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挂钟像极了灵柩。

从前观看西洋的绘本时,我总有那样的感觉,认为灵柩就应该是靠墙竖立着的;然后,被那样放在地下室的棺材里,则会有双手交叠在胸前的吸血鬼沉眠于其中。

那座挂钟就放置在大厅正面的正中央——正确地说,它是摆放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平台上、向左右分开的楼梯正中央,扮演着对称平衡的角色。

那是座足足有将近二公尺高的气派挂钟,遍体通红的木材上精心地髹着亮光漆;直到现在,它仍然保养得光可鉴人,只要客人一靠近,便会清楚地映照出他们的身影。老实讲,以它这么大的尺寸来说,要让七只小羊的最后一只躲进去,也是绰绰有余了。

在挂钟门扉的玻璃上,写着几个过去曾经是金色的文字:“昭和四十四年泽渡精工股份有限公司捐赠”。上面所写的捐赠人,跟这家旅馆的主人有着同样的姓氏。

挂钟这种东西,总是像这样经常响个不停吗?

无声持续摆动着的钟摆,冷静透彻地刻划着时间;每三十分钟、每一小时,仅仅依照走到的数字,愚直地不停告知着时刻的到来。

即使是在杳无人迹的走廊上,或是在主餐厅里吃饭时,每当我听见那仿佛诉说着“不要忘了我的存在”般,“梆”地拉着长长尾音的钟响时,身体总是会忍不住惊吓地打个哆嗦。我无法不这样思索:这家旅馆的核心,其实就是这座有如监视着停留此地的旅客般,耸立在其中的挂钟。

从前,不管是哪户人家,在柱子的高处都挂有附着小小毛玻璃门扉的木制挂钟;印象中,大家总是会从暖炉或餐桌旁边,抬起头仰望着上面的时刻。在挂钟底下悬挂着的,则是和书法老师批改用的红墨水相同颜色的日历。

这样说来,当我回想起记忆中的挂钟时,浮现眼前的并不是挂钟本身,而是坐在对面的母亲和姐姐,手里拿着茶杯,脸上带着一副仿佛哪里不开心的神色,抬头仰望挂钟的画面。

并不是挂钟本身有什么让人觉得格外不悦之处,只是,当人抬起眼睛向上仰望着什么的时候,样子总会显得莫名地卑屈而滑稽——不只是毫无防备,还相当可笑。那些在荞麦面店和定食餐馆里,抬头看着靠近天花板电视的客人们,露出的表情也是一样的。

不管是电视开着,还是正热烈地讨论着某个话题,只要那钟声一响,一切就会立刻归于沉默。半夜起来上厕所的时候也是一样;只要经过走廊的时候钟声正好响起,就会给人一种好像当场受到责问,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惊惧感受。

打开挂钟的毛玻璃门扉固定是父亲的工作;父亲那站在垫脚用的椅子上,把手伸进挂钟里的背影,也仍然残留在我的记忆之中。是的,挂钟这东西,得要定期锁紧螺丝不可。但是此刻,在门扉打开的地方,也一样放着沉甸甸的黄铜螺丝起子吗?

算了,那种事不管怎样都好;现在,我正在前往楼梯平台的路上,等待着她下楼来。

作为舞台的,是某间巨大的旅馆。那是间广大、开阔、巴洛克式的、带着一种无国籍风格的宫殿。点缀在这宫殿之中的,是豪华但却有如冰冷冻结般的装饰。那是一个有着大理石和圆柱、细心粉刷过的花卉图样,精雕细琢的华美镶板、为数众多的雕像,以及面无表情仆人们的世界。

在那里,有一群不知名、礼仪端正、绝大多数都相当富有,终日无所事事的人们;他们的态度认真,却不抱任何热情,严守着既有的成规,终日沉溺于室内游戏(扑克牌、西洋骨牌……)和社交舞、空虚的对话,以及手枪射击等娱乐之中。

在这个仿佛要令人窒息般的封闭世界中,不管是人也好、或是物也好,看起来都像是被施了某种魔法似的——而宛若身处梦中的我们,就像是受到某种宿命似的命令所操弄着一般,就算仅仅是想祈求那命令产生些许微不足道的变化也罢,或是想从中逃离也罢,感觉起来,都只不过是徒劳无功罢了……

“梆”,挂钟阴郁地告知着时刻。

“《脑髓地狱》的开场,确实也是挂钟的声响对吧!”

她从楼梯平台上走了下来。

在这一瞬间,我总是会产生某种奇妙的绝望感。纵使现在非常幸福,但当幸福的极点过后便会急剧坠落;这般的绝望,似乎是源自于如此不祥的预感——尽管,我们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坠落了……

“我曾经看过一次失控的挂钟唷——那样的东西,你看过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贴近了我的身旁。她那总是让我为之倾倒、柔和的香水气息,不断挑动着我的感官神经。

“那可说是世界上最恐怖的景象唷!因为不管怎样,一旦钟声开始响起,那恐怖的声音简直就像是永远不会停止下来似的;然而,当刚有这样的念头时,它却又开始变得沉默无声,一沉默就是好几个小时。不过,比起这个,更加可怕的是,把那种挂钟放着不管的那一家人啊——”

我们两人从楼梯平台上走下来。在眼前开阔的大厅里,住宿的旅客们正用各随己意的方式消磨着时间。此刻似乎已经是悠闲享用傍晚茶的时分,可以看到有客人正享受着放在手推餐车上的司康(一种英国烤饼)和三明治。原本这个时期旅馆就是被包下的状态,因此住宿的旅客几乎都是熟面孔,而我们也客气地和大家寒暄,悠游于虚荣的海里。

“——他原本是一名摄影记者,来回穿梭于世界各地;后来,他在一次飞机事故中九死一生地幸存下来,但几乎在同一时期,他的同事却终究还是死于另一场飞机事故当中。在那之后,他便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再搭乘飞机了,所以,他的主要作品,几乎都是在不曾跨出英国一步的情况下拍摄完成的。例如《金甲部队》就完全是布景拍摄;包括越南的市街战场面,也全都是在英国国内搭建而成的布景,真叫人吃惊对吧!”

“那么《鬼店》呢?那也是在英国拍摄的吗?”

“《鬼店》的话,据说只有那家开头以俯瞰姿态登场的那家山中旅馆,是从上空拍摄实际存在的美国旅馆所得到的景象。负责拍摄的,大概是他(库柏力克)派去的其他摄影师吧!但是,除此之外的一切,包括旅馆内外的所有场景,全都是在英国搭建的布景唷!至于那间被用于摄影的美国旅馆,因为确实有着跟小说中幽灵出没的房间同样号码的房间,所以在电影制作的时候,似乎也跟着更改了房间号码呢!”

“哎呀,那真是可惜呢!至今还是有很多特地希望能住进那间房里的影迷吧!如果开放旅游行程的话,说不定可以吸引从日本来的客人呢!”

“旅馆大概不会希望那样的客人来吧!”

“话虽如此,像那种欧美的古典旅馆不管怎么说,首先令人为之惊叹地,就是它的巨大。你不觉得,它的建筑物本身就像是迷宫一样,给人一种仿佛帝国般的感觉吗?”

大厅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黑色花瓶,里头插着的花,看起来就像是喷涌而出的泉水似的。

我和她像是要包夹住那些花朵般,一左一右地穿过了大厅。

每次来到这里,总会让感到我惊讶的是,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这家旅馆究竟是从哪里调来如此种类繁多且数量庞大的花朵的呢?光是从山下将它运上来,就要花上一笔可观的开销吧!嗯,不过旅馆同时买进的应该不只有花朵,而且一天会有两趟巴士往返,所以,关于这件事,或许其实并不如我想像的那般困难也说不定。

“樱子小姐、时光先生。你们要去哪里呢?”

当我被叫住之后,回头一看,发现天知繁之正坐在沙发上读着新闻,一边抬起头往这边张望。他的身上穿着一套上等羊毛的三件式西装,光滑的鹅蛋脸上留着一撇小胡子,样貌看起来有那么几分不像日本人。我们客套地向他点了点头表示致意。

“你好。我们受到邀请,正要前往参加伊茅子女士的茶会呢!”

“呵。今天轮到你们啊!”天知利落地将报纸给叠了起来,“我刚刚才去了未州子女士的茶会唷!”

“未州子女士心情如何?”

“非常好啊。没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

天知耸了耸肩膀。这男人讲话的时候,总是喜欢在奇怪的地方加上句点;听他说话,心情总会变得像是饮料里掺进沙子一样地不快。

“那还真是幸运呢!”

“是仪式啊、仪式。”

因为樱子使了个眼色,所以我们便离开了那里。

“还真是个怪人呢!感觉起来,简直就像是出现在克莉丝蒂小说里的比利时侦探一样。”

“虽然我忘记是教法律还是经济学了,不过他可是大学的老师喔!”

