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特镇是一个乏善可陈的新英格兰工业城镇,坐落在了无趣味的农业郡中央。它在一七O一年由一个名叫耶斯列·莱特的男人建立,两百五十多年后,它的人口刚刚超过一万。部分区域地形扭曲狭窄,另外一些区域则布满闪烁的霓虹灯,多数甚是暗淡。换句话说,莱特镇是一个十分典型的美国城镇。

不过对埃勒里而言,那儿无异于乐土香格里拉。

如果要逼他解释为何接了一个电话就奔赴莱特镇,埃勒里会说他还挺喜欢这个铺着鹅卵石的脏兮兮的村子,还有圆形的广场,再加上双山坟场、十六号干线的枢纽站,以及北面“桃花心木”酒吧里的烟熏勃艮第酒。在“我们的孩子们”纪念馆后面举行的乐队之夜制造出的噪声与黄油爆米花的混合物在他看来比例绝佳,使人放松!看见老派的农民家庭在星期六下午怀着拘谨的快乐来到城镇里,他还会说这一景象给他带来积极的动力,等等。

但如果要埃勒里说实话,他还得加上一点:莱特镇在有趣的犯罪这一方面向来对他慷慨极了。

最近一回,他在莱特镇下车,满以为能在巴尔德山上比尔·约克的小屋里度过悠闲的一周。埃勒里向往着像只鸟儿一样在二流滑雪坡上掠过,事后再坐在篝火旁,与镇上的运动员一同心满意足地喝棕榈酒。结果,他离那小屋最近的一次就是在广场上的霍利斯饭店了。

他把滑雪板堆到埃德·霍奇基斯的出租车上,并转过身去握他的大手。就在这时,埃德为他带来了坏消息。今年巴尔德山上的雪不够多,埃德叹道,没法让比尔·约克的六个小家伙好好赛一场。不过既然奎因先生来了,何不趁机看看埃德的远房表亲玛米和她儿子身上发生的那桩怪事儿……

埃勒里在霍利斯饭店入住,洗了个澡,到大堂的格罗夫·都铎的雪茄摊那儿去,买了一份《莱特镇记事报》。这时他已经差不多准备好要去了解小德尔伯特·胡德的案子了。德尔伯特现在正在保释中,等候审判。据埃德·霍奇基斯称,他的表亲玛米说她儿子与这桩案子根本毫无关系。

了不起的侦探被事件中的几个要素吸引住了。首先,罪案的受害者似乎是其中的坏人;其次,达金局长几个聪明的年轻手下之一,吉普·约金警官,如今正躺在莱特镇医院里,左臀以下都裹着石膏;第三,除了埃德·霍奇基斯与玛米·胡德·惠勒之外,镇里所有人都确信是德尔伯特这孩子干的。

光是最后一点,对埃勒里来说就几乎足够了。霍利斯与厄珀姆饭店正在举行井然有序的午餐会,他在莱特镇熟识的女士们中间扎下根来,又向达金局长和其他杂七杂八的人问过话,显然已经决定要一头冲下去了。

根据女士们的口述,案件背景如下:

一天早上,莱特镇的人们忽然了解到安森·K·惠勒要娶胡德寡妇。

这无异于闹革命,因为安森·惠勒出身山丘道,玛米·胡德则是山脚村子的村民。

况且玛米·胡德也并非年轻貌美。她已经四十六岁了,五官平凡。

女士中的一位还声称,山脚美容店的名手苔西·卢平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一次美容,她的脸色看起来也不像是做过美容的模样!至于玛米的身材,女士们断言道,上身和中间都挺宽大的;仔细一看,下身也挺肥。而且她显然根本不懂得怎么穿衣服。

