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党家太尉,只燥自家脾胃。麟想牛群,鸾思鸦配,要辱娇花异卉。

俏心不畏,搅清浊乱其泾渭。巧饰青衣,胡天胡帝,骗他欣慰。 —右调《柳梢青》

话说甘颐与黎青,谈论婚姻的后事,见黎青说意中已定,只恐变生意外,因惊问道:“辛老意中已定,则变自谁生?”黎青道:“郎何不察也。郎君此归,今秋乡试,明岁春闱,急急忙忙也须一年二载。以辛小姐才美之名,谁不垂涎而想慕。若衣冠子弟,尚或守礼,而不敢妄为;倘遇横暴之徒,强梁之辈,或恃椒房戚畹,或倚铁券丹书,凭戚纳聘,借势强求,亦事之或有而不可保者也。辛公儒臣,虽然有力,哪里峻拒得许多。辛小姐弱女,纵使多才,也要摆脱个不了。故妾私以为忧。实皆未然之事,郎君但放心前去,只愿早折桂枝,速速过此,或别有商量,亦未可知。”甘颐笑道:“芳卿所虑最是。但前程如漆,无可奈何,只得听之。”因不敢久留,竟收拾回蜀。黎青不舍,又苦留恋了数日,方才放行。正是:

诗酒情怀花柳地,迷痴魂梦温柔乡。

终日相亲犹恨晚,一声去也断人肠。

甘颐别了黎青,仍带王芸归去,且按下不题。果是意外多变,忽有个威武侯姓暴名雷,是个大将出身,因屡立战功,遂封了列侯。为人酷好酒色,后房姬妾甚多,生了八个儿子。第六个儿子叫做暴文,是他一个嬖姬所生,十分宠爱。诸子皆习弓马,独暴文略识得几个字儿,便合府俱称六公子好文。这暴雷一字不识,见暴文写得出字,便信以为真,道他能文。

这暴文见人称他好文,他便居之不疑,竟自认做个文人,眼里便看那些俗人不上,遂在父亲面前夸张,定要聚个诗礼人家的有才女子为妻。父亲说他有志,越发欢喜。有媒说张尚书的女儿,他嫌不美。有媒说李阁老的女儿,他笑无才。因房中有丫环使女应用,却年至二十,尚未娶正妻。

这年边上作乱,朝廷差他父亲暴雷领兵征剿,他送父亲到扬州,忽听得人传说辛祭酒女儿的才美之名,便不胜欣慕,因与父亲说知,定要聘她为妻。暴雷听了道:“辛祭酒是个管监生的儒学官儿,不甚显要。与他做亲家,没甚光辉。既是他女儿颜色美,有才学,便娶了她也罢。但他南人最会弄虚头,装假套,比不得北人老实。也须细细访问,必得当面见见方好,不要被他耍了。”暴文道:“孩儿差人各处访问,都众口一词,称她才色兼全。故求父亲娶与孩儿,以完终身大事。”暴雷道:“既如此,待我唤知府来,叫他去说。”

不多时,知府唤到。暴雷因说道:“闻你扬州属下,辛祭酒有个女儿,生得又美又才。你在此做官,定然知道,果是真么?”知府道:“知府日亲民政,虽未尝细访,然闻称其才美者甚多,想亦不虚。”暴雷道:“若是才美果然不虚,本府第六公子,好文不好武,苦求才美佳人,故今年二十,尚未授室,与她正是一对。若论门楣,甚不相宜,我如今也不论了。你可与辛祭酒说声,叫他速速打点。本府军机紧急,不能久待,早晚就要娶了。”知府因又禀道:“元帅大人钧令,知府安敢不遵。但闻这辛祭酒,是个迂腐儒官,不通世务。他这女儿,扬州乡绅无不求娶,她俱不允。”暴雷笑道:“她俱不允,却思量要嫁甚人?”知府道:“她说绝不论人,只要男子有才,当面考得她过,她便甘心相从。若是男子无才,被她考倒,宁誓死不嫁。”暴雷道:“这个容易,我这第六公子从小好文,知书识字,人人皆知。你且去说成了,择一个日子,叫他夫妻二人同在一处,对考一考便见真假。此不独辛祭酒叫女儿考我的儿子,我也要叫儿子去考一考他的女儿。使他二人当面见过考过,后来没得抱怨。”知府不敢再言,只得领命而出,忙忙来拜辛祭酒。

