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宽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还以为是哪个同学在叫他,回头一看,竟是一个根本就不认识的男人。那个男人三十多岁,他从来没有见过。莫非是大学办公室的职员?

“你就是安西宽吧?”那个男人问道。

“是的,我是安西宽。”安西宽说着,观察了一下面前的那个男人。那是一个很平凡的男人,不过看上去很疲倦,脸上有一种“想说什么却又感到无力说出”的表情。

“你就是那个只为了一个感冒就去医院看急诊的安西宽吗?”

“什么?”安西宽愣住了,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在这个大学的校园里,会有人突然向他提出这个问题。他愣了十几秒钟,最后断定这个男人是医院里的职员。

“怎么了?”安西宽预料到会被人批评,于是就反问对方。在不知道对方的目的是什么的情况下,得提高警惕,不能随便乱说。

“急诊是为紧急患者开设的,你不知道吗?”男人的语调很平稳,但问话的内容分明是在批评安西宽。

被人一批评,安西宽就生气了。如果对方是医院的职员,安西宽还有话要对他说呢!

“那谁不知道啊!可是呢,如果白天去的话,等的时间也太长了吧!候诊三个小时,交费一个小时,拿药一个小时,动不动就得五六个小时,简直是超出了常规!在等待的过程中,小病成了大病,轻病成了重病。管理先进的医院已经采取了发牌号和网上预约等措施。没有这种措施的医院让患者等的时间太长,我只能用这种紧急避难般的方法来对付!如果白天看病不用等,我也不会特意等到晚上再去看病。您在批评我之前,最好先回去完善一下你们医院‘不让患者等的时间太长’的措施。”安西宽把平时想到的一口气全都说了出来。每次看到护士那张想批评他的脸,他都会想到这些,他的头脑已经被这种理论武装起来了。

“我不是医院里的人。”

那个男人的话叫安西宽感到败兴。不是医院里的人?那是干什么的?安西宽发表了那么长的演说,唯一的听众却不是医院里的人!安西宽顿时面红耳赤,同时对这个让他丢人现眼的男人感到气愤。

“那……那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安西宽皱着眉头问道。你跟我说话,也不自我介绍一下,真不懂礼貌!最近,社会上不懂礼貌的人怎么越来越多了?安西宽想到这里,更加感到愤懑了。

“前几天,巴士大街上倒了一棵街树,砸死了一个孩子,你听说了吗?”那个男人忽然又说了一件在安西宽看来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这个人到底想说什么呀?是不是个神经病啊?安西宽觉得有些害怕,一边作着随时可以逃跑的准备,一边回答说:“听说啦,怎么了?”

“我姓加山,是那个孩子的父亲。”那个男人平静地说出了一句让安西宽感到吃惊的话。

安西宽不知所措,还是不知道这个姓加山的男人找他有什么事。在他看来,那起事放跟他安西宽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你知道事故是在什么地方发生的吗?”加山又问。加山紧紧盯着安西宽,让他觉得喘不上气来。

安西宽避开加山的视线,低着头说道:“知道。巴士大街的便利店前边。”

“出事地点离医院很近,本来马上就可以送进医院的,可是那家医院因为看急诊的患者太多,拒绝收治。那时候等着看急诊的都是一些感冒、肚子疼什么的没有必要特意夜间去看急诊的患者。因为有那些人在,急救车只好把我儿子送到离出事地点很远的地方去了。如果能被及时送进医院,我儿子就死不了了。”

“这个……孩子太可怜了。”安西宽本来什么都不想说,但最后还是觉得应该表示一下同情。安西宽直到现在也猜不出加山为什么来找他。最近这几天他也没去过医院啊!

“根本就没有什么重病,却特意晚上去看急诊,是最近才有的现象,以前没有那么多人晚上去看急诊。从某个时候开始,看急诊的人就突然多起来了,因为晚上看病的人要比白天看病的人少得多。最早耍这种小聪明的人不就是你安西宽吗?”加山的眼睛里突然闪出一种可怕的光来,给了安西宽很大的压力。

安西宽不由得倒退了一步。他好像明白安西宽为什么来找他了,在明白的同时,他感到加山这个人太可怕了。

“那……那又怎么样?”安西宽好不容易才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他已经意识到,加山是来找他追究责任的,但他不认为自己跟那起事故之间有什么关系。

“你只不过是得了感冒,却特意在晚上去看急诊,你不认为你这样会妨碍医生救治那些需要紧急救治的患者吗?”加山虽然说到了问题的关键,怛说话的口气还是那么平和。但是,加山说话的口气越是平和,越是让安西宽感到有压力。

安西宽本打算说句道歉的话,但一想到承认了自己有错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他便感到有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所以,他不但没有道歉,反而强硬起来:“你……你为什么要来责备我?因为去看急诊的人太多,医院才拒绝收治的嘛!而且,那天晚上我也没去医院!您要是想责备谁的话,可以去责备那天晚上去过医院的那些人,为什么要来责备我?”

