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校服紧貼在皮肤上,冷得要命。

枫又一次试图在手腕上用力,但是勒进肉里的绳子让她没办法移动被捆在身后的双手。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已经冰凉。

风从还没有装上窗户的四方形空洞中吹进来,扫过水泥的地面,然后又从对面墙壁上的空洞离开。有时候风太强,倒在地上的塑料瓶子就被吹得滚动起来,绿茶的标识忽隐忽现地逐渐离她远去。枫尽量将被捆住的双腿缩进裙子里,忍耐着寒冷。

绑住她左右脚踝的绳子另一端系在从墙里突出来的一根粗管道上,枫没办法站起来。被这样丢在这里后已经过了多久了呢?三十分钟?

不,也许已经一个小时了吧。

这里究竟是哪儿?

在公寓前将枫塞进车里后,半泽开着车将她带到这幢大楼的后面,然后沉默着顺着外面的紧急楼梯上了楼。这种沉默让枫害怕。半泽就好像在算计着什么细小的东西,一直沉默地盯着自己的鼻尖。脚下的水泥台阶上到处散乱着混凝土的碎片、吸过的烟屁股、钉子和各种工具。他们在楼梯上一共拐过十五次弯,那么现在恐怕她正身处八楼吧。半泽从紧急出口的铁门进到这一层,然后将枫绑在了管道上。

——你在这儿稍等一会儿哦——

说完,他就离开了。

风还在吹。塑料瓶空空地响着又滚远了一段,然后从“小心”标识与下面的锁链之间穿过,像是被黑洞吸进去了一样消失在地面上的四方洞穴中,过了很长时间才传来一声很微弱的撞击声。那个洞大概是以后用来装电梯的地方吧。

枫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顺着脸颊滑落。

发现枫失踪后,莲应该会报警吧。

不,因为睦男的那件事,想必他不会轻易地就去找警察,至少也会等到晚上才对。而这其间,自己恐怕不会一直都平安无事。半泽肯定会对自己的身体做些什么,那些从来没有在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情。

这身体其实并不重要,只要能活下去就好,只要能像平时一样生活就好,只要能活着回到家里就好。

但是,如今没有什么能够保证这一点。

如果能活着回去的话,如果能再次见到莲的话,自己是不是应该告诉他所有的真相?

已经无法再隐瞒下去了吧?

枫回忆起了四天前,那个刮台风的曰子。

因为台风的路线突然发生了改变,结果那天下午的课取消了,学校要求全体学生立刻问家。所以枫也取消了去朋友家的计划,回到了公寓。在几乎是被强风硬推进家门,她正反手准备关门的瞬间——

咦?她想。

有很微弱的水声传来。厨房通往走廊的门关着,看不到里面的样子,所以一开始她还想难得睦男居然会在厨房洗东西。但是走进厨房一看,却一个人都没有,房间中充满了水蒸气。天花板上凝聚着很多水珠,地面上到处都是湿的。水槽上小型热水器的小窗户里朦耽地闪烁着火光,水龙头正朝外流着热水。在看到这一幕时,枫惊呆了。她一下就想起好几天前从布帘另一侧莲的房间里传来的广播新闻。

“……的时候,小型热水器发生了不完全燃烧现象,七十二岁的XX与他的妻子XX因为一氧化碳中身而死。这台小型热水器虽然设置在厨房里……”

枫急忙用手捂住口鼻,憋住呼吸。她飞快地关掉热水器,打开排气扇,推开厨房的所有窗户,好让可能漂在房间中的一氧化碳全部出去。

真是的,都在想什么呢。枫一想到睦男就觉得一脑子窝火。肯定是睦男干的!虽然难得他喝了速溶咖啡居然会自己把杯子洗干净,但是竟然会忘记关热水。事情肯定是这样的。

这时候她才想起来。

睦男在哪儿?

能产生那么多水蒸气的话可见热水已经流了很长一段时间了,这其间他居然一直没有发现热水没关,这太奇怪了。

难道……那个念头在她脑海中掠过。睦男难道就这么开着热水然后又回房间里睡觉去了吗?刚刚关上的小型热水器——已经出现了不完全燃烧——睦男难道在睡着的时候便失去意识了吗?

