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光独特的武夷山上游人如织,背包客独行侠,跟团的大部队,还有全家出动的自驾游精锐族,一支支队伍如涓涓细流般涌进景区大门,汇合成一条粗粗的人流,缓缓流向景区内的各景点。

一对恩爱的小夫妻开着白色的小QQ驶入景区停车场,付过停车费后,他们不急着进景区观光,而是在停车场里到处转悠,墨镜下面的眼睛不住地朝那些外地牌照的车上瞄来瞄去。他们打扮得很阳光,女人大大的宽边帽下披着长长的大波浪头发,贴身的运动T恤和超低腰热裤勾勒出火爆的身材,吸引了不少男性路人的眼球。男人则穿着最新款的耐克速干T恤和运动短裤,脚下的运动鞋白得炫目,胸前还挂着个数码相机,典型的游客行头。虽然是俊男靓女一对璧人,但在这旅游区里并不打眼。

停车场里的车很多,多是自驾游的客人停在这里的,其中不乏宝马奔驰之类的好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小两口不像来旅游倒像在参观车展,围着停车场绕了一整圈。

他们在自己的QQ车附近发现了一辆崭新的猎豹SUV,车后挡风玻璃上挂着一串大大小小的娃娃,还贴着一张醒目的字条,写着这么四句:驾校开除,自学成才,各路高手,多多包涵。

小夫妻相视一笑,女人趁周围没人注意,忽然蹲下身去,从随身背着的小包里掏出一瓶东西,洒在了那辆车的右前胎附近,还小心地弄了些在汽车底盘的某处。弄完后,他们就回到自己的QQ车上开始了耐心的等待。这一等就是三小时,直到太阳西沉,天边的火烧云把整个武夷山都铺上了一层绯色的霞光,游客们才像是退潮的海水般从景区大门纷纷涌出。

猎豹车的主人也回来了。那是对二十多岁的小情侣,男人揉着酸涩的大腿,女人拼命往晒红的脸上喷着矿物水,虽然有些疲惫,站在停车场门口还是不忘照相留影,然后才打开车门准备上车。

就在这时,QQ男出现了,他很热心也很有经验地指着地上黑黑的一滩液体说,你们的车可能出了点问题,如果地上漏的那些液体有气味的话,八成是刹车机油。

准备上车的小两口吓坏了,猎豹男赶紧蹲下来,用手蹭了点地上的油嗅了嗅,然后又趴在地上看了看汽车底盘。

“天啊,这可怎么办!你不懂修车,这人生地不熟上哪去找人来修啊,要不先开回酒店去?开慢点。”猎豹女还没意识到严重性。

QQ男一听就笑了:“美女,这可是刹车啊,其他地方坏了你还可以先不管,万一路上有个坡,或者半路上蹿出个人怎么办?会要命的。”

“还是大哥说得对,我这也是才拿到本就上路了,一点经验也没有。唉,这可怎么好呢?”猎豹男犯愁了。

“我知道附近有个车行,离这儿最多一公里,路上也平坦,咱们靠边慢慢溜,应该可以开过去。老板手艺不错,收费也不高。要是信得过我就带你们去看看,要是信不过我的话,我也可以告诉你们市区另外两家车行的电话,让他们派车来拖。不过,从这里到市区的拖车费是多少我就不知道了。”QQ男蹲在猎豹车旁认真地说,“我们两口子都是景区的工作人员,就住在附近。”

他的普通话带着明显的本地口音,QQ车上的是本地牌照,这让小两口很放心。

“今儿遇到好人了,大哥一看就是热心肠。”猎豹男操着京腔,一脸遇到了好人的欣喜。

“那太谢谢你们了,今晚我们请你们吃饭吧。”猎豹女也有些不好意思。

“吃饭就不用了,今天是我们结婚周年纪念,还有其他安排。你们别不好意思,其实我帮你们也是帮自己,那家车行是我老婆公司的关系单位经营的,我们带过去的客人消费积分都可以算在她名下,积分满了一定数量我们也有奖品可以拿。”QQ男憨厚地笑道,QQ女也夫唱妇随地跟着一起笑了。