辛祭酒初时不见,后闻说是为暴元帅求亲之事,只得出来相见。见过,知府就将暴雷求亲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辛祭酒道:“小女婚姻,借考选才,此议久矣。非今日特为暴元帅而言,此亦老公祖所知。暴元帅既不择门楣,而采及葑菲,乃治生之荣幸。可请其令公子过舍,与小女各展所学,以作丝萝之合。倘才美针投,彼此悦慕,请谐秦晋可也。若肥瘦相憎,短长各别,无论治生不能相强,即暴元帅恐亦不能势逼也。”知府道:“令爱才美,合郡共称,不待言矣。但闻暴元帅这第六公子,亦实系多才,还求老先生刮目。”辛祭酒道:“若果有才,更所望也。”知府无奈,只得又将辛祭酒之言,来回复暴雷。

暴雷听了笑道:“他说我不能势逼,我偏要势逼个与他看看。我也不逼他女儿,我只上一疏,荐他有才,要他到我军中做参军,不怕他不死在我手里。这话如今且不必提起,他既要考我这第六公子,又不是无才之人,只怕也还考得他过。”因对知府说道:“你可去说,明日我就着公子去考,且考过看是如何,再作道理。”

知府只得打一恭应诺了,又来见辛祭酒说知前言,并明日就考之事。辛祭酒只得应承,送知府去了。因退到后厅,叫了儿子、女儿来商量道:“忽然生出这件事来,却如何区处?他约了明日来考,他一个武弁纨袴,知道些甚么?自然要出丑。他儿子出了丑,不自抱惭,毕竟要嫁祸于我。他已对府尊说,明日只消上一疏,荐我到他军前做参军,便足陷我。我想他此言到不是唬吓,说得出竟做得出。我若到事后与他辩就迟了。莫若先暗暗参他一本,说他在扬州狂横,妄为不法之事。纵不能胜他,他后荐我,便是仇口了,便容易解免。你们道何如?”辛解愠道:“父亲文官,他武官,无甚统属。就上一本,也不怕他。”辛小姐道:“若遇真奸雄作难,便须拿些真精神力量对他。我看这暴雷,所言所行,不过一庸愚昏暴之徒,只须游戏制之,何必苦苦与他较量?”辛祭酒道:“不是我为父的定要与他较量,只因他寻上门来,不得不应耳。若不与较,难道将你嫁与他儿子不成?”辛小姐道:“孩儿怎肯嫁他!”辛祭酒道:“可知你不肯嫁他。但你不嫁他,他怎肯善善住手?”辛小姐道:“孩儿细想,孩儿虽不嫁他,拼着将孩儿之名嫁了他罢。”辛祭酒惊讶道:“你的名怎么嫁他?”辛小姐道:“这暴雷父子,要来娶我,止不过慕我才美之名。他又认孩儿不得,明日他来考时,何不将绿绮妆饰起来充作孩儿。绿绮姿容也还秀美,近来跟着孩儿,字儿也将就写得几个,诗儿也胡乱做得两首。他们武夫出身,纵然能文,一时也辨不出真假。且称赞他儿子几句,他自然欢喜娶去矣。若虑后来看破,且孩儿看这暴雷,举止骄矜强横,只怕此一行有去无来。到看得破时,他父子又不知作何状矣。”

辛祭酒与辛解愠听了,喜得满心奇快。辛祭酒道:“我儿此计,妙不可言,只要做得机密方妙。第一要将绿绮妆束得精美,教她言语要紧。”辛小姐道:“这个都在孩儿身上。”辛祭酒又分付治酒款待不题。正是:

颠狂伎俩昏愚有,巧妙机关儿女多。

一任恶人空作恶,到头无奈善人何。

辛祭酒一面打点不题。且说暴文见父亲叫他明日去考,心下暗想道:“父亲竟公然叫我去考,皆因平日人称赞我的多,又见我每每自夸,故信以为真。虽然我写是写得出,但恐这辛小姐才美出名,一时被她压倒,便惹人笑话。况我面颜又生得带些黑色,又恐不入她眼,却将奈何?”因叫了一个心腹门客,叫做江邦,与他商量。江邦道:“此事易处,只消瞒着老爷。”暴文道:“怎个处法?”江邦道:“这辛小姐又不曾认得公子,公子只消叫了小班里装生角的王代来,叫他穿了公子的衣巾,充做公子。他年纪又与公子差不多,人物又生得清秀,他的字儿又写得齐整,公子只消捡两首好诗叫他记熟了,明日当辛小姐面前,亲笔写出请教,她自然认是真了。外面少不得坐轿子去,又没人看见;就是有人看见,我们到此不久,也无人认得。公子若不放心,到扮家人跟去,跑到内里看看小姐。若是看得中意,辛家就是不允,以老爷的势力,也定要娶了她来。若是看得不中意,便撒开罢了。”