枫紧张又害怕地走近睦男的房间。她小心地将门拉开一条缝,但是里面黑漆漆的看不太真切。枫轻轻地敲了两下门,里面没有回答。她下了决定拉开门后,马上就看到睦男果然躺在房间里。他仰面躺在被窝里,毛巾被一直拉到下巴上。脸色看起来也不坏,甚至比平时更有血色。但是有点不对劲。枫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不对劲,但是在看到被窝里的睦男时,她觉得他死了。

这是她的感觉。

枫尝试着叫了他几声。叫了什么她现在已经不记得了,不过应该不是“爸爸”吧。自从半年前他对他们使用家庭暴力后,她就再也没有那么叫过了。大概只是“喂”或者“那个”之类的词吧。

睦男没有回答,于是枫又走近了些。想到用手碰他实在很恶心,她就轻轻地将耳朵凑近睦男的脸。没有呼吸声。

她以为没有呼吸声。

恐惧立刻就抓住了她。但是那只不过是因为在自己面前正摆着一具尸体而产生的恐惧,而并非因为这个和她同住的法律上的父亲已经死亡的事实而带来的恐惧。然后,紧随着恐惧而来的,是充满全身的舒心。

他终于死了——她想。

那个对自己和莲施加暴力的睦男,那个辞了工作天天闭门不出的睦男,那个在枫外出时经常翻她衣橱的睦男,那个对洗衣筐里的裙子做下流事情的睦男,现在终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想着,只觉得内心一阵激动的颤栗。

该怎么办呢?现在自己应该做什么呢?报警吗?还是叫救护车?

不,那之前应该先联系莲。给红舌头打电话,先把这件事情告诉莲比较好。

枫离开睦男的房间朝厨房里的电话走去。就在这时候——

一个画面突然浮现在了脑海中。

昨天晚上她在哥哥的房间里看到的东西,那个放在墙角的手提包。

莲坐在那个手提包前,似乎一直在沉思什么。他的侧脸让枫有种莫名的不安。那一定是只有自小就一同的生活的兄妹才能明白的感觉吧。哥哥在谋划什么。她这么觉得。所以到晚上趁着莲洗澡的时候,枫偷偷地检査了手提袋。里面装的是蜂窝煤和炭炉,还有一个打火机。

首先出现在枫的脑海中的,是“自杀”这个词。不管是谁要是发现有人偷藏着这种东西,肯定首先都会这么想的吧。但是枫立刻就否定了这种想法。莲是不可能自杀的。不管每天过得多么艰难,不管遇上多么棘手的问题,他应该都不会丢下枫一个人自己先去死的。枫很了解莲,比谁都更了解莲。莲是绝对不会丢下枫一个人的。小学的时候,因为妈妈突然有事而不能带她去游乐园的时候也是这样。莲带着枫去了,一整天都陪着她玩,陪着她笑。

那个手提包里的东西大概和折叠刀属于同一性质吧,枫想。中学时代的莲曾经买过一把折叠刀,天天带在身上。那是因为在街上被别的中学的家伙们堵住揍了一顿,他为了报复才买的。莲经常在枫面前炫耀那把刀,并且警告她不准跟妈妈说。枫没跟妈妈说过,不过她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在意。因为她非常清楚,莲根本就没有真正地使用那把刀的打算。哥哥就是那种人。光是“自己为了报复而买了刀并且天天带着”这个事实就足以让他感到满足,足以解消他的全部烦恼了。枫并不讨厌莲的这一点。

这一次背定也是这样。因为厌烦了每天的生活,莲才跑去买了蜂窝煤和炭炉。然后他就已经得到了满足,只不过是“我已经准备好了这种东西随时都可以去死”这点事实而已。

枫对于这种想法很有自信。但是就算有自信,多少还是会有不安。

因为莲用蜂窝煤自杀的可能性并不完全为零。

枫想要确认这一点。

——那个——

所以她才在早上去学校之前试着说了一句。

——千万不要有不想再活下去了之类的念头哦——

和她想的一样,那时候的莲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果然自己的猜测没有错。虽然他藏着蜂窝煤和炭炉,不过并没有真的想过要自杀。枫这才放心下来,去了学校。

但是——

面对现在横尸公寓的睦男,枫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实在是太单纯太浅薄了。那时候——在发现莲的手提包里有蜂窝煤和炭炉以及打火机的时候,她应该比“自杀”更先想到另外一个词才对。