至于安森·惠勒,他来自这一带的古老家族之一。山丘道上的惠勒宅是观光名胜。惠勒家族一向为自己的血统自豪,他们积蓄钱财、行止得体。安森·惠勒仍然开着他父亲的皮尔斯银箭老爷车。他们从来没有安装过现代化的下水管道。老惠勒太太到死都穿着胸衣、戴着金表,却一直坚持腌咸菜给自己吃。虽然安森·K·惠勒拥有靠近飞机场的雇用了几百人的巨大农场机械厂房,却还用父亲那一套最为传统保守的办法经营,还在使用一九一O年的记账法。每个星期五早晨,他都亲自到银行去领取厂房要发的工资。

安森当过两回第一行政委员,并且是莱特镇历史协会的主席。他是这片号称“山谷中的圣保罗地区”的资深教区委员,对不称奇克林教区长作“神父”、具有贬低教会倾向的人们嗤之以鼻。他的爷爷默多克·惠勒将军是莱特镇最后一个联邦退伍军医。第一代表亲尤里亚·司各特·惠勒(绰号“美国”)在位于法伊菲尔德的葛纳瑞学校担任校长,也是莱特镇附近顶尖的知识分子。

由于母亲的缘故,安森·惠勒不曾娶妻。他悉心照料病重的惠勒太太,一时传为佳话。而当她在八十九岁时去世,他就像鱼儿离开了水一样无所适从。

而她自然就是在这时乘虚而人,运用了她那女性化的嗓音与温柔体贴的行径。安森·惠勒是本镇最好的目标,而他的管家玛米·胡德,将他捕住了!

玛米·胡德并不仅仅是他的管家——实际上应该说是家佣——她还要抚养一个已经长大了的孩子。德尔伯特继承了他父亲的肮脏血液。

从前的阿尔夫·胡德就有些古怪,主意激进,行为飘忽。阿尔夫在梅里马克大学上学时,给炉子升过火,做过侍应,还干过更多粗活;你总觉得他为了几个钱什么都肯干。当他在道富街上开法律事务所的时候,要是好好把手上的牌打出去还有可能熬出头。当时露易丝·格兰尼斯为他神魂颠倒,只想跟他私奔。为了堵住镇里人们的嘴,格兰尼斯家族只好接受他,而他也就能够趁此机会出人头地了。可这傻子做了什么?他抛弃了露易丝,娶了住在口哨街的玛米·布罗贝克!从此他自然是完蛋了。他再也没得到过哪怕一位山丘道或者山顶村子里的客户——这是格兰尼斯家族干的好事。

无所不能的阿尔夫就此为一份工作流落街头。那是一九三一年,经济大萧条,可查理·布拉迪在这种情势下仍然雇用了他。最后布拉迪抓到他在凌晨三点试图闯进洛根市场偷些食品杂货——他还挑了最好的牌子!查理把他带到了李子街上的旧牢房,第二天早上,他们发现他两只手腕都割开了。葬礼之后那个星期,玛米生下了一个儿子。

德尔伯特根本就是他父亲的转世。玛米白天都在外面做工,于是这孩子完全长成了一个山脚村子里典型的街头小混混。他对私人财产毫无尊重,像当年的阿尔夫一般不知天高地厚。他甚至对莱特镇产生了一种恨意,发誓要为他们对他父亲“所做的一切”复仇!

这样的孩子注定要陷入麻烦。朝鲜战争本该让他懂事一些,可不到一年他就带着胸口的伤回来了,比之前还要大言不惭。这个时候,玛米已经成了惠勒的管家。德尔伯特成天坐在惠勒的厨房里,对山上的大家族冷嘲热讽。看在玛米的分儿上,安森·惠勒让他进了工厂。

德尔伯特只干了三个星期。一天午休时间,安森发现他正对一大群工人演讲,宣称他们竟能忍受工厂的条件,简直不可理喻。很自然地,安森只好当场把他解雇了。

女士们说,安森·惠勒在那之后怎么还能与玛米·胡德结婚,是整件事中最大的谜团。自找罪受的安森得到了头盖骨的两处裂痕,被抢走一万五千块钱。这可怕的孩子什么时候被送到他该去的地方——也就是州监狱——他们什么时候才能睡个安生觉。

“我带你到山上去瞧瞧玛米和德尔吧。”埃德·霍奇基斯热切地说。

“等等,埃德,”埃勒里说,“谁是德尔的律师?”

