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徐州万木萧瑟,白茫茫的一片大地,毫无遮拦,不时有雨雪落下来。向远处望去,隐约可见各路官军和地方衙门修筑的高矮不等、参差不齐的圩寨,绵绵延延地不见尽头。

各路将领除直隶提督刘铭传、三品顶戴按察使衔刘秉璋以及总兵周盛波、张树声四人率本部人马一直围追捻军未来禀见外,其他将领已都见过李鸿章。

几乎在李鸿章接到钦差大臣关防的同时,安徽巡抚乔松年调补陕西巡抚,安徽布政使英翰升任安徽巡抚。李鸿章与吴棠是首次谋面。

吴棠是安徽盱眙人,字仲宣,一榜出身,也是靠办团练起家的。李鸿章署两江总督期间,朝廷原本诏授吴棠署江苏巡抚,吴棠当时正为疏通运、淮两河的事忙得不可开交,无法到任,朝廷只好改授刘郇膏暂署江苏巡抚,吴棠仍留任漕督。

吴棠风风火火来见李鸿章,在李鸿章以为是例行公事,但吴棠却是另有所谋:他要在钦差面前告山东巡抚丁宝桢一状。

吴棠长得身材矮小,偏偏眼大眉深,方面阔口,这就或多或少掩盖了他身小的缺憾。同僚属下当面不说什么,背地里却都叫他矮脚大帅。他生就的一张利口,讲起话来滔滔不绝,底气十足,偏又喜欢在人前论人功过,爱在人后说人短长。他到了哪里,哪里用不几日注定就要窝里反。但就是这样一个人,打知县做起,十六年光景,也做到了漕运总督的位置上,成了朝廷大员。这一年,他已经六十岁了,胡须和头发白了大半,但精神尚好,好像正当壮年。

吴棠与李鸿章见礼落座后,不谈漕运,不提军务,张口就说起丁宝桢来。

“若说曾爵相此次剿捻功亏一篑,不在策略,不在用兵,其实全坏在丁稚璜一人手上。曾爵相定的修筑圩寨、坚壁清野,山东最是关键。但丁稚璜偏偏就不放在心上,还和老爵相讨价还价,今天要兵饷,明天要兵粮,忙得不可开交。老弟费千辛万苦运来的粮饷,大半被山东截留了下来。老哥怕老弟重蹈老爵相的覆辙,所以急慌慌跑来,就是要告诉老弟,剿捻要想功成,非把丁稚璜从山东搬走不成。丁稚璜自打到了山东,山东的吏治那是再坏不过,加上捻子一闹,百姓更是没得活了。”

李鸿章见吴棠越说越多,不得不接口道:“老哥讲起丁稚璜,倒让老弟想起了一件事。老弟倒佩服丁稚璜的勇气。”

吴棠马上道:“老弟讲的可是他拦截薛侍郎车驾的事?老弟快别提这事,这件事早晚是要发作于他。老弟若不信,就等着瞧。薛侍郎这个人,不是谁都能惹的。”

李鸿章笑道:“漕帅讲这话,却让老弟感到疑惑。丁稚璜只是搜查了一下他的车轿,又没把他怎么样,薛焕还能借着这由头怪罪他?丁稚璜现在不还好好的?”

吴棠神秘地说道:“老弟历练尚浅,有些事情,你是不知玄机。你不要小看薛焕,神通广大着呢。丁稚璜现在好好的,那是没人参他,若有人参他,说不定,革职都是轻的!”

吴棠说这话时咬牙切齿,眼冒凶光,恨不得一口咬断丁宝桢的喉管才解气。送走吴棠后,李鸿章不由在心里叹道:“这个丁稚璜,你惹谁不好,怎么偏偏惹上了这个活宝!”

第二天,李鸿章接到了他来徐州后的第一道圣旨。

圣旨的前头,照例是一大篇官样文章,最后才道出真正用意:“前钦差大臣一等毅勇侯曾国藩所陈修筑圩寨、坚壁清野,又沿运河、沙河及黄河南岸挖濠设防一项,实效如何?事关剿捻成败,着李鸿章接旨后,沿曾国藩所陈路线沿途考察……奏明,不得迟误!”

送走传旨差官,天已是很晚,李鸿章传令闭上辕门,然后到内室用饭。饭后,冬梅侍候李鸿章烫了脚,又忙着给李鸿章捶背揉肩,一心要哄李鸿章开心,但李鸿章却闷闷不乐。

冬梅不解,小声问道:“大人,您老这是咋了?莫非是奴婢侍候不周,让您老生气了?”

李鸿章苦笑一声:“你们女人家,只知往自家身上揽不是,真正不知男人的心。我是饭前接了个窝气的圣旨,你让我如何开得了心?”

冬梅一听这话,登时放下心来,她认真地说道:“奴婢听二奶奶说过,男人如若在外面窝了气,就一定要想办法把气发出来。如若不然,这个男人的脚板子上,就要生出无数的大肉丁来,好厉害呢!”

李鸿章被冬梅说得大笑起来,他指着冬梅的鼻子道:“你这个小妮子,二奶奶那是在同你讲笑话,你竟然把它当了真。官场不如意的人多着呢,如果真像你适才所言,那衙门里恐怕连个当差的人都没有了。”

冬梅不解地问道:“大人,衙门里的人不去衙门当差,那他们干什么呢?”