那就是“谋杀”。

枫回过头,她和莲的房间门此刻正关得紧紧的。她以前明明跟莲说过,下雨天湿气重,出门的时候要记得把房门打开。这么说来,刚才自己回来的时候厨房的门也是关着的。

那天晚上,从莲的房间里传来的广播新闻,因为小型热水器一直放水导致老年夫妇一氧化碳中身死亡的新闻。莲听到那个新闻不过也就是儿天前的事情。然后今天睦男就因为同样的原因死在了被窝里。

这绝对不是偶然。

难道不是莲计划杀掉睦男的吗?这是伪装成事故的谋杀。

首先,他趁着睦男睡觉的时候,利用小型热水器试图让他一氧化碳中身。这的确是极为不可靠的方法。但是一旦被察觉的话,自己也有足够的理由能够掩盖过去。然后,如果这个方法失败了的话,莲估计就会想到使用那蜂窝煤和炭炉了吧。比如说趁着睦男喝醉后昏睡不醒时有将点燃的蜂窝煤放在他的房间里。这是比小型热水器更为有把握的方法。莲肯定考虑了这两种方法。不过现在,第一个方案就已经杀死了睦男——枫这么认为。

他估计没有料到妹妹会先发现尸体吧。正因为今天枫本来是预定晚回家的话,他才选择了今天吧。因为莲是不会让枫回到一个可能充满了一氧化碳的家里的。

不管怎么说,现在必须马上告诉莲。枫拿起面前的电话听筒,按下了红舌头的号码。在几声呼叫音之后,话筒里传来了半泽的声音。

——你好,这里是红舌头——

以前,枫曾经好多次在回家的途中半途绕到红舌头去看看工作中的莲,顺便买些吃的东西。所以她也认识半泽。枫报上自己的名字后,半泽的语气就随意了很多。

——哦,怎么了?——

枫拜托他让莲接电话。

——这个,现在不大方便啊——

半泽这么回答后,枫又强调是急事。

——真的不行啊——

似乎这时候莲真的没有办法来接电话。

这时候半泽突然又加上一句。

——好吧……你等一会儿——

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

枫想大概莲会回电话吧。等到他忙完了现在正脱不开身的工作后,应该会跟她取得联络吧。但是电话一直没响。相反地,过了十分钟后门铃却响了。枫屏住呼吸从猫眼往外瞅,站在门外的是半泽。

——我来帮你了哦——

门外的半泽笑嘻嘻地说。平静沉着的笑脸和中气十足的声音让正处在不安与混乱之中的枫稍微放心了一点……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枫的心中没有浮现出半点的聱戒,也没有想这之后要怎么办就打开了家门。

——我哥哥呢?——

——小莲现在正忙,所以我代替他来了。出什么事情了吗?光从你的声音就能听出来呢。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半泽咧开嘴笑了,枫却不知道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才好。每次去店里的时候,半泽对枫都特别好。她和莲在吃晚饭的时候也经常提起半泽来。要是那个人是自己的父亲就好了,莲经常这么说。枫虽然并不是很了解半泽,不过她也的确觉得如果那个人是自己的家人该有多好啊。

但是,她还是说不出口。不管半泽有多么亲切,唯独这件事情还是说不出口。虽然他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但是枫根本不可能把现在的状况说出口。于是枫努力地装出一副笑脸,回答说没什么事情。

——刚刚我给店里打电话,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半泽的眼神却直直地越过枫的肩膀,望着她的身后。枫赶紧回过头,只见厨房的地面湿漉漉的,与此同时,又一滴水从天花板上啪嗒一声落了下来。

——我看看——

半泽穿过枫的身边,径直朝甩面走去,枫根本没有时间阻止他。半泽走进厨房环顾了一下周围,然后回过头来。但是枫只是全身僵硬地呆站在原地。半泽眨了两下眼睛,枫觉得自己的内心深处仿佛都被他看透了一般。然后半泽突然抬起眉毛,朝着灶台边睦男的房间走去,手放在了门把手上。

啊,枫叫了一声,赶紧冲上去抓住那只手。但是半泽却用另一只手毫不留情地拉开了门。

睦男的尸体正躺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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