他这么一“坦白”,猎豹两口子反就更放心了,马上上车,请QQ夫妻带路。

一小一大两辆车,一前一后,慢慢地开出了景区停车场。虽然只有一公里,但猎豹车不敢开快,磨蹭了半小时后,终于龟速抵达了那家车行。

车行大门倒是气派,挂着很豪华的招牌,停车场也很大,挻靠谱的样子,可惜卷闸门全都紧闭,门口只有一个穿着脏兮兮连身工作服的瘦小子拿着扫把在扫地,一靠近就能闻到他身上浓浓的汽油味。

“小子,你们老板呢?”QQ男很熟络地用本地话打着招呼。

“他丈母娘七十大寿,把车行的人都带去吃酒席了。”小子满脸怨气地打扫着,很不高兴没被带去吃香喝辣。

“噘着嘴干嘛,不高兴?你小子傻啊,去吃酒是要出钱的,不带你去就是不要你出钱啊,你一个月才赚几百块,老板是对你好才不要你去的。”QQ男下了车,拍着瘦小子的肩膀安慰道。

“你找老板有事吗?”瘦小子抬起头问道。

“我没事,我朋友有点麻烦,好像漏刹车油了。”QQ男把猎豹男拉过来,“这可是我的大学同学,铁兄弟,一会儿他们回来要把修车费记在我名下啊。”

“没问题赵哥,不过他们要八点钟才回来,现在才六点半呢,要不你们先去吃点东西,等下过来?车可以放在这里,我帮忙看着。”那小子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说。

“也好,那我们先走了,车放这里,你别忘了记在我名下。”QQ男挥挥手,拉着猎豹男和猎豹女上了自己的车,“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农家乐,送你们去吃晚饭吧,然后我就要跟老婆过二人世界去了。”

“耽误你们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要不还是我们请你们吃晚饭吧。”猎豹女再次表示感谢。

QQ夫妻笑着婉拒,并把猎豹男女送到了距离车行不远的一家农家乐门口。

一刻钟后,QQ夫妻驾驶着那辆猎豹车离开了车行,他们的QQ车则由那个浑身汽油味的小子飞快地开走了。他们得赶在猎豹车主回来前赶去熟人开的车行,把猎豹车上的GPS拆掉,发动机上的编号也需要修改,换上新的车牌后才好出手。

此时此刻,猎豹车的车主和他女朋友正在农家乐里等着饭菜上桌,却不知爱车已经落入骗子手中。

好心的夫妻当然是一对骗子,车行留下来的小子是他们新收的徒弟。车行关门也不是因为老板真的吃酒席去了,那根本就是家已经倒闭的车行,近一个月都没开过门了。这种事游客不会知道,所以他们才是最好下手的对象。

南平是个旅游城市,是福建辖区面积最大的设区市,武夷山也隶属南平。虽然自然条件得天独厚,但南平市区内除了胜利街、鼓楼街和滨江路、中山路这“两街两路”外,热闹的地方就不多了。这里民风淳朴,市区内酒吧之类的娱乐场所也不多,十二点后,能吃宵夜的地方也很少。

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捞偏门的,这跟城市大小无关;只要有这群人就会有销赃和聚会碰头的地方,全世界每个城市都一样。

南平某条幽暗的小街上,有一家没招牌的小茶馆,虽然没有豪华装修,虽然只供应瓜子花生和茉莉香片,却每天聚集着这样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人为自己刚偷到或骗到的东西寻找下家,有人寻找合适的搭档合作新骗局,还有人把道听途说的消息说得口沫横飞。在这里不用担心警察临检,也不用担心那些秘密的交易会被圈外人听去。

今晚,钱渝带着他的女人和徒弟来这里,打算找个合适的人把那辆刚到手的猎豹出手。但约好的人并没准时出现,接连问了好几个熟人,大家都说最近车不太好脱手。钱渝有些失望,那辆猎豹九成新,最少值十万,可没有下家就不能变现。他不甘心地在茶馆里又转了转,打算再碰碰运气,可没过多久,他就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在议论着同一个人:六哥。

“听说六哥来南平了。”

“真的?你说的可是韩老大的徒弟?”

