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梅勒妮醒来时,她正一个人躺在床上。房间里光线昏暗,厚厚的窗帘挡住了得克萨斯州耀眼的阳光。在房间里,能听到汽车驶过州际公路时发出的抑扬顿挫的嗡嗡声。一个客房服务员推着金属小推车从阳台前走过,小轮胎发出的咔嗒咔嗒声过后传来了服务员敲响其他房间门的声音:“你好,服务员。”

梅勒妮眨了几下眼睛。她的头有点晕,挥之不去的梦还在她眼前徘徊,无力摆脱。她的左眼僵硬地跳着。不是很严重的偏头痛,但是她应该吃上一片阿司匹林。

她终于扭过头来开始寻找大卫的身影。

衣服在地上扔得到处都是。她看到了他的长裤以及西装外套,被他漫不经心地搭在椅子上。

她听到了一个声音,低沉、隐忍的痛苦的呻吟。

梅勒妮冲到浴室。她还没准备好看到眼前的一切。

大卫·里格斯按着胃部蜷缩在冰冷的瓷砖地板上,来回打滚。

“天哪,是你的背疼。”她蹲下来,然后跪在他身边,但是大卫并没有回答她。他面如死灰,脸部扭曲出吓人的表情,双手紧握,用力地砸着地板。

“你需要冰块吗?需要什么药吗?你身上肯定带着这些东西吧?”

作为回答,他蹬了蹬脚转过来,嗓子里再次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她趴下来,想要听清他的话。在他的眼神中,她不仅仅看到了痛苦一还有无力的气愤。“出……去。”他挣扎着说。梅勒妮妥协了,她扔下手里的衣服跑去取冰块。她回来的时候,大卫依然捂着胃部,但是这次他改为在地上爬行。很大程度上,这一幕更恐怖。

那一定是关节炎。这就是强壮、才华横溢的大卫·里格斯生活的世界。

梅勒妮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她用颤抖的指尖将一个老式笨重的冰袋塞入了他的衬衫里。

“我要把这个放到你的背部。”她告诉大卫。

大卫嘟囔了几句,不知道是不是在咒骂。梅勒妮一把将这个简易冰袋塞到了大卫的后腰。他的身体立刻弓了起来,脖子上青筋暴起,疼得龇牙咧嘴。

“对不起。”梅勒妮轻声道,“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

“过一会儿……”大卫咆哮道,“过一会儿就好了!”他的下巴紧紧抵在肩胛骨之间,他的身体依然在颤抖。

梅勒妮坐在他旁边。等待着。终于,他的四肢不再抽搐,表情放松了些许,不过仍然满脸通红。他终于把腿盘起来,在地上打坐。

“怎么样了?”她试探地问道。

“真……难受。”

“经常这样吗?”

“一阵一阵的。”

“你肯定有些缓解疼痛的方法。锻炼、药丸……”

大卫什么也没说,而是盯着他的旅行包。梅勒妮感到不解,站起来打开了旅行包,在里面找到一瓶橘黄色药丸。萘普生,她读道。生产日期是一年之前,但是看上去一粒也没少。

“大卫,我不明白。”

“这是关节炎,”大卫嘟囔道,看起来很绝望,“我的脊柱正在融合,有时半夜醒来,背部和肋骨的肌肉紧绷,喘不过气来。在我状态还行的时候,我能蹦蹦跳跳地去上班。但是也会有像今天这种让我想去死的状况发生。这么一个小破药丸能有什么用?!”

梅勒妮抚摸着他的脸颊。“你害怕,是吗?你害怕一旦吃了这个药丸,你就再也摆脱不掉它了,你就终于承认了你有这么一种病,你的下半生就再也离不开它了。”

“不,该死!我是害怕我吃了这药,但是一点用也没有。什么也没改变,那我还能指望什么呢,梅勒妮?我还能对什么抱有希望呢?”

