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达·图米家政职业中介所地处东二街,不仅名副其实,而且与它所处的环境也十分相配。我不得不在前厅等候片刻,那里的气味可真令人难受,一个表情严肃的中年妇女管理着中介所的所有工作,她说亨利·艾格尔伯格在这里登记了要找司机的工作。她可以让他给我打电话,也可以让他到办公室里来面试,但当我在她的桌上放了一张十元钞票,暗示她这只是出于对她们中介所的信任,对她们介绍的人没有任何偏见的时候,她就让步了。她给了我他的地址,那是在桑塔莫尼卡大道的西边,在旧城区里一个叫舍尔曼的地方附近。

我没有耽搁,马上开车到了那里,因为我害怕亨利·艾格尔伯格会接到中介所的电话,告知他我要来找他。这里是一个寒酸的旅馆,靠近市内电车轨道,入口和一家中国洗衣店相连。楼梯上就是旅馆,有的台阶上铺着已经风化的橡胶垫,用来固定橡胶垫的黄铜也不成样子,歪歪扭扭的。楼梯走到一半,中国洗衣店的味道就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煤油、烟头、隔夜的空气和油腻的纸袋的味道。楼梯顶端的木架子上有一本入住登记簿,最后一个入住登记是三周前写上的,用的是铅笔,可以看出登记的人在写字时手有些颤抖,我由此推断出这家旅馆的管理没那么严格。在登记簿旁边有一个电铃和一个名牌,名牌上写着“经理”二字,我按下了电铃,静静等着。不一会儿,走廊后面的房门就打开了,一个男人拖着脚步,不慌不忙地朝我走来,他穿着破旧的皮拖鞋和一条说不上颜色来的长裤,裤子最顶上的两粒纽扣没有扣上,这样他胖乎乎的肚子能舒服些,他的上身还挂着两条红色的裤带,衬衫的腋下有些黑,其他的地方也不怎么干净,他的脸该好好洗洗了,胡子也得刮刮。

他说:“我们已经客满了,伙计。”说完还冷哼了一声。

我说:“我不是来住店的,我来找一个叫艾克尔伯格的人,有人告诉我他住在这里,但我发现你的入住登记簿上没有他的名字,这样的话——你当然明白,那可是违法的。”

“自作聪明的家伙,”胖男人又哼了一声,“就在走廊那头,老兄,218号房,”他伸出拇指,拇指的颜色和形状就像一个烤熟了的马铃薯。

“你能好心带我过去吗?”我说。

“天哪,副州长来了!”他说着,肚皮都颤动了,小小的眼睛几乎要消失在他黄色的肥肉里,“好吧,老兄,跟我来。”

我们走进了前方阴暗的走廊里,来到走廊尽头的一扇木门前,上面有一个关着的木制气窗,胖男人用肥嘟嘟的手重重地敲了两下门,里面没有动静。

“出去了。”他说。

“帮个忙,把门打开吧,”我说,“我想进去等艾克尔伯格。”“去猪的手提箱里等吧,”胖男人骂了起来,“你以为自己是谁啊,浑球儿?”

这话可把我惹恼了,他跟我差不多高,大概六英尺左右,宿醉还没怎么清醒,我来回看了看黑漆漆的走廊,这地方好像根本就没人。

我一拳打在了胖男人的肚子上。

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打了个嗝,右边的膝盖狠狠地撞到了下巴上,他咳了起来,眼里充满泪水。

“哎哟,老兄,”他哀号道,“你比我年轻20岁,这不公平。”“把门打开,”我说,“我没时间在这跟你磨叽。”

“一块钱,我就帮你开门,”他说,用衬衫擦着眼睛,“给我两块钱的话,我就什么都不说。”