“当然是他。他是来找人的,听说找的是一个女人。”

“相好的?”

“才不是呢,六哥找的是个中年女人,听说是司徒的表姐,被人骗到福建来做传销了。”

“司徒是不是司徒颖?那可是个超级大美女啊!跟六哥很熟吗?”

“切,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六哥和司徒早就在一起了。”

“骗鬼吧你,你见过司徒颖没有,人家可是正宗的千金大小姐,干咱们这行只是玩玩票而已。”

“江湖上混的人,但凡带个哥字的,都是有身份的人。六哥被人称为‘哥’倒不是因为他的年纪大辈分高,那是因为他的本事。”

“我说,只要有耳朵的人就都听过他的大名。”

“你到底知不知道六哥是谁?”

“我靠,老子也出来混很久了好不好。”

……

钱渝心里有些不痛快,他出来混也好几年了,从没听过这号人物。

“听说,他还在读高中的时候,就在一个月里赚到了五万块。”

“这事我也听说了。据说他当时跟家里吵了一架,离家出走的时候又没带多少钱,就去租了一套西装,拿着伪造的电视台介绍信,在人才市场上招到了几名‘助理’。这些人在他的带领下,在五所大学里搞电视台实习记者招募,每个人收五十块钱的试镜费,可以对着摄像头念三分钟的稿子。当时花掉的成本也不过是一台租来的摄像机,甚至不用录像带。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真的有可能成为省台的实习记者,只要说初选结束后会电话联系复选的人,那些学生们就都乖乖地回去等待结果了。”

“真是聪明!”

“才高中就那么能赚钱啊,我家那小杂种都大学毕业几年了还跟我要钱!”

赞叹声啧啧声不绝于耳。

“我听说,六哥拿到那五万块钱后,把几千块的零头付给了招来的‘助理’,全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一个个都感激涕零。他一边数钱一边感慨道,就算是帮那些大学生们体验社会了,晚被骗不如早被骗,五十块钱买到个人生经验,利人利己。”说话的男人是个光头,做了个很夸张的表情,“啧啧,他居然这样说话,那时候他才刚刚拿到身份证,十六岁就能把比他大得多的人骗得团团转。”

“这不奇怪,我十六岁也开始赚钱了。”一个柴禾男手里把玩着半片薄薄的剃须刀片感叹着。那枚锋利的刀片在他的手指间来回翻转,就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怎么也掉不下来。

此人外号“小一刀”,年纪虽然小,但功夫相当老道,是全南平最出名的“公车工作者”。“一刀”的意思是不论对方的衣服有多厚,他只要轻轻一刀就能准确地划开,且不伤皮肉取走钱包。在场的心里都明白,各自不动声色地捂住了钱包,对此人提高了警惕。被同行偷了钱的话那可是奇耻大辱,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

“按辈份我也要管六哥叫哥的,你说他什么辈分?”说话的是个驼背老人,雪白的胡子有半尺长,虽然身体不便,却双眼精光四射,手中的拐杖戳在柴禾男身上,他手上的刀片马上掉在了地上。

“驼爷,你可是我们南平辈分最高的了,凭什么叫他哥?”柴禾男不甘心地说。

“他师父是我师叔,你说,他是什么辈分?”驼爷淡淡地说,“他师父老韩年纪轻轻就出道,出来混可是比我还要早上两年,又跟的是当年上海滩最出名的大师爸,连我师爸都佩服。”

钱渝也觉得好奇,这位驼爷可是南平辈份最高的老骗子了,一直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居然对那位六哥和他师父也如此看重。

“驼爷,什么是大师爸?”旁人好奇地问。

“这都不知道,师爸不就是师父嘛,入室弟子懂不懂,师父对徒弟像儿子一样好,弟子当然尊称师爸了。”

“放你的狗屁吧,哪有对徒弟像儿子一样的师傅,徒弟还不就是免费的劳力,杀猪的,洗头的,就连桑拿房里的师父都一样,哈哈。”

