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坂妻夫著

黄钧浩译

作者简介:

《椛山访雪图》作者泡坂妻夫,本名厚川昌男。1933年5月9日出生于东京。九段高中毕业后,在家里帮忙“纹章上绘师”工作(纹章上绘师是在高级和服画上家纹),又是业余的魔术师,登龙推理文坛之前,于1968年曾以创作魔术获得石田天海赏,而出版了《四角型皮包》。

1975年以《DL2号机事件》,获得第一届幻影城新人小说部门佳作赏。1977年以第一长篇《11张的扑克牌》和短篇《弯曲的房间》同时入围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赏之长篇与短篇两部门。而翌年以第二长篇《撩乱的诡计》获得第三十一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赏,确立作家地位。

又于1982年以《喜剧悲奇剧》获得第九届角川小说赏。1988年以《折鹤》获得第十六届泉镜花文学赏。1990年以《荫桔梗》获得第一百零三届直木赏。

泡坂妻夫自《DL2号机事件》获奖后,就以该篇主角亚爱一郎,写了一系列亚爱一郎的推理故事。是泡坂妻夫的代表作。

《椛山访雪图》是1978年的作品,非亚爱一郎系列的第二短篇,是曾入围直木赏的杰作。本篇的主题与亚爱一郎系列的解谜推理完全不同,故事里面虽然有杀人事件发生,故事重点不在杀人、也不在解决事件,而是发生杀人事件时纷失的“椛山访雪图”之谜。

“达利的画展,你觉得怎样?”

加田十冬一面以缺了嘴的酒壶为对方斟酒,一面问道。

“很不错,很有看头。”

对方说着,喝了一口酒,面露愉悦之色,伸手按了一下嘴角。此人留着短发,已白发苍苍,前面的牙齿也已掉了好几颗,但从五官表情看来,应是个乐观豁达的人。

“托达利的福,我的记忆力是老而弥坚哩!这一点我有自信,像‘有伏尔泰那看不见的上身雕像之幻影的奴隶市场’、‘艳星梅薇丝脱那张能化为房间的粉脸花容’这些画作……”

“你的记性真是不减当年。”

十冬因别肠的老当益壮而颇感意外,但也因此而安下心来。

十冬在美术馆前面巧遇别肠,他们俩已十多年没见面了。当时别肠穿着一件朴素的深蓝色西装袖子都快磨破了,衬衫也已洗到褪色,领带似乎也是好久以前那条。十冬所认识的别肠是“别肠亭”的主人,终日埋首在成千上万的美术品中。他曾听说别肠后来十分潦倒落魄,如今站在眼前,才知道别肠比预料中还要穷困得多。因此,他实不忍心就这样向别肠告辞离去。

“好久不见,去畅饮一番如何?”

“乐意奉陪。十冬兄,我知道有一家酒店很不错,风味独特,别具一格,我带你去吧!”

“居然会有让你赞不绝口的店啊?那我非去不可了。想当年,你也曾介绍我去品尝过世所罕见的山珍海味哩!”

“唉,别提了,往事不堪回首,想起当年就羞愧万分。”别肠望着远方繁华街道的万家灯火,吟咏道,“终宵无月,唯吉原处处皆明月!”然后望着十冬,腼腆一笑。

别肠领着十冬走进一家小酒铺,这家店位于小巷中。别肠立刻点好酒菜。十冬已有好几年没吃这种下酒的小菜了,而且对酒铺中那种肮脏的椅子感到很不放心。对于十冬那浑身不自的样子,别肠似乎觉得很好玩。

“那幅‘伏尔泰的奴隶市场’就是所谓的‘瞒天欺世图’,以户外为背景,上面画了几个立姿的人物,依照不同的观赏角度,有时会将那些人物看成伏尔泰的上半身图像。”

“叫作‘瞒天欺世图’——是吗?”

别肠以忿忿愤不平的语气说道:“光看这个字眼,会使人产生‘整幅画根本就是想要欺骗观众’的感觉,其实这是十分严肃的词汇。如你所知,国芳这位大画家在欣赏过西洋画之后,自己也开始画一些有机关陷阱的奇图妙画。那些作品巧夺天工,秘中藏秘,但也可看出其中有半开玩笑的成份。这类图画讲究的是别出心裁、大胆创新,否则就不好玩了。”

“你的意思是说,西洋画和东洋画在本质上是完全不同的,对吗?”

别肠好像早在等他问这句话似的,露出愉快的表情,将杯中物一饮而尽,说道:

“冯黄白的‘椛山访雪图’——你大概忘了吧?毕竟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冯黄白——”

十冬努力回想。别肠也不回答,只是凝视着他。

——十冬脑海中忽然浮现一幅一彩墨画,旋即又消失不见,但紧接着又浮出来,这次影像很清楚,可见到整个画面栩栩如生。他慌忙说道:

“啊,我没忘,我的确在府上欣赏过那幅画。我还记得府上是在乃木坂。”

“别肠亭”位于青山乃木坂,当时十冬常去那边走动。别肠时常照顾年轻画家。有一天,别肠带十冬进入里面的饮茶室,该处墙上挂着一幅别肠秘藏的轴画,那就是署名冯黄白所画的“椛山访雪图”。此画题之意为“赴椛山(红叶、枫叶之山)访白雪”——十冬对这幅画难以忘怀,或许也是因此为此画题极为奇妙的缘故。