“在这所谓的旅馆大厅里啊,一定会有一、两个大学教师在的;就跟古老的百科全书一样,旅馆方面不都会把这种东西廉价买进来,当作室内装潢吗?放着既然不占空间,那么刚好当作知性的摆饰也不错——不过话说回来,讲到那个人的说话方式嘛……用那种语调来讲课的话,听课的人恐怕也会因为节奏抓不准,所以很难打瞌睡吧!”

樱子的脸上露出轻蔑和揶揄的神色,微微一笑说道。我喜欢她那轻蔑的表情。陶瓷般地净白容颜上,描画着呈现出完美曲线的眉毛;那下方的茶色眼睛冷淡地睥睨别人的模样,总是会让我心醉神迷。

我们像是小心翼翼不被淹没在其中似的,穿越过适度地无聊、适度地充满好奇心、被选中的人群。

她以前曾经这样说过:“有钱人就好像电影一样。”

电影是花钱的东西。不管最后拍摄出什么,总之每一分一秒都非花钱不可。然而,不管花上多少制作费,劣作就是劣作。虽然如此,但就电影本身而言,有还是比没有来的好;毕竟,就算再怎么样的劣作,至少还可以让飞机上的乘客消磨一下时间。有钱人也是一样;有钱人本身就是不断在花钱的,然而,不管花多少钱,笨蛋就是笨蛋。不过,即使是笨蛋,还是比穷人来得好;毕竟,作为有钱人这件事,本身就有其存在的价值。

我们好不容易穿过大厅,来到空荡荡的回廊上,“看!天气好糟唷!”

雨是横扫而过的,而且其中还夹杂着雪。深山里的天气变化,总是如此地充满戏剧性;不过一瞬间,周遭的景色就全变了。刚刚在途中看到的红叶,此刻应该也已是一片白雪皑皑了吧!

“傍晚的巴士来了。”

我放眼望去,一辆挂着“泽渡观光”标志的巴士,驶进了旅馆玄关前的停车处;饭店的员工,正在急急忙忙地跑上前去迎接乘客。光看他们那一副冷飕飕的样子,也能清楚感受到外面的气温应该下降了不少。

“不过,真是棒极了呢!”

樱子将手臂环绕在我的腰上。

“什么?”

当我这样问的时候,只见她微微笑了起来:

“这么一来,这里就是‘暴风雨山庄’了。会下起血雨的唷!”

一名陌生的男子,穿梭徘徊在一个又一个房间之中——他原本以为,那些房间里面应该会挤满了装模作样的人才对,但隔壁的房间却早已空无一人——他越过一扇接一扇的门,撞到镜子,游走在没有尽头的走廊上。男人将四处徘徊时偶然听到的片断话语,存留在自己的耳朵里;他的目光在一张张不知名的脸庞之间来回游走,但到最后却总会驻留在一名年轻女子的面容上——那是一张属于在这黄金牢笼里,或许还活着的某位美丽囚犯的面容。

于是,他向她提出了不可能的要求——那是在这“时间”的意义仿佛完全遭到废弃般的迷宫之中,最不可思议的提案。简单地说,男人向女子提出了“过去、未来和自由”。男人如是说:我们——我和你——早已在一年前就已相遇,二人彼此相爱;今天,我为了你自己定下的约会而回到这里,然后我要带你走。

我们对坐在中国风的黑檀木桌边。房间里鸦雀无声,就连刚才隔着回廊窗户所见、在室外狂乱吹袭的风声也完全听不到。回荡在房间当中的BGM(背景音乐),只剩下从火炉上的南部铁壶中不断发出、咻咻上升的蒸气声。

在天花板上垂挂而下的,是装饰有充满古老光泽玻璃的水晶吊灯。围绕着桌子的古旧屏风上,描绘着冬天落叶林间的鹿群;小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画间迷离的雾中。

然后,眼前穿着黑色和服的女人,面无表情地倒着茶。

她的身上除了黑色和服之外,别无其他的衣物。据说像这样只在触感和花纹上有着微妙差别的黑色和服,她手上一共有好几百件。今天穿在她身上的,是套乍看之下像是纯素色,但仔细观看之后便会发现宛若莳绘(日本的一种漆工艺)般,有着金色的粉粒洒落在肩膀和袖子上,显得华丽非凡的和服。若是在主餐厅的照明之下,这套服装看起来一定会像是整个笼罩在光的粒子当中一般吧!

樱子悠然自在地将双手交叠在膝上,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女人的手;而我则是稍稍坐离椅背,把手放在翘起的二郎腿上。在我的感觉之中,我们两人就像是变成了展示橱窗里的人形模特儿一样。

受邀参加她们的茶会这件事,在意义上而言,就跟参加一场无止尽的俄罗斯轮盘没什么两样;在没有人中弹之前,活动会一直持续下去,而要是有谁不小心中了弹,就绝对不会再受邀来这家旅馆。那是理所当然的;“中弹”这件事,一般而言是意味着死亡,而在这里,则是等同于“某人”的存在遭到了抹杀。

“隆介的工作怎么样?”

泽渡伊茅子一边将茶杯放在茶盘上,一边询问着。她的声音虽然有些嘶哑,但语气却颇为锐利;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她那高高的颧骨和细长的眼角,却仍然流露着娇媚的气息。

“很顺利喔,伊茅子姑姑。”

樱子还是一派悠然地回答着。她非常受到眼前这个女人的喜爱;这件事她本人虽然也有自觉,不过倒是没有到因此而骄傲自满的程度。

听了樱子的话,伊茅子呵地轻笑了一声:

“真的呢!那孩子虽然脑子里装的都是豆腐,不过娶你进门这件事还真是做对了呢!娶了你洒种之后,那孩子的任务大概也就告终了吧!”

“哎呀,姑姑您真是的!”

樱子苦笑了一下。虽然樱子也算是十分冷静而且辛辣的女人(就是因为这点才符合伊茅子的眼光吧),但还是比不上把自己亲侄子说成这样的伊茅子辛辣。事实上,若说稳重、个性又好的泽渡隆介是养子,而伊茅子和樱子才是真正的姑侄,我想任谁也不会怀疑吧!毕竟,她们两人实在太过相像了。不过,这两人的辛辣因为有聪明作为后盾,所以一点也没有神经质或感情用事的地方;也正因如此,我和樱子一样,都并不讨厌伊茅子。我甚至可以说,在加上丹伽子、未州子的三姐妹当中,我最喜欢的就是她了。

不过,纵使我不讨厌她,但伊茅子是怎么想的,那就又另当别论了。她从来不曾透露出一丝内心的想法,不过,偶尔从她看着我的锐利视线中,我可以感觉得出,她正在仔细地打量着我。虽然我像这样前来这里也已经好几年了,但我总觉得,她对我的评价似乎仍然没有定论。

“你呢?时光先生。最近常常看见你的名字喔;好像很活跃嘛!”

“不敢当。只不过是最近评论的工作比较多,所以才会让人有种常常看到的感觉啦!报纸果然很了不起,只要文章一刊载在全国性的报纸上,大家就会为我高兴,说我‘出人头地’了呢!”我笑笑地回答道。

“就是这样没错唷!名字和照片可以刊登在报纸上,代表你也是优秀的文化人之一了。即使本人没有这样的念头,但这个社会就是会这么看待的。”

伊茅子率性地点了点头,我则有种闪过一招的感觉。

“所以啊,差不多,也该适可而止了吧?”

伊茅子从小皮包里拿出香烟。

我想,自己此刻的表情应该显得相当惊愕才对。

“适可而止是说?”

“你们的关系啊。”

伊茅子用瘦骨嶙峋的手指,为香烟点上了火。

我和樱子反射性地对望了一眼。

接着,樱子噗哧一声,笑着对伊茅子说道:

“哎呀,姑姑!您在说些什么呢?我们的关系?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时光可是我的弟弟呀!”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更糟糕不是吗?都已经结了婚,还跟亲弟弟保持着那种关系,要是让世人知道了,不管是对你、或是对时光先生都不好吧!”

樱子的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了起来。

“姑姑,您说这些话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啊!倒是你,真的以为可以骗过我吗?”

伊茅子瞥了樱子一眼,樱子立刻像是冻结似的沉默了下来。虽然只是极短的一瞬间,但那眼神却锐利地像是要割裂樱子的脸颊一般。

伊茅子面无表情地继续抽着烟说:

“其实,隆介来找我商量过了;虽然好像还不是很确信,不过他怀疑,你是不是有了其他男人。没想到,对方竟然是你的亲弟弟,这我可说不出口啊!”

伊茅子呼地一声,朝天空吐了口烟。

“打从很早以前,我就发现你们的事了唷!我早就料到,迟早有一天隆介会无法满足你的;而且,老实说,我个人原本觉得你跟时光先生交往,比起跟其他可疑的男人往来要好得多,毕竟,你们两人既美丽又聪明,还各有相当优秀的才干。虽然这样说或许有些失礼,不过,如果是跟时光先生的话,总比跟那边的那些无聊男子要好上一些就是了。毕竟,时光先生也有太太,所以你们彼此绝对不会把这件事情泄漏出去,这样自然就不会引起风波了吧!但是,最近我改变想法了。果然,比起和其他男人在一起,这样更不好呢!”