众人嬉笑一番。驼爷却不笑反倒有几分低落,注视着窗外,叹了口气。透过黑黝黝的窗口看不见江水的流淌,却能隐约听到水声。

钱渝全都看在眼里,心想:也许是驼爷没有弟子,一身绝学无人传授,有些遗憾吧。本地这些目光短浅的小骗子们,不过做做丢钱包、调包、装神弄鬼之类过时的小把戏,很多人三五年都弄不到十万块,还得提心吊胆被警察抓或被人抓住了痛打,根本就比不上自己。他才用一下午时间就弄到了一辆价值六位数的车,这可比那个什么六哥高明多了。他一个外地人来福建混饭吃,仗着胆大心细,到如今也算个不小的人物,也曾几次恳求驼爷收他为徒,可驼爷总是婉拒,偏偏那个六哥就这么了得,钱渝越想越不痛快。

“那种骗试镜费化妆费的招数,如今拿到大学里去已经不会有人上当了,根本早就被人用滥了,这个六哥也不过是个小骗子罢了。”看出钱渝心里不痛

快,他女人忙道。

“小骗子?你是才入行的吧,居然说六哥是小骗子。”光头男人的表情更夸张了,瞪大了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圈人,“你们知道么,他读大学的时候,每个学期的零花钱都上六位数,全都是自己赚来的。”

“快说说,他是怎么赚的?”旁边有好事者赶紧追着问。

“据说他赚钱甚至连面都不用露,只是在网上打包出售肉鸡。”秃头男人神秘兮兮地接着讲故事。

“肉鸡?在网上卖鸡肉?”

“不懂了吧。学着点,现在要想赚钱多还得玩高科技。六哥卖的肉鸡不是吃的那种,是中了木马或者留了后门,可以被远程操控的电脑。中招的电脑里所有虚拟财产和个人隐私资料全都可以拿走,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就不用我解释了吧。远程控制对方的摄像头、Q币、网络游戏账号和装备、网上银行的账号和密码,还有私人照片和私人信件,甚至商业秘密,全都可以变钱的。在肉鸡电脑上安装自动软件点击广告也能赚钱,如果是黑客的话,还可以通过肉鸡电脑做跳板对其他电脑发起攻击而不留自己的IP。总之,肉鸡就是金矿,可以像白菜一样被卖来卖去的金矿。”光头男侃侃而谈。

“这个鸡能卖多少钱?”一位年纪颇大的长者饶有兴趣地问。

周围的同行们也都露出了贪婪的目光,只要是关于钱的,他们就都感兴趣。这行的竞争大,必须与时俱进。

“现在价钱是便宜了,但六哥是国内最早卖这个的,那时候只要他开价,就有人买。”

越是贵的,被信任程度就越高,看来这位“六哥”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钱渝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只不过,他是在女人身上明白的。

“六哥是黑客吗?他也懂那些程序?”有人继续追问。

“你也不想想,如果是真的那就不算本事了。他卖出去的全是打包的病毒,用很少的钱从计算机系校友那里买来的。反正那些买肉鸡的也不是什么好鸟,被骗活该。所有交易都在网上进行,只要每次换一个代理服务器和银行账号,根本没风险。”站在光头男旁边的一个胖子插了一句。

“六哥是为咱们这一行开创了很多新局面,学他的人总是很多。”

“那当然,他什么生意都能做,也从没失过手。”

赞美声更多了,这让钱渝有些听不下去了。

“再了不得也就是个小老千罢了,这里在座的谁又没几招看家的本事。”钱渝终于忍不住说话了。

没想到此言一出,他立刻招来所有人的白眼和围攻。

“六哥虽然骗人,但他从来不骗不该骗的人,他是好老千。”

“他每次骗来的钱都拿三分之一做善事。”

“钱老九,是你呀。什么时候过来的?”小一刀认出了钱渝。

“哦,最近弄了台车,来找个下家。”钱渝老家在江西,前几年因为诈骗在当地严打中被当做典型,还坐过九年牢,出狱后人称钱老九。他在当地名声不好,不断被人排挤,混不下去后这才辗转到了福建。