暴文听了,满心欢喜道:“此计大妙。”遂依计而行,暗暗的着人叫了王代来,要教他礼体。王代笑道:“这些礼体,我们做戏里比公子还行的熟多哩,不消教得。到是公子要充家人,须要学收敛些,不要大模大样,被她看破。”说的暴文也笑起来。暴文又要寻两首好诗,叫他记热了好写。王代道:“这一发不劳。我装李太白醉题《清平调》三章,记得透熟。人都说此诗是千古绝妙的,何不写了,又去寻些甚么?”暴文听了大喜道:“说得有理,明日事成,重重赏你。”正是:

木题居士便称神,泥土团成佛骗人。

只看衣冠并行状,焉知谁假与谁真。

两家俱打点定了。到了次日,暴雷还要差兵马护送公子到辛衙去。公子怕人多露出马脚来,转说道:“相亲考诗,风雅之事,何必兵马?”回复父亲,挨到傍午,方将王代装饰起来。王代是惯家,就像上场一般,竟装扮得齐齐整整,俨然似一豪华公子,比暴文风流十倍,转坐了四人的大轿,上罩着暴雷的深檐黄伞。暴文转穿了大折青衣,六楞小帽,扮做贴身管家,也坐了一乘小轿,紧跟着大轿而行。其余二三十家人,前后拥护,竟呼幺喝六的望辛衙而来。到了辛衙门首,刚落得轿,辛祭酒早冠带着迎了出来。门内相遇,便分左右拱揖到厅。辛祭酒就要施礼,假公子止住道:“学生此来,非为拜谒老先生,原为领教令爱佳诗,故随身便服,怎敢当衣冠过礼,快请换过。”辛祭酒道:“大宾垂顾,礼合恭迎。”假公子再三不肯,辛祭酒方换过行衣相见。

相见过,分宾主而坐,献上茶来。茶罢,辛祭酒就说道:“小女闺阁涂鸦,实非绣虎,止不过衒惑闾里,以窃光荣。不意浪得虚名,惊动高贤,不胜悔愧。”假公子道:“令爱瑶池仙子,阆苑奇才。学生武人,本不当来亲近,因妄想天缘,故不计人事,惟老先生谅之。”

厅上已上下摆列着两席酒,辛祭酒就要请他入席。假公子逊谢道:“既蒙盛情,自当拜叨,但乞候令爱考后,再领为妙。”辛祭酒道:“尊意即欲如此,只得从命。”因叫出几个仆妇来,分付道:“可送暴六爷到金带楼上,与小姐相见,倡诗和文。”

假公子听见,便立起身来。此时旁列着二三十个家人跟随,假公子因分付道:“金带楼系内室,尔等人去不便,可在外面伺侯,单叫王代一人随入。”众家人答应一声,便退了出去。惟暴文扮做王代,紧紧跟定。辛祭酒送至厅后,便说道:“学生本当奉陪,但事关儿女,恐不合宜,只得负罪,在此拱候了。”假公子说一声但请尊便,自家昂昂然随着众仆妇走上楼来。

到得楼上,只见楼东西已摆下两张书案,案上已铺满纸墨笔砚,众仆妇就一面请假公子在东书案坐下,一面就到后楼去通报。不多时,早有两个垂髫的小丫环,一个携着茶壶,一个捧着茶钟,走到面前,先斟了一杯香喷喷的茶儿送上。假公子一面接了茶,一面就问道:“小姐梳妆完了么?”两丫环答道:“已妆成久候大爷。请大爷用过茶,就出来了。”假公子忙将茶吃完。

两丫环才收得茶钟去,早一阵香风,一二十个侍妾,簇拥着一位珠围翠绕的假小姐,从后楼走来。假公子与假管家远远望去,也不似人家闺阁女子,竟像玉天仙离玉霄一般,翩翩然、飘飘然而来。及走到面前,望着假公子深深万福。假公子慌忙答礼,而假管家已看得魄消魂乱矣。只见那女子生得:

翠眉蝉鬓乱纵横,粉泽兰香扑鼻生。

衫袖蹁跹看舞燕,齿牙脆滑听新莺。

容光艳艳迷痴眼,丽色冷冷动妄情。

若问胎从何处结,只疑身是百花成。

二人见过礼,各就书案坐下。丫环又送上茶来对饮。饮罢,假公子偷眼看那小姐,生得百媚千娇,轻盈袅娜,比北方女子,天壤之隔。因先挑说得:“久闻小姐芳名,如雷贯耳,只恨无缘一见。今不知何幸,得睹仙姿,足快平生之愿。”假小姐初作羞涩之容,低头不做一声,惟时时偷眼窥看假公子。见假公子再三诘问,因低低答道:“贱妾调脂涂抹,弄粉才华,岂敢当公子珠玉之挥毫?但既蒙垂青,敢祈赐教。”假公子听见,因说道:“伏睹仙容,不啻沉香亭北之杨妃。欲赞一词,无容着笔,今不得已,聊借古篇以伸己志,幸勿见哂。”因取一张锦笺展开,工工致致的写了三首绝句。写完,欲送与小姐,早有侍妾取去,呈与假小姐。假小姐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其一: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其二: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其三: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解识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

