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铰链,也没有绳圈,容得下一丝疑虑!

然而,可惜啊,伊亚哥!

哦,伊亚哥,可惜啊,伊亚哥。

——[英]威廉·莎士比亚《奥赛罗》

格里茨先生前往R镇之前留下一句话,让我为他的下一步做好准备。

“命案的线索在自白书上。找出这张纸来自谁的桌上或谁的文件夹里,就能找到杀害两人的凶手。”他说。

结果隔天清晨我前往他家时,却看到他桌上摆了一张女性用的写字桌,上面有一沓纸,而写字桌的主人是埃莉诺,这时候我才大吃一惊。

“什么?”我说,“你还对她的清白有所怀疑吗?”

“当然不是,不过总要力求完整彻底嘛。调查如果不完整,所得到的结论也不见得有价值,”他大声说,心满意足的眼神瞟向火钳,“我已经清查了克拉弗林先生,尽管自白书上的证据显示不可能是他写的。不过,在可能发现证据的地方去找证据,这样并不足够。有时候必须到你想象不到的地方去寻找。”他将写字桌拉到面前,“我不期望在这里找到什么犯罪证据,不过说不定找得到,对警探来说,这样就足够了。”

“你今天早上看到利文沃兹小姐了吗?”我问。他这时候为了搜寻证据,动手将写字桌里的东西全部倒在桌子上。

“看到了。没见到她,我也弄不到这张写字桌。她表现得非常优雅,亲手将写字桌交给我,一句反对的话也没有说。她当然不太清楚我到底要找什么,我只不过想确定在这里找不到那封信。其实就算她真的知道真相,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这张写字桌里没有我们要的东西。”

“她人还好吧?她知道汉娜暴毙的事吗?”我问,心里有难以抑制的焦虑。

“是的,而且很难过,就如同你预期的一样。不过我们先来看看这里有什么,”他边说边将写字桌推到一旁,将我刚才提到的一沓纸拉到面前,“我找到了这堆纸,而你也看到了,这是从玛莉·利文沃兹小姐在第五街住宅的图书室桌子的抽屉里找到的。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从中会找到我们想要的线索。”

“不过——”

“不过,这些纸是方形的,而自白书的形状和大小与商用信纸相仿是吗?我知道,可是,你还记得自白书的用纸经过裁剪吧。我们先来比较品质。”

他从口袋里取出自白书,从眼前的纸堆中抽出一张,小心加以比对,然后递给我看。我一眼就看出两者颜色相仿。

“拿到灯光下看看。”他说。

我拿到灯光下,两者看起来完全相同。

“现在我们来比较上面的刻度。”他将二者放在桌上,将边缘凑在一起。其中一张的线条和另一张相符,问题因此获得解答。

他更加得意了。

“我早就料到了,”他说,“从我打开抽屉看到这一大叠纸,我就知道结果会符合。”

“不过,”我天性好辩,因此加以反驳,“难道没有怀疑的余地?这种纸张最普通不过了。这一带每一家大概都在书房里放同一种纸张。”

“不,”他说,“你说的是信纸规格的纸张,那一种早就用完了。如果不是利文沃兹先生用来撰写手稿,可能在图书室里也找不到。如果你仍然怀疑的话,我们就来想想看有什么办法,”他跳起来,将自白书带到窗户边东看西看,最后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然后回来放在我面前指出其中一条线,明显比其他线更加粗黑,其他的线都淡得几乎看不清楚,“像这样的缺陷通常会连续出现在好几张纸上,”他说,“如果我们可以找到半沓和这张一模一样的纸,这样的证据大概就可以解除你所有的疑虑,”说完他取出最上面的一张,很快数了一下张数。只有八张,“大概是从这叠当中拿出来的,”他说。不过他仔细看过刻度后,却发现完全不符合。“哼……不对!”他说。

剩下来的纸张大约有十几张或半叠,看起来都没有被人动过。格里茨先生用手指轻敲桌子,皱起眉头。

“要是能找到就太好了!”他带着期盼的语调感叹道。突然间他拿起另外半沓,“数一下有几张。”

他边说边将纸张推到我面前,自己也拿起另外半叠。

我照他的吩咐数了一下。

“十二张。”

他也数了自己的半沓。

“继续数下去。”他大声说。

我接着数另外一沓,也是十二张。他也数了另外一沓,停顿了一下。

“十一张!”