我注视着她手指上的大玛瑙戒指。

“那么,您要我们怎么做?”

我一动不动地盯视着伊茅子的脸。明知这样回答就等于承认了我和樱子的关系,但我还是忍不住想问。

“我知道你们两个都很期待每年来这里共同渡过的两人时光,但,就到今年为止吧。然后,从明年开始,”伊茅子慢条斯理地回答道,“要嘛时光先生不再出现在这里,要嘛你们各自带自己的家人来,二选一吧。”

我的耳边忽然响起喀地一声,感觉就像是听到谁扣下了手枪扳机的声音似的。

“怎么啦?你的脸色很糟唷!”

当我呆坐在大厅沙发上的时候,突然从头上传来一个甜腻腻的声音。

“大概是光线的关系吧!”

“那就好。你最近很活跃唷,不会是太累了吧?”

瑞穗那十分丰满的身躯在我旁边坐下后,悠然自在地翘起了脚。

“樱子小姐还是一如以往地漂亮呢!你们两姐弟,好像完全都不会老呢!”

我看了看花瓶对面的樱子。

像喷泉一样涌出的花朵。那是什么花呢?缀在枝头的点点红花,就像是血的喷泉一般。

“怎么可能嘛,我们当然确确实实地在变老啊!再者,如果就‘毫无改变’这句话的意义来说,我们就算再怎样,也比不上身为女演员的你嘛!”

“怎样了呢?跟伊茅子阿姨的茶会。”

“简单干脆地结束了唷。”

“的确是这样呢!嗯,跟家母比起来的话,那个人的茶会确实比较短。不过,这世界上喜欢被虐的人,看来还真不少呢;为什么大家都要特地前来和那些怪人交际呢?”

瑞穗是丹伽子的女儿。身为舞台女演员的她,算是拥有还不错的职业。我也看过几次她的表演,觉得她可以称得上是一名拥有独特氛围的优秀演员。那洋味十足的深刻轮廓、有如欧美女性般丰腴的上半身体型,使得她出现在舞台上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种相当程度的威严。

“理由为何,你明明就知道的。”

我低声笑了笑,瑞穗则是不可思议似的望着我。涂起睫毛膏来这么合适、这么自然的女人,在这世上应该很少吧!

“哎呀,我才不知道呢!”

“大家啊,都是为了吸毒而来的唷!那是一点一点染上的毒瘾呢;一旦像这样来到这里之后,只要经过一年,毒瘾就会发作,随之出现的,则是像戒烟时对尼古丁产生的禁断症状。中过河豚毒的人,不是也会反过来,无法抗拒那舌头被针扎似的麻痹感吗?”

是的。樱子就是我的毒。停不了的毒。禁断的、甜蜜的毒。

“别人或许可以快乐地浸淫在其中,但我就是享受不起来。我讨厌这里。乍看之下大家都是一副困盹的模样,不过,那些全是假装出来的;事实上,这里无时无刻不是充满着恶意。”

“恶意?”

这次轮到我用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她了。

“嗯,是啊,味道十分强烈呢!大家都很讨厌妈妈她们唷!”

“怎么会……”

我虽然这样否定着,但内心却有种被她看透的感觉。怎么会……?

“那种红花的名字叫什么?”

我这样向她询问着。她顺着我的视线望去。

血的喷泉。再过去一点的地方,伫立着樱子的背影。

“啊,很美吧!不过那不是花,是果实;听说好像是叫做‘山归来’吧!”

“shānguīlái?”

“嗯,‘从山里归来’的山归来。是荆棘的一种喔!”

荆棘之路。我和樱子手牵着手、即将赤着脚行走于其上的地方。不过,只要是与她同行的话,我一定会高兴地走上那条路,并且笑着饮下从她脚掌中流出的鲜血吧。

樱子朝这边回过头来。我捕捉到她的视线,她瞪大了眼睛,注视着我身后的什么。

那眼神中流露着惊讶、愤怒,以及恐惧。

我回过头向后看。

接着,我看到一个男人从那放有挂钟的楼梯上走下来。我跟着她一起,惊愕地凝视着那男人。

凝视着原本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她的丈夫。

这名陌生男子是平凡的诱惑者?是疯子?抑或只是两种不同面相混合在一起?不管怎样,年轻女子一开始以为,这只是一场游戏,和其他游戏一样,只要愉快地享受就好了,可是男人却笑也不笑。坚信着过去的故事将会被一点一点地清楚揭露分晓,男人执着而认真地坚持自己的主张,还拿出好几样证据……于是女子渐渐地、同时也可以说有点后悔地,失去了自己的立足点。接着,她遭到恐惧的袭击,身体变得僵硬了起来。因为,她不想离开这个虽然虚伪、却能够让她感到安心的世界。那是她的世界,她所惯于居住的世界。而且,这个世界对她而言,是依循着另外一个温柔却冷漠、个性冷静、总是守护着她,就像是她丈夫一样的男人所具现化而成的形象。然而,陌生男子所说的故事,却毫无反驳余地地逐渐实体化、逐渐带有一贯性、逐渐增强其实在性、变得愈发真实起来。现在、过去、未来融为一体,在那过程中,三个主角之间愈趋高涨的紧张,唤起了女主角心中悲剧的幻觉——暴行、杀人、自杀……

“好久不见了呢,隆介大哥!吓了我一跳呢!你是搭刚刚的巴士过来的吗?”

“嗯。中途突然下起雪来,我穿的衣服太薄了,所以现在觉得好冷呢!”

对于此刻我脸上所浮现,那毫无破绽可寻的笑容,就连我自己都感到相当惊讶。

“怎么啦?亲爱的。工作不是很忙吗?”

樱子跑了过来,闹别扭似的抬头看着隆介。

隆介害羞地笑了。每次看见这男人时,总会让我联想到在大农场里茁壮成长、毛色美丽的牧羊犬。

“不忙啊。因为对方取消约会的关系,时间突然空了出来,于是我便想说,偶尔也来这里露个脸吧!”

“你的房间在哪边?”

“我拜托了伊茅子姑姑,让我睡在和她房间相连的小隔间里。不过,很抱歉,因为那里塞不下行李,所以我只好麻烦柜台把行李放到你房间了喔!真的很多人哪,这个时期。”

隆介一边用自然而然流露出良好教养的语气说着,一边像是静不下来似的,用双眼不断扫视着在大厅中消磨时间的旅客们。

和伊茅子房间相连的隔间?我的背脊不禁战栗了一下。该不会,刚才的对话全都让这男人听到了吧?

不,不会的。看着他的表情,我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刚刚应该是在樱子的房间里吧!这时,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我有没有在樱子房里留下昨晚发生关系的痕迹?

原来如此,他一定是猜想樱子的外遇对象就在这些客人里,所以才会前来的。不过,他大概万万也想不到,那对象竟然就在自己的眼前吧!

我和樱子偷偷互望了一眼;看来,我们心里想的应该是同样的事情。

伊茅子早知道隆介要来这里的事,所以才把我们找去茶会,向我们提出警告。把隆介安顿在和自己房间相连的隔间,也是为了给我们压力吧!她是在悄悄暗示说,如果我们两人不考虑改变彼此之间的关系,那她就有可能把我的名字偷偷告诉隆介。伊茅子是认真的。认真地想拆散我们。

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一点一点地在变冷。仿佛在晴朗的海边舒服地睡着午觉时,不知什么时候却涨潮了;就是那种心情。刚开始只是对高兴地睡什么午觉的自己不悦地吐吐舌头,但不久后却对冰冷的海水也感到嫌恶起来。(不该来这种地方的……)受够了这黏答答的海风和吸了水的硬沙,于是我折起椅子,转身背向海。但是,我无法离开这海边,因为,只有这片海滩,是我们可以秘密相会的地方。

“什么嘛,你明明就不是第一次来!”

“可是,我从以前开始就很不擅长应付姑姑们啊。我来过这里的次数,扳着手指头都数得出来呢!”

隆介耸了耸肩说着。他的父亲是伊茅子的弟弟,在他二十几岁的时候去世了。泽渡家原本有五个兄弟姐妹,但男性都很早死,长兄也不到五十岁便过世了。

“哎呀呀,这不是隆介君吗?”

“真是稀客呢!”

两位像是实业家的老人走过来打招呼,隆介点头说了声“您好”,接着便很自然地闲话家常了起来。

我俩无言地望着他的身影。我发觉到,樱子也正和我用同样的目光注视着他。闯入者。障碍物。小丑。

“该不会,是姑姑把他叫来的吧?”樱子嘟囔着说道。

“咦?”

“那家伙不是觉得我有了其他男人吗?我想,一定是姑姑这么对他灌输,让他感觉到那对象就在这里,所以才把他煽动到这里来的。”

“不管怎样,姑姑她好像是认真的呢!”