那幅画是“纸本墨画淡彩”,长宽各约有一公尺,一座“红叶山”占据了整个画面,一片辽阔的泼墨上加了淡淡的朱红,淡得彷佛马上就要消散于云霞之中似的。那红叶的颜色上得十分谨慎,但看了一段时间后,就会觉得那些漫无边际的云霞似已烟消云散,红中带黄的枫叶在秋阳的照耀下灿然生辉,光彩夺目。观众会在不知不觉中被引入一个绚烂华丽的“枫锦世界”。在观赏的时候,彷佛还会闻到扑鼻的芳香,因为画中有一道细细的甘泉已化为美酒。枫红层层中隐约可见到一条婉蜓曲折的羊肠小径,有一身披布衣之老翁伫立于小径中,正仰头眺望那些红叶。那老翁双目微微泛红,是红叶映在眼中所致呢?还是饮了甘泉美酒之故?欣赏至此,那墨水渗润之巧妙与浓淡变化已不再是观众注目的焦点了。

“那幅画真可谓气韵生动,在一片幽静中隐藏着红叶的鲜艳色泽。那些色泽光彩,我如今仍历历在目。”

“以前我曾费尽心血,千辛万苦才搜罗到韩愈的真迹,但在抛售时,仍比不上冯黄白的作品那般令我心疼。”

别肠边回忆边吃小菜,好像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

“那幅画,如果能再让我欣赏一次就好了。”

“我有同感,因为我认为,当初你在欣赏那幅画时,根本就还看不出它好在哪里。”

十冬暗忖:此言未免太过失礼吧?莫非别肠三杯下肚,已然喝醉不成?

“对了,别肠,我有一事,想要请教。冯黄白究竟是何许人呢?自从见过那幅画后,我就一直想问。到目前为止,我从未在别处见到这个名字哩!”

“是吗?”别肠望着十冬,说道,“我倒曾经在一本书上见过此名。书中有介绍,说他是正德年间的人,家居广平,曾纵情声色,贪嗜杯中物。”

“说到广平,我知道倪赞也住在此地。但我翻遍‘君台观左右帐记’并未见到冯黄白的资料,就连郭若虚的‘图画见闻志’中也未记载此名。”

“不错,那里面当然找不到。那幅画的风格虽和‘翰林图画院’的画家颇为相似,但时代不同,要更晚一些。我是在‘聊斋志异’中看到此人名的,书中有位秀才,就是冯黄白。”

“你说‘聊斋志异’?那么,此人可是实际存在过的人物?”

“据蒲松龄所言,他写作时旁征博引,以所见所闻为题材,并向各方同好网罗资料,所载者均为真人真事,人名也照实写出,未予更改。”

“冯黄白可是画家?”

别肠望着十冬那副正经严肃的脸孔,噗嗤一笑,说道:“这个人,可能是蒲松龄虚构出来的人物,也可能是实际存在过的画家,但无论是虚是实,唯一可确定的是,这个冯黄白绝未画过什么‘椛山访雪图’。”

“没画过?此话怎说?”

“看你一副惊诧的样于,其实你只要好好思考一下那幅画的标题,即可明白。”

“椛山……一般人说椛山,指的是‘红叶之山’吧?或者那是一个专有名词呢?”

“如果写‘枫山’或‘红山’,也许可在中国找到同名的山岳,但中国领土虽广,却绝对没有一座山叫‘椛山’的。”

“为什么?”

“你也真是老糊涂了。因为‘椛’是‘日造汉字’,在中国没有这个字啊!”

十冬手中的筷子差点就掉下来。

“说得也是,原来如此。”

“那幅画是仿古画,模仿得唯妙唯肖,鬼斧神工,但再怎么巧妙,也只是膺品而已……啊,不应该叫膺品,只不过是在署名时借用了‘聊斋志异’中的人名,并在写画题时使用了‘椛’这个字,让人一眼就看得出那是日造汉字罢了。所以用‘瞒天欺世图’来形容,也真是符合。”

“欺骗世人的图画是吗?赴椛山、访白雪——我问你,为何要前往满是红叶的山上寻霜觅雪?又不是那位双脚瘫痪的胜五郎。”

“十冬,你可知‘枫宸’二字是何意?”

“枫宸?”

“即‘宫殿’之意。汉朝的宫殿中曾种植大量枫树,故后世即称天子所住之宫殿为‘枫宸’,此乃‘说文解字’中所记载。”

“我明白了,该画题之意是指‘即使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待严冬一至,仍将埋于冰雪之下’画中那位望着枫叶出神的老翁,莫非就是作者本人不成?”

“不错!那些位登极品、权倾一时、财大势大、不可一世的人,最后的下场也是一样要走入雪山,埋骨于冰雪之下。这是作者在以古讽今,将当时的世俗风潮寓于古画之中。这种‘戏作’式的讽刺精神可说深具江户末期的风味。”

“既然如此,那么,此画真正的作者又是谁呢?我认为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不错,那幅画的构想具有强烈的讽刺性。连这种‘瞒天欺世图’都画得很认真,可见作者怀有一颗赤子之心。而且此人能将这些构想和机关诡计隐藏得天衣无缝,连你这位行家也看不出其中奥妙何在。具有这种笔势的画家真可谓世间少有,千古难寻。依我看,除了有‘画狂老人’之称的北斋之外,别无他人。”

“北斋——有何证据?”

“当初我曾在偶然间得到一幅北斋的‘雪山图’,那才是名实相符的雪山之图,毫不花俏,绝无暗藏图中之图、画内之画,但令我惊讶万分的是,‘雪山图’中无论是山形、人物、甘泉、小径,就是整体的构图、泼墨的手法等,竟然和‘椛山访雪图’完全一样!也就是说,这两幅画很可能是同一时期的作品,要不然就是当初北斋故意如此画的,打算让这两幅画成双成对。”

“那次我去你家观看‘椛山访雪图’时,你已经得到北斋的‘雪山图’了吗?”

“还没,那是后来的事。不过,我得到‘雪山图’之后,仍未发觉冯黄白是个天才,只以为此人定是个风雅文士,技巧纯熟,造诣颇高,如此而已。直到一桩事件发生之后,我才明白此画之真正价值所在。”

“事件——怎么回事?”