燕京暴文题。

假小姐看了,因执笔假作沉思欲和。不半个时辰,辛小姐早已伏在阁后,看见是《清平调》三章,因飞笔和了三首,写个细字稿儿,叫丫环悄悄传与假小姐。假小姐遂抄写了,只说是和成的,也叫丫环送与假公子看。假公子展开一看,只见和的:

其一:

自愧纤柔草木容,吹香吐色赖春浓。

深居尽日无人赏,何幸仙郎意外逢。

其二:

五陵公子姓名香,恼乱浑如刺史肠。

便使捉刀如捉笔,胜于优孟美人妆。

其三:

花贪柳爱自生欢,信耳何如洗眼看。

倘得吹箫乘凤去,风流旗另立新杆。 广陵辛氏和

假公子看完,忙视假管家。假管家早在旁低低耸臾道:“辛小姐诗意,已明明慨允,大爷何不谢了。”假公子听得分明,因起身来朝着假小姐深深一揖道:“我暴文赖天缘有幸,已蒙小姐垂允,感激不胜。谨拜领佳章,归告家严,即当遣聘。”假小姐虽答礼而不言,然而情态若将若迎,竟将假公子与假管家引逗得颠颠倒倒矣。诗已做完,不能久留,假公子只得又是一揖,辞了下楼。

刚下得楼来,辛祭酒早巳远远接着,邀到前厅坐下道:“失陪为罪。尊兄佳章,自然妙了。但不知小女拙作,能入尊兄之目否?”假公子道:“令爱佳作,不但字句精工,可称才女,而诗之情意,已蒙慨然许结丝萝矣。”辛祭酒听了,佯做惊讶道:“小女性极僻傲,这恐未必。莫非愚执,有触尊兄之怒,故以此相戏耶?”假公子道:“老先生面前,怎敢相戏?现有令爱佳章在此,可以为证。”随取出送与辛祭酒看。辛祭酒看了,又惊又喜又叹息道:“这真奇事了,想必果是天缘。小女开社数年,以诗来倡和者不为少矣,从无一字许可。今日三首和诗,竟心悦情服,真不可解。虽是尊兄大才所触,实亦三生之有缘也。由此看来,则小女数年之贞而不字,竟是有待于尊兄也。”因将诗送还。假公子说罢就要起身,辛祭酒勉强留他入席。假公子饮不得数杯,心下恐假管家等不得,遂忙忙辞谢起身。辛祭酒直送出大门,再三打恭而别。正是:

你弄玄虚我弄乖,是谁伶俐是谁呆?

花衣娶了青衣去,尚抱衾禂道快哉。

辛祭酒送了假公子去后,退入后厅,与女儿嘻笑,且按下不题。却说暴文考了回去,忙与王代换过衣服,遂欣欣然来回复父亲道:“那辛小姐果然生得美貌,果然做得好诗。初见孩儿,尚装腔做势,后被孩儿写了三首诗将她打动,她方回嗔作喜,也和了孩儿三首。其中诗意,句句留情,已明明许结婚姻。方才考了出来,辛祭酒尚不肯信,孩儿将他女儿的诗与他看,辛祭酒方哑口无言。”

暴雷听了满心欢喜,因大笑道:“昨日知府说辛老耿直,女儿刁钻,说得千难万难。怎今日一见我儿,便输心服意?莫非此女之才,原只有限?”暴文道:“若论这女子之才,真是天下少有。”因取出三诗递与暴雷道:“父亲请看便知。”暴雷接了,虽看不出好歹,却见锦笺甚美,又写得端端楷楷,因说道:“这诗果然精妙。”因又说道:“这女子既会做此好诗,又服我儿之诗,则我儿做的诗文,又高似这女子了。”暴文道:“孩儿诗文,怎敢在父亲面前夸口?只求父亲由此推详,便明白了。”暴雷听了愈加欢喜,因又着人去唤知府来作伐。只因这一作伐,有分教:虚假悲啼,糊涂欢喜。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乔公子瞒不到底现还原相 假夫人巧饰眼前装出真腔