“噢,大卫。”梅勒妮咕哝道,“哦,亲爱的,你得的只是关节炎,不是癌症。”

他英俊的脸庞上忧心忡忡的表情让她心一软。他伤心了,她把他抱过来,他的头躺在她的大腿上,她轻轻摇晃着他。

“他们给她做了那么多次化疗,”他呜咽道,“那么多次,什么用也没有。我们拼了命地打扫房间,也什么用都没有。什么东西都没有用。”

“我懂,我懂的。”

“我想让爸爸为我而骄傲,我想让他感到无比的骄傲。”

“他很骄傲,大卫,为你而骄傲。”

“该死,梅勒妮,我很爱棒球,但却无能为力。我永远也成不了我想成为的那个人。永远。”

“噢。大卫,”她镇定地说,“我们都是这样的。”

终于,最难熬的阶段过去了。她依然与他一起待在地板上,依然抚摸着他的头发、脖子与肩膀。她清晰地感觉到了他光滑的皮肤,还有皮肤下分明的肌肉线条与坚硬的筋骨。他抬起头来,她看到了他眼睛里凶猛的目光,她躺到地板上,他扑了上来。

做完之后,他们一言不发地躺在地板上,紧紧握着对方的手,静静聆听对方的心跳。这就够了。

“我有那个助产士的名字和住址。”似乎有几小时后,大卫终于说道。

“好的。”梅勒妮说。

他们两人站起来,穿好衣服。

按照地址,他们来到了一个漂亮的小区。梅勒妮觉得,一个为拉塞尔·李·福尔摩斯提供过帮助的女人不应该住在这么漂亮的小区里。这片温馨的小房子位于休斯敦迅猛发展的卫星城区,每四座为一组,看起来一模一样,只是喷漆略有不同。院子里郁郁葱葱,修剪整齐。一些小树苗向着太阳生长着,它们那瘦小的身躯说明了它们的年龄,同时,也说明了四周这些房子的年龄。

一些小孩子坐在破旧的自行车上看着他们,大卫下车后用自己惯常的眼神看了他们一眼,他们就迅速跑掉了。FBI探员好像有些独特之处,梅勒妮想。二十英尺开外你就能看出这是不是一个FBI探员。

大卫为她打开车门。梅勒妮深吸一口气,然后在大卫前面走向了门口。

第二次敲门的时候,一个妇人开了门。她的形象与梅勒妮想象的有很大差异,穿着宽松的米色裤子和白色衬衫,膝盖部位有些污点,手里拿着园艺泥,银白色的头发上戴着一顶草帽,让她看起来极像一个受孩子爱戴的奶奶。她那暖人的蓝眼睛看过来,空气中有着新鲜的饼干味道。

“能帮你们什么忙吗?”妇人礼貌地问道,温和地朝他们这两个陌生人笑着。她的笑平易近人,梅勒妮情不自禁地也朝她微笑起来。

“艾普碧女士吗?”大卫阴沉地问道。

“是的,先生。”艾普碧女士和蔼地回答,“尽管我应该告诉你,现在我是一个快乐的退休主妇,靠着退休金度日。没有渊博的学识也没有什么新潮的信仰。在我这个年龄,我想做的就是撒一把太阳花的种子,再多添几个孙子孙女——但是你们千万别跟我女儿说我这么说。”

大卫咧着嘴笑了,然后马上回过神来让自己显得专业一些。梅勒妮看得出,艾普碧女士的表现也让大卫感到意外。

“我懂的,女士。”他向她保证道,“相信我,实际上我是FBI的探员大卫·里格斯。我们来这里是因为你三周前和一个人谈过话,拉里·迪戈。”

兰达·艾普碧呆住了,友好的微笑被谨慎的神情替代。她好奇地盯着梅勒妮,然后又看了看大卫,此时大卫已经拿出了证件。她终于说道:“我知道了,好吧,那我想你们应该进屋再说,我去拿些冰红茶。”

艾普碧女士带着他们穿过装修朴素而又雅致的房子,来到后院。后院里芬芳逼人。巨大的棕梅树与一小丛一小丛的花朵形成一个椭圆形的小院子。角落里的土壤明显刚刚被翻过,艾普碧女士在他们敲门的时候应该正在种植东西她指着后院里的一张玻璃桌,示意他们坐下。

他们礼貌地称赞着这个院子。她和蔼地表示了谢意,然后回到房中拿来了一大罐冰红茶和一大盘曲奇饼干。

“燕麦饼干?”她询问道。

“今早新鲜出炉的。”

大卫看着梅勒妮。她无言地表示同意。这个女人无比可爱,但是现在他们却要让她回忆起拉塞尔·李·福尔摩斯。

“你是一个助产士吗?”大卫终于开始问道。

艾普碧女士马上点头:“是的,我是一个助产士,也可以说是接生婆。退休十年了。而且,对,三十年前我总会为贫穷的邻居们提供帮助,他们付不起请医生的钱,也没钱买药或者住院。那时我们还是以人为本,不会把金钱看得那么重要——在六七十年代的大萧条发生之前。”

“拉里·迪戈追查并且找到了你?”大卫继续问道。

“是的,但是老实跟你说,我对他还有他的问题不怎么关心。父亲犯的错又怎么了?每一个孩子都有权利生活,享受生命。我真的不希望父亲犯的错误殃及他的子女,我也不希望帮助别人找到这样一个子女。”

“你到底跟拉里·迪戈说过什么?”