别肠脸色一沉,说道:“就是杀人事件。我现在坐在这里跟你开讲,活像个说书先生,其实也是这个事件间接造成的。另外,此案之谜团也可说是由冯黄白破解的。假使你有时间,不妨听我细说从头。”

其实十冬已忙得不可开交,分身乏术,但他还是说:“愿闻其详!”说完立刻正襟危坐,并吩咐服务生添酒加菜。

别肠这个名字,乃由谚语“酒能别肠,棋可别智”而来。他年轻时就有老人的嗜好,而且贪恋杯中物。因对那句谚语感触良多,便老是将“别肠”挂在嘴边,当作雅号使用。到了而立之年,才对此称号感到后悔。由于此名,别人都以为他眼中无人,目空一切,令他苦恼不已。说来可笑,那时已没有人以本名称呼他了。直到不惑之年,他对此名的厌恶感才逐渐减轻。可能是叫得太习惯,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份之故吧?这种改变和“对自己容貌的关心”极为相似。他每念及此,便觉得可笑。

那命案是在他将近五十岁时发生的,那是他一生中最富裕的时期。

别肠忘不了那个日子。那是初夏时期,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他忽然想起冬天的景色,便从书库中取出几幅以“冬”为主题的图画,打算拿到起居室中观赏一番。他有一种“观画癖”,就是“夏季喜观冬画,冬天乐见夏图”。这种方式能强烈刺激他的想象力,提高他对绘画的“紧迫感”。对他而言,在绿叶繁茂的季节欣赏冬画,是稀松平常之事。那天他从书库取出的画中,就包含了北斋的“雪山图”。他坐在起居室中,将那些画浏览一遍,此时他发现冯黄白的“椛山访雪图”就在其中。

图并非他有心特意取出来的,可能是当他拿起北斋的“雪山图”时,在无意识中也顺手抓起了这幅画。他第一次对美术品产生兴趣的时候,这幅“椛山访雪图”就已在他的家中了,大概是他的先人所搜集的吧?他会不经选择就拿起此图,其实是因为此图对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譬如冯黄白这个奇妙的署名、似有言外之意的标题等,还有更令他匪夷所思的,就是和“雪山图”的相似性。他瞥见此图后,便伸手打开那已经发黑的桐木盒子。

那时起居室的纸门开着,所以可看见屋外的庭院,那里有人造的假山假水。庭院地方不大,但里面有“神居古潭”的奇岩怪石,那是别肠最引以为傲的。起居室的壁龛中挂着铁斋的轴画,面向庭院的墙上则有春信和胡龙斋的作品,都收藏在匾额之中。紫檀木的架子上随意放着一些佛像、泥偶、罐子、香炉等物。

他将“椛山访雪图”挂在胡龙斋的名画旁边,然后站在前面欣赏。他伫立良久,看得出神,就像午睡时打盹那样,进入浑然忘我的境界。

当日已西斜,庭石变青的时候,秘书大村树也来向他报告理事会的开会时间,那时他才清醒过来。

“非回到凡尘俗世不可吗?”别肠在心中嘀咕道。

“要不要帮你收拾一下?”大村望着那“椛山访雪图”,问道。

“不用了,我想就这样摆着就好。”别肠尚未完全从画中回神过来。

大村树也负责管理别肠的美术品。最初是因他有超强的记忆力,所以颇受别肠器重,但随着历练的增加,他的眼光也愈来愈好,如今也是一位美术监赏家了。他长得又黑又瘦,眼眶深陷,为人不苟言笑,但处事认真,一板一眼。别肠家请了一位帮忙做家事的年轻女佣,名唤小蔓,最近大村好像对她特别关心的样子。每逢假日,小蔓一出门,大村就会随后跟出去,然后两人会在大约相同的时刻一前一后回来。每出去一次,小蔓似乎就会增一分成熟女人的风韵,变得更加娇艳欲滴。

别肠在房里磨蹭,拖了30分钟才出门。那些画就那样放着,并未收起来。大村开车载他,抵达会场时已是夜幕低垂了。天上圆月高挂,皎洁明亮,这在初夏时节是不多见的。别肠下车后,因贪看天上的明月,一时竟无法迈步前进。

别肠当时是日式餐厅公会的理会。他开了一家日式料理店,叫做“126餐厅”,但他自己极少在那边露面,经营上一切事务全都委由其妻雪子办理。雪子是个纯朴而土气的女人,绝不妖娇俏皮或花枝招展,但奇怪的是,她竟深具经营餐厅的才能。别肠一点也帮不上忙,她也不以为意,似乎还认为这样才表示夫妻两人恰能互补,个性相合,因此从未发过半句牢骚。

理事会中,各人所言不是愚不可及,便是俗不可耐,别肠只好保持沉默,自斟自饮,猛灌黄汤。

八点多时,有人打电话到会场找他。他接过通知后,便出去听电话。

“不好了!出事了……”大村树也以激动的声音说道,“有歹徒闯进来……可怜小蔓已惨遭杀害了!”

“小蔓惨遭杀害……”

别肠怀疑自己听错了,脑海中浮出小蔓那白皙如玉的粉脸,旋即又消失。这小姑娘原本就长得眉清目秀,最近更如出水芙蓉,媚态横生,娇靥泛酡红,美目生异彩。她为人机灵而且温柔体贴,比花解语,比玉生香,但是个性坚强,绝不懦弱。别肠在信州有位熟人,她就是经由那位朋友的介绍,才到别肠家帮佣的。三年前住进别肠家,算一算,今年应该已有20岁了吧?

“我马上回去。你报警了吗?”

“现……现在马上去。”

别肠想起管区警局内有位熟识的警部,便将那位森山警部的姓名告诉大村。

“可要我赶去接你回来?”

“不用了,我自己搭计程车回去,你可不能走开。繁子呢?”

