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小丑之槛》之后的隔天,我出发前往位于神奈川县真鹤的蔷薇庄拜访田代孝一先生。那天是三月下旬天气晴朗的午后,当我抵达时,田代先生已经从楼上将画布与画架搬到外头,趁着享受日光浴的空闲,顺便将眼前所见的春之海洋描绘下来。这幅画大致上已经接近完稿的地步,画面的角落画着海岬,从上头茂密的绿树与绽放的樱花可以看出这种笔触应该不是职业画家的画法。湛蓝天空中飘着一朵白云,海面上还能依稀见到冬天残留的颜色,呈现出黯淡沉闷的灰色。

“画得真好吶。”

“过奖了。这已经是五天前的云朵啰,啊哈哈哈!刚开始画时,樱花都还没绽放呢……请你稍等一下。”

田代先生将天空的颜色稍稍染深,并且在画面中加画一抹红色,让它浮现在水平线上,完成之后,田代先生才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站起身来。

“这里的景色不管何时看到都是如此美丽呀。”

“不,我已经厌倦海洋啦。高山反而比较有趣。只是因为姊姊留给我这样的家,所以不得不过这样的生活呀。”

这番话不是抱怨,只是玩笑话。拥有可以远眺相模湾优美风景,占地五千多坪的庭院,以及继承数千万日币的庞大遗产。无论是再怎么贪心的人也都不应该会有怨言吧。

田代先生在年轻时远渡重洋到欧洲生活。似乎是随心所欲、毫无目的地远走他乡。田代先生以前是位血气方刚的青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投身于法国空军,担任双翼战斗机的驾驶员。现在回想起来,田代先生当时总是悠闲自在地迎接每一场空中战争。

“我曾经与里希特霍芬擦身而过。不是在数寄屋桥,而是在北部的战争前线上啊。他特地将机身涂成艳红色,所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平时不常谈论战争事迹的田代先生曾经喝多了葡萄酒,醉醺醺地向我提起这件事情。

“你的伤就是里希特霍芬所造成的吗?”

从肩膀开始,田代先生丧失了整条左手腕。“不是、不是,要是与他对战的话,失去的可能就不只有左手腕。这个伤是紧急迫降后飞机发生大爆炸的纪念唷。当时大约是德国君主宣布投降的前一周……真是愚蠢呀。”

当时我并没有反问,不过我认为田代先生所谓的“愚蠢”也许不是在评断自己的伤势,而是暗指战争这件事情吧。

田代先生受伤的消息也传回到当时身处日本的姊姊美佐耳里。毕竟是自己唯一的家人,对于弟弟的忧心之情可想而知。但是,当时的田代先生是波希米亚主义(波希米亚主义(Bohemianism)是指称那些希望过非传统生活风格的一群艺术家、作家与任何对传统不抱持幻想的人的一种生活方式。)的信徒,根本无法理解姊姊盼望他归国的心情。战争结束后,田代先生飘忽不定的性情驱使他踏上流浪的旅程,从此与故乡断了联络,一直持续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

“我在提洛找到一个非常适合居住的村庄喔。我原本打算在那个地方听着《兰德勒》舞曲度过余生。”

相当喜爱《兰德勒》的田代先生准备返回日本时,甚至将兰德勒筝携带回国。他时常单手拨弄着放在膝上的筝,眼神空洞地看向天空,藉此追忆提洛的生活点滴。

姊姊美佐下嫁给一名兜盯的操盘手,收入非常优渥,同时也是一名个性古怪的男人,名叫乌丸玄斋。这栋与众不同的宅邸就是按照他的喜好所建造。从这点可以看出他是一般凡人无法比拟、个性反复无常的大富豪。

玄斋在这次战争结束后不久就去世了。被遗留在人世的美佐不知道是因为无法忍受这座偌大宽敞豪宅所带来的寂寞,还是因为身为虔诚的天主教徒必须向神的恩典表达谢意,真正的原因我也不清楚,总之,在那个严重缺乏居住处的年代,美佐开放房间给那些烦恼住宿问题的学生们居住,因此有许多人相当感谢她。

