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以后回家,是叫加山聪感到抑郁的一件事。

正如加山所预料的那样,父亲手术后没能出院,还需要长时间住院治疗。由于那是一所二十四小时护理的医院,晚上不用陪床,所以办完住院手续以后,母亲和光惠就都回家了。这些事情加山什么都没管,心里有一种罪恶感。

母亲跟光惠的关系不好,虽然表面上没有吵过架,但一直在暗中较劲。加山把她们婆媳二人留茌医院,自己一个人逃脱,光惠肯定不高兴,所以加山还没进家门就抑郁起来。

加山自己掏出钥匙开了家门,听见光惠在里边喊了一声:“你回来啦?”只有声音不见人,光惠到底有多生气,还难以判断。他战战兢兢地走进客厅,看见的是光惠那张灰暗的脸。虽说公公病倒了,她的表情应该不会太好,但也不至于难受到这种程度。她看上去除了心情不好,身体似乎也很疲惫。

“对不起,辛苦你了,今天你可帮了我的大忙了。”加山第一句话就是向老婆道歉、道谢。虽然光惠不是那种爱生气的女人,但今天加山确实觉得对不起她,一进来就说了这样一些谦卑的话。

“辛苦的是你。我想跟你说点儿事情,你歇一下,来陪陪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加山赶紧换了衣服,回到客厅里来。

虽然在电话里加山已经问过父亲的病情了,但光惠还是又说了一遍:“你爸得的是脑血栓,幸亏及时送到了医院,保住了一条命。手术很成功,不用担心有生命危险了。不过,现在他的意识还没有恢复过来。”

“意识肯定能恢复吗?”如果这样一直昏睡下去,就谈不上手术成功。

光惠使劲点了点头说:“医生说肯定能恢复。不过留下后遗症的可能性很大,所以等意识恢复之后,能活动了,还得进行康复治疗。”

“康复治疗……”这个加山也预料到了。像父亲这个年龄的人容易患的疾病,加山还是有所了解的。父亲的情况虽然不是最糟,但也不是大家所希望的状态。

“康复治疗!你懂吗?也就是说,你爸需要有人照顾!”光惠嫌加山反应迟钝,犬声强调了一遍。

加山很理解光惠为什么会生气,于是说:“懂!懂!谁都能想到父母会有老的那一天,不过,我父亲比想到的还要困难一些。”

“可不是嘛,这可是影响到咱们这个家的重大事件!”光惠夸张地说道。

但是,在光惠的意识里并不认为她的说法是夸张的。在跟光惠交谈的过程中,加山甚至感到,就连他们夫妇的关系都有可能受到影响。

“首先是去医院看望的问题。”光惠似乎已经把要说的话都整理好了,连想都没想就有条有理地说起来,“这个问题倒不是很大,医院离你们报社很近,每天上班抽空看望一下,或者下班回家之前看望一下就可以了。”自己的父亲嘛,当然应该去看望,不过要是每天都去,加山也觉得是一种负担。恐怕光惠早就想到加山嫌麻烦了,所以故意说“每天”。

“问题是出院以后。”光惠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

加山知道光惠接下来要说什么,只有哼哼哈哈地对付。

光惠一字一顿、不带半点儿暧昧地用非常明了的语言说道:“那家医院有康复医疗科,但不会让你爸住到完全活动自如了才出院。所谓康复,需要长期持续治疗,这意味着出院以后还要在家里跟疾病作斗争,需要人护理。听你妈的口气,她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

“我也觉得她意识到了。”加山还不敢说母亲让儿子、儿媳和孙子跟她一起住的事情,首先得让光惠把想说的话都说完。

“意识到了有什么用,你妈一个人护理得了吗?你是独生子,这个问题只能由你来想办法解决!”

“这个我懂。”

“虽然我不想说,但是还得说。等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再说就晚了,所以我现在就得说清楚。我不能护理你爸,小健一个就够我忙乎的了,不能再给我增加负担。还有,如果你不在,我跟你妈在一起没法待,精神压力太大,我受不了。应该怎么办,你现在就得认真想一想。”

光惠用一种“怎么想也想不开”的目光看着加山。恐怕在加山回家之前,她早就把应该怎么办给想好了吧。她气势汹汹,就像要跟加山吵架似的。加山不由得感到十分害怕。

“你等等!你不能护理我爸,难道就扔下我爸不管了吗?”加山大概有些狼狈,说话也顾不上讲究方式方法了。

光惠的眉梢一下子就吊上去了:“你就这么看问题呀!我讲的可是现实情况!勉强让我照顾一老一小,对你们家和咱们家都不好。所以我让你认真想一想,拿出一个现实的办法!”