“莫顿·丹齐格。他的事务所在他老爸开的文具店附近,山脚的比约酒店那一带。”

“我走到莫顿那儿去,你让你的表亲玛米把德尔伯特带来吧。我宁可在友好领地里与他们谈话。”

“谁说那里友好了?”埃德嘟囔着,以合法速度的两倍把出租车开走了。

“我不知道,奎因先生。”本·丹齐格那头发掉得厉害的儿子担忧地说,他朴素的办公室坐落在山脚,“对他不利的状况证据极强,连我都搞不懂他是有罪还是无罪……我求过玛米去找别的律师,但她就是锁定了我——”

“莫特,是谁审这案子?”

“彼得·普雷斯顿法官。山上的普雷斯顿家。”莫顿·丹齐格阴郁地说,“要不是彼得法官今年冬天总生病,日程又满,我可没法把审判拖延这么久。”

“你是怎么辩护的?”

丹齐格耸了耸肩。“没有正面证据。找不到钱。都是些负面的东西,我还能怎么办?那孩子没有不在场证明——他说他一个人在葛兰琼瀑布那儿的树林里晃悠——他还试图逃跑,可怜的吉普·约金就是这样才躺到了医院里……”年轻的律师充满希望地看向埃勒里,“您认为德尔·胡德是被冤枉的吗?”

“我还不知道。”埃勒里说,“德尔在一件案子里帮过我一回,那时他在霍利斯酒店里当侍应生。我记得他是个聪明的好孩子。莫特,是谁去保释他的?”

“安森·惠勒。”

“惠勒?”

“那孩子的妈妈是安森的妻子,不是吗?你知道老山庄那些人有多顽固,一成不变。”

“可……为什么惠勒家又控告了他?”

“那也是规矩的一部分。”莫顿·丹齐格干巴巴地说,“我可不会假装我能懂得……哦,快进来!”

玛米·胡德·惠勒是个丰满结实的女人,看起来像随便哪个年代的美国母亲,为了庆典而装扮一新。她戴着合时的帽子,穿着波斯羊羔大衣,一看就是刚从波士顿买来的。可是波士顿也救不了她那双手;它们日夜操劳,早已无法挽回。(不过她带上了手套)从眼睛的状态来看,她从九月开始就一直哭个不停,而现在是一月。

如果她不哭的话,埃勒里想,她会是一个有魅力的女人。既然如此,那些女人又为什么那样说?

“好了,好了,惠勒太太。”他说着,握着她的手,“我什么也不能保证。”

“我知道你能把我家德尔救出来的。”她抽泣道。她有着柔软的、文雅得惊人的嗓音。“谢谢你,谢谢你,奎因先生!”

“妈。”与她一同来的高个子男孩显得很窘迫。他很瘦,看起来像是被烤干了,带着迟缓的、闷闷不乐的微笑。“你好,奎因先生。你找我要干什么?”

“德尔,”埃勒里看着他的眼睛说,“去年九月二十一日,你有没有在山脊路抢走你继父的工资?”

“没有,先生。但我不指望你相信我。”

“那倒是。”埃勒里愉快地说,“告诉我,德尔,你怎么解释那条手帕?”

“我是被栽赃的。我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用过它了——事实上我还以为我把它弄丢了。”

“但他没有向任何人提过,”英特·丹齐格说,“事情又变得更麻烦了。”

“我告诉过你我是被陷害的,丹齐格先生!”

“还有这个,德尔,”埃勒里说,“约金警官逮捕你时,你为什么要跑?”

