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乱地将超市购物袋塞到汽车后座上,苏菲·邓肯才惊觉车子在定速巡航。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买对东西,还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感觉到家后才会想起有些重要的东西忘了买,又得再来一趟,虽然她不介意去买些吃的。对她来说,这基本上是一种无须动脑的运动——她又不是厨房里的女神——她在那些店铺刚开门的时候就到了,成功避开了周日的一群群购物者。天哪!休息日那天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她转动钥匙,发动引擎,当地的广播新闻随之响起,很多消息还是关于奥莉维亚·布鲁克斯和她的三个孩子的。苏菲感觉到心底某个地方传来一股熟悉的不安,不过很快就把它抛到一边去了。奥莉维亚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此时,距离奥莉维亚·布鲁克斯,或者苏菲·邓肯心中永远的丽芙·亨特在七年没有任何音讯后突然出现的那天已经整整十八个月了,而那天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苏菲记忆中最美好的一日。那个时候,她没几天过得好的,一直都在努力接受自己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不能再服现役这个事实。她感觉身体像是陌生人的,那么虚弱,一点都不像她。它不再听从她的命令,似乎有了自己的想法,对此她感到心烦不已。

但丽芙来的那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她暂时忘记了那些伤痛。

门铃响起的时候,母亲已经挣扎着要站起来,但苏菲却扑棱着冲她摆了摆手。“您坐好,妈妈。我需要多走动走动,不然我后半辈子就只能在办公桌前工作了。”苏菲装作没听到意料中她母亲的小声嘀咕“那也是份好工作”,缓慢而平稳地朝她母亲那栋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半独立式老房子的大门走去。

一打开门,她便发出了一声尖叫。“丽芙?丽芙——真的是你?噢,天哪!我的天哪!快让我看看。我都想死你了!”

丽芙仔细打量着苏菲,看到好友身上的那些大伤小伤,眼泪便在眼眶中不停地打转。苏菲见状,故意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大声喊道:“你瞧!”同时踮起较为完好的那条腿稍稍转了转,差点儿没摔倒,尽量让气氛变得活跃一点。

“哦,苏——到底出什么事了?听新闻里说,一座大坝遭到袭击,炸弹爆炸的时候,你正往外救人。你会好起来吗?”

“当然。只不过是各个部位受了一点点伤,只要他们能把所有的零件都整顿好,恢复运转,我就会完全康复的。别这样,丽芙。笑一个。其实,我本来可能已经死了——就像我的一些伙伴一样。”有那么一刻,苏菲感觉脸上的笑容快挂不住了,不过幸好,在如何保持面部微笑方面她已经练习多年,有经验了。

“进来坐,等会儿我们开瓶酒。有什么借口吗,嗯?”她搂着丽芙的腰,把好友拽到了客厅,“妈,快瞧瞧是谁来了。”

“噢,是丽芙呀,看到你真是太高兴了。”苏菲的母亲玛格丽特说道,“你要知道,我们都好想你。我们俩都是。”

苏菲看到好友脸上闪过一抹歉意,便开口为她解围。“是啊,好吧——其实说起来我们都有错。要是我没有拍拍屁股跑去地球的另一头掺和别人的战争,事情或许就会不一样了。丽芙一直在做大人该做的事,结婚,生孩子。而我呢,却一直在玩战争游戏。”

的确,一切根本不应该是这个样子。苏菲离开曼彻斯特的时候——最初是为了桑德赫斯特的军官培训,而最后则是因为她第一次被派到海外驻防——想尽一切办法和丽芙保持联系,然而才离开这个国家没几个星期,她的朋友就不再给她写信了。她一直以为这都是因为她没有在丹不告而别的时候守在丽芙身边,但当时她正要登上飞往伊拉克的飞机,总不能告诉英国军队,最好的朋友觉得难过,所以很抱歉不能上飞机吧。

起初她们还通过几封信,到丽芙的父母去世后便没有任何动静了。苏菲明白,她一定是过于悲伤了,悲伤得连写封信都无比痛苦,所以当从母亲那儿得知丽芙嫁给了一个叫罗伯特的男人时,苏菲还寄去一张贺卡,上面写着长长的祝福,祝愿他们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对,而那张贺卡似乎也石沉大海了。