“认真?不对唷,这对那个人来说,只是单纯的消遣而已;我对这点可是心知肚明呢!明明连一点伦理观念都没有,还那么自以为是……”

樱子瞪大眼睛,翻了翻白眼。那是我喜欢的眼神。燃烧着愤怒和轻蔑的眼神。

“我怎么可能放开你的手呢——等着瞧吧!”

旅馆就好像舞台一般,即便不是像瑞穗那样的舞台演员,旅客们也各自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客房就是演员们的休息室;他们四处进行着关于今天演出的秘密会谈,并等待出场的时机。至于饭店员工们所扮演的,则是协助促成公演的后台工作人员:他们修整大道具,备齐小道具,并为舞台上的演员们打灯光。

然后,最大的舞台,当然非眼前的这间主餐厅莫属了。

这间旅馆因为建在深山迎风面的斜坡上,所以盖得特别坚固。为了让外观符合巨大山庄的旨趣,它大量使用了粗大的高级木材,墙壁很厚、窗户也是双层的,密闭性非常高。

主餐厅的三面是高至天花板的采光玻璃窗,晴朗温暖的时候可以打开窗户,走到阳台上观景。至于天色已晚的此刻,它则是拉上了胭脂色的厚窗帘;实在很难想像,在窗帘的另一边,有着被狂风吹袭而不断颤抖的树林。

客人们在各自的餐桌前享用着晚餐。如影子般来回交错的服务生们手上端着的盘子和玻璃杯,沐浴在灯光下,显得闪闪发亮。

到昨天为止都还是两人对坐的餐桌,现在加入了隆介。

我承认,隆介是个让人觉得很舒服的男人。他总是笑容可掬,一派任谁都会忍不住喜欢上的个性——有钱、擅长运动,穿衣的品味也不错,又知道很多美味的餐厅。我可以斩钉截铁地保证,他是最适合当姐夫的男人。

但是,只有他现在在场这件事,我怎么也无法接受。

我并不是想当樱子的丈夫,更没想过要将这男人踢掉、排除。我的愿望只有一个,那就是和樱子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关系——也就是每年一次,在这里和她共同渡过寥寥的几个夜晚。只有靠着这几天,我才得以苟活下去。

她的愿望应该也跟我一样吧!对于让家人痛苦、或是破坏家庭之类的事,我们连想都没想过。

但是,这个此刻坐在身旁、令人感觉舒服的男人,却要夺走我们那重要的夜晚。今年,我只不过跟她共度了一天而已;至于剩下的珍贵夜晚,那女人将会和这男人一起渡过。

“啊,是姑姑们。还是跟以往一样地华丽呢,那几个女人……”

隆介抬起头说着。

三个女人悠闲地走进了餐厅当中。

向客人交相打着招呼的女人们,立刻吸引了现场宾客的目光。

我和樱子则是带着些许敌意,注视着她们。

最先踏进餐厅里的是丹伽子。她是个和瑞穗十分相似、浑身散发着华丽氛围的丰腴女性。她身上穿着一件亮橘色的套装,看起来跟她意外地十分相配。

接着进来的是伊茅子。刚才那套黑色和服果然如我所料,在这主餐厅里绽放出神秘的光辉。在三姐妹当中,她虽然是最瘦小的一个,不过她所崭露出的存在感,却远非其他两人所能比拟。若是一不小心碰触到她的话,铁定会被她断绝关系、扫地出门的吧!不过,就算再怎样,她也没有权利夺走属于我们的夜晚。

最后一个走进来的,则是笑容可掬的未州子。她留着一头蓬松的长卷发,身上穿着深绿色的连身洋装。虽然已经是快六十岁的人了,但她却仍然保有着老么的天真烂漫和少女情怀。

她们就像在缝补着餐桌间的空隙般,迂迂回回地绕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如此一来角色就全到齐了。今晚的演出即将开始。

“——对对对,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啦……”

一团和气的晚餐,以及和隔壁桌客人之间的谈笑;演出,就以这样的形式展开了。

丹伽子对未州子使了个眼色,作为开始的暗号:

“对啦,是你脚骨折的那年。那时候你是为什么骨折了呢,未州子?”

“啊,那个啊!那是在我们家附近的斜坡上,站着骑脚踏车跌倒的啦!一开始,我完全没想到是骨折,只觉得痛到不行,结果隔天去医院时,听医生一说才知道是骨折了。那时,我还真的吓了一跳呢!”

“你呀,前一天明明就没哭的,打了石膏回来反而哇哇大哭呢!”

手拿高脚杯的伊茅子低声嘟囔着。

“因为,打止痛针才真的是痛嘛!”

未州子像少女似的耸耸肩,叉起了一块奶油煎的鹿肉吃着。

丹伽子“哼”了一声说道:

“才不是呢!你呀,没有观众在场的话,你是不会哭的吧。在不确定有人能够抚慰你、安抚你的情况下,你是绝对不会哭的啦!”

“就是啊,我们姐妹吵架的时候也是一样,都还没捏你你就哭了。未州子在这方面,总是很机灵的呢!”

“讨厌啦,干嘛两个人一起责备我嘛!然后,到底是什么啦?刚刚原本的话题是什么?”

未州子举起酒杯叫了服务生。

“对啦,那年秋天到这里来的时候,我们不是三个人一起去野餐了吗?当时,我们带着饭团和水壶,走进了那条位在须贺野温泉旁的自然步道……”

“嗯,我还记得那时的天气非常好,红叶红彤彤的,实在是很不得了的景色呢!”

“我还戴了麦杆编的帽子。”

“提篮子的可都是我呢!虽然我一直都很憧憬把便当放在篮子里,不过,它的体积却意外地相当大,一点都不适合提着走。篮子那东西啊,就是要放在敞篷车上才对呀!”

“后来,我们中途不是迷了路吗?”

“都是因为有松鼠还是什么的横越了步道啦!”

“结果,我们什么也没想地就走上了斜坡。”

“走进那一片红彤彤的森林里,简直就像是走进了画里一样呢!”

“从树叶缝隙照进来的阳光是红的,地上也因为掉满了落叶而变得一片殷红。”

“是啊,就连身体也染红了唷!”

“我们一个劲儿地走了很远呢!”

“然后,在森林里有一片开阔的空地。”

“没错。在那里,那个……”

“发现了‘那个’呢!”

说到这里,三个人用共犯般的表情望着彼此的脸。

那一瞬间,她们决定了由谁担任压轴。这次似乎是轮到未州子。

未州子用飘渺虚无的眼神注视着远方,开口说道:

“……只有那里照映着灿烂的阳光。那是明亮的秋日阳光。地上横倒着一根枯萎的老树,上面有一块白色的东西,看起来就像是一团棉花。我们茫然地看着它,一步一步慢慢地接近它……”未州子像是要吊人胃口似的停顿了一下,“然后,那团白色的东西突然动了起来。我们吓了一跳,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更令人惊讶的是,那团白色的东西竟然飘到了半空中……”

未州子抬起视线,向上望去。

“原来,那是无数聚集成群的蝴蝶。停着的蝴蝶,因为我们靠近而飞了起来;然后,在蝴蝶原本停留的地方出现了——”

未州子向周围的所有人扫视了一眼。

“刚开始,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有什么东西缠绕在横倒的枯木上。可是,当我稍微靠近一看的时候,我看见了黑色的头发。我花了一段时间,才确定自己所看见的是头发;不过,接下来我又看见了格子衬衫和黑色长裤,于是就更加确定了……”

“天啊!那是某人的尸体啊。不过,还真是不可思议的尸体呢。那是一具处于化为白骨的状态之前,如果用譬喻法来说的话,就像是经过风干一样的尸体。啊,吃饭时间讲这些真是不好意思。不只如此,在它的身上到处长满了植物的新芽,感觉起来就像是已经与横倒的枯木同化、合为一体似的。蝴蝶正是包围着那具躯体;为什么它们要这样做呢?是为了吸取体液吗?关于这点,直到如今我仍然无从得知。我们只是哀号着逃了出来,跑、一直跑、一直不断地奔跑。”

“是啊,我们就连便当都没有吃呢!”

“看到那种东西,什么也吃不下了嘛!”

“然后啊,我们向大人报告说自己看到了什么,于是很多人便一起出去找了,但却没有人发现任何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哪!”

“照理说,小孩的脚程可及之处,应该不会找不到才对。”

“但,就是一直没找到。”

“之后也没听说有找到呢。”

“嗯,或许是幻影吧!”

“三个人一起看到的幻影?”

“是啊!”

三个人像是心满意足似的,彼此点了点头。

听着的客人们似笑非笑、暧昧地附和着她们。

为填补话题间的空隙,她们又点了新的酒。

客人们持续着优雅的对话,过不久又有人发言了:

“记得龙子小妹的故事吗?就是那间报纸屋呀!”