“因为我吓坏了。我知道他们会都推到我身上。不光是手帕的问题,我以前还跟老安森打过好多架。”

“德尔,”他的母亲哭道,“别这么说你的——别这么说惠勒先生。他觉得他做的是对的。我们只能说服他——说服所有人——你与这件事毫无关系。”

“妈,你想让我怎么样?”高个子男孩喊道。“难道他想把我送进监狱,我还得去亲吻他的脚不成?自从那天他逮到我跟他厂里的工人解释他们有多傻,他就盯上我了。我那时就该和他算账的!”

“你已经保释出来好几个月了,”埃勒里说道,“怎么还没有和他算账?”

男孩的脸涨红了。“我可不是那种大浑蛋。是他把我给保释出来的,而且,我母亲还得在这镇上生活。我唯一觉得抱歉的只是吉普·约金想把我抓走时我失去了理智。”

“你还住在继父的房子里,对吧,德尔?”

“现在也是我母亲的房子了,不是吗?”德尔伯特挑衅地说,“她作为他的妻子总有点儿权利吧。”

“德尔。”玛米呻吟道。

“可是这不尴尬吗,德尔,对你和惠勒先生来说?”

“我们互相忽视就行了。”

“我倒觉得,”埃勒里说,“你的继父在这次的事件中,好几个方面都堪称表率。”

“得了!”德尔伯特·胡德喊道,“我会把我的紫心勋章给他的!”

这正是埃勒里喜爱这个案件的原因之一。恶人倒像圣人,好人却活该被踹上一脚。

“好吧,德尔伯特,只有一个办法能让你脱身。如果你是无罪的,总有人有罪。把你妈妈带回家吧,你也待在那儿。我会联系你们的。”

埃勒里穿过广场,来到莱特镇国家银行,请求会见行长沃尔弗特·范霍恩。

那匹老狼并未改变。他只是看起来长了些年纪,经了些风霜,更像狼了。他注视着埃勒里的手,好像那儿发生了病变似的。之后他坐回去,如同食肉动物一般磨了磨假牙。

“我不会合作的,奎因。”莱特镇最顶尖的银行家说,他的声音利得像把刀,“那孩子有罪。安森·惠勒是我们银行最好的客户之一。你想开户吗?”

“好了,沃尔弗特,”埃勒里安抚地说,“我想做的只不过是了解一下差不多五个月前一桩交易的事实而已。告诉我,这么多年来,安森·惠勒的出薪日都一成不变,这次为什么变了?”

“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沃尔弗特·范霍恩充满恨意地吼道,“出纳员总是在周四下午算好安森的薪资。每周五早上,安森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去农场的路上到银行来取。去年九月中旬的一个周五早晨,有个脸上蒙着一块手帕的男人试图在山脊路上挟持他。安森加大油门逃走了。于是下一周——”

“时机问题。”埃勒里嘟哝着,“因为差点被挟持,所以惠勒先生那天夜里在家召开了战争会谈。我想应该是在书房吧?都有谁在场?”

“安森·惠勒、玛米、达金局长、我,还有我的首席出纳员奥林·凯克利。”

“德尔伯特·胡德下在。”

“他确实不在书房里,不过他在起居室看连环画。起居室和书房之间的气窗开得很大,他肯定全听见了。”

“会议结束之后,你离开时,德尔伯特还在起居室?”

“在。”沃尔弗特说,他开始觉得好玩起来,“就是在证人席上发誓,我也会这么说。”

“在会议上决定了,除非蒙面男人先被抓到,下个星期凯克利会在星期三而不是星期四清算好惠勒的薪资。星期三夜里,凯克利秘密将薪资带到你家中。惠勒先生要在星期四早上去农场的路上到你家里去取。所有这一切,在场的人都守口如瓶。我说得对吗,沃尔弗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范霍恩咧嘴笑丁,“但这次案子的头号证物是那条手帕,那可不是我的东西。”

“告诉我,这次的出薪日从星期五提前到星期四是谁的主意?”

