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林!”

“栃木。”

“宇都宫……”

读着逐一逼近旋即被抛到后头的地名,我渐渐神智不清。

“不准睡,妳想死啊!”

小正的左手,啪地狠狠朝我牛仔裤的膝头打下。

“很痛耶。大腿一定红了。”

“这才是真正的打人宫。”

“原来你想说冷笑话啊?”

“开什么玩笑,总比死掉好吧?你如果在旁边睡着了,连我也会跟着想睡耶。”

“那可就糟糕了。”

“所以,你就随便讲点什么嘛。像一千零一夜那样。如果睡着了,小心我砍你脑袋喔。”

开车兜风,等于是在密室共处好几个小时。最适合冗长的话题。于是我灵机一动,“那小女子就献丑说个宇都宫——不,《六之宫公主》的故事吧。”

“什么?”

之前虽然已经告诉过小正,我在岬书房打工,以及内定毕业后去那里上班的事。不过,我并没提过田崎老师说的事。因为之前我还没查完所有的资料。

现在,我多少可以说明了。于是,我把“传接球”的谜团告诉她。

“你记得《六之宫公主》吗?”

“噢,我好像看过。好像是讲一个贵族千金如何如何的故事。”

“虽然说对了,但这种答案拿不到分数喔。”

小正故作无辜地说:“人家口拙嘛。”

但愿你耳朵灵就好。

“原典出自《今昔物语》十九卷第五篇。和芥川写的故事,到中间为止几乎完全一样。六之宫,在这里是指地名。那里住着被时代淘汰的贵族。他们也不与人来往,应该说是没钱与人交际应酬。换言之,很贫穷,房子也很破旧。在那里就住着一位像我一样很可爱很可爱的千金小姐喔。”

“妈啊,害我都醒了。”

“这位贵族千金是个绝色美女,可是由于家庭背景,所以不为世间所知。变成道地的温室花朵,也没有男人来追求。”

“这点倒是跟你很像。”

我假装没听到。

“这家人没有可以依靠的亲戚。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忧心独生女前途的父母相继过世了。千金小姐虽然悲痛不已,却也莫可奈何。她的奶妈是个坏女人,把家中值钱的东西都偷偷拿出去卖掉。这是个悲剧。在芥川的版本中,奶妈变成忠仆。可是,既然这是个身世坎坷飘零无助的千金小姐,我觉得奶妈还是扮演反派比较好。于是千金小姐前途茫茫,孤单无援。那个奶妈逼她去伺候某个男人,小姐虽然哭哭啼啼抵死不从,但是事情已背着她安排妥当,让对方定期上门来找她。”

“这是常见的模式。”

“嗯,奶妈受男人之托居中牵线撮合,这是常有的事。幸好我家没有奶妈。”

“如果有的话,搞不好你也会被卖掉,这时候说不定已经在拍卖场上待价而沽了。”

“撇开我不说。这位贵族千金,就算沦落至此也不足为奇。若真变成那样,那就只是个残酷的故事罢了。但是包养她的是个好男人,而且真心爱她。如此一来,这个故事又变成另一种常见的贵公子拯救灰姑娘的模式。”

“白马王子出现了。”

“对对对。可惜,故事并没有到此圆满结束。这时男人的父亲当上陆奥太守必须前往当地赴任,男人也得一同前往。他留下一句‘你要相信我,等我回来’就启程了。可是,经过种种波折后,男人在那边也娶了妻子,转眼过了七八年。等他回到京都前往女子家中一看,只见断垣残壁。贵族千金早已不知去向。男人大受打击,在京都四处搜寻。”

“嗯……”

“到了黄昏,开始下起雨。他想在朱雀门旁的建筑物先躲一下雨,进去一看只见里面有两名衣衫褴褛的女子,其中之一是个老尼姑。在芥川的版本中此人是忠心耿耿的奶妈,设定她一直跟随小姐。但在原典中,其实只是不相干的尼姑凑巧在场。小姐孑然一身,我觉得原典的设定比较好。”

“的确。”

“另一名年轻女子,裹着罩在牛身上那种破布躺卧在地。虽然是个女乞丐,却有种迷人的气韵。男人一走近便觉身上窜过一阵电流。‘啊,这个女人是——’这时,女子用可爱的声音喃喃发话了:‘昔日手枕隙风犹畏寒,如今怎堪世路冷暖已惯。’这首诗《拾遗和歌集》也有收录。我刚才念的就是收录在那当中的版本。我还为了那首诗,特地买下这次岩波出版的《拾遗和歌集》呢,花了我三千六百大洋。你说这可怎么得了!”