这次是未州子开了头。

“啊,那孩子很奇怪呢!究竟是喜欢干净呢,还是怕麻烦,到现在还是搞不清楚。”

伊茅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说道。

“简单说,我们有个名叫龙子的堂妹;她长得高高瘦瘦的,在女校当英文老师,单身了一辈子,是个一本正经、总是读着书、个性相当呆板的人。”

丹伽子环顾了一下客人们的脸,又继续说道:

“当她一直工作到退休年龄之后,就说之后要悠哉地看书过日子。偶尔亲戚们会去看看她的情况;毕竟,一个单身女人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异样也是应该的。”

“最先开始发现异状的是谁啊?是之前毕业的学生吗?”

“不是啦。是悦子吧,她的妹妹。”

“是喔。”

“刚开始是餐桌下吧。发现她在桌子底下铺了报纸,妹妹就问:‘这报纸是怎么一回事呢?’于是她便回答说:‘因为我总是一边吃饭一边看书,常常会洒出来,所以才开始习惯铺报纸的。铺上前一天的报纸,等到一天结束时再扔了它,这样就用不着擦地板啦!’”

“听了她的话,妹妹也没有特别怀疑,顶多只是觉得,‘的确,家事对老人来说是一年要比一年麻烦,擦东擦西又需要力气,可以这么做的话倒也不错’而已。”

“接下来是窗户,对吧!”

“对对。下一次不知道是谁去拜访的时候,发现客厅的窗户贴上了报纸。明明是白天,家里却又昏又暗的,那位拜访者可是吓了一跳呢!”

“当然,他一定会问理由啦。‘为什么要在窗户上贴报纸呢?’”

“龙子小妹的答案,果然还是‘为了保持干净啊!’她说,‘窗户很容易脏的嘛,不过用报纸一擦就干净了,既然如此,那干脆一开始就把报纸贴上,不是很好吗?’”

“从那时候开始,她就渐渐变得越来越奇怪了,对吧!”

“嗯,的确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不过,因为她本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再加上又没有其他特别怪异的地方,所以任谁也没有正面向她质问过。可是,再过一阵子,又有人前去拜访,一看之下,发现事情已经不得了了。”

“在她家里,到处都盖满了报纸。桌子啦、电视啦、就连花瓶也用报纸包了起来。不只如此,那些报纸还细心地用透明胶带,黏得非常整齐。”

“有人说,那技巧丝毫不输给耶稣呢!”

“而且,她还会一天到晚将破损的地方给黏补起来。只是,单靠目前她所订的报纸是不够做这些事的,所以她每天早

上和傍晚,都还得到车站去买报纸呢!体育报、全国性的报纸等等,什么都无所谓,每次买都是一口气买下全部种类。”

“每天那么大量的报纸,不知道她是不是全看了哪!”

“她那么喜欢印刷字,搞不好读了不少喔!”

“——那么,那位女士后来怎样了?”

一个客人开口问道。餐桌上的气氛瞬间紧绷了一下;不过,如果是这种程度的问题,倒还是可以被原谅的。

偶尔有新来的客人不懂规矩,就爱问一些追根究底的问题使得对话中断。如果只有这样倒还好,要是拼命地想要加入对话,那就必然会被四周的客人交相报以冷漠的目光。

“那是某一年冬天的事情吧;我记得那是个很冷的早晨,”丹伽子轻声地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竟然想点蜡烛。是因为圣诞节吗?不过,我并不认为她有什么信仰,所以现在想想还真的是个谜啊。”

“的确如此。”

“不管怎样,总之蜡烛倒了。因为家里到处都是报纸,所以一瞬间,火势就整个蔓延开来了。”

“而且那又是栋老旧的木造房子,因此火势蔓延地更加迅速。据附近的人说,几乎是一下子就被火焰给整个吞噬了。”

“她并没有逃出来唷;事实上,有没有时间逃跑都是个疑问呢!”

“房子全烧光了。据说,尸体焦黑地连性别都分不出来。”

三人平静自若地听着客人们惋惜的话语,静静地对彼此点了点头,然后拿起高脚杯,小酌了一口。

我看见,樱子的嘴边浮起了一抹冷笑。

看她的样子好像在说:“这不过就是有钱人的消遣罢了”。我想,我的嘴角说不定也浮现着跟她一样的冷笑。

她们到底反反复复玩过多少次这样的游戏了呢?

这种白痴、奇妙的游戏?

一开始,我也愚蠢地努力着想加入她们的对话,不过,周遭的客人们却纷纷对我投以可疑的目光。正当我百思不得其解地感到奇怪时,一回到房间,樱子便马上对我训道:“笨蛋啊,你还当真了?”

“‘当真’是指?”

我反问了这样一句。然后,樱子满不在乎地回答说:“全部啊!”

“那是她们的游戏唷:只有三个人参加、只在她们之间成立的游戏。那三个人,一直以来都是那样的唷;所以,对那些话可是认真不得的哦。在那些话当中,全然不知究竟有几分是真实的呢!”

简单地说,编造故事已经成为她们的一种习惯了。

刚刚的故事究竟有多少是真的,恐怕只有神才知道。

堂妹龙子真的是实际存在的人吗?她真的是住在铺满报纸的屋子里吗?真的连同报纸和房子一起烧死了吗?任谁也无法得知。未州子真的骨折了吗?真的是因为站着骑脚踏车而骨折的吗?她们真的在森林里看到尸体了吗?关于这些事情的真相,恐怕就连她们自己也分辨不清吧!尽管仔细调查的话,或许就能够弄个明白也说不定,不过,到最后可能只有其中一部分是事实——当然,也有可能几乎绝大部分都是事实就是了。

然而,无论如何,只要有一个人起头,剩下的两人就会自然而然地承接下去,总之,非得确确实实地让故事结束不可。故事在三人的投球与接球之间自然成形、随之展开,结尾当然也必须好好下一番工夫才行。

至于由谁来做结,则是在三人微妙的呼吸间决定的。可以是想到某个好结局的人,也可以是受到大家注目的人:如果可以的话,能够三个人轮流,那是最好不过了。

“为什么她们要这么做?”

我因为无法理解樱子的说明,所以反复问了好几次,但她也只是打哈哈地说着“这个嘛……”,而没有给我肯定的答案。不过,她们好像真的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持续玩着那游戏,而听她们说着说着,我也已经渐渐地习惯了。就倾向而言,她们总是偏好悲惨又怪诞的结局——今天的故事对她们来说,已经算是相当高雅的类型了。

过去,我似乎曾经在某部戏里看过类似的场景。那是部描述诈欺师团体的戏剧;在故事当中,他们为了磨练诈欺的技巧,不断玩着编故事接龙来作为练习。他们一方面要引起听众的注意,另一方面也要讲得几可乱真、让其他的说话者听起来都觉得言之有理;除此之外,还要配合当场的内容即兴演出,以求编造剧情的严丝合缝。那三姐妹也是一样,不断不断地重复着类似那些诈欺师所做的事情。

想让谎言接近完美,其秘诀就在于适当地加入某种程度的事实。比起从零开始编造,为实际发生过的事添加色彩更为容易。要让对方相信,需要累积很多微小的事实,然后慢慢地将他们朝着作为目的地的谎言引诱而去;先把护城河埋起来以后,再一口气攻陷本阵。

在大多数的情况下,编造谎言通常是为了隐瞒些什么。

她们在隐瞒着什么呢?这点勾起了我的兴趣。我和樱子,也是从以前开始就一直说着谎。樱子抬头仰望着挂钟,我在被炉里抚弄着她的脚。我们一直以来所隐蔽的,是两人那不被允许的关系。这层秘密的关系,让我们两人的结合更加紧密,表现也更加自然——换句话说,仿佛是为了能让谎言更加完美般,我们不停地磨练着心理层面的技术。

既然如此,那么长年修炼说谎技巧,已经到达炉火纯青地步的伊茅子,要看穿我们的关系,或许并不是什么难事吧!那,其他两人呢?丹伽子和未州子察觉到我们的事情了吗?