我从钱包里拿出两块钱,然后把他扶起来,他把两块钱折了起来,然后拿出了一根我花五分钱就能买到的万能钥匙。

“兄弟,你挺厉害的,”他说,“你从哪儿学来的?大多数身材高大的人都不怎么灵活。”他打开了门。

“一会儿你如果听到什么声音,”我说,“无视它,如果东西被弄坏了,我会好好赔偿你的。”

他点点头,我走进房间里,他在我门后锁上了门,脚步声慢慢消失了,四周一片寂静。

房间很小,简陋又俗气,里面有一个五斗橱,五斗橱上面挂着一面镜子;房里还有直背椅,木头摇椅,珐琅瓷有些剥落了的单人床,单人床的床单上打满了补丁;单层窗的窗帘上有苍蝇留下的印记,绿色百叶窗下面的板条不见了;房间角落里有一个洗脸池,旁边挂着两条纸一样薄的毛巾,这里当然不会有浴室或者衣柜,搁板前挂了块深色的布,很显然那就代替了衣柜了。在布块后面我发现了一套大码的灰色商务西装,如果我穿成衣的话,应该也是这个码——但我从来不穿成衣。地上有一双黑色粗革皮鞋,至少是12码的,房里还有一个布箱子,我当然也翻查过了——它也没有上锁。

我还翻找了书桌,里面的一切都整洁、干净、体面——这让我有点吃惊。但里面的东西不多,更没有什么珍珠。我把房间里一切可能和不可能藏珍珠的地方都翻了一遍,没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

我坐在床边,边抽烟边等。很明显,这个亨利·艾克尔伯格要不就是个大笨蛋,否则的话他根本就是无辜的。这个房间里他留下的痕迹显示出他根本就不像是个会干偷珍珠项链这种勾当的人。当脚步声朝这里走来时,我已经抽了四根烟,这比我平时一天的量还要多。这步伐十分轻快,但却不是鬼鬼祟祟的。门里插进了一根钥匙,钥匙转动了,门随意地被推开了,一个男人走进来,看着我。

我有六英尺三英寸高,体重超过两百磅,这个男人跟我差不多高,但好像瘦一些。他穿着一套蓝色哔叽呢西装,除了整洁之外,你也没法更好地去形容他的衣服了。他的金发浓密拳曲,脖子跟漫画里的普鲁士下士很像,肩膀十分宽厚,双手大而结实,一张脸看起来饱经风霜。他小小的绿眼睛朝我眨了眨,当时我觉得这是邪恶的幽默。我一下就明白过来,这个男人不容小觑,但我不怕他,我们身材力气都差不多,但是,我有一个小小的疑问——他可能没我聪明。

我冷静地从床上站起来,说:“我是来找艾克尔伯格的。”

“老兄,你是怎么进来的?”他的声音很舒服,有些低沉,但并不难听。

“我一会儿再解释,”我冷冷地说,“我在找一个叫艾克尔伯格的人,是你吗?”

“哈!”那个人说,“是大胆狂徒,还是喜剧演员,等我松松我的皮带。”他往房里走了几步,我也向前踏了几步。

“我叫沃尔特·盖齐,”我说,“你是艾克尔伯格吗?”

“给我五分钱,”他说,“我就告诉你。”

我当作没听见,“我是艾伦·麦金托什小姐的未婚夫,”我冷冷地告诉他,“我听说你想要吻她。”

我们俩又互相朝对方走了一步,“你是什么意思——想吻她?”他冷哼了一声。

我猛地挥出右拳,正中他的下巴,对我来说这一拳已经够狠的了,可对他却没什么影响。我的左手又朝着他的脖子接连挥出了两记狠狠的短拳,后面一拳打在了他宽鼻梁的一侧,他的鼻子喷着气,打中了我的心口。

我弯下身子,我感觉双手好像把房间举了起来,不停地转着它。当房间还在使劲旋转时,我用力把房子一甩,自己摔倒了,后脑勺儿重重地撞在了地上,这时我暂时失去了平衡。当我还在想着如何站稳的时候,一条湿毛巾已经在拍打着我的脸。我睁开了眼睛,亨利·艾克尔伯格的脸凑得很近,脸上带着关切的神情。

“老兄,”他说道,“你的肚子就像中国人的茶一样没劲。”

“给我白兰地!”我嘶哑着声音说,“发生了什么?”