“再数一遍。”我建议。

他再数一遍,然后静静地将那沓放到一边。

“数错了。”他说。

然而他并不因此气馁。他再取来半沓继续数下去,还是没有成果。最后他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将纸重重地扔在桌上,并抬起头来。

“啊呀!”他大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这沓里面只有十一张。”我边说边将纸张放在他手里。

他立刻显现出兴奋的神色,而我也被他感染了。尽管我竭力压抑,但还是无法抵挡他热切的态度。

“哦,太完美了!”他惊叹,“哦,太完美了!你看看!里面淡,外面深,位置完全和汉娜那张相符。你现在有什么想法?还需要进一步的证明吗?”

“信心再薄弱的人也一定会相信了。”我说。

他仿佛对我的情绪刻意地忽略,转头假装没看见。

“有了这项重大的发现,我不得不恭喜自己,”他说,“太完美,真的太完美了,一切都画上了句号。我不讳言,我自己都对这桩完全犯罪感到震惊。这个女人真是了不得!”他突然大声说,语调带着极度的仰慕。“她真聪明!真是精明极了!手段也很高明!要逮捕这么一位高明的女士,这真是可惜啊——从一沓纸张的最底层抽出一张,裁剪成另一种形状,然后还记得女仆不会写字,所以用印刷体写下粗鲁别扭的字形,就像汉娜写的一样。太精彩了!如果换了其他警探,这件案子简直破不了。”他高兴得眉飞色舞,眼睛看着头上的吊灯,仿佛吊灯是自己睿智的象征。

我陷入绝望,任由他继续狂喜。

“她还能做出比这个案子还高明的事吗?”他问,“她在众目睽睽、有诸多限制的情况下,能够做得比这个更好吗?我才不认为呢。汉娜在离开后学会写字,是这个案子的致命伤,这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她也没辙。”

“格里茨先生,”我打断他的话,因为我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你今天早上有见过玛莉·利文沃兹小姐吗?”

“没有,”他说,“我目前没有必要见她。我很怀疑她到底知不知道我去过她家里。伤心难过的女仆,是警探最有价值的助手。有了莫利在我身边,我根本用不着向她致意。”

“格里茨先生,”在他向自己道贺之后,我也极力控制住了情绪,便问道,“你现在建议如何行事?你已经追查线索到了尽头,也已经心满意足了。有了这些证据,应该可以开始采取行动了。”

“哼……再说吧,”他回应道,走回私人办公桌把盒子拿出来。他在R的时候没有机会仔细看这个锡盒里的文件,“首先让我们来看看这些文件,看看里面的东西是否对我们有所帮助。”他取出大约十二张埃莉诺撕下来的日记,将纸张翻过来看。

在他忙的时候,我趁机查看锡盒里面的物品。我发现内容和贝尔登夫人向我透露的完全一样,有一份玛莉和克拉弗林先生的结婚证书和六七封信。当我在看结婚证书时,格里茨先生发出短短的叹息声,这让我有点惊讶,所以抬起头来看。

“怎么啦?”我说。

他用力将埃莉诺的日记放入我手中。

“自己看吧,”他说,“大部分都和贝尔登夫人的叙述重复,只是角度不同而已。其中有一则,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可能为命案提供我们没有想到的另一项解释。从头开始念。不会很无聊的。”

无聊!埃莉诺的感觉和想法在那段焦虑时刻怎么会无聊!

我强作镇定,将日记依顺序摊开来念。

“R,七月六日——”

“他们抵达那里两天之后,你知道的。”格里茨先生解释。

一位绅士今天在回廊上向我们自我介绍,我忍不住想提及此事。首先是因为他长得实在是兼具所有的男性之美,其次是因为通常玛莉在提及绅士时都滔滔不绝,而这次在我们自己的房间里被我问到时,她却说不出话来,回答不出他的外表和言谈对她有什么影响。这和他是英国人可能有点儿关系。伯父对每一个从英国来的人都深恶痛绝,这一点我和她都很清楚。然而我却不满意这个解释。由于她曾和查理·桑莫维尔之间有一段过节儿,这让我起了疑心。那是去年夏天发生的事,男主角也是英国人。要是历史重演的话,那该怎么办才好?不过,我不会让自己去想这样一个可能性。伯父过几天就会回来,到时候不管玛莉对他的印象有多好,都必须断绝关系,否则我们一家人将很难团结在一起。要不是克拉弗林先生和玛莉初识时露出强烈不羁的爱慕情怀,我大概不会想起这件事。

七月八日。历史果然即将重演。玛莉不仅回应了克拉弗林先生对她的好感,还主动吸引他的注意。今天她坐在钢琴前对着他,唱了两个小时她最喜爱的歌曲,而今天晚上——我不打算写下观察到的大小细节。我不会如此下流,可是,她这样做会伤害到很多我心爱的人,我怎么能够坐视不管?