沃尔弗特惊跳起来。“这又有什么重要的?”他怀疑地说道,“而且我不记得了!”

“能把奥林·凯克利请来吗?”

范霍恩的首席出纳员是个打领带的憔悴灰发男人,看起来瑟瑟缩缩。埃勒里想起,当银行还属于约翰·F·莱特时,凯克利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眼神十分直率。

“改日子的提议?”出纳员重复了一遍,快速看向沃尔弗特·范霍恩。银行家面无表情。“怎么了,我已经不记得了,奎因先生。”沃尔弗特皱起了眉。“除非,”凯克利快速地说,“除非是我。是的,我想——其实,我很肯定是我提出的这个建议。”

“好了,奥林,我想确实是你。”他的雇主说。

“你很聪明,凯克利先生。”埃勒里说。达金局长告诉过他,这一提议来自沃尔弗特·范霍恩。“于是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三夜里,你如约把薪资送到范霍恩先生的宅邸?”

“是的,先生。”

“薪资用惯常的帆布袋装着?”

“不,先生。我们想过,既然这个主意是为了骗过强盗,我们最好用纸把它包起来。万一,”凯克利热切地说,“万一强盗监视着银行,或者有其他什么情况呢?”

“是哪种纸?”

“普通的棕色包装纸。”

“封口了吗?”

“是的,用胶带封了,先生。”

“我明白了,凯克利先生。你没有把这个计划对任何人说吧?”

“没有,先生!我甚至没有让其他出纳员看到我星期三下午整理惠勒的薪资。”

“我想你也没有泄露任何消息,沃尔弗特。”埃勒里说,这时出纳员已经汗流浃背地溜走了,“我知道,我都知道。别管这么多。那个星期四早上,安森·惠勒是什么时候来你家拿钱的?”

“七点过一刻。”

“那么早?”埃勒里坐起来,“他直接走山脊路到农场去吗?”

“农场八点开始上班。”

“可是莱特镇国家银行,”埃勒里嘟囔道,“直到九点半都不开门。”

他突然站起来。“再会,沃尔弗特!”

埃勒里让埃德·霍奇基斯开车将他送到山谷。在鹅卵石街的尽头,478A号公路也转向东边长满山毛榉的双山,这就是山脊路的起点。这条路先是向北,绕过莱特镇上方树林繁茂的群山,之后往西进入山谷中。

埃德将车子的速度减缓。“所有的肮脏活计都是在这儿干的,奎因先生。这里除了大路和树林什么都没有——”

“埃德,我们稍后再回来勘察犯罪现场。让我们先和安森·惠勒谈一谈吧。”

惠勒公司占据了离莱特镇机场不远的一排低矮黑砖房。以埃勒里的日艮光看来,它和山脚村子的老机械店一样丑陋。楼房内部采光不足、通风不良;沉重的机械将地板压沉,状况令人担忧;墙上积满了年代久远的灰。工人默默地工作着。埃勒里本已对安森·惠勒产生好感,一下子却又讨厌起他来。

他在黄金橡木建造的满是划痕的办公室里找到了老板,那是一个光秃秃、冷冰冰的房间。惠勒是一个中等身高的中年男人,面色严峻,双颊毫无血色,两眼亦无神采。他高高的嗓音当中似乎总带着一个怨恨的长音,几乎像是呜咽声。

“我知道,我知道你为何而来,奎因先生,”他满怀恨意地说,“范霍恩给我打过电话了。好吧,我认为自己是个公正的人。我不希望你认为我在迫害他。但我告诉你,就是那小子干的。如果我不确定,你觉得我会起诉吗?我——我非常喜欢惠勒太太,但她必须看清德尔伯特的真面目。他是个惹祸精,是个贼!不是钱的问题,奎因先生。是……是人的问题。”

“但惠勒先生,如果你了解到不是德尔干的呢?”

