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里,或多或少都能从其他人那里听过彼此的消息,没有人为或天为这类不可抗力的缘由使得他们失去联系,似乎就只是她单方面的刻意疏远,让人捉摸不透心思,曾经那样要好,连架都没吵过的妹妹,怎么会变得如此陌生。

雪竹也不明白十八岁时的自己是怎么想的。

那时候父母之间的关系到了一种不可调和的程度,她每夜想的梦的都是那个濒临破碎的家,和压得她喘不过气的高三,内心脆弱又敏感,看什么都是悲观消极的,实在没有胆量再去面对他。

不告而别是种逃避,也是种解脱。

她太安静了。

安静到让男人不确定眼前的这个人是不是他记忆中的雪竹。

那个总是吵吵闹闹,让人哭笑不得又宠得不行的妹妹。

驱车驶离小区,在路口等红灯的间隙,孟屿宁拿出手机看了眼刚刚加上的微信。

雪竹的朋友圈很热闹,几天就会有一条新的动态,有的是和朋友一起出去玩拍的照片,有的则是对生活或是学习上的一些抱怨,生动而简单。

最新的一条朋友圈是她在港口拍的照片。

人潮涌动,她穿着雪纺衬衫,肩窄腰细,显得单薄而清冷,黑白分明的杏眼里干净至极,似乎比她身后的海面还要清澈。

孟屿宁一条条状态翻过去,不知不觉就从头翻到了尾,她的第一条朋友圈动态发于2014年,内容是“把QQ好友都挪到微信来啦,以后有事微信联系哦~”。

这四年她的变化不小。

十八岁刚入学的时候还是素面朝天,和室友的自拍合照发型是简单的马尾辫。

到大二大三的时候,她学会了化妆,拍照时脸上会带妆,后来她又去染了发,乌黑的发色变成了年轻明艳的浅栗色,再后来她又去染了青灰色和粉棕色,打扮和气质都渐渐变化。

通过她的朋友圈,孟屿宁一一补回她这几年的变化。

直到思绪被后车的鸣笛声点醒。

男人收好手机,发动车子继续前行。

***

雪竹回童州市后发了条定位朋友圈。

【童州,我回来啦】

第一个点赞评论的是祝清滢,紧接着就私聊了过来。

梁祝的祝:【死鬼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梁祝的祝:【周六周日的行程都给我空出来!老实等我安排!】

雪竹顺从答应:【Yessir!】

之后又是其他几个在本地工作学习的朋友发了消息过来约饭,雪竹一一拟好安排,当然祝清滢是放在第一位的。

令她惊讶的是,贺筝月也说要回来。

她自从休完产假后一直没回公司上班,婆家的建议是让她辞了工作当全职妈妈,为此贺筝月和他们闹了不小的矛盾,趁着这段时间易正鹏又出差,她干脆买了飞机票回娘家。

姐姐在那头叭叭说着等她回来要怎么好好聚,可没说多久,电话里传来孩子的哭闹声,她只好匆匆挂断电话去照顾孩子。

雪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直到宋燕萍叩响房门,说和同事约好了去逛街,问她去不去。

雪竹在床上翻了几圈,摇头:“不去,我想在家躺着。”

还是像小时候那样。

宋燕萍眼神宠溺,轻声说:“都二十多的姑娘了,怎么还是这么懒。”

语气里却没有丝毫责怪。

等妈妈出门,家里只剩下雪竹一个人,手机握在手里好像也失去了吸引力,又在床上滚了几圈,打着哈欠去客厅看电视打发时间。

电视节目也没什么好看的,雪竹看得直犯困。

丢在沙发上的手机又震动起来,赶走了她的瞌睡虫。

雪竹看了眼来电显示,是迟越。

他开口就像领导问话:“回来没有?”

雪竹最听不惯他这种口气:“回了,还有麻烦你语气好点。”

那边沉默几秒,轻哼道:“我语气还不好?裴小姐,请问您回童州了吗,满意了吗?”

雪竹用鼻子嗯了声:“什么事?”