词曰:

眉黛一般颦,谁向尖梢辨假真。况是蹙平心上事,如神。不怕亲而不更亲。

若问是何人,眼也秋来脸也春。从古婚姻谁最著,朱陈。何必他家定姓辛。 —右调《南乡子》

话说暴雷,看见儿子暴文去与辛小姐考较诗文,中了辛小姐之意,诗中竟已许结丝萝,满心欢喜,以为儿子有才。因又唤了知府来,说道:“你前日说辛祭酒的女儿,大有才学,人人皆考她不过,故誓不嫁人。怎我公子走去一考,便考中了,亲许结婚?”知府道:“老大人何以得知?”暴雷道:“现有她的和诗为证。”因叫人取了付与知府看。

知府细细看了,见内中有“何幸相逢”并“倘得吹箫乘凤”之句,因打一恭道:“恭喜老大人,这段婚姻果谐矣。虽老大人天威洪福,而令公子之大才,已不卜可知矣。”暴雷听了大笑道:“何如?你今日才知小儿是个真才,老夫不是过夸。但本府出师,边地望如霖雨,不能久留。这结婚之事,择了吉日,一面行聘,一面就要娶了,劳贤太守做个月老,去说一声。”知府道:“诗既考过,彼此爱慕,如今容易了。本府即当往言。”

因辞了出来,复来见辛祭酒,道达暴雷之意,心下还恐有甚委曲。不期辛祭酒相见了,竟笑说道:“天下事最难逆料。小女姻事,本乡本土不知择过多少贤豪,阅过多少词赋,俱不中意。不期暴公子一考,即彼此悦服,而愿婚之意已情见乎词。不瞒老公祖说,本乡本土还得朝夕相亲。暴公子此婚若成,岂肯久居于此,非南即北,相会甚难。父母之情,何以割舍?然小女诗笔已定,到叫我也没法,若再推辞便觉不情。暴将军所教,无不领命。”知府见辛祭酒允了,又将速娶之言一发说了。辛祭酒听了,假做凄然道:“既已许嫁,迟留数日何为?吉期悉听老公祖分付。”知府听了以为事成,欢喜而去不题。

却说辛祭酒进内,与辛小姐商量道:“事到弄假成真了。但我见这暴公子,生得人物到也还清俊,只怕绿绮嫁过去,没有真才服他不下,终须出丑,却将奈何?”辛小姐道:“父亲看那暴公子清俊,据孩儿看来,只怕那清俊的转不是暴公子。”辛祭酒道:”这又是奇谈了。他青天白日,盛服大轿,许多人簇拥着,从通衢大道而来,岂无一人看见?不比闺中隐密,怎生假得。且你哪些儿看出他不是真公子?”辛小姐道:“孩儿看那人虽然清俊,却生得寒薄,是个贱相,故疑他不是。”辛祭酒道:“这暴公子倚着父亲的势力,好不自大自尊!为何自家不来,却教人代替?”辛小姐道:“以势力压人,是不要人心服也,故可自大自尊。若男女之欲,要人怜而爱之,一尊大则人憎恶矣,必须软媚。暴公子想不能软媚,自揣心虚,故叫人代替。北人到此,谁能认识?护从虽多,谁敢说破?”辛祭酒道:“我要这暴公子来考者,非真要考他的诗,是要他来见绿绮。见过绿绮,好丑便相安于后日。昨日来者,若不是真公子,只怕绿绮娶去还要有说。”辛小姐道;“昨日来者虽不是真公子,然真公子昨日亦未尝不来。”辛祭酒听了,微笑道:“这又是奇谈了。他既教人代替,怎么又来?”辛小姐道:“父亲自不留心。据孩儿看来,只怕那个贴身服侍的家人,到是真公子。”辛祭酒道:“你又怎知道?”辛小姐道:“孩儿看那公子,凡有所言所行,皆顾盼着管家。况那管家,虽不如公子清俊,却骨肉丰厚,敦敦笃笃,是个有福之人。故孩儿疑而知之。”

辛祭酒听了,也还半信半疑。因又想道:“若果如此,明日绿绮嫁去,他们调换转来,还是说破好,还是不说破好?若不说破,又道是个随波逐浪,没眼力定识之人;若要说破,又道是憎嫌他,后来难得相安。”辛小姐微笑道:“这不打紧,父亲不见孩儿和诗中已有‘便使捉刀如捉笔’,‘胜于优孟美人妆’之句,先留下一个改正的机关矣。”辛祭酒听了,大喜道:“我儿你怎匆忙中,连此事也打点到了?真亏你有此细心。我昨日看诗,只道是赞他能文能武,不料又埋伏下这一着棋子。他粗人如何得知?绿绮可细细与她说明,使她临时好去应酬。”辛小姐答应道:“孩儿知道。”正是:

小小心肠最转关,智谋偏有许多般。

但开香口三更谜,略蹙纤眉九里山。

借箸细陈虽巧算,剖心待白一何顽。

错盘游刃轻轻解,始信佳人不等闲。

辛祭酒与辛小姐商量停当不题。却说知府回复暴雷,暴雷大喜。遂择了一个吉日,移住在一所大公廨中,叫知府为媒,行过千金聘礼去。军士排列一路,旗帜耀日,鼓乐喧天,奸不热闹。惊动了扬州合城人民,皆知道是暴公子娶辛小姐。早间行过礼去,午间辛祭酒也备千金的嫁妆送来,晚间就打点迎亲。

两边俱已准备,只有暴文心下有些踌躇不安:欲要仍叫王代去娶,父亲又自坐在厅上看发轿,无法挪移;欲要自去亲迎,又恐怕辛家看破了行藏,辛小姐又刁难起来,弄一场没趣。只得又与江邦商量。江邦道:“今日决代替不得。公子只好推说腚痛,不便骑马,竟坐一乘大轿去亲迎。坐在轿中,任他相请,只不下轿,便看不破行藏了。等娶到了家,拜过天地,送归洞房合卺,再揭去盖头,就认得真时,便也跳不去矣。况公子自会调停,料她不变。”暴文听了,方才欢喜道:“有理有理。”

到晚娶时,竟僭坐了父亲的八人大轿。一路花灯夹道,照耀得就如白日一股。笙箫细奏,金鼓齐鸣。知府乌纱吉服为媒,先去通言。其余二府三府四府并知县,又并合营有职将士,俱骑马跟随在后面陪娶。不多时,到了辛衙。辛祭酒也是乌纱吉服,儿子是儒巾蓝衫,迎到门前,请新郎待茶。再三苦请,新郎只不下轿。

新郎虽不下轿,然请新郎的家人已明明窥见新郎是前日的管家矣。早暗暗报知辛小姐。辛小姐闻知,又细细叮嘱了绿绮许多说话。辛祭酒见请新郎不肯下轿,便请陪娶各官待茶。各官见暴公子不下轿,恐误了良时,便也不下马了。喜乐在门前不住的吹打,火药不住的在门前频放,掌礼人又不住禀催。又延挨了半晌,方听得后厅隐隐一派哭声。

新人已上轿,抬将出来。众执事见新人已上轿,便分排逐队而行,中间拥护着新郎的轿在前,新人的轿在后,路旁观看的,无不赞羡繁华。

不多时娶到,同抬至大厅上,就有伴婆搀扶出来,同拜了天地,又同拜了公公,又夫妻交拜了,然后拥入洞房,共饮合卺。此时房中已备了两席酒筵,东西对坐。

二人坐定,伴婆就请揭去盖头的锦帕。暴公子见揭盖头,心下小鹿一撞,恐怕看见,要变颜色理论。不期盖头的锦帕才揭起,假小姐一眼看见了暴公子,便忍不住失声一笑,忽回头对着从嫁来的两个丫环低低耳语。

暴公子看见假小姐笑而不怒,心先放了一半,因大着胆问道:“小姐为何见我失笑,莫非疑我不是真公子么?”假小姐但只笑而不答,却又回头与从嫁丫环耳语。那丫环乃走到公子身边,低低说道:“前日公子假装家人来考诗那一日,小姐早已看定公子是真公子,那假充公子的不是公子。恐公子笑小姐没眼力,不识人,故于和诗中先暗暗说破,随即通知家老爷。家老爷道:‘为何如此?’小姐道:‘白龙鱼服,从来真人不肯露相,故若此耳。’老爷尚不深信。今小姐见公子原是真公子,自信有眼力能识人,故不觉失笑,非有他也。”

暴公子听见小姐说真人不露相,到替他将一场丑俱遮瞒过了,不胜之喜道:“这等说起来,小姐不独丰姿美丽是仙人,而明眼高识竟又是神人了。但更有一说,前日充我的假公子,人物也还清俊,小姐为何看不中意?”丫环道:“小姐一见话,就对家老爷说,那人虽外皮清俊,却骨肉寒薄,是个贱相。因赞公子是个有福之人,故和诗第二首末句云:‘便指捉刀如捉笔,胜于优孟美人妆。’”,暴公子道:“捉刀怎是赞我?”丫环道:“小姐说,昔三国时,外国遣使臣来朝见魏公曹操。曹操恐貌不扬,因选一丰伟者代之。而自捉刀,立于其旁。那使臣见后,曹操因叫人问魏公人品如何,那使臣道:‘魏公虽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真英雄也。’曹操听了大惊,服其识人。今小姐见公子假充家人。故以捉刀相赞。”公子道:“优孟又是何说?”丫环道:“小姐疑那假公子像个戏子,故曰优孟。”