“那我再高兴不过了,”安森·惠勒哼道,之后他的薄唇又抿紧了,“但就是他干的。”

“第一次——不成功的那一次。你在逃跑之前好好看过那个蒙面男人吗?”

“哦,他相当高,并且很瘦。他脸上蒙着丝质的手帕。我太亢奋了,并没有注意到其他东西,但之后回头一想,我才发觉那肯定是德尔伯特。”

“我想他用枪指着你?”

“是的。那孩子有枪,他从朝鲜带了一把回来。”

“你踩油门时他没有试图开火?”

“我不知道。他们没有在车里找到弹孔。我几乎撞上了他。他跳到了灌木丛里。”

“你当然知道,惠勒先生,这很可能是其他又高又瘦的人……”

“你觉得我把罪名强加给他!”安森·惠勒喊道,“那手帕又怎么说?之后的那个周四?”

“告诉我详情,惠勒先生。”埃勒里充满同情地说。

“那天早上我提前从沃尔弗特家取走薪资,一如既往地带到了山脊路。”惠勒高亢的嗓音变得更高了,“就在那里,几乎和之前的周五早晨同一个地点,有一棵树横在路上。我在转弯的时候突然遭遇了它,所以我唯一的想法就是猛踩刹车,然后抱着那包钱,试着跑过去……他——他击中了我。就在我从车子里出来的时候。”

“德尔打中了你,对吗,惠勒先生?”埃勒里沉吟道。

“不,我并没有确实地看到他,我是背朝着他的。但等等!头上那一击不过使我晕了一两秒——他肯定没瞄准。我试图反抗他,”惠勒无神的双眼突然闪现出火焰,“但他是个强壮的孩子,又参过军——他知道怎么对付我!他从后面用胳膊肘卡在我的喉咙上,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向上伸出手,试图抓他的脸。我感觉到手指间有什么丝质的东西,之后他打中了我的后脑。回过神来,约金警官已经在帮我做心肺复苏了。钱都没了,但我抓住了手帕。那是德尔伯特的手帕。”

“你很肯定是他的手帕。”埃勒里说。

“上面有他的首字母缩写!是我和他的母亲结婚时送给他的丝质手帕。那小子从头到脚的装备都是我给的!”

埃勒里将安森·K·惠勒留在了肮脏的办公室。安森那张严峻的脸上毫无血色,手指摸索着后脑勺。

约金警官在莱特镇综合医院的男性病房里躺着,兴咪索然地啃着一个皱巴巴的苹果。他的左小腿和大腿都被厚重的石膏裹住了,医用设备像迷宫一样将他困在里头。

“我觉得自己像是某个科学怪人发明出来的东西,”年轻的警察郁闷地说,“自从去年九月我就卡在这玩意儿上了!如果他们不给那小子判上个十年,奎因先生,我自己也会去折断他的脖子。”

“还是这么硬派啊,吉普。”埃勒里叹道,坐在床边,“到底是怎么回事?”

年轻的约金吐出果核。“山脊路在我的区域里——村北整片都归我管。惠勒先生差点被抢之后,达金局长命令我看紧他。于是惠勒那天早上在范霍恩家取了钱,我就开着巡逻车,跟在他的皮尔斯老爷车后面。

“他转入山脊路之后,强盗可能会再试一次。所以我为了避免打草惊蛇,留在了后面。那小子就是这么逃掉的。我到转弯处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惠勒昏迷不醒,血从头上淌下。一个瘦高的身影跳进道路东边的灌木丛。”

“他往东去了?”

“是的,先生。我朝他的方向开了好几枪,什么也没打中。等到我把车停在他跑掉的地方,已经失去了他的踪影。于是我用无线电向总局报告,并去照顾惠勒先生。他没有死,伤得也不重。

“我一眼就看到他手里那条绣着首字母D.D.的丝手帕。镇里所有人都认得那条手帕——那是小德尔的第一条手帕,他老拿出来炫耀——于是我马上知道是谁干的了。”

“他是怎么伤到你的腰的?”