“你在地毯上的一个小洞里绊了一跤,老兄,你真的要喝酒吗?”“白兰地。”我又哑着嗓子说,然后闭上了眼睛。

“我不希望你喝了酒之后,会让我再打你一次。”他又说道。门打开了,又被关上。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免得因为移动而产生恶心头晕感。时间就像蒙着长长的灰色面纱,慢慢地过去了。接着门被又一次打开,又关上了,一会儿之后,一个结实的东西压着我的嘴,我张开了嘴,酒被倒到了我的喉咙里。我咳了起来,但是这辛辣的液体渗进了我的血管,我马上又有了力气,坐了起来。

“谢谢你,亨利,”我说,“我可以叫你亨利吗?”

“这又不收税,老兄。”

我站起来,站到他的面前,他好奇地看着我,“你看起来挺好的,”他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生病了?”

“浑蛋,艾克尔伯格!”我说着,使上我全身的力气朝他下巴一侧打了一拳。他晃晃脑袋,眼里冒出了怒火,当他还在晃着脑袋的时候,我朝他的脸和下巴又打了三拳。

“所以你这是在为了你的爱情挥拳头咯!”他吼了一声,抓起床扔向我。

我避开了床角,我躲避的速度有些太快了,于是我失去了平衡,脑袋撞在窗户底下的踢脚板上,把它撞得凹陷进去四英寸。

一条湿毛巾在拍打着我的脸,我睁开了眼睛。

“听着,伙计,你打了我两次,可一点儿便宜都没占到,也许你该找个下手轻点儿的对象。”

“白兰地。”我嘶哑着声音说道。

“你得来点威士忌。”他用一个玻璃杯顶开我的嘴唇,我饥渴地喝着。不一会儿,我又爬了起来。

让我震惊的是,床根本也没有动,我坐到了床上,亨利·艾克尔伯格也在我旁边坐下,拍拍我的肩膀。

“我们俩一定很合得来,”他说,“我从没亲过你的女孩,但我不会说我不想,你烦恼的只有这个吗?”

他从品脱玻璃瓶里给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这是他刚才出去买来的,若有所思地将酒吞了下去。

“不,还有一件事。”我说。

“说吧,但是不准再动手了,你保证?”

我极为不情愿地答应了他,“你为什么辞掉了彭拉杜克夫人那儿的工作?”我问他。

他那又粗又浓的金色眉毛下的眼睛盯着我,然后看了看手里的酒瓶,“你觉得我是个美男子吗?”他说。

“呃,亨利——”

“别在这给我哼哼唧唧的。”他怒吼道。

“不,亨利。我不能说你非常英俊,但毫无疑问,你充满了男子气概。”

他又倒了半杯威士忌,递给我,“该你喝了。”他说。我还来得及仔细思量自己的行为,就已经把酒喝了下去。当我不再咳嗽时,亨利从我的手里拿走了玻璃杯,重新把它装满,心神不定地喝下了自己的那份酒,酒瓶已经快空了。

“如果你爱上了一个绝色佳人——就凭我这样的长相,一个我这样的人,出生在养牛场,在农业大学里跟人逞凶斗狠。说起容貌和教育,也只能到记分板上去找找了。除了鲸鱼和肥公猪——也就是你们所说的火车——我全都斗过,也都赢了,当然偶尔也会被修理。然后我得到了这份工作。然而那有这么一个女人,无时无刻都那么可爱迷人,我心里明白自己是没有机会的。朋友,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呢?我嘛……我只好选择离开了。”“亨利,我想跟你握握手。”我说。

他冷淡地和我握了握手,“所以我走了,”他说,“我还能怎么办呢?”他举起瓶子,透过玻璃瓶看着光线,“老兄,你让我弄来这个,真是犯了个大错。我一旦开始喝酒,就停不下来了,你很有钱吗?”