暴公子听了这些话,直觉得满身痒毛都被她抓到,哪得不喜?因说道:“小姐眼睛怎如此精明?那假充我的果然是个梨园。”随叫侍妾奉酒道:“我暴文自惭粗俗,恐难亲近玉人,不料转蒙小姐错爱如此,真前缘也。誓结发齐眉,断无二心。”假小姐到此时,方自答道:“若能仰望终身,方不负贱妾一番择婿。”二人说得投机。饮罢,便同入鸳帏,受用那颠鸾倒凤之乐。正是;

少年得意是新婚,况复多情又有恩。

今日相逢鸳帐里,交欢哪得不消魂。

二人风流得意,不能尽言。到了次日,暴公子来见父亲,称赞辛小姐才美不尽。暴雷见儿子得意,也自欢喜。到了日中,又打发儿子到辛衙谢亲。

暴公子这番来见辛祭酒,又请拜见辛夫人便认为门婿,十分亲热,不住口地称赞辛小姐的才美。辛祭酒治酒款待。他便尽兴而饮,毫不装腔。

在扬州住过了几日,暴雷因要起身,便拨了驿递的船只人夫,先送公子夫妻起身回京。辛祭酒与夫人,只得假作悲啼,与“女儿”泣别送行。又留恋了两三日,留恋不住,只得任她去了。暴公子去后,暴雷住不得数日,因军机紧急,也就去了。正是:

恶人空使千般势,淑女佯为三不知。

娶得夫人称婢子,欢然犹道是便宜。

辛祭酒打发了暴雷与暴文起身去了,一块石头方才放落地下。因与辛小姐商量道:“一场大祸,幸亏你识巧心灵,偷躲过了。但只愁风声树影,瞒不得许多,一朝走漏消息,便是非不小,却也不可不虑。”辛小姐道:“孩儿开此诗社,原非博名,意在择偶。今兄弟之婚亦巳聘矣。孩儿之姻已蒙父亲属意,谅无他说。孩儿何必又播虚名,以招实祸?从此之后,请谨闭闺阁,不复见一人矣。”辛祭酒道:“必得如此方妙。且过些时,再作区处。”因分付家人道:“有人问及小姐,只说已嫁暴公子去了。”正是:

只要牢牢自口瞒,他人耳目又何干。

争传仙子乘鸾去,谁认嫦娥在广寒。

扬州尽传辛小姐嫁暴公子去了不题。却说甘颐,自别了黎青回蜀,因见辛祭酒已有允从之意,心下十分欢喜。一路上,虽未免牵挂踌躇,然想到其间,以为还有指望,又心下一宽。思思想想,忽到了家中。拜见母亲,又与妹子相见,彼此无恙,大家不胜之喜。

母亲就要对甘颐说知刁直赖亲,及妹子做诗之事。甘颐忙说道:“此事孩儿在扬州细细都知道了。”母亲惊讶道:“你在扬州如何得知?”甘颐遂说:“扬州有个辛祭酒。辛祭酒有个女儿,叫做辛古钗,才美过人。辛古钗有个兄弟,叫做辛解愠,少年才美,不减姐姐。因自有才,定要娶个才美之妇。故他姐姐辛古钗,特持为他开了一个红药大社,招扬州城中,并天下女子入社做诗。指望选择一位佳人,与他为配。孩儿闻知这辛古钗才美,欲要见她一面而无由,只得假装女子去入社做诗。因写自家名字不便,只得从权写了妹子名字,到社中做了十首《子夜歌》,两首赋体律诗。不期她兄弟辛解愠见了,认真是妹子所做,十分爱慕。遂叫父亲辛祭酒,向孩儿求亲。孩儿因见辛解愠少年秀美,而又多才,自是科甲中人,故一口就许了。孩儿虽许了,他父母还以未见妹子为疑,故久未行聘。不期我这巴县的王父母,就是辛祭酒受恩的门生。知老师要为儿子求一才美媳妇,因见妹子公堂做诗出类,看明才美,故差人将妹子的四首诗,不惮数千里而送与辛祭酒看。就劝他速速行聘,不可失此才美之妇。辛祭酒看见名字,恰正是孩儿的妹子,喜不自胜,故再三求孩儿归来受聘。孩儿又因乡试在迩,也要归来。故妹子之事,一一皆知。”