奇妙的是,按照樱子所言,她们只有在三人到齐的时候,才会开始编造谎言。当和她们个别谈话的时候,不管哪一位都表现得相当率直,只聊现实中发生的事情;然而,只要三个人一到齐,有人按下开关的话,游戏就开始了。

那,两个人的时候呢?我曾经这么问过樱子。

听了我的问题之后,樱子侧着头,若有所思地回答道:“这个嘛,我就不太清楚了。”

根据她的观察,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就依情况而各有不同了。在两个人状况下,似乎是有着某种流动性的规则存在——一种只有她们三姐妹能够清楚理解的规则。

总之,樱子坚称,那三个人是住在谁也无法潜入的奇妙世界当中的居民。那是理所当然的吧。就像我们也是如此,人类这种生物,不管怎样,都只能活在自己所决定的世界之中。忽然间,我有种感觉:住在这旅馆里的每个人,会不会都是这种类型的人?住在扭曲妄想世界里的姐妹,招待着扭曲的客人……

所以,隆介才没办法在这间旅馆里久留。教养良好的牧羊犬,只要在原野上追逐着温顺的羊儿们就行了;他完全不适合这个地方。这是个只为心里藏有秘密的人而开放,虚伪的乐园。

樱子和隆介正说着话。樱子压抑住烦躁,应和着自己的丈夫。

来吧,樱子,让那碍眼又不适合这里的男人从我们面前消失吧。只要我们订定这样的规则,那男人就将不复存在。樱子,试着想像!这世界上、这餐桌边,根本没有泽渡隆介这男人的存在。一、二、三,来!当你的眼睛张开时,就只剩下我们两人而已。

服务生走到桌子旁,帮我的空杯子注入了红酒。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的脸。我怀着谢意,对他点了点头,仿佛像是要证明,我并没有在妄想中抹杀掉某个男人似的。

关于他们、以及他们的人生,我们完全一无所悉。除了映在我们眼里的存在以外,他们什么也不是。他们单纯地,就只是这和外界隔绝、宛若监狱般的大度假旅馆里的客人罢了。那么,身处其他地方的时候,他们都做些什么呢?“什么也没做!”我应该会忍不住这么回答吧。事实上,他们并不存在于“别的地方”;至于主角硬是想要导入这封闭、空虚世界之中的那段过去,我想八成是他一边说着故事,一边不断捏造出来的东西。所谓的“去年”根本不存在,马伦巴在任何地图上也都找不到。那个“过去”也是,除了唤起十足力量的那一瞬间以外,什么现实性也没有。然后,当那“过去”最终赢得胜利的那一刻,就变成了单纯的“现在”,仿佛就像是持续至今的“现在”从来不曾停止过一般。

我在图书室里看着电影。

图书室的角落,有个排列着椅子的小房间。那里就是电影放映室。

大电视的画面里,放映着一部黑白电影;那是部我每次到这里来的时候,不晓得为什么总会一看再看的古老法国片。

樱子和隆介在酒吧里。我只喝了一杯便和他们分开,然后恍恍惚惚地来到了这里。之所以会这样,或许是因为这个杳无人烟的小房间就好像秘密藏身处一样,让人安心的缘故吧!

此刻就像是中场闭幕的时间,刚好可以醒醒酒。我得好好思考一下,接下来要怎样演出才行。

电视画面中,完美对称的法式庭园正不断地伸展开来。

整齐地修剪成圆锥形的树木、白色的雕像、被摆置得像西洋棋棋子的人们……将宛若人工美学极致般的庭园收纳在画面之中,并像在舔舐般拉长带过的镜头,冷静透彻地映照出那些人们毫无实体可言的空虚存在。

“可以跟您一起观赏吗?”

流畅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反射性地答了声“嗯”。

一个女人在一个空位子上坐了下来。

在回头之前,我就已经知道那是田所早纪的声音。

我注视着那张戴着细框眼镜、纤细的女子侧脸。

“您喜欢电影啊?”

女子看着画面问道。

“算是吧;特别是喜欢这部片唷!”

“很美的电影呢。”

“不陪在公主身边,没关系吗?”

“我又不是来这里工作的嘛!”

早纪是瑞穗的经纪人。虽然年纪差不多四十了,不过据说相当地能干。她隶属于一家小制作公司;尽管在那家公司旗下,还有其他几位堪称中坚地位的实力派演员,但在我记忆中,她主要负责的就只有瑞穗和另外一个人而已。

“艺人的经纪人,也是我想尝试一次看看的工作呢!”

我半认真地说着。从很久以前,我就对所谓“经纪人”这种人物很感兴趣。贯彻辅佐的角色、协调行程、一个劲儿地推销。用自己的手把金鸡蛋养大,然后推向世人面前;如果成功的话,一定堪称是最棒的工作吧!

早纪微微地笑了,不过,我并不太懂那笑中的含意。那是暗示着“别再说了”的笑容,还是在告诉我“并不是那么快乐喔”的微笑呢?

“凑先生,您不是已经相当成功了吗?”

“算不算成功我是不知道啦,不过其他想做做看的职业,对我来说可是像山一样多着呢!你没有吗?其他想做的工作。”

早纪依旧暧昧地笑着。

“嗯,‘除了现在的工作以外做什么都好’,我也曾经有如此想过的时候唷!”

“这样啊,做经纪人这么辛苦吗?”

“如果是认真想做的话,这世上没有什么轻松的工作吧!”

“没错。不过,当你说出‘除了这份工作之外做什么都好’的时候,‘这份工作’对你来说,搞不好就已经是天职了也说不定哪!”

“怎么说?”

“因为,你自己已经察觉到,那对你来说是份特别的工作了啊!”

“真不愧是评论家,说出来的话就是不一样呢!”

“我的本行可是个单纯的上班族唷!”

“不过,也写评论就对了。”

“那只是副业啦!”

早纪再次笑了起来。

“如果套用你的说法,你觉得是所谓‘副业’的东西,其实才是你真正认定的本行吧!”

“原来如此,或许真是这样也说不定呢!”

于是,我们两人一起看了一会儿电影。

“关于这部片啊,或许您已经知道了,它的拍摄手法十分有趣喔。”

我小声地和她说起了话来。

“所谓的‘手法有趣’是?”

早纪似乎也满愿意陪我说话的。

“作者所写的并不是剧本,而是将脑海中电影放映时的画面重现在纸上;也可以说,是客观地描写出电影在实际上映时的样子吧!”

“像是把分镜图用文章来说明这样的产物是吗?”

“或许很类似。‘男人正在走路、男人这么说、背后看得到树、远处有喷泉,镜头慢慢地将男人的脸拉近’,编剧像这样将所看到的东西描写下来,交给导演;接着,读过之后的导演,便尽可能地以原样呈现的方式进行拍摄作业。”

“也就是说,原作者在脑子里完成的电影,透过导演之手以实际画面重现啰!”

“正是如此。一般的编剧,多半都会把监制的部分委托给导演负责;但是在这部

片里,原作者也同时兼任监制和摄影师。”

“嗯。虽然有趣,但总觉得导演会因此而反感呢。如果和原作者之间没有相当程度的信赖关系,恐怕很难实现这样的方式吧!”

“若是这部片的话,据作者表示,在那方面的想法沟通上十分完美。”

“那可真是幸运呢!”

早纪表情认真地点了点头。对于工作人员之间的那种摩擦,她应该有着相当深刻的切身之痛吧!

“话说回来,瑞穗小姐都不演电影呢。”

“虽然有过几次洽谈,但她本人都不喜欢,所以到目前为止,这样的计划一直没有实现。”

“咦?为什么呢?”

“她说是因为电影要经过剪辑,所以才不喜欢。除此之外,电影拍摄的顺序前前后后地太过零星,那种要求重视细微处的演技,也跟她的个性不合。”

“嗯。”的确很像瑞穗的作风,我在心里这么想着。她的外貌虽然与母亲相似,但内在却大不相同。

“话说回来,这部电影的故事架构也很奇妙呢。一个未曾谋面的男子,说服着女子说:我和你在去年相遇,并约定好今年也在这里碰面,然后一起私奔。而在男子反复述说的过程中,女子也逐渐产生了同样的感觉,最后还将之认定为现实。就是这样的故事吧。”

“是不是就此认定,那还是个疑问呢。我的解释是:她虽然知道那是男人的谎言,但却下定决心相信那就是现实。”

“不过,现实中往往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只要相信确有其事、并将之公开说出来,就会被承认为事实,不是这样的吗?”

早纪的声音里带着冷冷的回响。我直觉感受到,她所指的正是那三姐妹。

“你说,那些人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

我试着对她抛出了这个问题,而早纪也正确地理解了我问题里的含意。

“这个嘛……我想,大概是害怕面对真实吧!或是相反地,因为真实太不起眼、太无聊,所以才想让它看起来很了不起吧!”

“啊,原来如此。”

“不过,结果我还是每年都来了这里呢。”

早纪像是自嘲似的轻声说着。

看样子,她似乎也受到了一年发作一次的毒瘾所蛊惑。

“毕竟,没有压力的地方是非常舒服的嘛!”

“樱子小姐不管何时,看起来总是那么漂亮呢!”

这时,早纪话锋一转,改变了话题。

“是这样吗?因为我和她总是一起变老,所以并不太清楚。”

受到岁月磨练而显得愈发精纯了呢,我完美的演技。

“她很漂亮唷!每次看到她,我总会想起‘风情万种’这个形容词。今天在场的是她丈夫?”

“嗯。虽然他很少到这里来就是了。”

“他是一开始就预定要来的吗?”

“不,他是因为突然间工作取消了,所以才过来的。”

“是吗。果然……”

早纪的口气里似乎隐含着什么,让人不由得相当在意。

“果然是指?”

“这个嘛,在当事人的弟弟面前有点难以启齿呢……”

早纪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着。

“没关系的,请告诉我吧!”

我将身子稍稍挪向早纪。

“樱子小姐来这里时,搭的是辰吉先生的车。”

“啊?”