繁子是一位老妇人,也在“别肠亭”工作。

“她好像吓坏了,我叫她坐下休息。”

“你快通知雪子吧!”

“——遵命。”

别肠抵达家门时,发现屋内灯火通明,有好几辆黑色轿车停在大门旁。他报上姓名,守门的警员便带他进去。进入自己的家门竟须由别人带领,真是天下奇闻,但此时的别肠已没有心情想这些了。

繁子坐在门口的铺板上发呆,活像一件家俱。

“到底怎么回事?”

繁子一见别肠,立刻用白色手帕捣住眼睛,频频拭泪。从她断断续续的陈述中,别肠了解了事情的梗概。大致经过如下:

当天晚上,繁子、小蔓、大村三人吃完晚饭,收拾干净后,便一同看电视。八点左右,大村说要回自己的房间,小蔓也起身,说要去检查门窗是否已关紧,就走了。只有繁子还沉迷于电视节目中。片刻,大村回来,向繁子说他听到尖叫声和物体碰撞声,问她有没有听见。繁子说没有,因她正专心看电视,而且有点重听。

繁于听了大村的话,才发觉有点不对劲。若是平常,小蔓早就回来了。于是两人便一同到屋内各处去查看。

很快就找到出事地点,那是在别肠的起居室。繁子看到房间的纸门开着,没有亮灯,通往庭院的纸门也开着,月光照进屋内,满室生辉。大村按下电灯开关,屋内的惨况立刻映入繁子眼中。

小蔓仰向倒在房间中央,脸部淤血,五官扭曲,鲜血从鼻孔流出。衣衫不整,显然曾奋力抵抗。一条紫色丝巾缠在她的粉颈上,那是她原本就披在身上的围巾。

房中一片狼籍。大村说他看得出已有几幅画不见了。

“大村先生还说,院子里有可疑的脚印。”繁子以惊恐的表情说道。她可能不敢亲自跑去确认。“据说后门的门闩已被拉开。警察大概会根据脚印去缉捕凶手吧?”

别肠并未回答,但心中暗忖:那恐怕很困难,因为庭院地上铺着粗糙的沙砾,就算有足迹留下,也一定模糊不清,残缺不全,无法据以断定凶手是谁。

此时大村现身了,也许是有人通知他别肠已回家吧?他脸色苍白,那姿态犹如幽灵般。

“天有不测风云……”

“雪子呢?”

“还没回来。她在电话中说要立刻赶回来的。”

一名警察站在大村身旁。看样子,刚才可能是正在讯问大村。

别肠走进自己的房间,里面已有数名警方人员在进行采证工作。尸体上面盖着一块灰布。别肠双膝跪地,掀起布条的一端。那是一张死状凄惨的脸,别肠不由得双手合十。

院子里黑影幢幢,那是正在勘验的警方人员。由于照明设备的光线太强,月光只照到那边就被掩盖了。

“对不起。”大村向别肠说道。别肠的私室遭陌生人闯入,干净整洁的庭院也被乱踩乱踏,别肠的心情可想而知。大村大概是为这些事而向他道歉吧?“天降奇祸,无可奈何。”

别肠茫然四顾。玄关那边并没有像繁子所形容的那么凌乱,只有唐三彩的瓶子倒了,胡龙斋的匾额有点歪,如此而已。每样东西看来都和“杀人现场”很不搭调。

“真是飞来横祸,请节衰顺变。”森山警部来到别肠身边,说道。此人的眼神温和得不像一位警官,头发梳得很整齐,发鬓已呈斑白,嘴小唇薄,给人一种异常机警敏锐的印象。

“未蒙同意就闯入屋内,万望海涵。现在有些问题,还请据实以告。”

别肠将森山请入西式客厅。森山开始发问,大部份都是大村在回答,别肠所知有限,爱莫能助。

“门窗可有上锁?”森山问道。

“大门很少使用,平常进出都从旁边的小门,但无论大门小门,关上后都有锁紧。”

大村答道。

“听说你的老板今晚是坐车出去的,车库方面呢?!”

“只有车子进出的时候会打开车库的铁门,其余的时间铁门都关着,从未忘记上锁。”

“不错,此点我已确认过,但是后门并未关上。”

“一来后门的门闩都有闩上的。”

“今天是否有人忘了上门闩?”

“应该没有。”

关于这座宅邸的出入口,森山警部问得很详细。当时别肠的起居室中,邻接庭院的玻璃窗虽然关着,但并未上锁,若有人翻墙而入,即可进入起居室。围墙上并未装设防盗用的铁钩铁刺,要是有意翻墙而入,应该是轻而易举之事。

“你说曾听见尖叫声和碰撞声,可还记得正确时刻?”

大村只含糊回答说大概在八点过几分的时候。他所说的经过情形和繁子告诉别肠的完全一致。据他所言,大约八点多时。他从电视机前面走开,回到自己的房间看书,大概过了二十分或三十分钟,就听到奇怪的声音。他觉得可疑,便会同繁子巡视整栋屋子,结果发现了小蔓的尸体。他又说,因当时繁子在看电视,如果问她,或许可得知正确的时刻。

森山问清楚小蔓的出生地、年龄、个性之后,又说:“最后这个问题很重要,你看见被害者的时候,是否发现屋内有任何物品遗失?有的话,是哪些?请全部说出来。”

“美术品都是我在管理的。”大村轻声说道,“我报警之后,开始担心美术品,于是整个查点一遍,发现有两幅轴画不见了,一幅是北斋的‘雪山图’——”

“北斋的‘雪山图’……”森山警部将那幅画的主要特征详细写下来,“那么,还有一幅呢?”