“是我在追赶他的时候伤的。”年轻的警官又吐出一颗苹果核,“在我把惠勒先生送回家包扎他的头部时,德尔走进了屋里。那小子衣服弄得破破烂烂的,说自己刚从树林里跋涉回来。我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给他看了手帕,又说必须逮捕他。他立刻就跳起来了——从窗子中间跳了出去。我沿着惠勒家旁边的山岭追赶,被树根绊倒,摔到了沟里,就把腰给伤了。没有摔断背真是奇迹。是德尔把我拖出来的。可能他看到我摔进去,想做一回好孩子吧。”

年轻的约金皱起眉瞧着裹得和木乃伊一样严实的左脚,将苹果核抛过去。“唉,这案子真是乱七八糟,奎因先生。我真希望我不必出庭作证。”

埃勒里就这样回到了总局,坐在达金局长位于J·埃德加·胡佛的画像旁边的转椅上。他说:“让我再仔细想想行吗,老朋友?”

“你想吧。”达金低吼了一句,站在窗前,打量着镇大街。

埃勒里最后说:“我的脑袋似乎不大好使了。达金,你有没有想过其他可能性?”

“想得快疯了。”局长无奈地说,“但你觉得这案子还能安到谁身上?知道出薪日子改了的人,只有惠勒他自己、玛米、沃尔弗特·范霍恩以及奥林·凯克利罢了。

“当然,如果是一两百万的话,那说不定是沃尔弗特·范霍恩干的。可我看他这把年纪,不会为了一万五千块钱甘冒牢狱之险。你说凯克利?在某些情况下,奥林这样的人也许会从柜台顺点儿东西,但武装抢劫?蒙面?敲头?跳到灌木丛里?”警官摇摇头,“不可能是奥林,他会自己先倒下的。”

“他们当中肯定有人撒了谎!”

“也许吧。但他们都自称没有。”

“见鬼!我真想救那孩子。”埃勒里咬着指节,“还有那些工钱,达金。你一点儿都没找到,是吗?”

“一个子儿都没有。”

“你都找了哪里?”

“惠勒的房子、院子,小德尔混迹的镇里镇外所有地方都找过。他肯定藏在哪儿了。当然,也许是在抢劫之后马上就藏好了。”

“你们找过树丛吗?”

“你是说,也许在约金追赶他的时候掉了,或者按计划藏在了现场附近?是的,找过了。”达金局长说,“我们用细齿梳子把东面那块地梳了一遍,奎因先生。”

“只有东面吗?”

达金看着他。“抢劫犯就是从那个方向走的。”

“但为什么不可能在西边?他也许在吉普视线之外的某处穿过了马路昵!”

达金摇头说道:“你在浪费时间,奎因先生。就算你找到了钱,对安森·惠勒而言是好的,可又要怎么帮助小惠勒?”

“线索断了。”埃勒里烦躁地说,“达金,断了的线索要怎么才能接上,谁也不知道,而且我已经排除了其他全部可能性。来吧,帮忙找找。”

山脊路往西还不到五十码,他们就找到了惠勒失窃的工资。是在安森·惠勒去年九月被抢劫的地点的延长线上。

达金局长懊恼万分。“我觉得我是个傻瓜!”