“什么钱老九,连六哥都不认识,根本就是个老表嘛。”人群中有人奚落道。老表的意思可不只是亲切的老乡,指的是土气和没见过世面。

“哪个王八蛋在放屁,有本事出来切磋切磋!”钱渝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桌上,连茶杯都震倒了。他平日自视甚高最爱面子,眼下被人当众奚落,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更何况在场的还有驼爷,心里已经下了打一场的决心。

众人知道钱渝脾气火爆,他一个外地人在福建混能出头也算有两下子,冤家宜解不宜结,谁也不想得罪他,一下子都闭了嘴,整个茶馆马上冷冷清清。

“兄弟,别生气别生气。”人群中一位蓄着八字胡的男人笑嘻嘻地出来打圆场,“我看那六哥也不过如此,名气大而已,八成是假的。究竟有没有这个人还不知道呢,咱们没必要为这个可能不存在的人伤了和气。”说着拍了拍钱渝的左肩,很轻,完全是示好的意思。

“你说的还像人话……”钱渝并不想把事情闹大,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打圆场的在自己左肩上就拍了一下,自己左手的拳头就攥不紧了,胳臂竟也使不上劲来。

“我替我哥向你赔不是了,他喝点酒就爱胡说,您别往心里去。都是出来混的,以后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那汉子又在钱渝的右肩上拍了一下。

那人的哥并没站出来,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钱渝马上就感觉右手也有点不对劲了,一阵阵发麻。眼前这人看起来很普通,可又说不出的古怪。

钱渝只当对方是懂异术的高人,他曾听说过驼爷是什么“江相派”的。所谓的江相就是江湖上被人尊称为宰相,由一群以智谋行骗的江湖人士组成的门派,好像很有点来头。对了,宋代那位着名的法医宋慈就是南平建阳人氏,这南平说不定藏龙卧虎,还是别逞一时之气反倒吃了亏,更何况对方都说青山不改了,那是后会有期的意思,留点面子大家都好。

“我只是看不惯大家盲目崇拜,说句心里话而已。算了,我等的人大概也不会来了,小弟先走了,各位后会有期。”钱渝的脸色不太自然,但还是努力挤出个笑脸,跟大家道了别。

走出人群,在江滨花园里又坐下了,让女人帮忙捏捏膀臂促进血液循环,足足半小时后感觉不那么麻了,可还是使不上劲。钱渝起身要上车时才发现,猎豹车的钥匙和自己的钱包不见了!那钥匙原本放在裤子口袋里,后来他认出茶馆里玩刀片的小子是小一刀,便把钥匙和皮夹都转移到衬衣的上口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谁要偷也不容易。

思来想去,整晚跟自己有过肢体接触的就是那个拍肩膀的八字胡男人,难道是他摸走的?可当时众目睽睽之下,那人明明只碰到了他的肩膀而已,莫非那家伙真有什么异术?现在可好,车钥匙不见了,皮夹里钱虽不多,但还有一张身份证。

钱渝大惊之余赶紧回茶馆,大部分人已经散了,灯都关了,只剩下窗外的淡淡月光透进来,照出不甚清晰的一小块地方。驼爷不在,一个老头坐在窗边驼爷常坐的酸枝木圈椅上,旁边还摆着另外两桌,分别坐着三个年轻男人和一个妙龄女子。

两张小桌上居然摆满了精致的茶点,每一个玻璃杯里都能隐约看到小巧而精致的茶叶,却是茶馆里前所未见的上等雀舌,空气中飘散着清新的茶香。钱渝很诧异,这间茶馆可从没出现过这些东西。

那几个人都背对着月光,老头器宇轩昂,正在抽雪茄,三个年轻男人;一个胖一个瘦,还有一个中等身材,看起来全都很面生;妙龄女子高高翘起二郎腿,全然不顾那旗袍的开叉高至大腿根部,幽暗中难辨面目,修长雪白的双腿让钱渝眼前一花,顿时忘了该说些什么。