这个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回答,让我感到惊愕不已。

“辰吉,是那个……”

“嗯。辰吉亮先生。”

辰吉是位高级进口车的经销商,自泽渡姐妹以降,泽渡家很多车都是跟他买的。他是个有着肩膀宽阔的结实体型、毫不轻浮、看上去相当符合“质朴刚毅”这个形容词的四十多岁男人。

搭辰吉的车来的?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我还以为,她一定跟我一样是搭巴士来的。

“您果然不知道吧。”

早纪像是有点后悔似的嘀咕着。

“那么,今年是第一次吗?还是以前就……?”

“一起来的话,今年是第一次,不过我听说,辰吉先生从以前开始就很倾慕樱子小姐了。”

“他有妻子吗?”

“有,不过几年前就分居了。”

“原来如此啊……”

在我心里突然一阵乌云笼罩。

(妻子是不是有了其他男人……)隆介的直觉应该算是正确的吧?然而,那并不是我,而是——樱子来这里要见的男人,其实并不是我,而是——

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正迅速地往下沉落。

人之所以说谎,是为了隐蔽真实的关系。

樱子的希望是什么?是跟我的关系?还是跟那一起在红叶中兜风的男人之间的相聚?

我似乎看到了在途中的展望台停下车,眺望景色的两人。享受绝佳风景的短暂幽会有多么甘甜美妙,我可以清楚地想像到。

暗红色炭火般的红叶在眼底燃烧着。

“这件事,你会跟樱子小姐……?”

早纪不安地注视着我的脸。

我摇摇头;演技十分完美。

“我们彼此都是大人了嘛,所以不会要求对方应该怎么做的。”

“那,从我这里听到的事,你会保密吗?”

“这是当然的。难不成,谣言已经传开来了?伊茅子女士她们知道这件事了吗?”

“该怎么说好呢……跟辰吉先生比较亲近的人,似乎都已经认定他们两人正在交往了,不过我想,伊茅子女士她们应该还不知道。大概是他们为了不影响辰吉先生的工作,所以刻意不让消息进到伊茅子女士耳朵里的吧!”

“原来如此。生意往来的业者和侄儿的妻子搞在一起,对老主顾来说也很困扰呢!”

“虽然和直接的工作并没有关系,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没错。”

早纪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点点头说道。

我凝视着黑白的画面。

整理着行李、脸上浮现满足的微笑,女子正准备跟随陌生男子离去。

黑暗中,有如巨大生物般耸立着的旅馆。

女子站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

我认为,构思一部要拍成电影的故事,应该要将那故事当作影像来思考。如此一来,其构想就不会只和动作、背景有关,更包含了关于摄影机的位置与运动,以及剪辑时画面的串联等所有指令。亚伦·雷奈和我之间的合意之所以成立,正是因为我们从一开始,就以完全相同的方式在看待这部电影。而且那并不粗略,确确实实是严密的;不管是在作品全体的构思方面,或是在最微细的细部结构上,我们的看法都一模一样。那简直就像是,我写的东西早已完全存在于他脑海之中一般:而他在拍摄时所添加的东西,自然也是我会想到的东西。

强调上述的事是非常重要的。照理说,如此完美的相互理解,应该是非常难得的。然而,正因为有这样的相互理解,我们才下定决心要一起工作——或许应该说,共同着手一部作品。说起来似乎有点矛盾,不过,拜我们的想法如此完全一致之赐,我们几乎都是分开工作的。

当我和衣躺在房间的床上时,屋里的对讲机响了。

是樱子吗?

我从床上起身,接起话筒。

“喂?”

“时光君?不好意思,睡了吗?”

那含糊的声音是隆介发出的。

“还没。怎么了吗?”

“没事,只是想说方便的话,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喝一点?”

我紧张了起来。他一定是来探查实情的。

“嗯,可以啊。如果姐夫还不累的话。”

“那就谢啰!”

我将隆介请进了房间里。隆介自己带了一瓶威士忌过来,这点倒是很符合他的风格。看到他的脸,让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隆介不再是我刚刚在餐厅里所看到的牧羊犬。

他是个苦恼的男人。被嫉妒和猜疑折磨着的男人。

我从他手中接过酒瓶。

“我来调吧。水要几分?”

“不用,我喝纯的就好。”

隆介说着,将身体埋进了咖啡桌前的椅子里。

我一方面同情着他,一方面也可怜起自己。直到刚刚之前,我都是藐视着他的,没想到自己现在竟然也沦落到和他一样的处境。

我把两个玻璃杯放在桌上。

“你的脸色不太好喔。累了吗?”

“不是。我一点也不累,不累……”

隆介一边摇着头,一边拿起酒杯。他一口气就喝掉了半杯。

“姐姐已经回房去了吗?”

“嗯。我们直到刚刚为止,都一起在酒吧里,不过她说自己困了,所以应该回房间里了吧!”

一个人回房间去了?没给我任何暗示?还是说,她现在其实正在其他的房间里?

我想像她按下某房间的门铃,张望了一下四周后被带进房里的画面。在房间里的是,那个穿着浴袍、拥有宽阔肩膀的结实男人。

“我啊,很憧憬你们姐弟俩喔!”

隆介突然开始说起话来。这番出乎意外的话让我吓傻了。

同时,我也开始变得警戒起来。难不成,隆介知道我们的关系?伊茅子果然告诉他了?

“怎么可能呢!”

我对他笑了笑,定睛注视着隆介的表情。他的神色之中是否带着谴责?是否正压抑着愤怒?

“我们只不过是在乡下公所工作的男人家里的孩子罢了呀!而且,因为双亲早逝,所以做起事来总是不顾一切地拼命去做,就只是这样而已。在我看来,姐夫你才是身处在不同世界、有如王子般的存在呢!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很寒酸,为此还感到很难为情。”

隆介寂寞地笑了。

“我知道自己备受眷顾,父母亲什么都愿意给我,对此我非常感谢。不过,那并不是靠我自己赢取得来的,这点我也比谁都清楚。可是,你们就不一样了。与生俱来的东西,你们将之淬炼得更加出色。你们美丽、坚强、聪明,努力地开拓出自己的人生;那让我感到相当钦羡。”

列举着自己所欠缺的东西,然后羡慕他人;唉,人生往往就是如此吧!

“在你们看来,应该会觉得我很愚蠢又肤浅吧,但是,我说的是真的。所以,樱子才——樱子才……”

讲到这里,隆介的脸扭曲了起来。

“姐姐怎么了?”

我小心翼翼地探询着。

“跟那家伙——跟那家伙搞在一起!”

“那家伙是谁?你是说,姐姐有了外遇?”

安心和沮丧,同时浮现在我的脸上。隆介看样子,还没察觉我和樱子之间的关系。

“对方似乎是个车子的经销商,我也曾经好几次介绍过朋友给他认识。他的为人耿直、而且相当诚实,我还对他的工作态度给予很高的评价呢!”

隆介露出相当受伤的表情,叹息着说道。

为此,我感到十分惊讶。

既然两个人的闲话流传到连隆介都知道了,那么,就当作此事已经传人伊茅子她们的耳中,应该也无妨吧。那么,伊茅子想动摇的为什么是我呢?难道,她也用同样的话试着动摇过辰吉吗?

“有确切证据吗?会不会是你误解了,其实他们只是单纯的顾客和经销商之间的关系?”

我努力地用冷静的声音问着。

“不,他们两人确实在私底下也会见面。他们不只一起去温泉旅行,还一起在都内的旅馆里过夜。”

我再次地感到惊讶不已;隆介竟然调查到了这种程度。

“不要看不起我。其实,我拜托征信社调查过了。”

隆介用讨好的眼神看着我。

那一瞬间,我打了个冷颤。仔细想想,大概是因为我每年只有这个时期和她一起共度,所以才没被拆穿吧。

这表示,隆介也一直烦恼着是吗?当他前去找伊茅子商量时,关于对象是谁,或许他心里早已有数了。

我松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伊茅子想动摇的并不是我,而是樱子。她注意到樱子和两个以上的男人保有关系的事,所以才连我都请来,以示对樱子的警告吧!至于她说“隆介找她商量过”什么的,也是在暗示樱子说,她已经知道辰吉的事了。

“怎么办?姐姐什么都还没提过吧?”

我窥探着隆介的表情。

隆介无力地点点头说:

“我是下定决心来的;想要当场抓住证据、想要在这里当面质问她,所以才鼓起勇气来的。但是,一看到

她的脸,我却怎样也说不出口。”

“拜托伊茅子女士看看呢?她不是很喜欢姐姐吗?”

“那我也做不到。我总觉得,那样太卑鄙了。”隆介仰起苦恼的脸看着我,“时光君。你可以帮我跟她说说吗?”

“我?”

“是的,因为你们姐弟感情很好啊。如果是你的忠告,我想樱子也应该会听的。就说是我向你表白的,然后告诉她,我非常地痛苦。如果她愿意就此斩断这段关系的话,那我什么都不会过问,也不会责备她。对任何事情,我完全不会多加过问,跟辰吉先生之间,我也会继续保持既有的买卖关系下去。你可以这么帮我转告她吗?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是在今明两天之内;一听到她的答案,我马上就回去。”

隆介的眼神认真得有点恐怖,充满着让人完全无法拒绝的气息。

“嗯……关于这点,我没什么自信呢。”

“万事拜托了!这种事我能拜托的,就只有你了!”