七月十一日。就算克拉弗林先生没有完全爱上玛莉,也快要坠入情网了。他的外表非常英俊,为人也正直,让人如此玩弄实在太可惜了。

七月十三日。玛莉的美艳有如玫瑰一般绽放出动人的光彩。她今天晚上的穿着是红色配上银色的洋装,这让她迷倒众生。我从来没有看过她笑得如此甜美,而这一点我相信克拉弗林先生一定也非常同意。他今晚一刻也没有让视线离开她身上。然而,要看穿她的心并不容易。没错,她对他优质的外表、宽广的见识以及全心投入的感情显得很在意,不过她当时不也骗我们相信她爱上了查理·桑莫维尔吗?就她而言,微笑与脸红恐怕并不代表什么。这种情况下做出如此的判断似乎不够聪明,但愿如此吧。

七月十七日。哦,我的天啊!玛莉今天晚上来到我房间,突然跌坐在我身旁,用力将脸靠在我的膝盖上。‘哦,埃莉诺,埃莉诺!’她喃喃自语,颤抖的声音里似乎夹带着极为快乐的啜泣。不过后来我将她的头揽到我胸前时,她又滑出我的怀抱,重新回到她惯有的矜持高傲的态度,抬起手仿佛要求别人不要说话,然后傲气十足地离开房间。这件事的解释只有一个。克拉弗林先生已经对她表白了爱意,这让她洋溢着不顾一切的喜悦,而打从这份喜悦令她第一次脸红开始,她就已经故意忽视了无法跨越的鸿沟。伯父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七月十八日。我写这篇日记时,根本不知道伯父已经回到旅馆了。他搭乘最后一班火车出其不意地回来,进到我房间时我正好将日记收起来。他看起来有点疲惫,将我抱在怀里,然后问玛莉在哪里。我低下头,支支吾吾地回答她在自己房间里。他立刻有点警觉,连忙放开我走到她的房间去。我后来才知道,他走进玛莉房间时,她正坐在梳妆台前发呆,手指上戴着克拉弗林先生的家传戒指。我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场面恐怕很不愉快,因为玛莉今天早上身体不舒服,而伯父的表情既忧郁又严肃。

下午。我们这个家庭的气氛非常阴沉!伯父不但拒绝哪怕稍微考虑一下玛莉与克拉弗林先生的婚事,甚至还要求立即与他解除婚约。我是以最令人难过的方式得知这条消息的。我知道事情的原委,却私底下想反抗这样的偏见,所以今天早餐后我去找伯父,想为他们求情。不过他马上叫我住嘴,他说:“埃莉诺,所有人当中,你最不应该赞成这桩婚事。”我因忧虑而颤抖,问他为什么。“因为如果你赞成他们的婚事,等于是为了你自己的利益着想。”我越来越感到不安,请求他解释清楚。“我是说,”他说,“如果玛莉拂逆我的意愿而嫁给这个英国人,我就和她断绝养父女关系,将我遗嘱里玛莉的名字改成你的名字,也将疼爱的对象改为你。”一时之间我感到天旋地转。“不要让我如此为难!”我拜托他。“只要玛莉一意孤行,我就立你为继承人。”他如此宣布,然后不再多说什么,面色严峻地离开房间。我除了跪下来祈祷之外还能做什么?在这个悲惨的家庭里,我的处境最为可怜。取代她!不过,伯父不会让我取代她继承人的地位的。玛莉会放弃克拉弗林先生的。

“等等,”格里茨先生大叫,“你觉得怎样?写到这里不是很明白吗?玛莉已经有足够的动机犯下命案?不过你继续念下去,让我们听听接下来的发展。”

我的心不断下沉,只好继续念。下一则的日期是七月十

九日。

我没搞错。玛莉在和伯父坚定不移的意志奋力搏斗之后,终于同意解除和克拉弗林先生的婚约。她作决定时我在房间里,伯父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嘴里喊着心肝宝贝。我永远也忘不了他脸上自尊获得满足时的表情。他显然对这件事非常在意,而我也不禁感到如释重负,因为这事获得了完美的落幕。不过玛莉呢?她的态度有点让我失望,到底为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只知道她转头面对我,问我现在是不是满意的时候,我有一阵强烈退缩的感觉。然而我压抑住这种感觉,伸出我的手来。但她并没有握我的手。