之后,美佐因为肝功能衰竭卧病在床,她心中开始烦恼着该将遗产托付给谁的现实问题。玄斋没有任何家属。美佐虽然有一个弟弟,但是孝一先生却行踪成谜,生死未卜。

最后,这项遗产还是转让给田代先生,但是有个条件,田代先生必须负责管理这栋宅邸与照顾学生们的生活。如果田代先生拒绝这项条件,或是未在期限内发现他的下落,所有遗产将捐赠给县政府。律师在美佐生前到死后的这段时间,极尽全力寻找田代先生的行踪。不过,据说当时田代先生犹如断了线的风筝,让律师历经千辛万苦,甚至还在欧洲各国的地方报纸上刊登广告。如果做到这个地步还没有任何消息,律师就要判定田代先生已经死亡。不久之后,田代先生终于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看见广告。

“真是好久不见了,今天就请你在这悠闲地多待一会儿吧。”

听到田代先生的声音,我才终于回过神来。

“不,现在可不是悠闲的时候呀。我必须在一个礼拜之内写完这本书呀。”

“但是,我们好不容易才见到面,至少留下来吃个饭吧。况且这里的学生成员几乎大幅更换,你认识的人也许已经都不在了。”

“没错,我就是想要请教这件事情。”我切入主题地说道。

“这次的工作主题是描述犯人罪行的推理小说。我打算把发生在蔷薇庄里的那个事件当成写作题材,所以特地来拜访你,想要征求你的同意唷。”

“那倒是无所谓,只是,那个事件其实没什么……”

田代先生频频眨着眼睛,犹豫着该如何回答。

“话虽如此,我认为那个事件是个值得参考的模板,与主题非常相符。”

在这个紧要关头,我拚命说服田代先生点头答应。

“而且呀,为了撰写《黑色天鹅》这部长篇小说,我最近都得前往长冈、关西和九州岛进行取材旅行,所以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要在短短一个礼拜内设计新圈套并且写出一本小说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啊。不过、不过呀,从接触那个事件开始,我每回都会使用近乎三十页的日记纸,详细记载那个事件的所有细节。所以,如果能将那些细节原汁原味地剩写到原稿纸上就能解决这个问题了。”

“是吗,原汁原味呀。好吧,既然不会为我添麻烦,就请你写下来吧。要是赶不上截稿曰就糟糕了。”

田代先生是位喜爱阅读推理小说的忠实读者,所以非常轻易就可以理解我的苦衷,并且答应我的请求。如果被拒绝的话,我根本没有钻研出新圈套的余裕,也会给杂志社添麻烦。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头,在田代先生的邀请之下,我们一起并肩走下楼梯,前往楼下餐厅喝茶。

七月八日星期天天气:晴

第一次亲眼目睹杀人事件的现场。我为了调查情况前往案发现场,由于当时有许多人在所以感觉不会特别强烈。但是,如今我回到公寓,独自一人坐在书桌前面,才发现被害者尸体的模样与死者的表情依旧清楚鲜明地浮现在眼前,实在是令人作呕。我的观察力在平常几乎趋近于零,只有遇到这种事情时,才会连微乎其微的细节都印入脑海。

如今回想起来,到横滨观光的决定根本就是个错误。正所谓“丈八灯台,照远不照近”,我几乎未曾去过横滨这个都市,更不清楚处战争结束后的近况。虽然以前走遍各地,却还是只对神户、下关与门司这些地方较为熟悉。但是,身为一个倚赖写书为生的专业小说家,不应该如此局限于一个小框里。因为这个念头,所以我请托星影龙三陪同游览。他是一名贸易商,对于横滨的一切应该了如指掌。

早早完成工作,我乘坐星影的奔驰车疾驶在第二京滨高速公路上前往横滨。我们规划了一套多采多姿的旅游行程——傍晚时乘坐汽艇巡视横滨港一圈,之后到本牧欣赏夜景,最后再到南京街品尝中华料理。但是我却完全感受不到横滨港与本牧的魅力,反而乐于品尝中华料理。将温热老酒注入冰糖时,冰糖会发出哔哩哔哩的悦耳声响后渐渐裂开。对我而言,与其一脸陶醉神情倾听松籁之音,冰糖的声响反而能令我更加喜悦。