安西宽把这番话说出来以后,越发觉得自己的主张是正当的了。他认为加山的责难只不过是故意找碴儿,因为孩子死了,加山失去了理智。

“你是第一个!”加山说话的语气中夹杂着愤怒,“如果不是你想出了这个主意,也不至于有那么多人特意晚上去看急诊。一定是你把这个窍门告诉了你的朋友们。值夜班的医生说了,晚上去医院看急诊的大半是大学生。如果不是因为你对你的朋友们说‘晚上去看急诊不用等’,健太是不会死的!”

“什么?我根本就没跟任何人说过!”安西宽大声说道。他认为加山的怀疑是没有任何根据的,他敢发誓,绝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他好不容易发现了这么一个窍门,怎么会轻易告诉别人呢?别人都知道了,晚上都去看急诊,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我真的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也许是别的什么人发现了这个窍门以后传出去的。我没有什么不对,我什么坏事都没干!”安西宽使劲儿摇着头,拼命想洗清自己。

加山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安西宽。那种好像可以看穿人心的视线,叫安西宽感到不快:“你真的没对任何人说过吗?”

“真的!真的没对任何人……”安西宽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自己只对一个人说过。是啊,“晚上去看急诊人少”这个窍门,对可奈说过。对了,是可奈不好!晚上看急诊的人突然多起来了,安西竟也曾感到奇怪,现在终于知道原因了。

“对别人说过吧?”加山捕捉到安西宽表情的细微变化,低声追问道。

安西宽赶紧找补:“只对一个人说过,也许是那个人传出去的。我没有什么不对,我什么坏事都没干!”

“你不认为正是你这种只考虑自己的所谓发现,杀死了我儿子健太吗?”加山直截了当地点明了问题的性质。

安西宽无话可说了。但是,他觉得加山的说法过于绝对了。他从心底里认为,加山找错了对象,加山应该谴责的人不应该是他安西宽。

“我没有什么不对的……我没有什么不对的……”安西宽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他忽然想到,自己以后可能会做噩梦。尽管如此,他也不能承认自己有错。

安西宽忽然听到一阵嘎吱嘎吱的声响,听起来心里很不舒服。与此同时,他看见加山脸色大变,就像在忍受某种剧痛,而那嘎吱嘎吱的声音正是加山咬牙的声音。安西宽被吓得尖叫了一声。他以为加山会打他一顿,可没想到加山连一句话都没说,转身就走了。

直到看不见加山的背影了,安西宽才长出了一口气。这时候他才感觉到,冷汗把他的后背都打湿了。

安西宽松了一口气。紧接着,愤怒从他的心底涌了上来。这愤怒是针对那个让他受到这样一番折磨的罪魁祸首的。他跟可奈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说过话了,但是今天不去找她算账不行。一直到现在都对她很客气,他简直是太傻了!

现在可奈是否在学校里,安西宽并不知道。先去法律系那边看看再说!他先去大教室,然后去休息室,都没看到可奈的身影。安西宽决定去自助餐厅看看,如果可奈在学校里,那么在自助餐厅的可能性很大。

自助餐厅是前几年新盖的现代化建筑,非常华丽,尤其受女同学欢迎。安西宽去柜台买了一杯咖啡端在手上,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寻找可奈。果然,在靠窗户的一张餐桌前,可奈正踉那个经常跟她在一起的女同学谈笑。那笑脸看上去不再可爱,而是叫人感到气愤。

“我有话跟你说!”安西宽站在餐桌的一侧,打断了两个女同学的对话。可奈抬起头来,一看是安西宽,便毫不掩饰地皱了皱眉头。可奈的表情让安西宽血往上涌:不是你跟我借笔记本的时候啦?少来这套!

“我坐这儿了啊!”安西宽也没有经过对方允许,就坐在了那个已经忘记了名字的女同学旁边。他不打算理睬那个女同学,只想质问可奈。

“喂!干什么哪!经过人家允许了吗,就坐这儿?”那个女同学嚷嚷起来。

安西宽也不理她,而是盯着可奈的脸问道:“我问你,以前我跟你说过,晚上去看急诊人少,不用排队,你是不是对别人说了?”

学刚才加山的直截了当,安西宽开门见山。在对方还没有作好精神准备之前,突然发起攻击,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成果。今天安西宽跟加山学了一手。

“怎么了?”不知道为什么,以前跟安西宽说话的时候总是不那么利索的可奈,今天说话特别干脆。

可奈面对面地反问,叫安西宽感到很高兴。早这样该多好!

“因为你把这个窍门告诉了别人,最近晚上去看急诊的人突然多起来了。你为什么要把这个窍门告诉别人?”

