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半,敲铁三角的声音催大家起床。七点过十五分,穿了白外套的印第安女人带给每个房间鲜梅汁。八点钟,咖啡又送进房来。桃蕾来敲门口。

“早安,唐诺。睡得怎么样?”

“一觉到天亮。”我说。

“晨骑八点半开始。餐厅里有早餐了,不骑马的只好在餐厅用早餐。”

“晨骑骑多久?”

“大概二十分钟。”她说:“可以开开你的胃口。山上火已经升好了,咖啡也热了。客人一到就炒蛋、煎腌肉、烤面包,那边还有荷兰蛋饼、水煮火腿、香肠,要什么有什么。”

“对马不大公平。”我说。

“为什么?”

“把客人增加那么多体重。”

她笑了:“马很高兴。它们在山上有牧草吃,一面玩着等这些洋包子……不,等这些客人吃饱。”

“不是洋包子?”

“说溜嘴了。”她说:“我们工作人员叫这些都市来的洋包子。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们是我们高贵的客人。”

“我给你说动了,我要去参加晨骑。”我说。

“我知道你会去的。”

我走向他们在放马鞍的地方,她跟在我身旁,走得很近。臀部撞上我两、三次。她说:“唐诺,在这一季里我们会合作很多次。这是一个经常性的工作。罗汉曼案子做完后还会有别的案子的。”

“会有很多别的案子?”

“我想是的,会一个接一个来。”

“我看我还是学会骑马好一点。”

她又看向我笑道。“你不妨多学一点东西。”她说:“这里是通才教育的好机会。”

我们走到马群的边上。柯好白看我一下说:“唐诺,你要一匹什么样子的马?”

“别人挑剩的都行。”我告诉他。

“要不要来匹神气点的。我们各种马都有。”

“你决定。”

“那边那匹上好鞍的红马,你去试试脚蹬高低合不合适。”

我跨上马鞍,腿肚子上用点力,把自已重心白右侧移向左侧,又从左侧移向右侧,再在正中坐定。我用?绳轻轻给马脖子加点压力,把马头牵向左,又牵向右。放手,跨下马来。“不错”我说:“脚蹬高低正好合适。”

“脚蹬高低合适,但是马不合适。”小白说。

“为什么?”

“你该有匹好一点的马。”

他对马僮点点头,举起一根手指头,一分钟后,马僮牵出一匹脚步轻盈的马来。

小白替马装上马鞍和?辔,他说:“赖,给你这匹马……你在哪里学的骑马?”

“我还没有骑,我只在马鞍上坐了一下。”我说。

“我是内行。”他说说:“你在鞍上坐得很高。给你这匹马,它还有一点羞怯。假如它不照你意思,那是因为它怕你。它想吓吓骑它的人,稍稍给它点压力,它是匹好马。”

“可以。”我说。

洋包子们散兵游勇地过来,分别有人帮忙使他们上马。八点半大家循序出发。

我们沿着只能走吉普车的小路上山,两侧是车轮下的轨道,沿着当中走不会迷失。我们上了个山岗,太阳在背面。小白带头,让他的马小跑步。

后面的都市牛仔……洋包子们在马背上弹上弹下。有的想用膝盖及小腿夹住马肚子,有的双手抓住马鞍上的鹿角。其它的只能让他弹上弹下,很少有人能在鞍上轻轻松松的。

小白回头看我好多次,我看到他对我很注意。

我的马,脚很轻,坐在它背上有如坐在摇椅里。

我们沿着干凅的小溪谷岸上摇了十五、二十分钟,来到一个长满鼠尾巴草的台地上。用当地植物的茎和根,编成安全短架围着高处台地的四周,当中一辆四轮马拖的货车,货车尾的档板放下着。车后一堆营火,一个年纪大的灰白头发印第安人,戴着一顶大厨帽,穿着白外套,在管理着。大长方形用炭的的营火上,有一打以上的平底锅,在炉架上,有三个墨西哥小男孩在帮忙。

都市牛仔一个个用不同的方法自马背上下来,呻吟着,僵直着腿来到炉架旁,伸手向火上要强调沙漠早上的寒气。他们影响了烤煮的工作,于是又围到木条做的野餐桌,或坐到向外放的长凳上去看山景。

大家用搪瓷杯子喝咖啡,搪瓷的碟子吃蛋、火腿和香肠,吃着加很多果酱的焦黄土司。大家坐着抽烟聊天,直到太阳爬上山脊,一下把平台照得十分耀眼。

小白问什么人还要骑马更上一层楼。大一半要回牧场,小白带了小一半骑马向上。我跟他们上去。

“你骑那匹马骑得很好。”他说:“你控制得不错。”

“我喜欢马。”我说。

“看来马也喜欢你。”他说:“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有人对我说的。”我说:“一个朋友。”

“哪一位?”小白问:“来过这里的我每个都记得。”

