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比喻或逆说或许会徒劳无功,但刚才这段菊池评论倒是颇为犀利。‘拉门的方向’‘一定是反的’。光是这句,就仿佛已看了一篇短篇小说。这不是用一般定义的草率、随便,就能解释的人格。‘一定’会怎样——天底下没有这么一丝不苟的草率。‘一定相反’是一种生活方式,是存在本身。”

“想必是吧。‘拉门的方向一定是反的’,这种在这世上绝不可能的描述,更能令人感受到对于‘正常’位置无法忍受的那种强烈个性。而芥川,则带着嘲讽的微笑旁观。”

我们出了店,走下地下铁的楼梯,搭乘日比谷线。圆紫先生跟我一起搭到半途。我们靠在车门边继续聊着。

“芥川又是怎么看待身为艺术家的菊池呢?”

圆紫先生当下说:“想必没放在眼里吧。尤其是对于开始‘认真’创作通俗小说的他,想必认为是个和自己完全相反、搭不上关系的作家吧。然而,若就生活的层面而书,菊池拥有他所没有的强悍。或许正是这种相反之处,令芥川深感魅力吧。他说把菊池当成‘大哥’看待。想必的确抱有那种亲爱、或信赖的感情吧。尤其,在东京大地震发生前,他俩来往得很频繁。”

“大地震那时发生了什么事吗?”

“从那时起,菊池在文艺春秋的工作忽然变得很忙碌。或者该说,他的态度变成如此吧。目睹地震惨状的菊池觉得,到头来文学只是无用之物,并且也这么说出口。”

“啊……”

也有些东西“顶多只是有用”。究竟是好是坏,不可能单凭有用无用来判定。说穿了,婴儿的微笑或竹叶的颤动,对生存来说或许皆非必要。但是,如果说出那种话,——如果说出什么是无用的,到最后,所有的东西恐怕都会沉入朦胧暗影吧。甚至自己也是。

圆紫先生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另一方面,芥川的精神状态也每况愈下。”

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地震之前,芥川和菊池都还很年轻吧。二人都是年轻的天才呢。”

这句话发出明确的光辉。地下铁奔驰的声音,在一瞬间消失。圆紫先生定睛看着我的脸。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感慨良深的表情。

“是啊。这么一想,二人的亲密来往,好像只能用‘怀念’来形容了。”说着他指向我手边的资料,“正如那分年谱所示,芥川着有《点心》这本随笔集。”

我回顾影印资料。是大正十一年五月出版的。圆紫先生说:“那个书名,当初据说迟迟难以决定。芥川对菊池提及这件事。菊池问他集子里收了哪些作品。于是就有了《点心》这本随笔。点心在中文是‘填肚子的轻食’之意。菊池说,‘这个名称最有你的风格。’于是就这么决定了书名。另外你应该也知道‘我鬼’吧?”

“知道,是芥川的俳号。”

“菊池的作品中,有个短篇名称就叫做这个。是从在电车上让不让座的问题开始发挥的利己主义故事。结尾,菊池提及芥川的俳号,他写道,每次问起这个俳号的由来,芥川总是面带得意地解释:‘在中国,自我就叫做我鬼。很妙吧。’”

“我鬼先生就是自我先生。”

“是啊。而菊池,在春阳堂出版包含那个短篇的全集时,定名为——”

“《我鬼》。”

“对对对。那么,设计那本书封面的是谁?”

我觉得大师未免太观察入微了。不过,我还是姑且猜猜看:“是我鬼先生吗?”

圆紫先生莞尔一笑。

“标准答案。”

地下铁已接近茅场町。圆紫先生要在这里换车改搭东西线。穿过黑暗,窗子倏然大放光明。

“谢谢,今天让您破费了。还聊了这么多。”

圆紫先生一边说“哪里哪里”,仿佛要当作这席对谈最后的甜点,他说道:“对了,萩原朔太郎有过这样的证言喔。你知道芥川每次都怎么称呼菊池宽吗?”

“怎么称呼?”

大师果然很懂得怎么结尾。他撂下一句话,便挥起一只手径自下车。电车再次启动。那句话留在我的耳中。

“我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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