“是长谷川等伯的‘枯木野猿图’——”

别肠咬咬嘴唇。当天他从书库中取出了好几幅画,不料其中竟有两幅失窃。换算成金钱的话,损失并不大,远比不上那唐三彩的瓶子,但那两幅都是他最珍爱的名画,不能以金钱来衡量。尤其是已香消玉殡的小蔓,那是任何物品都无法取代的。

“你的老板是名闻遐迩的美术品搜集家,一定有不少收藏品,其它的放在何处?”

“全都收藏在书库里。”

书库的钥匙有两把,分别由别肠和大村两人保管。书库的门并无被打开的迹象,但仍须入内确认一下,因此大村和警官便一同走向书库。

雪子匆匆忙忙走进客厅,恰巧与他们擦肩而过。

“我刚才听繁子说小蔓死了,是真的吗?”

雪子问道。她好像已酩酊大醉的样子,听别肠说了事情经过之后,立刻放声大哭。最后,森山警部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别肠。

“虽未完全确定,但从种种事实与证词来看,事情很可能是这样子的:歹徒侵入府上,目的应是偷窃。外面有翻墙而入的痕迹。贼人从庭院打开玻璃窗,闯进起居室,正在物色美术品的时候,被害者刚好为检查门窗而走进来。因电灯突然点亮,贼人想必大吃一惊,手足无措。在此之前,被害者必定没有发觉屋内有贼。那贼人因脸被看到,形迹败露,为防被害者大声呼救,于是就扑过去将她勒毙。如此一来,贼人便无暇继续搜刮了,因为屋内其它人可能会听见奇怪的声响而赶来查看。于是贼人便随手捞起两幅画,塞进怀里,然后拉开后门的门闩,落荒而逃。从此贼盗取美术品的手法行径来看,本案必定是相当有经验的累犯所为,因此,只要找到指纹,逮捕破案擒凶便指日可待了。无论如何,我们一定会尽全力捉拿凶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如若有所发现,定当尽速通报。”

话是这么说,但侦办工作似乎碰了壁,过了很久,别肠都没有接到什么通报,看来森山警部并未有所斩获。

“那么,北斋的‘雪山图’后来怎样了?是否已石沉大海?”十冬以惋惜的语气问道。他似乎因“雪山图”与“椛山访雪图”离散两地,未能成双成对而感到十分遗憾。

“不,后来又完璧归赵,回到我手里。那也是因一件事而造成的。”

“一件事?”

“有人寄了一张明信片给死者小蔓,那是例行的‘暑期问候信’……对了,那时距命案发生恰好是两个月。寄信人好像不小蔓已死。你猜那是从何处寄来的?包你猜不到。寄信的地址居然是‘旭游泳训练班’!”

“游泳?就是游泳的才艺班吗?”

“不错。当时我也大惑不解,就打电话去那训练班询问,结果令人吃惊。原来小蔓生前竟是那训练班的学生,直到过世前几天,都还在那边练习游泳。从那一年的一月开始,每逢周日她就前往练习。据说那是室内游泳池,设备良好,一年四季均可享受泅水的乐趣,非常方便。我又听说,小蔓在那边勤学苦练的结果,技术大为提升,成绩颇有进步。”

“游泳,和‘雪山图’究竟有何关联?”

“她去学游泳,并未告诉我们这几人。那可能是因为她认为不会游泳是一件丢脸的事吧?我还是照事情发生的顺序讲好了。接下来是森山警部再度来访……”

那天很热,森山警部坐在客厅中猛擦汗,一条手帕早已擦得皱巴巴、湿漉漉。

他向别肠报告了后来的侦办情形。看来似乎没有进展,失窃的物品也没找到。警力针对两、三名前科犯进行侦查,结果却证明那些人均与本案无涉。别肠能够提供给森山警部参考的,也只有游泳训练班寄给小蔓的那张明信片,此外别无所获。

森山警部在美术方面所知甚多,别肠就是因此才和他认识。因此他们谈着谈着,话题自然就转到那幅已经遭窃的“雪山图”。别肠又提到“椛山访雪图”,说那幅画和“雪山图”极为相似,署名却是冯黄白。森山一听,好像颇感兴趣的样子,探身向前,说想要欣赏一下。别肠一口应允,起身走向书库。

“可是,怪异无比的事发生了!那‘椛山访雪图’竟然不翼而飞!翻遍整个书库,就是找不到那幅画。”

“不见了?失窃的不是‘雪山图’吗?”十冬放下筷子,问道。

“所以说令人匪夷所思。更奇怪的是,那‘雪山图’居然就放在书库的架子上,完整无缺!”

别肠深感讶异,大惑不解,拿起“雪山图”,回到客厅,展幅一看,那确是北斋的真迹没错。

森山警部脸色一沉,扼腕说道:“这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那贼人再度入侵,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将两幅名画调换过来。近来你是否发现任何可疑的迹象?”

“从命案发生以来,我对门户就特别注意,若稍有异状,立即能察觉。除非那贼人能够来无影去无踪,宛如一阵风,否则是不可能将画调换的,或者……”

别肠把“雪山图”卷好收起,唤大村树也进来。

“近来书库可有异样?”

“……没有。”大村以狐疑的表情望着他们,简短回答。

“很抱歉,会让你想起不幸的往事,但我还是要再问一遍。那次遭贼人偷走的两幅画,你可还记得?”

“记得。”

“我那天也将书库的收藏品全部查点过了,失窃的两幅画,一幅是长谷川等伯的‘枯木野猿图’另一幅呢?”

“是北斋的‘雪山图’。”大村以慎重的语气回答。

“再问一件事。那天我前往理事会之后,你可曾进入我房间收拾那些美术品?”

“没有。当天你曾吩咐说就那样摆着就好,所以我碰都没碰。”

“不错,我曾如此交代过。但是,我卦在墙上的那几幅轴画,在案发后已被人收起来,那是你收的吗?”