李鸿章笑道:“他们个个都长了大脚丁,躺在床上发作呢,哪还能走到衙门里去!”听了他这句话,冬梅忍不住笑了起来。

说笑了一阵,李鸿章让冬梅给沏了壶茶摆上,自己重又取过圣旨看起来。李鸿章把圣旨放好,一边喝茶一边自言自语道:“修筑圩寨,沿河挖濠设防,是恩师费了无数的心思才想出的策略,朝廷竟然提出了疑问!”回头看见冬梅在收拾床铺,便话锋一转道:“冬梅呀,你先把手里的事情放一放,替我打点一下行装,我明儿要到几个地方走一走,看一看防务。”

冬梅停下手道:“大人要出门办差,要奴婢跟着吗?”

李鸿章挥了挥手道:“我是奉旨察看防务,身边跟个女人成何体统。你就留在这里,我用不几日就能回来。”

第二天早饭过后,李鸿章让昭庆点起亲兵营一半人马,离开徐州沿黄河南岸开始踏察防务。

这时,捻军已一分为二,捻军首领赖文光、任化邦,率一半人马约五万人,继续在山东和中原一带活动,史称东捻军;捻军另一首领张宗禹,率一半人马约五万人,则前往陕甘一带发展,史称西捻军。两支捻军既成犄角,又能互相策应,其实主要还是针对曾国藩“修筑圩寨,坚壁清野,沿河挖濠”的围剿之策所生出的应变之策。他们虽然侥幸突破了防线,但曾国藩制定的作战策略,的确让他们吃尽了苦头。

但李鸿章并不知捻军已经一分为二的实情,他此时的征剿重点仍是山东、河南等中原地区。

李鸿章这一走,竟然走了五十几天才返回徐州城外的行辕。经一路查看,李鸿章更加坚信曾国藩“修筑圩寨,坚壁清野,沿河挖濠”的策略是正确的,是高明的。李鸿章甚至认为,舍此别无二法。

李鸿章决定仍按曾国藩既定的方法办理,所不同的是,他向朝廷提出了扩大马队的要求,同时又给户部侍郎阎敬铭密函一封,请阎敬铭适时向恭亲王进言,可否将吴棠调离漕督,派往远离中原的省份任职。

李鸿章目前所统兵勇除六万淮勇外,还有湘勇、绿营、旗营乃至马队,派系繁杂,极其不好统带,若再经吴棠往来挑唆,势必政出多门,更无法调派。吴棠不久便被朝廷免去漕督职务,调署闽浙总督。

李鸿章至此才长出一口大气,全身心地围剿起捻军来。但山东巡抚丁宝桢对钦差大臣李鸿章确有大不敬之意,也不买账。丁宝桢不把李鸿章放在眼里自有他的一套道理。

丁宝桢进身比李鸿章早,年岁比李鸿章大三岁,这是丁宝桢不服气李鸿章的地方。

丁宝桢字稚璜,贵州平远人,咸丰进士,素有能员之名。他从咸丰四年(公元1854年)开始做知县,直到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才得授湖南岳州府知府。而当时的李鸿章,已是三品按察使衔实授为福建延建邵道。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李鸿章已是举国皆知的江苏巡抚,而丁宝桢才授山东按察使,次年才迁布政使。若不是山东巡抚阎敬铭调京出任户部侍郎,他恐怕至今尚钉在布政使任上不得挪动。

李鸿章接奉钦差大臣关防上任伊始,便传令沿途各省,仍照前钦差曾国藩所定策略办理,修筑圩寨、沿河挖濠设防等项不得停止,仍要继续实行。

丁宝桢接文之后,很快传谕沿河各州县:“修筑圩寨,视本地实情而定,有银子便修,无银子便止,只需在边境严防把守,不使捻匪入境为要。”

李鸿章的传饬在山东境内等于一纸空文,几乎没有一个州、县肯认真照办。他随后又行文各省指出:“征军以行粮为急,必须地方官预为购储,随时由营给价取用,始得一意追贼,无误事机,着各巡抚衙门行文各州县办理为要。”

丁宝桢接到饬文后,对着一班幕僚连连冷笑道:“这个李少荃,他可是抖起来了。做了钦差大臣不及一年,又是下文又是督饬,好像我们这些人没有见过钦差!他究竟是来剿捻子,还是来剿各省地方官呢?”

一位得宠的幕僚接口道:“按说呢,他这饬文也没什么新奇,不过是老例公文罢了。地方官府预为购储军粮,随时由营给价取用,哪次兴军讨贼不是这样办呢?独他一个会造题目!”

丁宝桢乜斜着眼睛道:“本部院是说他扯大旗做虎皮!州县有粮买便买,若买不到时,难道让他去偷吗?”

幕僚们见他越说越气,便都不再言语,任着他借题发挥下去。

丁宝桢把这道钦差饬文往案卷下一塞,说道:“他让地方官卖粮与他,本部院偏不行文下去,不信他的几万淮军就能饿死在我山东!”

这话很快便由省城传到各州县。山东本是小省,并不富庶,且连续两年干旱,粮食已经很难购买,加之军营到官府取粮总是先赊后结算,这就使得山东各州县的掌印官吏消极应对差事。如今有了抚台这话,各州县对办粮一事就更加懈怠了,有的干脆就停止办理,无论官军打发多少人来购粮,只给他一个无粮可卖。

用不着几日,李鸿章的案头,便摆满了在山东剿捻各路统帅因在当地衙门购不到粮食而催粮的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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