“嗯,他有一张照片,当然是拉塞尔·李·福尔摩斯的。而且,是的,我认出了那个男人。从前,这事儿没什么特殊的。我接待并且帮助了他们,而且我不想这么说,每一个贫穷落魄的父亲都是那么一副模样。没有一个会因为孩子将要出生而留在这里,这么告诉你吧,他们会出现一次,跟你见一次面,然后就出去找他们的狐朋狗友们喝酒,而他们的妻子,就在这里的一条脏兮兮的床单上产下他们的后代。生孩子是女人的事情,而他们显然不想参与其中。”

“拉塞尔·李找你时的地点在哪儿?”大卫掏出便携笔记本准备记录,但是艾普碧女士摇了摇头。

“那片区域已经不存在了。当它还存在的时候,不过是一个贫民窟,几年前政府为了给中产阶级建造房屋,把那儿拆迁了。城市的发展,你知道的。”

大卫放下本子。“艾普碧女士,我理解你不想因为父亲的过错而牵涉到孩子。坦白地讲,我想我已经知道了拉塞尔·李·福尔摩斯的孩子是谁,而且这一点都不让我感到烦恼。我们只是要确认一下,不管怎么说,我们想知道你到底跟拉里·迪戈说了什么。上周,他遭到枪击死掉了。”

艾普碧女士盯着大卫上下打量了一下,接着又这么看了看梅勒妮。终于,她看上去是下定决心了。

“好的,探员。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让我们从拉塞尔·李·福尔摩斯开始说吧。你跟他接触多吗?”

“不,一点也不多。我说,嘿,她怎么样啊?他耸耸肩,告诉我我现在比他还要了解他的妻子,让我在他妻子产子结束后给他打电话。然后他就从前门走了,而我开始照顾他的妻子——至少他是这么称呼那个女人的,尽管我没发现有什么结婚戒指。”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梅勒妮迫切地问道。兰达·艾普碧好奇地看着她,梅勒妮找着合适的词,“他的妻子,我是说,那个妈妈。”

“哦,她给我留的印象比她丈夫好多了。是个很坚强的家伙,那个女孩。我出现的时候,她几乎已经胀得不能再大了,而且几乎要晕死过去了,但是竟然没有哭出来,只是使劲抓着床单,坚持着等她的孩子出世。她让我感受到她的聪明——提问很有水平。她也会盯着我的眼睛看,好像需要更多的自尊。她曾经提到。她戴过避孕环,像她这样的人不应该生孩子。”艾普碧女士皱起眉头说道,“很聪明,现实主义者。但是我猜她的丈夫发现了她的避孕措施,然后逼她摘了下来。她当时很不开心,但我猜她知道伤害已经不可避免了。”

“她……她看上去想要这个孩子吗?她看上去关心这个孩子吗?”梅勒妮问道。

艾普碧女士的表情突然温和了起来。“当这个孩子终于爬出来后,你可以看得出她筋疲力尽,也可以看得出她已经开始为这个孩子还有自己的未来担忧,但是,孩子,她脸上洋溢的笑容,她眼神中透露出的喜悦……”

“后来发生了什么?”大卫问。

“我正在收拾房间的时候,拉塞尔·李终于出现了,有点站不稳——也许是跟朋友们喝了很多场庆贺酒。当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唤醒妻子和孩子。

“她给他看了看他们的孩子。他看了一眼,稍微点了点头,看上去很欣喜。他甚至吻了一下妻子的脸庞,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亲吻姿势。他看上去确实十分为他的孩子骄傲,昂首阔步在房间里大摇大摆地走着,好像靠自己的努力买了一辆小汽车一样。

“最后,他问我他欠我多少钱。我告诉他随便给一些就行了。他给了我十美元,翻看着成堆的尿布还有配方奶,发出了哼哼的声音。我告诉他如果有什么需要再联系我,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这对夫妻。

“几年后,我拿起一张报纸,上面有张照片,就是这个男人,被认定为婴儿杀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想。”

“你联系警方了吗?”

