女的那张眼泪纵横的脸和那个男的那张表情绝望的脸,转身离去了。他害怕那一男一女追上来,内心充满了恐惧,头也不回地往家里走。

幸造在心里埋怨那两个出言不逊的年轻人破坏了他的情绪。把狗粪留在街上,他良心上并不是没有受到过谴责,甚至一直有负疚感。但是,他既不能不带阿熊出来散步,又不能不让阿熊拉屎。把阿熊拉的屎收拾了吧,一弯腰就腰疼得要死,一蹲下就腿疼得要命,又不能叫老伴儿菊江跟着出来替他收拾,实在没有办法,才把狗粪留在树下边的。他没有任何恶意,跟那些一时冲动在超市货架上偷东西的人完全不是一回事。这根本不能说是霏过,顶多也就算是轻微的不守规矩。

但是,在死了一个孩子这个残酷的事实面前,幸造的这些为自己辩解的说辞灰飞烟灭了。他跟孩子的父母说了,他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可是他们就是不接受。

“杀了人”这种指责,如芒刺在心,想拔也拔不下来。我杀了人吗?只因为把狗粪留在了树下,就成了杀人犯吗?幸造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但是他的心被孩子的父母搅得很乱,自己到底是不是一个在无意之中杀了人的杀人犯呢?

回家以后,幸造立刻就把这件事说给老伴儿菊江听。幸造很久以前就有个习惯,在外边有了不顺心的事,回家就说给菊江听。菊江呢,总是一边认真地听,一边“嗯、嗯”地帮腔,并且安慰幸造,从来都不说幸造做得不对。对于菊江这种态度,幸造一直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从来没有想过向菊江表示感谢。但是,今天他打算向菊江表示感谢了。如果能得到菊江的理解,心头的芒刺就能拔下来了。

菊江看到幸造那慌张的样子,开始的时候惊得瞪大了眼睛,后来则流露出困惑的表情,没有“嗯”,而是“啊”了一声。那对夫妇的指责,叫谁说都是讹诈。狗粪留在树下会造成一个孩子的死亡,就是神仙也预料不到,何况是人哪!菊江也一定认为那对夫妇因为孩子死了而失去了理智,只不过是想找一个人发发怨气。幸造希望菊江明确地肯定他当时的反应是正确的,也希望菊江说,他并不是为了洗清自己而找借口。

“……我腰腿不好,这你是知道的。腰疼起来就像锥子扎似的,从脊椎骨到头顶。要求这样一个老人打扫狗粪,还有没有一点儿同情心哪?退一步说,我承认没有把狗粪打扫了不好,也不能说我杀了人嘛!因为树下边有狗粪就没有检查,只不过是找借口,市里负责道路清扫的部门也有责任。就算我也有责任,那也不过是全部责任的几万分之一。菊江,你说是不是啊?”

幸造用一种根本不希望听到同意以外的回答的口气,看着菊江问道。

菊江听了,像以往那样淡淡地微笑着。但是,跟以往相同的只有这淡淡的微笑,从嘴里说出来的话却让幸造连做梦都想不到。

“这个嘛……这可说不好。”

听了菊江这令人意想不到的回答,幸造呆住了。

菊江依然微笑着,说了一句让幸造怀疑他的耳朵出了问题的话:“你呀,没能保住晚节呀!”

幸造没有马上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大脑一片空白。菊江站起来,走到厨房里去了。幸造想追着看她的背影,但由于受到的冲击太大了,居然没能追上。五十年来一直顺从的妻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叫幸造感到十分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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