案发当天,别肠走进命案现场时,就发觉胡龙斋的匾额有点倾斜,但那时并未注意到挂在旁边那幅“椛山访雪图”情况如何。事后才发现,原来那幅画已被人收起来了,难怪没看见。

“不是我!我没有收!”大村以讶异的表情望着别肠,说道,“那幅画不是被窃贼偷去了吗?”

“你不是说,失窃的是北斋的‘雪山图’吗?”

“是啊!难道不对吗?”

“那就奇怪了,我刚刚才发现,这‘雪山图’好端端地放在书库中哩!”别肠将北斋的“雪山图”展开,又说,“此图无恙,但冯黄白的画却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

大村只是歪着脖子凝视那“雪山图”,并未答话。

案发当晚,别肠出门去参加理事会,“椛山访雪图”就挂在墙上,并未取下,案发后也无人收拾起居室。小蔓和繁子绝不会去动那些美术品,因此凶手在行凶时,那“椛山访雪图”应该还挂在墙上才对。但接下来那贼人的行径就极其不可思议了,此人显然是把墙上的“椛山访雪图”取下卷好,收在木箱中,放在现场,然后拿着“雪山图”和“枯木野猿图”离去。可是,后来那“雪山图”又出现在别肠的书库中,那“椛山访雪图”却反而失踪了!

在大村回去的房间后,别肠和森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椛山访雪图”为何会失踪呢?此事令别肠百思不解。

“会不会是大村把‘椛山访雪图’和‘雪山图’弄错了?”森山向别肠问道。

“我认为他不会看错,因为这两幅画虽然构图和笔势都极为相似,但标题完全不同。”

“说得也是,而且他又不是一个对绘画一窍不通的外行人。”

“不过,为了慎重起见,还是把他叫来再问看看好了,以防万一。”

别肠按了电铃,唤繁子进来,吩咐她去叫大村过来。繁子回来后,往门槛上坐了下去,说道:

“大村先生……上吊死了……”

森山警部倏地站起。别肠双拳紧握,开始咒骂自己愚蠢糊涂。

“在大村树也的房里,除了有‘椛山访雪图’和‘枯木野猿图’之外,还有一封遗书。”别肠说着,长叹一声,“原本我以为,小蔓那时突然媚态横生,变得有如出水芙蓉,娇艳欲滴,全是因爱情甜蜜,喜上眉梢所致,谁知大错特错。她会那般神采飞扬,容光焕发,其实全是因为拼命练习游泳的缘故!经过适度的运动与泡水之后,她的肌肤变得晶莹滑腻,白里透红。她学会了游泳,信心大增,再加上那是一个万物欣欣向荣的季节,所以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如花芳艳,似玉无瑕,顾盼生姿,慧中秀外。对当时的她而言,恋爱显然不是当务之急。”

“那大村呢?”

“大村已深深爱上她,对她痴迷苦恋,深陷情网,无法自拔。他一向处事认真,非常死心眼,爱上这么一位姿慧兼具的美少女之后,必定也是死心塌地,全力以赴。”

“但是郎有意,妹无心,落花有意无奈水无情,对不对?”

“岂止无情,好像还特别嫌恶他!小蔓每次前往游泳训练班,大村必定随后跟踪。换上泳装之后的小蔓,可真是花容月貌赛西施,可比仙女下瑶池。当她在逐波戏水时,大村就躲在远远的地方偷看。但他的眼光却让小蔓不寒而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然而小蔓愈是讨厌他,他就愈是狂热固执。他向小蔓表明爱意,刦心相见,苦苦哀求,无奈小蔓不为所动,心扉紧闭,冷淡有如冰殿嫦娥。到了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要不择手段夺取小蔓的贞操。

“案发当天,大村趁我外出,潜入起居室,熄了灯火,在里面等待。不久,小蔓独自一人进来,打算关门闭户,大村立刻扑过去。他为何选在那个房间下手呢?我知道这问题的答案。因为那个房间里面有许多贵重的美术品,小蔓明白那些美术品都是无价之宝。大村认为,小蔓在此必定不敢激烈抵抗,不会奋力挣扎,以免碰坏了那些美术品。

“不料事与愿违,小蔓竟然强烈抵抗,抵死不从。不仅如此,还高声大骂,说了一堆有损大村自尊心的话。至此,大村理智尽失,恼羞成怒,一口怨气化为仇恨。等他清醒过来时,小蔓已死在他手下。其实他并无意杀害小蔓。他在遗书中是这么写的,我也相信此言不虚。当大村回过神来后,眼见小蔓已然在自己的手中丧命,他在惊慌狼狈之际,也一心想要设法脱罪,于是在现场动手脚布疑阵,企图使案情更加复杂,虽说手法并不高明,但在相当程度上已将警方带进迷宫,引入歧途,世人也遭蒙蔽,不明真相。”

“大村跟随你已有多年,一向忠心耿耿,你一定不会怀疑到他身上,连那位和你相识多年的森山警部也因此而中计上当。”

“这或许也是原因之一吧。”别肠面露痛心之色,一口吞光杯中酒,“大村把行凶现场布置成盗匪闯入的样子,但并未将所有美术品毁于一旦,因为依他的个性作风,这是办不到的,他下不了手,顶多只是将唐三彩的瓶子推倒,把那匾额弄歪,如此而已。接着,他打开玻璃窗,做出一些痕迹,让人以为有贼人从外面侵入,经过庭院闯进屋内。然后将后门的门闩拉开,做出那贼人由此逃出的样子。他在故布疑阵时,并未点灯。”

“并未点灯?你从何得知?”

“那天晚上,月色皎洁明亮,星月交辉,遍洒银光,即使不点灯,凶手也能来去自如。我问过森山警部,他也说,像这种时候,绝大部份的凶手都不会点灯作案,这是常识。而且,另外还有一项极有力的证据,可以证明当时大村并未点灯。”

“是何证据?”