“好女儿,你的身体可是本钱,咱们财不露白。”抽雪茄的老头幽幽道。

“六哥,你可是听到了,帮我把那偷窥的混蛋眼珠子挖出来下奶茶喝。”妙龄女子娇嗔道。

不过看了她一眼居然要挖老子的眼珠子,还下奶茶喝?这女人好狠毒,钱渝心里一紧,马上意识到不该把自己人都留在楼下,现在就他单枪匹马的,单挑群挑都斗不过对方,赶紧走才是。

“请问驼爷在吗?”钱渝的声音有些发虚,他假装没听到刚才两人的对话,一边说一边往后退。

“他不舒服休息去了,有事的话,我们可以转告。”黑暗中,看不清是谁在说话。

“没事,没事,我先走了。”撂下这一句,钱渝已经脚底抹油飞快地消失在门口。刚才那女人说到六哥,难道就是今晚那些人所说的六哥?

绝不在不知深浅的水域下水,这是出来混最基础的生存法则。

出道十余年的钱渝已经隐约感觉到,那辆猎豹车可能有点名堂,里面坐着的这些人更有名堂。人在江湖,难免惹到不该惹的人,赶快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楼道很黑,钱渝心慌意乱地踏空一脚,整个人四仰八叉地摔在了地上,屁股疼得厉害,像是伤到了尾椎骨,豆大的冷汗马上涌了出来。他不敢做声,强忍住疼,摸索着楼梯走了。

“喂,你的五百钱可是越来越厉害了,那家伙还不知道自己中招,他那双手三天之内都使不上劲了。”听着钱渝摔倒的声音,司徒颖扑哧一笑,偏过头冲老头说,“干爹,你的演技真是炉火纯青,今晚这群人居然没有一个发现驼爷是你假扮的。”

她所说的“五百钱”是江相派中的不传之秘,也叫做短手。与打穴、闭穴等点穴功法不同,五百钱多使用大指和中指,靠的是暗劲。高手往往借着握手、扶肩、拍衣等很自然的举动摸拿对方的穴位,防不胜防。如果摸拿的穴位是普通小穴,不过麻痛无力而已,大穴轻则受伤,重则死亡。别说是钱渝这样的小老千,真正的习武之人也很少知道。

“是啊,师父你那忧郁的眼神,还有发自内心的苦闷,简直就是深得斯坦尼表演体系的精髓。”偏瘦的男子正是单子凯。

“你这是拍马屁嘛,怎么一点屁味都没有呢?”胖胖的梁融笑着说。

“我老了,都快忘记南平话怎么说了,如果不是梁融的化妆手艺好,差点露出马脚。”老韩吐出一口烟,摇了摇头。

“托干爹的福,我又赢了,这老表还是回来了。愿赌服输啊,每人两百。”司徒颖站了起来,向三个男人收取打赌的赢来的钱。

“这局是你赢了,但我就不用给钱了吧。”梁融坐在那儿动也不动地说,“陆钟那个局里,我是赌他肯定能把车钥匙拿到。”

“大小姐,我也不用给钱了吧,我也是赌那个陆钟拿得到车钥匙的。”单子凯嘻嘻笑道。

“明明我坐庄赢了的,难道一分钱都收不到?”司徒颖有些气恼。

“不是一分钱都收不到,是你还得给我两百,因为第二局是我做的庄,第一局我没下注。”陆钟手里把玩着一把崭新的车钥匙,钥匙扣上的LOGO正是猎豹,钥匙串上还有一根极细的透明鱼线。显然,他就是用这个小道具成功地把车钥匙弄到手的,不过也得手法超快才不会被人发现。而刚才,他不过是撕掉了假胡子,钱老九居然认不出他了。

“喂,你太霸道了,居然要我给钱。”司徒颖向老头撒起娇来,“干爹,我不管啦,他欺负我。”