“当然,”我说,“如果你想要喝威士忌的话,亨利,你就应该喝威士忌。我在好莱坞的富兰克林大道上有间不错的公寓,你现在这个暂时落脚的家虽然稍显简陋,但我绝对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我觉得我们应该去我的公寓,那里要大一些,方便活动。”我轻快地挥了挥手。

“承认吧,你已经醉了。”亨利说,小小的绿色的眼睛里带着仰慕。

“我还没醉呢,亨利,不过我确实感受到了威士忌的酒劲了,我感觉很愉快。你别介意我说话的方式,这是我个人的事,就像你说话的时候总是直截了当一样。不过在我们离开前,我还有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要跟你商讨一下,我受委托要找回彭拉杜克夫人的珍珠项链,据我所知,可能是你偷走了。”

“小子,你这是在冒险。”亨利轻轻地说。

“这是公事,亨利,开门见山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法。那些珍珠都是假的,所以我们应该很容易达成协议。我对你没有恶意,亨利,而且你帮我买了威士忌,我还欠你个人情。但我得公事公办。我给你50块钱,你愿意把珍珠还回来,然后对这件事守口如瓶吗?”

亨利哈哈大笑了两声,但他的声音里似乎有些怨愤:“你觉得我偷了那串弹珠,还会坐在这儿等着一堆警察来抓我吗?”

“我们没有报警,亨利,而且你也许还不知道珍珠是假的,把酒给我,亨利。”

他把瓶子里的酒都倒了进去,我心情大好地把酒喝了下去,把玻璃杯砸向了镜子,却没有

打中。那个沉甸甸的廉价玻璃杯掉到了地上,没有摔碎。亨利·艾克尔伯格哈哈大笑起来。

“你在笑什么呀,亨利?”

“没什么,”他说,“我只是在想那个蠢货要是发现他所偷的珍珠——其实只是一堆破弹珠的话会怎么样。”

“你的意思是你没偷那些珍珠了,亨利?”

他又笑了,笑声有些忧郁,“是啊,”他说,“我是没偷,我应该揍你的,但有什么意思呢?每个人都该死的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不,老兄,我没有偷那些珍珠,如果那只是个铁环,我不会动任何的念头。如果它们看起来就像有一次我在那个老太太脖子上看见的那样,偷了它之后,我绝不会就只是把它藏起来,窝在洛杉矶这个破公寓里等着一堆警察闻声而来的。”

我又伸出手来跟他握了握。

“这就是我所需要知道的全部,”我高兴地说,“我现在放心了,我们一起去我的公寓里,想办法找到这些珍珠吧。我们俩同心协力,一定能克服任何困难的,亨利。”

“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嗯?”

我站起来戴上帽子——前后颠倒着戴。“不,亨利,我这是在向你提供一个工作机会,我知道你需要它。还有,你想喝多少威士忌都可以。我们出发吧,你现在的状况还能开车吗?”

“该死的,我没醉。”亨利说,看起来很吃惊。

我们离开房间,沿着黑漆漆的走廊往回走。胖胖的经理突然从模糊的阴影里钻出来站在了我们面前,摸着肚皮,狭小贪婪的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我。“一切都好吗?”他问,咬着一根牙签,那牙签好像用了很久,颜色都变暗了。

“给他一块钱。”亨利说。

“为什么,亨利?”

“噢,我不知道,给他一块钱就是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递给了那个胖子。

“谢了,朋友,”亨利说,然后一下掐住了那个胖子的脖子,飞快地从胖子手指中抽走了那一块钱。“这可以用来买酒,”他说,“我不喜欢别人乱要钱。”

我们互相手搭着肩走下了楼梯,留下经理在那儿使劲地要把那根牙签从食道里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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