“大村在故布疑阵时,随手拿走两幅轴画,伪装是盗贼所拿。其中一幅为等伯的‘枯木野猿图’另一幅是已经挂在墙上的,上面画着一座雪山的图画,这幅画就是证据!”

“是‘雪山图’吗?挂在墙上的,本来是‘椛山访雪图’,对不对?如此说来,一定是有人趁你不在时,将这两幅画调换过来了。”

“大村一定也是这么想。”

“难道不对吗?”

别肠取出香烟,以火柴点燃,徐徐吐出一口烟后,吟道:“终宵无月,唯吉原处处皆明月。”然后静静望着十冬。

“终宵无月?”十冬想起来了,刚方别肠和他相遇时,也曾吟过同样的诗句。

“我在达利的画展中见到那幅‘伏尔泰的奴隶市场’时,就想起了这句谚语。这是著名诗人其角的诗句。”

“其角的诗?”

“不错。十冬兄,你可知此诗是何意?”

十冬想了一下,觉得此句浅显易懂,并无难解的弦外之音,不过是寻常的诗词罢了,于是便说:

“我认为是这样:在月黑风高之夜,玉兔匿踪,江户城内各处皆陷入一片黑暗与寂静中,唯有吉原这块区域例外,宛如另一个世界。因吉原是花街柳巷集中地,秦楼楚馆风化区,自成一格,别有洞天,故整夜灯火通明,笙歌鼎沸,终宵艳帜高张,金迷纸醉。从远处望去,犹如黑暗夜空中的一轮明月。也就是说,那是一首歌咏吉原繁华街的诗句,毕竟吉原这地方昔日曾是欢乐热闹的不夜城。我说的对不对呢?”

别肠露出满意的笑容,说道:“如此一来,这个句子岂不太过平凡无奇、俗气透顶了?要知道,作者可是以刁钻古怪、超凡脱俗闻名的其角呀!依我看,恐怕你已陷入其角的诈术诡计中了。”

“莫非此句另有一解?”

“我再吟咏一遍,你仔细听便可明白。终宵无月唯吉原……处处皆明月!”

别肠将“终宵无月唯吉原”连在一起念,顿了一下,才念“处处皆明月”。

“啊呀——”

十冬不由得轻叫一声,就像被魔术师摆了一道似的。原来此诗句会因吟咏方式的不同而出现完全相反的意思!

这情形就彷佛冲洗照片一样,从底片变成相纸后,黑白颠倒,阴阳反置。原来陷在一片黑暗中的江户城,空中突现一轮圆月,城内的家家户户和大街小巷立刻笼罩在皎洁明亮的月光下,轮廓迅速鲜明起来。原本金碧辉煌、灿烂夺目的吉原青楼刹那间被夜幕包住,顿时黑天暗地,伸手不见五指。

“明白了吧?依句读的不同,此句的意思会完全相反。吉原可说是个弦歌高唱、灯红酒绿的光明世界,但也可说是个人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被无限烦恼所包围的黑暗世界!在‘古川柳’中也有这句话!吉原青楼灯一点,家家户户暗无天……”

“这句话,听起来倒很讽刺。”

“其实那‘椛山访雪图’也有双重含意哩!”

“这点你方才就说过了。由于汉朝深宫内院遍植红叶枫树,故有‘枫宸’一语。也就是说,无论如何富贵荣华,如何财大势大,最后仍将埋骨于雪山之中。这是另一层意义。”

“非也!我所说的双重含意,并非指观念上的意义,而是指实际上的视觉,在视觉上会映出两种影像,就像达利那幅画,可看成房内的摆设,也可视为艳星梅薇丝脱的香腮娇靥。”

“其角的奇诗可因句读不同而改变含意,达利的怪画可因想法不同而改变内容,但那‘椛山访雪图’却非如此,我再怎么看,那上面也只不过是一座红叶之山而已。到底要如何看,才能悟出你所说的第二层含意呢?是否要横看侧看、反看倒看?还是要对着电灯,透光而看?”

“不用横看倒看,也不必透光而看,只要设身处地,当作你是在此画完成的时代就行了。”

“那是江户时代(约十七、八世纪)的古画呀,我们又不能倒转光阴,回到古代去!”

“不错,但若是观图赏画时的照明设备,应该可以和江户时代一模一样。”

“照明设备?”

“关键是:必须在烛光下观图赏画。我灵机一动,突然想到这点,于是做了一个实验。我将‘椛山访雪图’挂在墙上,然后点燃蜡烛,熄掉电灯,让烛光照向此图,一照之下,竟……”

“怎样?”

“怪事发生了,原本是淡淡的朱红色,竟然好像吸收了烛光似的,颜色渐浓,那些红叶也随之增鲜添艳,生色不少。不仅如此,只要烛光微一晃动,那些红叶竟也飘摇起来,仿佛正在秋风中呢喃低语。至此,我对这位画家的才能更加刮目相看,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在上色时,必定使用了特殊的技巧,让人必须以烛光看,才能看出那红叶之山的美妙!”

十冬眯着眼睛,陷入回忆。那“椛山访雪图”浮现在他脑海中,不知不觉间,那些红叶开始增艳生色,随风飘摇。

“过了一会儿,我将蜡烛一根根吹熄。此时外面的月光照进来,使整个房间变成了一个苍白世界,遍地银芒,满室生辉——至此,你该明白了吧?我是亲眼目睹,所以当场就愣住,那景象简直太惊人了,令我叹为观止。在月光下,那红叶之山居然蜕变为白雪之山……”

“变成‘雪山图’!”