“大小姐也要愿赌服输。”陆钟虽然仍是笑嘻嘻的,却丝毫不为对方的娇柔所动。

“干爹,你看嘛,他这是说我赌品不好。”司徒颖继续撒娇,娇滴滴的声音像足十多岁的少女,但她成熟丰腴的身材却显然不止于此。同样的话从别的女人嘴里说出来只有做作和恶心,由她说来却天经地义,再甜腻些也无妨。

“回头让你表弟替陆钟给钱嘛,你把车还他,当然要好好谢你。”单子凯出来打圆场。

“嗯,这还差不多,本小姐从来不打赚不到钱的赌。”司徒颖仍有些不满,心里却知道这钱是拿不到了。

“哈哈哈,师叔,咱们有十年没见了……”从大厅远处走廊的尽头走来一位鸡皮鹤发的驼背老人,老人右手拄着拐杖,左边还有个十多岁的小姑娘搀扶着,才得以缓慢前行。

“老驼子,你真的病了?”老韩放下手里的雪茄,走上前去搀起驼背老人的双手,细细端详起对方。虽然老韩比驼背老人还年长七八岁,看起来却比驼背老人年轻许多。

“不病你就不来看我了。”驼背老人笑道。最近发生的事已经让他心力交瘁,要不强撑着精神出来接见几位远客,此刻早该躺在床上吃药了。

小姑娘帮老人整理好圈椅上的垫子,又端来一盏古色古香的烛台点亮了,他细心地为在座的各位斟满茶,跟大家道了声晚安,才关好茶馆的大门悄然离去。盈盈一豆的烛光渐渐旺盛起来,众人的面目也清晰起来。

“老友重聚,秉烛夜谈,这是我近十年来梦寐以求的事,今天终于实现了。”驼背老人颤巍巍地端起茶,对着众人举了举杯。

老韩精神矍铄,虽然头发花白,但举手投足间老派贵族作风十足,加上从头到脚的大牌行头,相当招惹眼球。单看人,是个六七十岁的有钱人,但他的外形太有欺骗性,单看外表,谁也猜不准他到底是干什么的,身家几何,甚至连他的真实年龄也看不出来。

老韩身边的司徒颖也令人惊艳,美女很多,但美到令人过目难忘的却少之又少,脂粉不施更显清雅丽质,且天生带着一丝不羁的傲气。他们以干爹和干女儿相称,倒也搭衬,即便对外人说是亲生父女也会有大把人相信。

老韩的三位弟子,梁融面目和蔼可亲,一看就是个好脾气,说话的腔调有点像蔡康永。单子凯帅得一塌糊涂,活像从时尚杂志上走出来的模特,一米八三的个头,衣架子体型。而坐在二人中间的陆钟,一米七七左右的标准身高,浓眉下却有双弯弯的眼睛。跟单子凯比起来他不算英俊

,但所有见过他的人都忘不了他的笑脸,不论怎么笑都能让人倍感亲切。这笑容就像与生俱来,自然而然地挂在这张脸上。

驼背老人看在眼里,似乎对几人的身份已经了然于心。

老韩看着小姑娘离去的方向:“怎么不早告诉我你有孙女了,刚才小的们打赌让我假扮你,要是不知道你有这么个孙女,会露馅的。”

“我可没有孙女命,那只是请来做事的乡下妹子,还是你有福气,无妻无子,徒弟却一大把,走到哪儿都热热闹闹。”驼背老人无奈地叹道,“说不定哪天我就翘辫子了,连个捧牌位的人都没有。”

“胡说,你啊,还有好多福要享,想早死老天爷也不会收你。”说了句玩笑话,老韩正式向徒弟们介绍,“这位就是二十年前跟我在福建设局赚钱时合作过的老前辈——驼爷。他的千术可是出神入化,连我也自愧不如。”

“前辈好。”几位弟子一同鞠躬,正打算各自介绍一下自己,驼爷却摆了摆手。

“长江后浪推前浪,你这几位徒弟早已名满天下,让我这老眼昏花的来看看,能不能认出他们谁是谁。”驼爷眯起了眼,一一打量着眼前的几个年轻人。

“这个漂亮得让人嫉妒的女娃娃就是司徒老爷子的孙女吧,你爷爷可是咱们江相派当年在北方最着名的大师爸,就连当年国民党的将军都跟他是莫逆之交。你辈分高啊,我都不知道该称呼什么才好。”驼爷捋了捋白胡子,欣赏地打量着司徒颖。