七月二十六日。日子真是漫漫无尽头!我们近来发生的问题仍然困扰着我。我无法挥走问题的阴影。不管走到哪里,我似乎都看得见克拉弗林先生绝望的脸庞。为什么玛莉的心情依旧快乐?就算不爱他,至少也应该要保持低调,表示对他的失望有所尊重。

伯父又要远行。不管我说什么都留不住他。

七月二十八日。原来如此。玛莉只是名义上和克拉弗林先生分手,其实仍然保持着有朝一日和他共结连理的希望。我获知这项消息的方式在此不赘述,而后来玛莉也加以证实。“我爱慕这个男人,”她宣称,“并不打算放弃他。”“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向伯父说个明白?”我问。她用挖苦的眼神与简短的一句话作为仅有的回答:“就留给你去说吧。”

七月三十日。午夜。精疲力竭,但在我的热血冷却前最好先写下来。玛莉已嫁为人妻。我刚才看到她对亨利·克拉弗林伸出手。我整个灵魂充满了愤怒与激动,但奇怪的是写字的手竟然毫不颤抖。且让我陈述事实。今天早上我离开了房间几分钟,回来时看见梳妆台上摆着一张玛莉写的便条,告知我她要带贝尔登夫人去兜风,几个小时后才会回来。我有各种理由深信她要跑去会见克拉弗林先生,所以赶紧戴上了帽子!

日记到此为止。

“她大概在这个时候被玛莉打断了,”格里茨先生解释,“反正我们也得到了想知道的信息。利文沃兹先生曾威胁玛莉,如果她坚持违背他的旨意而结婚,将由埃莉诺取代继承人的地位。玛莉结了婚,为了避免结婚造成的后果,她——”

“别再说下去了,”我对他说。这次是真的心服口服了,“实在太明显了。”

格里茨先生起身。

“不过,日记的主人也因此获救,”我继续说,尽量抓住真相大白后唯一值得安慰的地方,“看了日记后,没有人会认为她有犯罪的能力。”

“当然不会。日记证明她是清白的。”

我尽量维持风度,不去想其他的事。只为她能洗清冤屈而高兴,其他的事都抛诸脑后。然而我还是做不到。

“不过,和她情同姐妹的堂姐却要倒大霉了。”我自言自语。

格里茨先生将双手插进口袋,首度露出一丝心有不安的迹象。

“没错,恐怕她要倒大霉了。恐怕她真的会倒大霉了。”他停了一下,这时候我微微感到一丝希望,“她也真会故布疑阵。真是可惜,相当可惜!如今本案告一段落,但我开始为了我们大功告成而有点难过。感觉虽然奇怪却假不了。要是其中有个漏洞就好了。”他喃喃自语。

可惜一个漏洞也没有,整件案子一清二楚。他突然起身,开始若有所思地在房间里踱步,一下子瞥向东,一下子瞥向西,就是不看我一眼,不过我现在相信,当时也相信,他一直都在观察我的表情。

“雷蒙德先生,如果玛莉·利文沃兹小姐因犯杀人罪而遭到逮捕,你会不会非常难过?”他问。

他停在一个鱼缸前面,看着里面无精打采游来游去的两三条鱼。

“会,”我说,“我会难过的,非常难过。”

“不过,还是必须将她绳之以法,”然而他的表情有异,少了平常坚定的神色,“我公事公办,诚实无欺,有责任将杀害利文沃兹先生的凶手呈报给相关机构。”

受到他诡异举止的影响,我心里也再度升起那股莫名其妙的触动。

“还有我身为警探的名誉,当然也要考虑进去。破这件案子可以带来荣华富贵,我怎么舍得不呈报上去?尽管她美丽动人,但我还是得呈报上去。”

即使他在这样说的时候,表情也是若有所思的,低头凝视着混浊的水缸,态度极为认真,让我以为里面的鱼会受到催眠,待会儿会从水里一跃而起回瞪他一眼。他心里到底在盘算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来,脸上优柔寡断的神情已全然消失。

“雷蒙德先生,三点的时候再过来一趟。到那个时候,我应该已经写好了报告,准备呈交给长官了。我希望先让你过目,所以务必请你前来。”

他的表情里有种莫名的压抑,我忍不住问道:“你下定决心了吗?”

“没错。”他回答,不过语气怪异,神态也怪异。

“你会进行刚才所说的逮捕行动吗?”

“下午三点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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