“正是!在月光中,那些红叶的朱红色完全消失,枫红层层化成雪花片片,满山红叶变为白雪纷飞,那洒酒香四溢的甘泉也结为泉霜,冻成酒冰。生趣盎然的世外桃源转眼间化为死气沉沉的人间地狱。再看那伫立路旁的老翁,原本他双眼微泛酡红,那时却已变成了漆黑的空洞,形如骷髅骸骨,状似鬼魅幽魂!这世上竟有如此恐怖妖异的图画!十冬兄,这你能够想象得到吗?”

“我能!”

此刻,十冬脑海中那座红叶之山正一边摇曳飘荡,一边蜕化为白雪之山,那情景栩栩如生,历历在目。

“原来‘椛山访雪图’竟是——”十冬木然说出此画标题。

“不错!赴椛山,访白雪!此标题已说明了图中的秘密。”

“如此说来,一定是北斋在画‘雪山图’时,忽然心血来潮,得了灵感,于是再画出那‘椛山访雪图’。”

“这点倒是无法确定,也可能是别的画家看了‘雪山图’之后,突然福至心灵而画出来的。那位画家——或者说那位定下此题目的好事家——的用意一定是这样的:他打算选一个月圆花好之夜,高挂此图,大宴宾客,并点亮许多蜡烛,藉由千百道烛光使画中红叶增艳生色。等到夜宴方盛,酒酣耳熟之际,主人便将所有蜡烛吹熄弄灭,那些光鲜亮丽的红叶骤然敛彩失色,整座枫山立时化为至冷极冻的冰山雪岭。这正是象征着‘眼前一切荣耀,终将归于尘土:目下所有富贵,届时尽埋荒冢’以及‘欢乐城旁即为鬼门关,繁华街边正是奈何桥’看懂此寓意者必会沭目惊心,幡然醒悟,如遭当头棒暍,有若再世为人。也许此画的主人就是要享受这种‘嘲人讽己,笑尽天下’的乐趣!”

“若是江户时代的风流雅土,的确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案发当晚,大村树也趁我外出之时,藏于房内静候小蔓来锁门。在守株待兔时,他瞧见了墙上那幅‘椛山访雪图’但那满山红叶在月光照耀下已化为漫天白雪,所以他认定自己看到的是北斋的‘雪山图’。在此之前,他曾进屋来告诉我理事会的开会时间,那时他看见的是‘椛山访雪图’因此他一直以为是在他离去之后,我把‘椛山访雪图’收起来,换上了‘雪山图’。”

“换句话说,他完全不晓得自己见到的一直都是‘椛山访雪图’,自始至终都没换。”

“他在行凶作案之后,也一直没有打开电灯。他可能认为,旁边有一具尸体,开了灯恐怕让人瞧见他就在现场,那是很危险的。其实,不开灯反而更危险。”

“因为不开灯就无法发觉‘椛山访雪图’的变化,如此一来便会露出破绽。”

“大村为了故布疑阵,将现场伪装成盗贼由外部闯入的样子。当时他随手拿走两幅轴画,也就是‘椛山访雪图’和‘枯木野猿图’,但他却一直以为自己偷走的是‘雪山图’和‘枯木野猿图’。他不拿别的物品,是因为细长的轴画便于隐藏,他想要藏在自己的房里。”

“所以,他在应付警方侦讯时,才会作证说失窃的是‘雪山图’和‘枯木野猿图’。”

“因为是大村说的,所以当时我也不疑有他,只是一直担心书库中的美术品是否也遭窃。另一方面,大村对自己偷走的那两幅画也深信不疑,事后也一直没有去检查那桐木盒子。留在现场的桐木盒子已经很旧了,上面很黑,字都模糊了,不仔细看,是看不清楚的。他既没看木盒中是哪一幅画,自然也不知道自己拿走的究竟是哪一幅。结果造成了奇怪的现象,也就是说,两个月之后,‘应该已失窃’的‘雪山图’竟在书库中出现,而那‘椛山访雪图’却‘从书库中不翼而飞’。”

“大村知道那‘雪山图’出现在书库中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然犯下大错,对不对?”

“正是!那时候,他回房取出那两幅画,重新审视一递,这才发现那不是‘雪山图’而是‘椛山访雪图’他大惊失色,愕然发怔。此事若遭质问,他将百口莫辩,除了一死了之,他已无路可逃,不,在此之前,他早已有心寻短,无意苟活。因为情夭难补,恨海难填,他活在世上,已了无生趣,‘椛山访雪图’只不过给他一把助力罢了。话说回来,当时我若早点发觉,及时阻止,或可免去此劫,挽回一命。每念及此,我就悔恨交加,懊恼不已……”

别肠向店家订了当地特产“龙田卷”,准备带回去给妻子吃。

这天十冬很忙,还有许多事要办,但他还是留下来,陪着别肠等店家把土产做好。他一直在想:别肠为何要告诉他这个故事呢?莫非别肠是要学那位“江户时代的风流雅士”,以“庸碌一生积财富,明日雪山埋枯骨”的寓意来启发他?

“多亏雪子做了一笔买卖。”别肠以慎重的态度接过土产,然后说道,“如今我才能尝到这些下酒菜的味道,滋味还不错。”

“你散尽收藏品之后,是否深感晚景凄凉,空虚寂寞?”十冬轻声问道。

别肠咧嘴大笑,他口中已缺了许多牙齿。

“起初确实如此,但近来已不再怨叹,因为我已在心中建立了一座规模庞大的美术馆,当然啦,那‘椛山访雪图’及‘雪山图’也都收在其中,我随时随地都能取出观赏。像今天,我就将达利的所有画作也收了进去喔!”

“你——”

十冬望着别肠。别肠正在吸吮那些下酒菜的残余汤汁,看那样子,简直比龙肝凤髓还要美味可口。十冬以恳切的语气说道:

“我真羡慕你,因为你过的才是真正奢侈豪华的生活……”

第一时间更新《浪漫的复活》最新章节。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