“所以我在问你啊,怎么了?不能告诉别人吗?”刚才还笑容满面的可奈,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了。在安西宽的印象中,可奈的长相在一般之上,然而可奈不笑的时候,可爱度减少了三成,绝对在一般之下。不就是这么一个长得不怎么样的女孩子嘛,有什么了不起?

“前几天巴士大街的街树被风刮倒了,砸死了一个小孩子,你知道吗?”

“知道啊!怎么了?”

“刚才,那个小孩子的父亲来找我,说是因为医院里看急诊的人太多,医院拒绝收治,他的孩子才死了的。”安西宽心想,不能让可奈太轻松了,也得让她有点儿罪恶感,于是就把加山来找他的样子做了详细的描述。

安西宽的目的达到了。只见可奈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内心明显产生了动摇,眼球乱转,向安西宽身边的女同学投过去求救的目光。

“加山谴责了我,但是他谴责的不应该是我,而应该是你!是你把晚上看急诊不用排队这个窍门告诉了很多人!”

在安西宽眼里,可奈的可爱变成了百倍的可恶。如果可奈像以前那样跟他好,他是不会这样指责可奈的。可奈的变心是元凶!

“等等!你这样谴责可奈,只能说明你是个怯懦而卑鄙的小人!”坐在安西宽旁边的那个女同学说话了。

安西宽厌烦地转过脸去看着她说:“这事与你无关,少多嘴!”

“与我有关!把晚上看急诊不用排队这个窍门告诉了很多人的人是我,不是可奈!”

“你?”安西宽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愣住了。本来想借机责备可奈一顿的,不料责备错了,安西宽感到很沮丧。

“我!可奈没有什么不对的。除了我以外,可奈大概没对任何人说过。”

“是吗?”安西宽把脸转向可奈问道。

可奈委屈地点了点头。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可奈跟安西宽一样,也不应该被责备。应该被责的,是这个从一开始就给安西宽捣乱的女同学。安西宽跟可奈交往得挺好的,是她插了进来,不但破坏了安西宽和可奈的关系,而且把可奈告诉她的窍门到处宣扬,造成了现在的状况。对这样一个女人,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是厌烦。

“你不要责备可奈!”那个女同学好像是把保护可奈当成了自己的神圣使命,如强语气说道,“让在事故中死去的孩子的父亲来谴责我好了。不过,我并不认为孩子的死是我造成的,我为什么要负这个责任呢?我做什么了?我什么都没做!安西宽同学被人家责备了,就向人家赔礼道歉,说孩子死了怪你安西宽吗?孩子死了,当然值得同情,但孩子的死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难道不是这样吗?”

也许是出于自卫意识吧,那个女同学滔滔不绝地阐述着自己的主张。安西宽被她的气势所压倒,不由得跟她拉开了一段距离。

“不,我也

没有承认我做错了什么。正如你所说,孩子的死跟我没关系。”

“那你就应该清楚地告诉他,你没有触犯任何一条法律,用不着负任何法律责任。”

那个女同学的意见跟安西宽的意见完全一致,安西宽也没有什么可反驳的。尽管如此,在安西宽的内心深处,加山的谴责还是窝在那里不能消失。他想把这些发泄给那个女同学,但觉得没什么意义,就没说出口。那个女同学的观点跟他的观点是相同的,更主要的是,他觉得没有必要替加山谴责她。

“真叫人不愉快!可奈把你甩了,你就那么生气啊!你这么恶心我们,就那么快乐吗?”那个女同学一脸的困惑,冷冷地看着安西宽。

“开什么玩笑!”安西宽怒不可遏地想,“把我甩了?难道不是可奈主动接近我的吗?笔记复印完了,用不着我了,就对我冷淡了,这种女人最可恶!谴责她几句有什么不对吗?少跟我来这套!”

这类反驳的话充溢着安西宽的心,可到最后他也没把它们说出来。安西宽不善于跟别人争论,自己先手进攻还可以,一遇到对方反攻,他马上就会退缩,并且想尽快逃走。

安西宽本来就不想理睬那个女同学,他关心的是可奈怎么想。

现在他特别想知道可奈对那个女同学的话是什么态度。他认为那个女同学是随意猜测可奈的心理,在那里胡说八道。

但是,可奈不但没有劝告那个女同学,让她不要对安西宽这么厉害,而且用从来没有过的严厉的目光瞪着安西宽。从可奈的眼神里,看不到一丝一毫俩人曾经在一起度过短暂的幸福时光的记忆,这严重地伤害了安西宽。他不能不承认,跟可奈的交往彻底结束了。

安西宽把一?口都没喝的咖啡留在餐桌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受到的打击太大了,走起路来脚底下软绵绵的,似乎踩不到地面。突然被加山叫住,被追究孩子之死的责任所受到的刺激,已经消失在意识的一隅。对于安西宽来说,连面都没见过的孩子,死了就死了。他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如何抚慰自己那颗受伤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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