田氏听了大喜道:“这王知县真是个好人,方不愧为民父母。前日在公堂上,就许替妹子作伐,不期又恰是你看中意的,真奇事也。如此说来,妹子到好了。只是你去游学一场,既遇了辛古钗这样才美女子,又改妆见过了她,何不说出真情,求她为妇。”甘颐道:“辛古钗才美之名,播于一郡。凡扬州大乡绅子侄,谁不求婚?俱不肯从。孩儿一个远方的孤身寒士,若轻易开口,殊觉不情,故每每隐忍住了。只到前日,辛祭酒求我归来受妹子之聘,孩儿乘机,方透得一句。辛祭酒虽未明言,已隐隐有相从之意在言外矣,但嘱付孩儿努力功名。孩儿因思他们宦家门楣,功名不成,自然无分。故归来乡试,亦为此也。”田氏道:“既是这等说,且待过秋闱,再作区处。”

甘颐与母亲说完了正事,随即将扬州所做的诗文一一取出,与妹子看。甘梦也将别后做的新诗,与哥哥看。彼此互相称赞。甘颐因叹说道:“人生世间,才华是万不可少的。妹妹若非这四首新诗,使上官起敬,则受刁直之累不浅。只因这四诗之妙,又结成此一段良姻。虽姻缘天定,然细察其成就之机,实则才华之所致也。就是愚兄,入香社而邀美人之盼睐,游朱门而蒙显达之交欢,亦惟此一枝笔为之招致名誉耳。设或不然,落落书生,何以得扬眉吐气。”甘梦道:“才之所以动人者,以多才者少也。若据哥哥说起这辛古钗的才来,诗句惊人,香名满郡,则妹子村僻株守之才,不足数矣。”甘颐道:“才必有对,名难独擅。无青莲谁知子美,有义山方显乐天。使扬州无辛古钗才美擅名,人竟不知闺秀中有香奁之妙矣。惟辛古钗特开大社,故震起闺阁诗风,虽出类拔萃如古钗者少,而辛解愠由此知求才妇矣。惟辛解愠知求才妇,故王知县见了妹子之才,遂欣然作伐。惟王知县欣然作伐,故辛解愠欣然愿纳聘,而吾妹之才色播满广陵矣。设无古钗之才,焉能显吾妹之才?故愚兄谓既生吾妹,而古钗之生,为不可少。何也?惟才知才,惟才怜才也。”甘梦听了,连连点头道:“蒙哥哥指教,妹妹之茅塞开而鄙吝消矣。”兄妹谈到入微,彼此欢畅。

过了两日,母亲田氏道:“这王县尊,既断明图赖,又出示禁止强婚,虽说爱才,而用情可谓至矣。我儿既归家,不可不一往谢。”甘颐道:“孩儿正有此念。”因写一个名帖的手本,叫人拿了头巾蓝衫跟到县前,穿戴起来,将手本投入。

此时知县正审完事要退堂,忽看见甘颐的名帖手本。此时差去见辛祭酒的差人已回了,辛祭酒央他纳聘的回书已见了。正要差人打听甘颐可曾还家,忽见来拜,忙教请在迎宾馆坐。随即到馆中来相见。一见了,看见甘颐青年秀美,满心欢喜,因笑嘻嘻说道:“甘兄回来了,本县甚是渴想。”甘颐道:“生员昨日才回,今日特来进谒。求老父母大人台坐,容生员叩谢。”王知县道:“这也不消了。”甘颐道:“本县生员,进谒父母,礼应叩首。况老父母大人又不独父母之尊,而保全培植,又生员之恩人也,敢不叩首?”因铺下红毡,大拜了四拜。王知县也答了四拜。拜毕,师生坐下。甘颐因先谢说道:“生员浪游于扬,老母弱妹孤处于家,不意遭舍亲之祸。若非老父母大人,垂明镜之霜,沛阳春之泽,不几堕于陷阱乎?今得保全,皆老父母大人之厚德鸿恩也。且不独保全,而又系红丝于千里外之荀香,此恩此德更当何如?”王知县道:“申冤理枉,乃本县职守之常,何足言谢。至于千里联姻,是为敝座师令公子求佳妇。恐其不知蛾眉三峡有令妹之美才也,实非为令妹作过情之誉。此事敝座师已有书来,道及先有许多作合,天意成全,不待言矣。但本县尚有一言,不知有当于甘兄否?”甘颐听下连连打恭道:“愿闻佳教。”王知县因细细而说。只因这一说,有分教:言才耳畔,喜早心窝。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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