不过苏菲并不是一个爱记仇的人,相反,她很清楚,人的生命是如此短暂,不应该浪费在计较上,至少此刻丽芙出现在这里,虽然过去的七年时光似乎让她变得比苏菲预想的还要老。好友眼睛和嘴巴周围的皮肤绷得紧紧的,好像她平时都不怎么笑,而过去她身上散发的那种明丽的光彩似乎也消减了不少,变得黯淡无光了。

“我去拿些酒,我们坐下来好好聊一聊。”苏菲说着,一瘸一拐地朝门走去。

“我就不喝了,苏菲,谢谢。我要开车呢,而且,我还得回去接孩子们。”

“哦——现在都不止一个了啊。你有几个孩子啦?”

“三个。我待半个小时左右就得走了,要去接他们放学。”

“那个,喝一杯肯定是可以的吧?”她倚在门边上支撑着,问道。

“真不行。要是带着酒味出现在孩子们面前,可能我还没来得及解释‘我只喝了一杯’,他们就会让我去做义工了。”

“不至于那么惨吧。”苏菲嚷道。不过看着丽芙的脸,不知怎么她就明白那是真的了。“好吧——那就来杯茶怎么样?”

闻言,苏菲的母亲挣扎着要站起来。

“你坐下苏菲,我去泡茶。丽芙很久没来了,你们两个肯定有很多话要说。”苏菲希望好友没有注意到母亲的声音略有些尖厉。她显然在想:为什么等了这么久却只待五分钟呢?不过这好歹也算是迈出了第一步。

“那么,丽芙,跟我讲讲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还有你的丈夫和孩子们——我要知道每一个该死的细节。”

走出房间的时候,她听到母亲还在嘀咕:“注意你的措辞,苏菲。”两个好友相视一笑,感觉很愉快。

“不,苏菲,先告诉我你发生什么事了。看到你的照片出现在新闻里时,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们不经常看电视新闻,可那天我就开了五分钟你就出现了,当时情况一定很可怕吧?”

“你不看新闻?那你怎么了解这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啊?看报纸吗?”

“哦,都是因为罗伯特。他希望我开心,觉得坏消息会让我难过。某种程度上说,他像是在帮我过滤新闻——只报喜不报忧,这是他照顾我的方法,不过我还是会趁他不在身边的时候不时地快速扫两眼。别管那个了,你快告诉我吧。”

于是苏菲便把她在伊拉克、阿富汗的事和在情报局的职业生涯告诉了好友。她让自己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却并未试图掩盖她喜欢自己的工作这一事实。她知道自己说得很急,有点不清楚,但她想在母亲回到房间之前把故事讲完。她和丽芙谈起了发生爆炸的那天,还有那场大屠杀。虽然她被誉为英雄,但还是有那么多的人死去了,而她仅仅救回了几个而已。

听到母亲开门的声音,她便迅速换了个话题。“你还记得我们相遇的那天吗?当时你在自己的房间里,欢快地跳着舞,跃过倒放的手提箱,踢着衣服,然后把它们捡起来扔到空中。你那时候就是一个疯子。”

丽芙早已转身朝向苏菲的母亲,尽量装出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阿姨,您女儿那会儿门都没敲就闯到我房间里了,还站在那儿偷看我。”

“妈妈,您真该看看她当时的样儿。她就是一个真正的懒虫,还总怪她爸太爱干净了。我得把东西都折好,还得帮她把所有东西都放好。甚至在我们一起住的日子里,我也是每隔几周就得跟在她后面收拾。”

“是哦,要是我没记错,你还每次都给我留下一张有意思的纸条,上面写着‘懒牛’‘邋遢驴’,或者一些同样损的字眼。不过那时我们确实过得非常开心,是吧?”丽芙笑了起来,看上去几乎就是苏菲初次见到她时的模样。

“你是过得很开心啊。”苏菲说着,伸出一根手指谴责地指着她,“可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你的保姆。你胆大包天,什么都敢做。每一个没脑子的愚蠢活动你都积极参加,而且要是我不看着点你的话,你还要把我也拖进去。我想曼彻斯特的每个男人都爱着你,有时候呢我又觉得自己像你的保镖,将他们一个个击退。”

丽芙笑得见牙不见眼。“哪有。不管怎样,遇到丹后我就再也没有正眼瞧过其他人了。”一说到丹,丽芙的脸立刻就耷拉下来了。

“可怜的家伙。我知道当时肯定像鸡奸一样痛——对不起,妈妈。不过看看你现在,幸福地结了婚,还有了三个孩子。你有没有查清楚丹到底怎么了?”