“现实的办法,具体指什么?”

“比如说,花钱雇人护理,或者把他送护理中心。我还没认真查过,总之减轻家里人的负担的办法是有的。”

“花钱雇人?送护理中心?”加山也不是没考虑过,但那是在家里人实在护理不了的情况下采取的万不得已的手段,没想到光惠一开始就要这样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父亲今天刚病倒,不用急着下结论嘛,要经过认真考虑再下结论!”

“当然得认真考虑,但是结论也得尽快做出,不能无限期地往后拖。如果不把话说清楚,你妈就会没完没了地提出各种各样的无理要求。”

“无理要求?你指的是让你去看望我父亲吗?”

“我并不是说绝对不去看望,但是这里边有一个频率问题,不能为了去看望你爸,把我们这边的生活节责给打乱了。”

“生活节奏被打乱了,当然不好。不过,这是非常时期嘛,多少有点儿无理要求也是可以理解的。我父亲病倒了,难道你还想过跟以前相比没有任何改变的生活吗?”

“我没那么说……”光惠说话的声调降低了。

加山倒来劲儿了,越说越激动。父亲病倒以后,他一直为自己故意疏远父母的行为感到后悔,所以听了光惠说的那些过于现实的想法,觉得光惠有些不近人情。

“我们是夫妻,我的父母也是你的父母,不是吗?如果你的父母有一个倒下了,你首先想到的也是花钱雇人护理或者送护理中心吗?”

“我跟我妈的关系又不是不好!”光惠怄气似的撅起了嘴巴。

但是,光惠的这种说法激起了埋在加山心底的愤怒情绪。虽然他觉得光惠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但在气头上说出来的话就不那么客气了:“原来是这样啊!你讨厌我母亲,所以拒绝护理我父亲,是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说了嘛,我不是不去看望你爸,比如说每个星期看望两次,我完全可以接受,可是你妈的意思是叫我天天去!那样的话,我的生活节奏就完全被打乱了,我受不了。”

“那么我再问你,如果你的父母病倒住院了,你也是一个星期只看两次吗?”

“我的意思不是说一个星期只看望两次,而是说尽可能多看望几次……”

“那你就尽可能多看望几次!”

“别把问题说得那么简单!你还不了解你妈的性格呀!我要是说今天不去看望你爸了,她能饶得了我?”

“我母亲又不是魔鬼!只要你跟她好好说,她是能理解的。”

“跟她好好说?那你能替我去跟她好好说吗?你能站在我和你妈之间调整好我们婆媳之间的关系吗?我看你绝对做不到!”

“该说的我一定耍说,大家都是一家人嘛!至少我不会像你那样,连一次都还没护理呢,就宣布放弃了。”

“这种事情关键在于开始!如果不把以后应该怎么办的问题解决,时间拖得越长越不好,到最后就会无法收拾。”

“我把话说在前头,将来如果你的父母有谁病倒了,我不会说像你这样不近人情的话。如果我对你父母说,我护理不了,花钱雇人,要不就送护理中心吧,你会怎么想?你肯定认为我不近人情,不是吗?”

“我父母要是病倒了,你也不可能去护理他们嘛……”光惠虽然反驳了,但说话的声音低多了。

加山趁势继续谴责光惠:“当然,也许我时间有限,但我会尽全力去照顾你的父母,能给多少钱就给多少钱。我绝对不会只在我父母身上花钱,不在你父母身上花钱,我认为那样做是很卑鄙的!”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有工作,所以你护理不了,出点儿钱就行了!”

“这是感情问题!我不会把你的父母跟我的父母区别对待!所以,我希望你也像对待你自己的父母那样对待我的父母!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吗?”

在加山的严厉谴责之下,光惠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低下头,眼睛呆呆地看着桌面,不说话了。加山见状,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

不过,现在还没有缓和气氛的条件。于是,加山也不说话了。

“……我明白了。你不想一开始就雇人,想让我护理你爸……”

“我知道这样会加重你的负担,你会很辛苦。护理一段时间,你要是觉得累了,咱们再考虑雇人的问题。现在我希望你能照顾一下我父母的心情。只出钱不出力,对老人是不是太冷淡了!也许你跟我母亲确实合不来,可是你并不讨厌我父亲啊!我父亲可喜欢你了,讨他喜欢的儿媳妇去看望他,他一定很高兴。人一高兴,病就好得快,你说是不是?”

“嗯,你说得对,是那么回事。”光惠耷拉着肩膀,乖乖地答道。

光惠让步了,加山也就没有了为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过分的话道歉的机会。加山把光惠驳倒了,但是,驳倒了就是一件好事吗?加山心里对此表示怀疑,可是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一旦说出去就收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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