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地铁巴格达有史以来,或许从未产生过比马拉奇叔叔的事情更能排遣无聊的故事了。故事极有氛围,不合常理,主题亦如是,整个故事都充满感伤与讽刺,甚至有一个意料之外的结局。

从出生到死亡,马拉奇叔叔都活在第三大道锈迹斑斑的招牌下的阴影之中。由于他是一名当铺老板,居住在他那栋摇摇欲坠、墙壁剥落的楼房里,并且拥有产权,人人都说他十分富有。又因为他是个不相信银行、像老鼠一样生活的乖戾老人,人人都说他是个守财奴。

此外,还因为他其中一项引入注目的爱好是收藏书籍——不光是稀有书籍、初版,或者品相完美的书;他收集任何品相的任何书——人人都说他是个怪人。

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十分富有,他是个守财奴,他也是个怪人;但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他的财富源自房地产——曾祖父买下的曼哈顿房产;他是个守财奴,因为所有的当铺老板都是天生的收集者,他的古怪也并不体现在藏书上,而体现在阅读上。

他的当铺和楼上的生活空间由两个挤得难以置信的小窝构成,蜂拥而至的书籍将它们都淹没了。在一层又一层的灰尘下面,能够找到大小仲马、司各特、库珀、狄更斯、爱伦·坡、史蒂文森、吉卜林、康拉德、马克·吐温、欧·亨利、柯南·道尔、威尔斯、杰克·伦敦等人的全集——低成本批发阅读。马拉奇在看顾店铺之外的所有时间,都献给了摇曳的煤油灯,只为一瞥世界文学的宝藏。随着年纪变老,他的视力也衰退了,却逐渐加快了阅读的节奏;这是因为老马拉奇为自己定下了一个伟大目标:从较为激动人心的书本开始,最终读完有史以来所有的名作。何等绝妙的疯狂,恰与他蜘蛛网般的头脑以及神秘的幽默感相匹配——他总在笑,低声笑或者大笑,尽管从没有人知道他在笑什么。

马拉奇叔叔的客户很喜欢说这个老守财奴没有心,这是诽谤。他有心——两个门牌之外的本·伯纳德医生可以作证——他的心甚至算得上所有心中状况最糟糕的之一。本医生说,他从没有见过这般如魔鬼一样古怪漆黑的瓣膜。但马拉奇叔叔仅仅报以低笑:“你是个傻瓜,医生!”本医生以一声叹息回击:要不是傻瓜他就不会在第三大街开诊所了。他继续医治年老的当铺老板,每个月的账单似乎都能够得到关照。

至于伊芙·沃伦,她进入马拉奇叔叔的生活的方式与大多数人相同。伊芙在街对面开了家小贺卡店兼公共图书馆。为避免债主催得太紧,她成了马拉奇的客户之一。他的眼睛渐渐看不清楚了,她就产生了严肃的责任感;毕竟这世上的爱书人本就稀少。于是,她开始在店铺打烊之后去拜访他,为他念书。一开始他疑心重重,但后来他明白过来,她是个像本医生一样的傻瓜。老马拉奇笑了,在那之后他甚至会为她采取某种古老的仪式,给她一杯热水,却非说那是茶不可。

一天晚上,伊芙正为他念《金银岛》时,马拉奇叔叔那颗黑心最后要了他一命。她沉浸在黑狗受伤和李甫西大夫的手术刀的世界中,抬起头来才发现当铺老板跌落在地板上,脑袋卡在两堆书籍中间,眼球凸出,扭曲的脸呈青色。

“律师……证人……遗嘱……”

弗兰奇·帕格洛维奇头一次到默里山法律事务所上班。他正在隔壁的门廊和一群邻居就最近的最高法院裁决大发议论呢。伊芙高喊让他过去,就狂奔到街上去找本医生了。她与年轻的医生回来时,马拉奇叔叔的脑袋已经搁在了理查德·哈丁·戴维斯的红色粗麻布封面上,帕格洛维奇律师跪在他身旁,疯狂地记录着。

“我所有的财产,无论是地产还是个人财产……包括藏起来的现金……在那些向我展示过基督慈悲精神的……少数人中平分……”

本医生抬起头看向伊芙,悲伤地摇摇头。

“……他们是伊芙·沃伦与本·伯纳德医生。”

“噢!”伊芙说。她的泪水立刻夺眶而出。

杂货商斯文森,巡警派特·克利希以及干货店的乔·利特曼作为证人签了字。弗兰奇,帕格洛维奇弯下腰,朝喘息的老人大声说:“这些藏起来的现金你得说个明白。一共有多少?”老马拉奇青紫的嘴唇嗫嚅着,但没有说出话来。“五千?一万?”

“四百万。”他最终低语,“都是一万元的钞票。”

“百万。”年轻的律师咽了咽口水,“四百万?四百万块钱?哪里?都在哪里?你藏到哪里去了,马拉奇先生?”

马拉奇叔叔试着说话。

“在这栋楼里吗?”

“是的,”老人川突然消晰起来的声音说,“是的。就在——”

但那之后他突然注意到了什么,向远方看去。没过多久,本医生宣布他过世了。

埃勒里接手了这桩案子,不光是因为他听到谜语就胃口大开,更因为他能清楚地看到他的两位访客为彼此神魂颠倒。爱情与宝藏——谁能抵挡这样一道美食?

“你确定那四百万不是老人在头脑中虚构出来的,伯纳德医生?”