“关我什么事?”

“这首诗该怎么解释呢?把‘手枕’视为与男人同床共枕,应该还是最妥贴的吧。如此一来,就可解释为‘与你同卧的爱榻’。”

小正猛然抖动肩膀:“拜托别用那么恶心的声音说话。”

“有什么关系。总之,如果对照这个故事的场景,意思应该是‘昔日在床上,枕着你的手臂入睡时,我有良人可依靠。就连从你结实的手臂间透过的细微气流,都会令娇弱无力的我冷得发抖。可是现在,让我依靠的手臂已经消失了。而严酷的寒冷,如同冰网,将我紧紧捆绑。虽然早有隐约的预感,但我连做梦也没想到竟会落得如此的侮辱与痛苦。然而可悲的是,我竟连这样的生活也已习惯了。甚至有时,连这样的习惯有多可悲都已遗忘。啊,人沦落到这种地步,还是得活下去……’。”

“虽然感情过剩,但也让我充分体认到你果然不愧是文学院的学生。”

小正边说边超过一辆黄色车牌的轻型小汽车。

“于是男人心想‘这果然是我苦寻不着的伊人。’当下紧紧抱住小姐。虽然对方的外表改变了,但是听到声音时,还是可以直觉地认出这是某某人。比方说睽违三四年后重逢,那人已换了发型,或是戴上眼镜。”

“啊,的确有那种情形。”

“所以,这个男人想必也是听到那虽已变得孱弱,却一如往昔的声音,才猛然想起过去的吧。男人的突然出现,把小姐吓晕了。不知是羞,是喜,抑或是含怨不甘,总之对她那脆弱的心灵而书,这突如其来的重逢效果太强烈了。结果小姐就这么死了;男人也看破红尘出家为僧。原作到此结束。”

“这种人太随便了吧。那他在乡下娶的老婆怎么办?”

“这倒也是。”

“那么,芥川版的《六之宫公主》有哪里不同?”

“以芥川的作风,当然是添加了机巧的描写,字字珠玑。不过,他真正想写的是接下来的部分。得知小姐已回天乏术,芥川版的忠心奶妈连忙跑去找附近的乞丐法师求助。请他替濒死的小姐诵经。可是法师却对小姐这么说:‘归天不能借助他人。你必须自己毫不懈怠地诵念阿弥陀佛之名。’”

车子越过了鬼怒川。石块垒垒的河滩,蜿蜒直到远方。

“然后呢?”

小正急着听下文。这部分我反复看过多次,早已牢记在脑海中。

“结果小姐听了,果真用孱弱的声音勉强开始念诵佛名。可是,她没能持续太久。‘咦,那边有起火的车子。’她说道。虽然在法师的叱责下,她总算说出:‘我看到金色莲花。’但那也只是短暂瞬间,旋即又说:‘莲花已经不见。在一片漆黑中,只有风吹个不停。’就这样,即便法师督促她‘必须一心念佛’,但她只是不断发出呓语:‘我什么都、什么都看不见。黑暗中唯有风,唯有冷风吹个不停。’最后就这么香消玉殒。”

“彻底地没救耶。这正是现代文学的风格。”

“嗯。然后,作者就撇下她不提了。故事结尾是几天后,某武士趁着月色走在大路上,忽然听见有女子在幽幽地叹气。他不假思索地握住佩刀,这时那位法师说:‘那是不知天堂也不知地狱、懦弱女子的幽魂。请替她念佛。’”

“嗯……这么一说明,倒是个浅显易懂的故事。”

“嗯。不管怎么想,显然都像是在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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