“没有,我没有他的消息。”

苏菲点点头,然后低下头看着自己紧握的双手。她不知道现在就把知道的情况告诉丽芙合不合适,不过她从来不是一个会保守秘密的人。“我见到丹纳什的哥哥萨米尔了。”她轻声说道。

“什么?”

苏菲这才恍然明白自己不该再挑起这事的。她原本以为好友如今和丹已经结束了,可看到好友急切地向自己靠过来,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期待,她便知道事实远非如此。

“他都说了什么?你在哪里看到他的?”

“迪拜。当时我在一个鬼地方得了一种严重的病——还是另外一个地方,我也记不清了。总之,我被空运到迪拜,送进了医院。当他们说我的主治医生姓贾罕德时,我就有点怀疑了。因为我记得你告诉过我,萨米尔是一名医生,虽然萨米尔真的是一个相当普通的名字。可看到他的时候,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我之前见过他——你不记得了吗——就是在他跑过来训斥弟弟和一个不贞的白人女人未婚同居令家族蒙羞时,说丹本该和他表妹还是谁结婚。”

看着丽芙的脸,苏菲知道她还记得很清楚。不过仅仅几周之后,丽芙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因此就算丹纳什之前有任何拿到博士学位后就离开曼彻斯特的念头,后来也只能打消了。

“萨米尔在迪拜的医院里工作,他在那里挣钱,然后每年花几周时间自愿到伊朗一些更加贫困的地区工作。我倒挺喜欢他的。”

在苏菲看来,丽芙有权知道萨米尔说的关于丹纳什的事情,所以就告诉她了。或许这最终会为她死死坚持的任何梦想画上句号吧。

苏菲说完的时候,丽芙明显是在拼命忍着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没过几分钟,就说她要走了。苏菲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看到曾经最好的朋友。她没有提到丽芙从来没有回过她信的事——这次谈话来得太迟,充满太多的眼泪了。

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时间一个月一个月地很快就过去了,而其间则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苏菲摇了摇头,将自己拉出了回忆,该开始考虑考虑将来了。很快她就会回去服役,她的腿已经动过无数次手术,最后一次似乎是成功的,而她要做的就是等,等着伤口愈合。更重要的是,在康复期间,她完成了一门用最受塔利班青睐的语言——普什图语上的课程。她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都是为了她的母亲,她极度担心的母亲。母亲的关节炎越来越严重了,不过好歹她们装了电动滑轮轮椅,这样她还可以起来到楼下卧室去。

第一次从阿富汗回来的时候,苏菲已经有了一些积蓄,她想把钱存起来,确保母亲有能力支付所需要的费用,母亲却不同意。她很固执,不想让苏菲花一分钱。不过现在这样也没什么关系,因为在过去的十二个月里那些积蓄几乎都花光了,而她很难向母亲解释清楚这件事。

苏菲把车停到母亲那辆银色嘉年华后的短车道上,虽然已经两年没开了,母亲还是坚持留下那辆车,美其名曰是为了“我下次准备再开的时候”。大家都知道她绝对不会再开,但是没有一个人说破。

苏菲拿出第一个购物袋的时候,脑子里全是各种担忧,一片混乱。她将袋子在膝盖上放稳,把钥匙插入前门的锁里,然后便开始喊起母亲来。“是我,妈。”没有回应,可能她还在睡觉吧。

于是,苏菲回到车上,拿起剩下的袋子,把它们拎到厨房,开始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或许她应该先去看看母亲。她站在楼梯底下,电动滑轮轮椅在楼梯顶上,所以去客厅里看并没有什么意义。

“妈,”她放低声音,再次喊了起来,想着要是她在睡觉就不吵醒她,“您要来点茶和饼干吗?”

一阵短暂的沉默。“这倒是不错。谢谢,苏菲。”

苏菲闻言全身汗毛倒竖。楼上传来的那个声音绝对不是出自她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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