“现在也不讲那些老规矩了,我也不管什么辈份不辈份的,您是干爹的好朋友,我也叫您干爹吧。今后我要是来福建玩,您可得罩着我呀。”司徒颖落落大方,小嘴也甜。

“我可不敢当你干爹,要乱套的。你干爹是我师叔,我最多当你的大哥,老大哥罢。大小姐肯屈尊来我们这小地方,不嫌弃的话就把我这儿当自己的家吧,想住多久都可以。”驼爷笑得眼睛眯成了两条缝,高兴地看老韩,“你这个女儿收得好啊,像你,能说会道。”

“那当然,我这好女儿比亲女儿还亲呢。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才十六岁,一个人手无寸铁就收拾了十多个小混混。当时那些小混混冲进她家的加油站打劫,每个混混手里都有刀。她也不慌,指挥工人们抵挡,自己却爬上了油箱打开高压油枪对准下面的人一阵猛喷,然后高举着点燃的打火机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年纪虽轻,却有勇有谋,我打心眼里喜欢。”老韩绘声绘色地说完,又凑近驼爷身边压低声音说,“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大了点。”

“干爹,我脾气大不是随你嘛。”司徒颖又撒起娇来,“驼爷,以后要是我胡说八道,您老还得多多包涵。”

“是你干爹胡说嘛,这么好的闺女哪里脾气大了。”驼爷笑道,目光转向了单子凯,“这位是你的二弟子单子凯吧,好标致的小伙子,能被你看上,肯定也是个实力派。”

“说得不错,他出手还没有搞不定的女人。我们的审美观倒是最接近的,跟他出去玩也最开心。”老韩和单子凯最契合的就是欣赏女人的标准,去风月场所寻欢总是结伴而行。

“这位就是大徒弟多面手梁融吧。早就听说,他的易容术很了不得。”驼爷赞赏地看着梁融。

“梁融跟我最久,手艺没得说。今晚就是他把我变成了你,一屋子的人都没认出来。”老韩满意地看了梁融一眼,最省心的徒弟非他莫属。

驼爷最后把目光定在了那个笑咪咪的年轻人身上,久久不愿移开,“这位一定是声名在外的六哥了,听说你从没失过手。”

“前辈您太客气了,叫我小六就行,我姓陆,单名一个钟字。外面传的那些都夸张了,是师父赏碗饭吃,今后还请驼爷多多关照。”陆钟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对驼爷作了个揖。

一个完美的老千团队,不仅需要高素质的演员,更需要高素质的编剧和导演,陆钟入行时间最短,却已是这个团队里的灵魂人物。

“好,好,好,难得你这么谦虚,本门有望啊。”驼爷竟然激动地连说了三个好字,“要是能找到段七,我一定把那本书讨来送你,我们这些老骨头不中用了,今后,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原来那本书在段七手里。”老韩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师爸是在临终前把那本书传给他的,你也知道按照本门规矩,其他弟子是不能看也不能谈论的,更不能把这秘密说出去。”驼爷抑制不住激动,拄着拐杖的手也在颤抖。

“当年你死都不告诉我,现在怎么肯说了?”老韩有些责备的意味。

“我知道这二十年来你始终放不下那本书,这次请你来,我是打算用这本书的下落向你讨个人情。我只剩下半条命,就算进了地府面对师爸指责也不怕了,这么做也是为了振兴本门,等我们这些老骨头全死光,世上便再没有江相派存在了,数百年的传承,绝不能断送在我们这一辈手里……”驼爷眼中浊泪翻滚,却生生忍住,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实话跟你说吧,我这次请你来是有事相求。”

“先不说那书,你遇到了什么难事?”当年的驼爷,虽然身有残疾却是条流血不流泪的硬汉子,究竟是怎样的事能让他落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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