但本医生向他保证并非如此。在当铺的保险箱里找到了总账,列出了这些万元大钞的号码,不同的银行都进行了确认。伊芙说,马拉奇叔叔经常神秘兮兮地向她提起他的“现金储藏”——她说他十分喜爱双关语和文字游戏——并挑逗别人去找它,虽然东西就藏在了“场内”。事实上,她和本医生把那栋小楼从地窖到屋顶翻了个底朝天,除了蜘蛛网和害虫什么都没找着。伊芙红着脸承认,这一过程倒也并非毫无所获。在一只老鼠的协助下她尖叫着扑进了本医生的怀里,于是他们一边挖地窖一边订下了婚约。

“好吧,好吧,让我们再看看这个问题。”埃勒里愉快地说。他立刻陪同他们回到了第三大道。

十六个小时后,他整个人陷进了马拉奇叔叔唯一的椅子里。那把椅子大概是从某个维多利亚风格的住宅搞来的,红色绒面,用流苏装饰。埃勒里咬起指甲来。伊英忧愁地坐在马拉奇叔叔的床上,本医生则坐在一堆书本上,恰好卡在布莱特·哈特全集和威尔基·柯林斯小说集中间。煤气火焰摇曳飞舞。

“没有办法。”埃勒里大概一个小时之后说,“你没法藏起四百张钞票……除非……”

“除非把它们分开。一张放这儿,一张放那儿。”本医生助人为乐地说,“藏在四百个不同的地方。”

伊芙摇了摇头。“不,本。从他给我的暗示推断,我很肯定他把它们都放在一个地方,扎成一捆。”

“暗示。”埃勒里说,“有暗示吗,沃伦小姐?”

“噢,我不知道——都是谜样的言辞。关于线索什么的——”

“线索!”

“线索。”伊芙内疚地喘息道,“我的天!”

“他留下了线索?”

“想想呀,伊芙!”本医生恳求道。

“就在这个房间里,在我为他念书的时候——”

“念什么?”埃勒里敏锐地问。

“爱伦·坡的……对了,是《失窃的信》。马拉奇叔叔笑了,他说——”

“如果能想起来,请说他的原话!”

“他说:‘杜宾那家伙,倒是个聪明的恶棍。就藏在最明显的地方,不是吗?很好!事实上,我藏钱的地方倒有一个线索,小伊芙,它就在这个房间里——我是说线索在这儿,不是说钱。’然后他笑得捂住了肚子,‘就在能想象得到的最明显的地方!’他笑得太厉害了,我真怕他的心脏病会发作。”

“线索在房间里最明显的地方……是书。他一定是指这千千万万的书中的一本。但到底是哪一本?”埃勒里盯着伊芙,然后从椅子上跳起来,“双关语,你说过。当然……”然后他开始疯狂地在满坑满谷的书当中狩猎,书本犹如塌方一般落下,“可它应该在这里的……等等,医生,你正坐在它上面!”

本医生从他坐着的通鉴上跳起来。

埃勒里跪到地上,开始翻找这一套书中不同的书本。“啊!”他拿着其中一本在地板上坐下,如同捧着巨大怪鸟的蛋一般。他先是用鼻尖贴着书脊检查装帧,然后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最后他翻到前面的页数中的某一页,自言自语地念出来,嘀咕着。

他抬起头时,伊芙和本医生异口同声地问道:“怎么样?”

“我得问几个问题。请抑制一下你们的狂喜,认真地回答——你们的未来取决于此。”埃勒里翻找着书页,“在这里有盆栽棕榈吗?”

“盆栽棕榈?”本医生无力地说。

“没有。”伊芙说,瞪着她的爱人。

“没有盆栽棕榈。那么带天窗的房间呢?”

“天窗……”

“没有。”

“在楼下那些艺术品里——陶瓷、塑像、花瓶——你们是否记得有什么东西的形状或者图案中有一条狗?一条黄色的狗?”

“有一匹蓝色的马。”本医生开口说道,“还有一个——”

“没有,奎因先生!”

“弓箭有吗?箭靶?弓箭手的肖像或者雕塑?丘比特的雕塑?绿色的门?”

“本,你别说了。奎因先生,这些东西全都没有!”

“钟呢?”埃勒里嘀咕着,再次低头去看书。

“有的。”本医生说,“多得是!”

“我全都检查过了。”埃勒里说,“钱不在里面。既然这样,”埃勒里站起身来,微笑道,“马拉奇叔叔既然如此喜爱他的这个小玩笑,就只有一个可能性了。”

“是什么?”马拉奇叔叔的继承者同时说。

“让我们借用一下马拉奇叔叔的明显定律。”埃勒里继续说,“这千万本书当中,他会把线索藏到哪里?那么,先看看他藏的是什么?四百万元。四百万——书。在这些全集当中,有欧亨利的全集。欧亨利最有名的著作之一题为……《四百万》。”埃勒里摇晃着书本,“我在这本书中并未找到什么特异之处,所以线索一定在书的内容里。最明显的下一步:去看目录。这些短篇小说的题目都是什么?《托宾的手相》——所以我问了盆栽棕榈。《天窗室》——但没有天窗。《黄狗的回忆》——没有黄狗。《财神与爱神》——《绿门》——《哈里发、丘比特和钟》,全都排除了。在这些小说中只剩下一个可能性,那一定是马拉奇对于现金藏匿地点的线索:《回合之间》。”

“回合之间。”本医生说,咬着指甲,“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马拉奇又不是拳击手,或者——”

“但他是的,”埃勒里笑着说,“他是一个喜爱双关语的人,一个隐晦而又明显之事物的爱好者。回合……也就是说任何圆形的东西。当铺里——任何一家当铺都有的,又大又圆,足以容纳四百张钞票的,是什么?”

伊芙惊喘一声,奔向前窗,从生锈的窗栏望出去,指向第三大道,那里悬挂着马拉奇叔叔执业的古老标志。“给我找点工具,医生,我们把这三个镀金圆球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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