“出来吃个饭。”

“没空,约了祝清滢,”雪竹仰头靠着沙发,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去抓从灯上落下的光,“要不下礼拜吧?”

“下礼拜我要出外勤。”

“那算了。”

“裴雪竹,你就是这么对我的?”迟越的语气突然暴躁起来,“好心好意打电话请你吃饭,你还跟我在这儿拽?”

“……”

***

为了打发迟越,雪竹只能问祝清滢能不能三个人一起吃。

祝清滢一听是迟越,直接大方地表示一起吃,就当是迷你的小学同学聚会。

比起雪竹和迟越在高中时当过一学期的同学,祝清滢是实打实的自初中毕业后再没见过迟越。

刚见到迟越的时候她还差点没认出来。

“卧槽,”祝清滢忍不住感叹,“这真的是小学那个总欺负你的迟越?”

“不用强调欺负两个字,我也没吃过亏,”雪竹抽了抽嘴角,“是他。”

其实迟越长得好看这件事,祝清滢心里是有数的,小学的时候大家都是小屁孩儿看不出来,到初中的时候他身量猛地往上蹿,那双眼睛生得狭长秀气,眯起来时特别像只满肚子坏水的狐狸,穿校服也比其他男生更引人注意。

但因为他小学那调皮捣蛋的样子实在太深入人心,让祝清滢对他的印象也仅剩下“讨厌”两个字。

她们到包厢的时候,迟越正埋着头玩手游打发时间。

可能是因为穿了几年的军装,压住了他年少时傲慢的作态,即使低着头,背也仍旧是挺直的。

听到动静后,迟越放下手机,拖腔拉调地说:“二位够久的啊。”

不过这欠揍的语气半分没变,就是那个迟越没错。

她还是有些半疑半惑:“你平时也玩手游?领导不管吗?”

迟越掀起眼皮,语气莫名其妙:“休假期间,我玩个游戏跟领导有什么关系?”

祝清滢还是不信。

在她心里头,兵哥哥那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有国与家的老干部作态。

眼前这男人玩手游还氪金,一点也不朴素,一点也不老练,跟当年那个拿着PSP到处炫耀的小少爷没区别。

“你真是正经军官?”

“我不是你是?”迟越低啧,漫不经心地自报家门,“南部战区童州嘉江空十师十九团七营七连现役空军中尉迟越,去查。”

祝清滢赶紧摆手:“算了吧,万一查到不该查的,我还不得被请去喝茶。”

迟越扯了扯唇,收起手机没再继续打游戏。

祝清滢之前讨厌迟越也是因为这人小学时老和雪竹作对,这么多年过去了,两个人当事人都能心平气和地坐下一块儿吃饭,她还有什么好介意的。

小时候确实是讨厌,但时间真的能淡化这种情绪。

现在回头去想那时候的烦恼,连自己都嫌微不足道。

太久没见,饭桌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先喝点酒放松放松,正好缓解下尴尬。

雪竹的酒量不太行,喝了半瓶就要去洗手间。

等人走了,祝清滢摇摇头:“她酒量不行啊,等以后工作出去应酬了,别人岂不是仨俩杯就能把她灌醉?”

迟越没反驳,抿着酒杯笑了。

祝清滢不知道他笑什么,又问:“笑什么啊?”

他悠悠道:“没什么,就是想起高考毕业那时候,我们班和他们班正好订在同一家餐厅吃散伙饭。这家伙为了不喝酒假装酒精过敏,不知道拿什么玩意儿往脖子耳朵上抹,抹得一片红,当时快把我们给吓死了。”

祝清滢好奇地睁大眼:“还有这种操作?那后来呢?”

“后来我送她回家,走到半路她才跟我坦白她是装的。”

当时给他气得不行,一颗心悬在半空,看她雪白的皮肤过敏成烫虾,生怕动作慢了害得她休克断气,结果她却生龙活虎地说自己是装的,迟越恨不得给这姑娘掐死。

男人勾起唇,手懒洋洋地托着下巴,眉梢含笑,眼皮微垂,瞳孔里装满回忆。

她原则性很强,但凡饭桌上有不熟悉的人,或是异性偏多,就绝不碰酒。

今天裴雪竹愿意喝酒,是真把他们当朋友,所以才这么放心的喝了半瓶。

“学到了,”祝清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了,迟越你找女朋友没?”