正当车子在车站前左转,准备通过县政厅的警察本部时,一位肥硕的男人看到我们的车后,突然开始大声嚷嚷,紧接着发出“喂”的一声怒吼。真是个没礼貌的家伙呀。正当我认为对方一定是流氓老大时,出乎意料之外地,星影先生居然立即停下车,从驾驶座探出身,开始与跑步靠近我们的男人谈话。从两人之间毫不客气的说话方式看来,应该是早已认识的老朋友。

“事情是这样的,我现在即将前往真鹤调查一起杀人事件。听说你是一名业余侦探,我早就已经久仰大名。怎么样,要跟我去看看吗?”

接下来的时间,他一直重复说着相同的话。脸上透露出要不要一起去呀、你明明很想去,或是请务必跟我一起去等等的表情。

“你看怎么办呢,鲇川先生?杀人事件与老酒,对你而言哪一个的魅力比较大呢?我又没有向森先生借钱,所以以你的意见为主。”

“当然是杀入事件呀。我可是个打算靠撰写推理小说来糊口饭吃的男人啊!不管是牛排还是别的,只要会流血,我就不会有半句怨言。”

对于星影的问题,我原本只是打算幽默响应,只是这位叫做森的男人似乎是个性耿直的人,立刻附和我的说法。

“喔喔?你有在写推理小说呀?那真是太好了,只要你亲临现场观摩,一定可以获取许多有用的参考数据喔。前些时候,我读了某部作品,发现里头将警察的行动描写得相当荒诞怪离。对于警察的行动方式,有些推理作家还得多多学习了解才行吶。”

“你刚刚所责难的那本小说的书名是什么呢?”

“作家名字已经忘记了唷。反正一定不是什么有名的作家。因为书名有点奇怪,所以我还记得。是一本叫做《别见怪异》的侦探小说。”

“那么你听清楚了,那个差劲的作家就叫做鲇川唷。《别见怪异》在他的作品里是排名第五的畅销书。”

警官哑口无言,待在原地不知所措。我将脸撇向一边,露出极不痛快的神色。从事作家行业至今,我听说过许多评论家的恶毒批评声。但是,这是我第一次当面被说写作风格荒诞怪离,还被批评得一文不值。看见我生气的样子,星影似乎感到很有趣,笑着向我们介绍彼此的身分。

“这位是刑警部长森先生唷,职位是警视。我们是同班同学唷。”

我和刑警部长就是在这么尴尬的气氛下初次会面。彼此重新打过招呼后,森部长向我们介绍等候在旁的一群人——搜查课长、鉴识课长,以及法医。森先生的皮肤黝黑、身材微胖、圆圆的眼睛让人联想到今户烧的狸猫。相较之下,栗林法医的身材犹如电线般纤细,与橘家原藏有几分相似,但是下巴较为短小。搜查课长与鉴识课长则是在警察里少见的美男子。虽然还不到面容姣好的地步,但是与我相较之外,已经可以算是美男子了。虽然说大约有八成以上的日本男人都比我俊俏……

跟随在森部长的座车之后,奔驰车从藤泽开往人行道,之后沿着海边行驶了大约一小时左右。行经国府津、通过小田原、穿越根府川,最后行驶到依稀可以看见真鹤车站的地方时,忽然,左手边深绿树林的上方,可以看到一座沐浴在夕阳下,闪闪发光的圆塔。随着车辆的靠近,被染成橘红的墙壁、窗户以及圆瓦铺盖的屋顶渐渐放大,越显清晰。而圆塔的颜色也以极快的速度变化,从茜红色逐渐转变成暗红色。

部长他们的车辆从国道上左转,继续往前行驶五百公尺后,终于在正门前面停下。这时候我才领悟到原来这座犹如巨大城堡的建筑物竟然就是杀人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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