“一位姓王的。”我说:“我对他不熟悉,有一晚在酒吧里见到。他才从这里回去,晒得很黑,对我说起这里的好时光。”

“喔,”他说。没有再问下去。

向上的山路是向上走出山谷,沿一个大平台,岔向左,来到一个可以南北向看到沙漠的地方。沿着山路向北,然后是很陡的坡向下。很安全,但陡得厉害。女生们哇哇叫,男士们不断对马说慢慢来,不要慌。

小白自鞍上侧身向我回顾,眨一下眼。

我把?绳放松,我的马自然地向陡坡下去,经过山艾树丛,十一点钟的时候,所有人都回到牧场房子。

大家从鞍上下来,来到游泳池旁,冷热咖啡在等着。

很多客人都在游泳。

桃蕾穿了件松紧的泳装,裹在身上像香肠外面的肠衣。她在泳池畔出现,仰头看我。“下水吗,唐诺?”她问。

“等一下,也许。”

她弯下身,把手混到水里,把湿手拿出来,向我脸上弹一下,迫得我心痒痒的,说:“我要你现在下水。”说着自己从池畔铁梯轻巧地向水里溜下去。

我回我的小屋,换上泳裤,出来跳进水里。桃蕾在泳池的另一端。过了一下她游过来。

“你个子不大,但满匀称的。”她把手伸出来放我肩上。

“你还说匀称。”我说,故意向她上下看着。

“是吗?”她问,用她指尖自我胸部一路划下,转身游出去,和一个很肥的四十多岁在打水的女人聊两句。接着她向一个男人过份地扇了两下睫毛,又游向他太太聊两句。

我到低跳台下去跳了三次水,找了一块人工草垫躺下,晒着太阳。过了一会,回房冲了个凉,出来找张桌子坐下。

桃蕾走过来说:“杜美丽会来一起用午餐。她早上飞机到,小白去接她了。”

“对她知道多少?”我问。

“只知道她是个护士,二十出头很多了。她可以。”

一个男人的声音叫道:“嗨,桃蕾,教我太太仰泳好吗?”

“当然,”她说,低身向我亲切地看了一眼:“等下再谈。”就这样离开。

然后她就变了游泳指导,一面又教另外几个想减肥的女人应该怎样利用游泳减肥。渐渐的泳池中人数减少,大家回房冲凉,穿衣服,准备用餐。

杜美丽在十二点三十分到述。费桃蕾迎上去见她,关照小白把行李搬进美丽预定的平房。她给美丽安排的一号屋,正好在我边上。

她们走过我前面时,桃蕾有用意地向我眨一下眼,而后故意地把自己的眼上下地观看杜美丽,就像一个漂亮女人在看另外一个漂亮女人一样。

杜美丽金发碧眼,二十六、七岁,五尺二寸左右,全身体重得到极好的分配。小个子,但每一个重要部位,不能少一两也不能多一两,她走路的时候轻松典雅,腿很长,有贵族气。

使我最重视的是她的眼睛。

她快速地向我看一眼,又马上把眼光移开。

我这时候看到她眼睛实在是淡褐色的,有点局促不自然,她看起来有点怕。

两个女孩没和我打招呼,经过我前面,径向平房走去。

桃蕾知道我会从背后注视她们,走路时故意把臀部摆动加多一点,以示知道我在看她。

午餐铃声响的时候,她们两个还在平房里。

午餐是在游咏池胖开的,很清淡,有水果色拉、牛肉清汤、碎肉酱汁和热的饼。

柯好白悠闲地逛过来,看到我在用餐,问:“一个人?”

我点点头。

柯好白自动在我对面椅子上坐下来。

这一下破坏了我原定的计划。我原希望桃蕾会把杜美丽带出来用餐,我对面正好有空位,自然的坐下来,可以先熟悉一下。但是我没有办法可赶走小白,更不能不理他,引他起疑。

“午餐?”我问。

“这玩意儿不行。”他用手比了一下:“我在厨房吃。我喜欢多一点肉,少一点水果。那匹马对胃口吗?”

“很好。”

“是匹好马。我们不轻易把它拿出来给人骑。”

“谢了。”

“不必谢,它也需要运动,你知道,把好马给新手来骑,骑不了几次,马就和骑它的人一样,变新手了。”

“很多人不知道,马对骑它的人很敏感。它们会相人,你的脚向它身上一蹬,缰绳在手,它们立即知道你会不会骑马。一旦你坐在它背上,给它一个转头的信号时,它连你喝咖啡加不加糖都知道了。”

小白自己都说得笑了。

“你对骑马的人知道不少。”我说。

“吃这行饭,能不知道吗?……看那个过来的人,新的牛仔靴,定制的西部装,五加仑大的帽子,丝巾在脖子上,他神气活现对我说要一匹比一般训练好,‘还要好一点’的马,他不愿老跟在别人后面走。

“你看看那个家伙,要是他靴子后面带着刺马钉,你告诉他牧场规定不能带刺马钉。于是你看他怎样把刺马钉拿下来。看完了,你就知道该给他一匹最安全的退休老马。

“回来的时候,他会给你十元小帐,说明天给他留匹好一点的马。这种人带了女朋友来的,他要表现一下。他吹嘘着他骑过马的地方:蒙大拿州、爱达华州、怀俄明州和得克萨斯州。”

“你怎么办?”我问。

“十元收下,明天换另外一匹老马给他。你要给他一匹真的马,这家伙不是被踢下马来,就是摔死。”

“他知不知道十元,白给了,他还是弄到匹老马?”