她的问题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问得乱七八糟,主要是因为和迟越没有共同话题,所以只能想到什么问什么。

迟越摇头:“没。”

祝清滢睁大眼:“没有?那男朋友呢?”

迟越知道她在想什么,干脆了当地断了她的臆想:“我笔直,这问题可以打住了。”

因为今年下半年有盛大的阅兵式要在首都举行,祝清滢开始关注起军队来,不关注还好,关注了以后才发现那些穿着军装,长腿窄腰的军哥哥站在一块儿有多令人赏心悦目。

不过她没说出口,迟越这个直男肯定会对她翻白眼。

聊了这么多有的没的,总算找回了点当年的熟悉感。

“欸你怎么会想起去国防科大啊?我记得你读小学的时候,作文课写我的理想,你理想明明就是当游戏厅的老板。”

迟越嘴角一滞,有些无语:“小学写的东西你也信?”

“那不然呢?”

“……我爸让我去的。”

“那你自己呢?你当时是想考哪里?”

迟越斜眼睨她:“祝清滢,你查户口呢?”

“关心下同学呗,不想说就算了。”

“上海。”

“啊?为啥?”

“没为什么,”他表情不耐,“都已经告诉你了还想怎么样?”

祝清滢撇嘴,觉得这臭小子那恶劣又讨厌的性格真是一点没变。

聊了半天废话,雪竹终于舍得从洗手间回来了。

迟越阴阳怪气地扯着唇说:“你掉马桶里了?这么久?”

雪竹懒得理他,眼看桌上的菜已经吃得差不多,拿上包包准备收场回家。

三个人前后离开包厢,刷卡付钱时起了矛盾。

雪竹和迟越因为谁该请这顿饭争了起来,祝清滢知道这二位少爷小姐钱包里头都富裕,没打算跟他们讲客气,谁请都一样,反正别让她这个社畜请客就行。

她就站在旁边静静地看这两位吵,恍惚间又想起了小时候。

两个二十多的成年人了,居然还能因为这么点鸡毛蒜皮的事儿吵起来,真是天生的欢喜冤家。

实在无聊,祝清滢侧过头看看周围的风景。

这家中式餐厅的装潢十分考究,除了古香古色的建筑风格,就连墙上挂着的画也能让人盯上研究半天。

突然包厢回廊里又传来一大帮人说话的声音。

估计又有一桌吃完了。

她顺势看过去,十几个人里几乎都是男人,只有两个女人,有亚洲面孔也有欧洲面孔,都穿着西装,给人扑面而来的正襟感,让人不自觉地往那边看。

为首的白人一看就是最高层,光是那鼻孔就给人一种蔑视无产阶级的资本家既视感。

不过祝清滢的眼神不在这个白人身上。

她定睛,目光直直落在了旁边并排的年轻男人身上。

明显是酒过三巡,体温有些上升,男人脱下了外套搭在胳膊上,领带也被扯得有些松,考究的高级西装不再显得刻板,反倒添了几分松弛慵懒,神色淡然沉静,嘴上始终挂着和善亲切的笑容,正与旁边的人沉声交谈。

上高中前,祝清滢经常去雪竹家找她玩。

十次有九次从雪竹她父母口中得到的答案都是,雪竹不在自己家,她在对面的哥哥家里。

于是祝清滢又只好去对面找雪竹。

那个场景她现在还记得,雪竹和哥哥坐在书桌前一块儿写作业,哥哥写得很认真,因而不容易发现雪竹时不时会侧过头偷偷看他两眼,也有被发现过,小女孩鬼鬼祟祟的眼神被哥哥的一笔头给敲了回去,提醒她认真写作业。

那张清俊干净的脸,因为过于出色,让祝清滢始终没能忘记。

即使是现在这张脸已经褪去了青涩和少年感,变得成熟稳重,可五官还是有当年的样子在。

祝清滢几乎是下意识地推搡还在跟迟越争吵的雪竹:“小竹,你看那个人,是不是你哥哥?”