“这样啊……既然是姐夫的拜托,那我也只好义不容辞了。”

“谢谢!”

我在脑海中反复盘算着。对于有质问樱子的机会,我是很感谢,不过,她会这么轻易就承认吗?她跟我一样,不,是比我更善于编造谎言。而且,就是因为她绝不让别人看透她的内心,我才一直深深受她吸引。

结果,这所有的影像究竟是什么?那是想像出来的东西。想像的东西只要够生动活泼的话,便总是能够存在于当下此刻。我们再一次“重新认识”的回忆、遥远的土地、未来的相遇,或是在各自的脑海中慢慢地按照这样的经纬,一边使其变形一边整理出来,有关于过去的种种插曲——将这些全部串联起来,便可说是所谓“内在的电影”;即使我们停止对周遭的注意,它还是会在我们的内部不断地进行下去。但是,有时候我们会反过来,用自己全部的感觉,去记录眼前展现出全貌的外界。如此一来,我们精神总体的底片就会以相互交替的相同理由,来接纳以下的两种东西——也就是,由视觉和听觉瞬间提示出的无数现实片断,以及属于过去、远方、与未来,完全梦幻的片断群落。

在房间对讲机的另一端,我听见了樱子说着“喂”的声音。

“是我。”

我对着小小的麦克风叫唤着。

没错。在这里的是我。既不是隆介,也不是辰吉。

“进来吧!很大胆嘛,白天都被说成那样了呢!”

露出无畏笑容的她打开房门前来迎接,并将我抱在怀里。

“刚才,姐夫去了我那里唷。”

听到这句话,她的身体骤然变得僵硬了起来。她往后退了一点,然后看着我说:

“他说了什么?”

“他叫我向你转达,希望你能够跟辰吉先生分手。”

樱子张大了嘴巴。

不过,她最后只是“哈”地发出一声混杂着轻蔑之意的高笑,然后摊开了双手。

“你知道闲话已经传开来了吗?”

“不知道啦!”

樱子的神色当中饱含着愠怒之意。

“姐夫他,好像找了征信社喔!他说是有确证可寻。我想,他一定很苦恼吧!”

“干嘛,怎么突然同情起他来啦?”

樱子咚地坐到了床上。

我站着继续说:

“他说,如果这次就这么结束,那么他什么都不会过问,同时也会继续维持和辰吉先生的买卖关系。”

“同样的台词,我们白天也听过了不是吗?一天之内要叫我听两个人说一样的教吗?而且,时光,一开始的时候,那台词是对你说的吧!”

樱子坏心眼地呵呵笑了起来。

“那,你要怎么做?他说他一得到答案,马上就回去。”

“要怎么做呢——”

樱子若无其事地回答着,拿起香烟点上了火。

“你和那家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在嫉妒吗?”

樱子将她那目光流盼的美丽眼眸,朝着我望了过来。

“去跟隆介说啊?说我也是这样、说我也是瞒着他,一直偷偷地和亲姐姐睡觉……”

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喉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哽住了。

“我很清楚你的期望啊。只要这样的关系一直持续着就够了,不是吗?”

樱子站了起来,低下头窥探着我的脸。

“你们的希望我都明白;你们想要我怎么做,我也都知道。反正问题都在我身上。只要我不动的话,你们的愿望就无法实现。”

樱子像在唱歌一般,用流畅的语气轻声说着。

我反过来盯着她的脸,开口问道:

“那么,樱子你的希望呢?”

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点惊讶:

“我的希望?”

她再次坐回了床上。

她一边抽着烟,脸上露出了思考的神色:

“这个嘛……我没有盼望过什么呢。毕竟,光是要知道别人的希望,就够伤神的了。”

那声音意外地冷淡。在这当中,我听到了她的真心话;还是说,这也是她的演技?

“真要说的话,我的希望嘛……”她微微地笑了起来,“我想到了。我希望,某天有谁突然袭击我,毅然决然地把我给杀了;最好是突然到连我自己都没发觉自己被杀了呢!”

“真狡猾哪,樱子你!”

“为什么?”

“你这样子,要我怎么回复隆介兄才好?”

“这个嘛……让我思考一晚好了!”

“总觉得很可怜呢。”

“你说谁?”

“我啊!”

“呵呵,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啦!反正,我总是会有办法的。哪,过来吧!”

樱子张开双臂对我微笑着。我放弃思考,飞身扑向那双臂之中。

雨完全变成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宛若炼狱之火般的红叶海,埋没在一片纯白之中。

狂暴吹袭的风、带来冬天的风,摇晃着斜坡上的树木,将树梢上最后的叶子无情地刮落。

我梦见自己站在旅馆的门口。

樱子将行李箱摆在一旁,巧笑倩兮地坐在沙发上。

我们去年在这家旅馆第一次相遇、在这家旅馆里坠入情网,并约定好,明年也要在这里再次相会。我们,正准备两个人一起逃向遥远的地方。

挂钟报着时,我们微笑地互相凝望着。

樱子站了起来,我对她点了点头。

我们走向外面。走向真实的世界、不净之物全被涂抹上白色的纯白世界。

早上打开窗帘一看,混着雪的雨依旧狂暴地下着。我感觉到,自己心情因为那荒凉的风景而变得无比郁闷。

樱子已经决定好答案了吗?她打算怎么回答呢?

洗脸的时候,水冰凉的程度让我吓了一跳。外面似乎非常的冷。

我下楼吃早餐;当我进到主餐厅时,隆介对我招了招手。

我放眼一看,他竟然跟辰吉亮坐在同一张桌子。

两个人都面带微笑,朝着我这边点了点头。

我带着复杂的心情,向着他们所在的桌子走去。

“早啊,时光君。”

“早安。”

“早安,凑先生。”

辰吉礼貌地低下了头向我致意。

这顿早餐出乎意料地,气氛相当和谐。毕竟,不管怎么说,隆介和辰吉都是人品非常好的男人。隆介是理想的姐夫人选,而辰吉也是个可以放心把买车的事情全部托付给他,相当值得信赖的男子。一天的开始有这样的两人陪伴,心情绝对不会不好。

如果樱子出现在这里的话,她会有怎样的表情呢?

在我眼前蓦然浮现出,一瞬间瞪大了眼睛之后,稍微坏心眼地笑了笑,像女王般慢慢地走到桌子前的她。想像那样的画面,真是让人开心。除此之外,我也有种冲动,想让伊茅子瞧一瞧我们四人谈笑着的样子。

但是,樱子始终没有出现。

她的睡眠很浅,睡醒也不会有起床气。就算再怎么累,也睡不了四个小时以上。

在我们之间,有什么正一点一点地开始失去平衡。原本和谐的早餐,此刻也开始遭到那不安的某种事物不停侵蚀着。

“是怎么了呢?”

“很慢呢!”

“大概昨晚聊太晚了吧?”

我一这么说,隆介立刻瞥了我一眼。他注意到,我听从了他的请求。

辰吉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有点急切地望着餐厅的入口。

咖啡续了好几杯,时间也一点一滴地流逝。

挂钟“梆”地一声,发出又长又响的声音。

现在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半。

“我去看看!”

终于按捺不住了吗?隆介站了起来。我也一样忍不住了。

“我也去!”

我一站起来后,辰吉也慌慌张张地跟在后头起身。

我知道,其他的客人们正偷偷地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们,看着我们三人成列走着的样子。在那些人当中,有多少人听说了樱子的绯闻呢?

隆介按了樱子房间的对讲机铃。

没有回应。

虽然听得到里头的铃声在响,但却完全没有反应。

“樱子?”

隆介大叫着;可是,还是没有任何一点反应。

隆介转动门把,喀嚓一声,门轻而易举地打开了。

这栋旅馆的房门是以前那种用大钥匙开的类型,而不是自动上锁的。门并没有锁。

“樱子!”

隆介飞奔进房里。他平常虽然稳重,但这时的动作却十分敏捷。

我和辰吉也相继飞奔进去。

不过,当我们冲进去时,却差点撞上呆立不动的隆介,只好慌慌张张地停下了脚步。

那里有一双茶色的大眼睛。

樱子从床上望着我们。看她的样子好像是在说:到底是什么样的风,把这三个人一起吹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呢?

我们各自在不同的地方和她相遇。她听从了我们的希望。我们跟她约定好,今年还要在这里见面。

只要相信确有其事、并将之公开地说出来,就会被承认为事实。这世上往往会有那样的事发生。

她仰面躺着,大大的眼睛睁开着。

房间里非常地安静,让人完全感觉不到有四个人在里面。

“樱子。”

我茫然地喃喃低声说着。

地板上有一滩血。

我们走向外面。走向纯白、真实的世界。

这是真实的世界吗?

我听到樱子的声音。

“我希望某天有谁突然袭击我,毅然决然地把我给杀了,”

樱子微笑着。

“最好是突然到连我自己都没注意到被杀了呢!”

她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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