“知道一点,”小白说:“但是你有办法使他不抱怨。你告诉他,对这匹马他必须要小心。

你说它看起来驯顺,但是驾御不好的话非常危险。你说自从去年它把两个人从背上摔下来后,再也没有把它牵出来给客人骑过,除非你知道这客人是个骑马专家。

“那家伙一路对女朋友吹嘘这件事,回来又给我十元,告诉我马很听他的话,对我说只要他在这里请每次都给他这匹马骑。”

他把手放在张开的嘴上打了个呵欠。

桃蕾从一号平房走出来,站在门口等着,等我看她时看我一眼,看向坐在对面的小白,回进屋去。

“你吃过饭了吗?”我问小白。

“没,我现在去吃。”

他把椅子推向后,站起来,从上向下看:“赖先生,要是你不见怪,我觉得你怪怪的。”

“怎么会?”

他说:“你只听不讲。”

“我应该要讲吗?”

他说:“到这里来的人,只怕别人不肯听他说的。只要有人听,他们心都可以说出口来,尤其是能骑马的人。他们对我说以前露营的经历、以前去过的城市牛仔牧场和他们在马上的经历……你是哪里学来的骑马?”

“我不骑马。”我说:“我只是坐在马上。”

他嗤之以鼻,走开。

他走了才不多久,桃蕾自平房出来,后面带了杜美丽,她们直向大屋子走。突然,桃蕾转向我的方向说道:“杜小姐,我给你介绍一位我的朋友。赖唐诺。”

我站起来,一鞠躬说:“很高兴见到你。”

淡褐色的眼睛,用坦白的神色看着我,我自己觉得心里惭愧。

“哈啰。”她说,把她手给我。

是一只冷而纤细的手,但是手指很有力。

她已经换上骑装了;裁缝定制的整套套装,把她娇瘦的身材衬托得美到极致。

“正好吃饭时间,”桃蕾向美丽说:“我饿惨了……唐诺,你一个人,我们坐这里来陪你,好吗?”

“那太好了。”我说,转到长桌对面侍候她们落座。

桃蕾对杜

美丽说:“唐诺和我是老朋友了……他是好人。”杜美丽向我笑笑。

侍者过来,她们告诉侍者要些什么。

杜美丽好奇地研究我,有点超过一般女子渡假偶遇别人随便观察的程度。

我突然警觉,是不是桃蕾太急于把我推销给杜美丽,引起了她的怀疑了。桃蕾是不肯浪费时间的女人,美丽是不会遗漏这些过份明显之事的人……她们在房子里的时候,也许有件什么事,桃蕾太明显了。

午餐进行到一半,柯好白接了个电话,所以来向桃蕾报告,他对桃蕾说:“罗汉曼三点半班机来。”

“那很好。”桃蕾说:“小白,你去接机,好吗?”

“我会去的。”小白说。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观看美丽的脸。我敢发誓,她眼中绝对突然有惊慌的一瞬。她立即低下头,用茶匙玩她的咖啡,直到她能自我控制情绪。

“又有客人来?”她抬眼问桃蕾。

“又有客人来。”桃蕾高兴地说:“来来去去,每天有。”

“罗汉……什么?”美丽说:“姓罗汉吗?你刚才说罗汉……曼。这名字好熟,是作家吗?有没有出过书?……什么的?”

“不是,”桃蕾说:“他是中了什么奖,奖额就是牧场渡假两个礼拜。他也许有一手,否则那么多应征的,为什么会选上他。”

“说不定这就是为什么我听到过这个名字。”美丽说:“什么比赛赢了个名次,一定是在什么杂志公布过。”

桃蕾故意随便地回答道:“不知道。我只使来这里的人高兴,我不管他们背景。”很微妙的她把“不管他们背景”这几个字特别强调。

美丽瞅她一眼,回眼看她的咖啡。

桃蕾向我看看,眼中充满迷惘。

大家各有心事地用完午餐,桃蕾说:“现在是午睡时间。午餐后大家轻松一下。下午可以打高尔夫,可以游泳,我们有个很好的网球场,可以打网球。美丽,你喜欢网球吗?”

“不喜欢,我喜欢游泳,我喜欢骑马。除此之外,运动的事我一窍不通。”

我离开她们回自己的房子,佯装午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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