雪竹本来就喝了点酒,头有点疼,闻言烦躁地抬起眼看向祝清滢指的方向。

眼神相撞,对方明显也看见了她。

雪竹还在苦想该怎么打招呼,男人先一步来到了她面前。

“孟总,你女朋友啊?”有人在背后打趣。

雪竹一听别人把他们误会成这种关系,脑子顿时更乱了。

接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只知道和迟越吵了大半天这顿饭到底该谁请,结果却是孟屿宁掏的卡,替他们付了这顿饭钱。

他在小票上签完字,对还在愣神的三个人说:“你们在门口等我一下好吗?”

祝清滢已经完全记起了雪竹的这个哥哥。

迟越比祝清滢反应迟钝了几秒,但也很快想了起来。

孟屿宁之所以让他们等一下,是因为要先送那个白人上车。

白人坐上车后,还不忘暧昧的眯着那双蓝眼睛提醒他,记得送女朋友回家。

说完就摇上了车窗,连解释的机会都没给他。

孟屿宁指尖揉着眉心,缓过酒劲后,转身回去找雪竹。

“你和你同学有开车来吗?没有的话我叫车送你们回去。”

迟越说:“我有开车来,刚刚已经叫了代驾。”

祝清滢不好麻烦孟屿宁,于是弱弱地举起手:“我坐迟越的车回家就行了。”

“那你们路上小心,”孟屿宁礼貌微笑,“我送小竹回家。”

祝清滢没否决孟屿宁的提议,倒是迟越挑了挑眉,撇过眼没看男人,扯着唇角问雪竹:“裴雪竹,你要坐你哥的车回家?”

没等雪竹说话,祝清滢莫名其妙地看着迟越,觉得他这问题问得有些弱智:“那不然呢?”

迟越闭嘴,没再说话。

餐厅门口,四个人都在等代驾过来,雪竹和祝清滢并排站在一块儿互相挽着胳膊说话,剩下的两个男人之间隔着半米的距离,彼此又不熟,也不太愿意虚伪地和对方拉近关系。

毕竟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矛盾是横跨世纪的。

迟越叫的代驾先到了。

临上车前他回头对雪竹说了声:“走了,到家记得给我打个电话。”

祝清滢无语至极:“打什么电话啊,你还怕她哥哥给她拐到山里去啊?”

这话一说出口,孟屿宁和雪竹的脸色同时细微地发生了变化。

迟越的表情也有些古怪,切了声说:“又不是亲哥。”

不过他说这话时有刻意压低声音,没让几米外的那两个人听见。

坐上车后,迟越问祝清滢:“你也认识裴雪竹她哥哥?”

“认识啊,以前去小竹家玩的时候见过她哥,小竹小时候很喜欢他的,”祝清滢打了酒嗝,忽然傻了吧唧地笑出声,“没想到她哥哥现在都这么帅了……”

迟越没理她,后脑勺枕着胳膊,整个人懒洋洋地靠着椅背。

说到这里,祝清滢又好奇道:“奇怪,你怎么也认识她哥哥?”

迟越淡淡说:“小时候见过。”

“在哪儿见的?”

“学校。”

祝清滢语气困惑:“她哥哥有去学校找过小竹吗?我怎么没印象?”

去过,而且去过两次,回回都恰好撞见迟越和雪竹在一块儿。

迟越对裴雪竹哥哥印象最深的一次见面就是小学快毕业那会儿,这男人仗着自己年纪比他大,随随便便就戳穿了当时乃至现在都不肯承认的少男心事。

年轻男人脸色微窘,车子还在往外倒,他没忍住又透过车后玻璃去看那两个人。

他看得出来裴雪竹在她哥哥面前的拘谨,和记忆里她曾拽着眼前人的校服撒娇讨好的样子简直大相径庭。

看来她跟她哥哥这几年也没怎么联系。

迟越淡淡地低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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