“为什么?我帮他们接生,仅

此而已。再说,虽然我不是医生,但就算是个接生婆也该知道保密。”

“但是故事还没结束,不是吗?”大卫敏锐地问道。

艾普碧女士终于犹豫了。“对,没结束。第一篇关于他的报道出现的几周后,有人来到我的门口,他长着浓厚的红发,操一口爱尔兰口音。他告诉我让我忘记我知道的关于拉塞尔·李·福尔摩斯的一切,他的妻子以及他的孩子,然后想给我一笔钱。当然,我是不会要的。这是我分内的事情,我当然会这么做——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我为了自己的良心向自己发誓对这件事保密,他的钱只会让我不安。”

“他说什么了?”大卫问道。

“不知道为什么,他笑了。说实话很有魅力,但还是要说,你能看出……”第一次,艾普碧女士看上去有些担心。“能看出他有些故事,”她终于说道,“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有好人,有坏人,有和蔼的,有残忍的。你不是从他们的走路姿势或者穿着方式看出来的,也不是从他们生活的环境判断的。你只需要看着他的眼睛,而那个爱尔兰男人,他有那种眼神。他是一个深谙世事的人,也做过许多事情,而且有能力做更多的事情……”

她摇了摇头,即使过了那么多年,她还是有点发抖。“还是说我得到的信息吧,不管我拿不拿这笔钱,我最好都忘了关于拉塞尔·李·福尔摩斯的一切。”她的目光黯淡下来,又温和地继续说道,“有段时间里,我觉得我做到了。”

大卫看着梅勒妮。她悲痛地点点头,明白了他的意思。拉里·迪戈跟他们说的是事实。杰米·奥唐纳确实来见过这个接生婆。她的教父来见过这位女士,威胁她,如果她跟任何人提起拉塞尔·李的事情的话,就会伤害她。

“拉里·迪戈暗示说你想要钱,”梅勒妮终于嘟囔道,“想要吗?”

艾普碧女士看上去像是受到了侮辱,“看看这一切,孩子。我为什需要钱?我的霍华德给我提供的一切都很好!”

“为什么现在你又开始讲这个故事了呢?”大卫继续严肃地说道,“你知道,你的生命曾经受到威胁。”

“啊哈,好吧。”她耸耸肩,“我当时是很害怕,探员。我承认。但是当时我四十岁,我会害怕我的死亡,担心孩子的未来。现在我都七十岁了,我的孩子们都长大了,我还有什么好牵挂的呢?我为什么要担心那个爱尔兰男人,为什么要担心拉塞尔·李·福尔摩斯的事情呢?对于现在的生活来说,这就像是小桥流水。你必须知道,这世界不会因为某个人的行为而改变,即使是坏人的行为。”

“除了二十五年前那个人的登门拜访还有拉里·迪戈的出现,还有其他人向你问起过拉塞尔·李·福尔摩斯的事情吗?”

“没有。”

“你后来又见过那位妈妈吗?”

“没有。”

“知道她的名字吗?”

“安吉拉·约翰逊,这是她三十年前用的名字。迪戈先生告诉我这是一个假身份。”

“能描述一下她的样貌吗?”

“噢,不好说。我见到的是她生孩子时可怜的样子。对一个女人来说可不是件舒服的事情。她……我觉得她有五英尺多一点。身材短小精杆,就像一杆枪。蓝色的眼睛,深色的头发,自然卷。当时她快三十岁了,所以我估计她现在得有六十了。”

大卫看着梅勒妮。“听起来像不像某个你认识的人?”

“不像啊——”

“安·玛格丽特。”他轻轻说道。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不!”但事实上,他说得对,当梅勒妮仍然在咀嚼这个事实的时候,大卫转向艾普碧女士,问了一个更荒谬的问题。“你最近有没有见过拉塞尔·李·福尔摩斯呢?”

“什么?”艾普碧女士问道。

“他已经死了!”梅勒妮说道。

大卫说:“对不起,梅。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事儿,但是我们从那块碎布片的血迹里找到了新的线索。两种血。第一种是你的,而根据DNA检测,第二种最可能是你父亲的。”

梅勒妮感觉眼珠后面的血管快要炸开了。小木屋。小女孩。门口出现的黑色身影。

“等一下,”艾普碧女士开口说道,“你觉得她是拉塞尔·李·福尔摩斯的孩子?”

“是的,女士。”

“是什么让你这么觉得?”

“拉里·迪戈,”大卫同样惊奇地问道,“怎么了?”

“她不可能是拉塞尔·李的孩子,探员。拉塞尔·李没有女儿。拉塞尔·李的孩子是个男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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