“你不必如此。”埃勒里跪在地上说,“去年秋天树林还很茂盛,要找出这东西和大海捞针没两样。到了一月,树全都光秃秃的,地上也干干净净,完全是另一码事。”

那包钱本来在树根的一个浅洞里埋着,但风雨已经带走了覆盖在上面的尘土和枯叶,两个人同时发觉了在地上显得十分突兀的包裹。

大自然对安森·惠勒的工钱并未手下留情,褐色的包装纸在泥土和各方因素的作用下已经分崩离析了。很明显,小动物和鸟儿们都啃噬过这些发霉腐臭的钞票,昆虫也出了一分力。大多数纸币已经成了一堆破烂,融为一体,无法辨别。

“要是包括银币还有两千块钱剩下,就算安森运气好。”莱特镇的警察局局长嘟哝道,“不过看来并没有。”

“这是因为小阳春热得可怕,入冬之后又很温暖。”埃勒里咕哝着,“土地还没变硬,钱就被毁得差不多了。”埃勒里站起来,“很幸运。”

“谁很幸运?”

“德尔,胡德。这堆破烂能让小德尔伯特免于牢狱之灾。”

“什么!”

“之前我不过是希望这孩子没有犯罪,现在我知道他是无辜的了。”

达金局长看看他,又迷惑地蹲下去检查薪金,以为看漏了埋在那儿的什么证据。

“但我看不到——”

“晚点儿再说吧,达金。现在我们最好用我的上衣把这些脏东西都收集起来。这都是证据呢!”

所有人都依埃勒里的指示做好了安排。埃勒里四处张望,说道:

“这次的案子有着‘简单’这一美好的品质。大家瞧——强盗在山脊路上袭击了惠勒先生,将包在纸里的薪金抢走。那之后不久,他将包裹搁到离抢劫现场不到五十码处的浅洞内。这是去年九月的事。

“一个强盗在偷走东西之后立刻掩埋赃物,其原因只可能有两个。一是将其作为临时藏匿地——直到第一拨风声过去;二是作为长久的藏匿地,譬如等到案子被遗忘,或者他环游世界归来,或者出狱之后。那么,我们的强盗是想将树林下面的洞当做短期还是长期藏匿场所呢?”

“短期。”埃勒里自己回答,“很显然,没有脑筋正常的强盗会将一万五千块被纸包住的纸币无限期地埋下去。只要有点常识,他就该知道他回来会看到什么——这也正是达金局长和我看到的——一堆湿漉漉、被虫子啃掉一半、被泥土侵蚀、已然解体的垃圾。如果要长期埋着,他会去找一个抗得住自然气候的坚实容器,起码是金属或者硬木头。

“所以我们的强盗并不是这样想的。他把用易腐的纸张包裹的薪金埋在了一个浅洞里,这也就告诉了我们,他的意图只是将它留在那儿一段很短的时间。也许只是几小时,顶多几天。

“结果却是,他将它在那儿放了几乎五个月——如你们所见,它已经毁了。我问一个合逻辑的问题:为什么明明计划了短时间取回,却任它留在那儿烂掉?显然在过去五个月里,他总能找到安全的时机挖出来。没有人被看管着——连德尔也没有,他被保释了。这个地点人烟稀少,在离公路很远的树林里。我再问一次:为什么强盗没有回来找他的赃物?为什么他不把钱取出来花,或者转移到其他地方,或者至少重新包裹一下?”

埃勒里毫不愉悦地笑了。他简洁地说:“如果他本应该回来找薪金,而且这一行为并无风险,但他却没有回来,逻辑上只可能是因为他回不来。所以,我让人把你推到这个私人病房里来了。”埃勒里说着,转向在医院的病床上坐着的年轻警察,“这是为了让你,吉普,面对你伤害的男人和女人,以及你试图诬陷的年轻人——是的,也让你面对这位诚实的警官。他训练你、相信你,直到现在才第一次看清你。

“约金,你是唯一不可能回到树林中的藏匿处的相关人物。

“你通过达金局长了解到出薪日的改变,他安排给你的工作是在巡逻车中尾随惠勒先生。但那天早上,约金,你并没有开车尾随惠勒先生。你已经在选定的地点——和上周一样的地点——埋伏好了。你的警车在路旁某处藏着。

“你从后面袭击了惠勒先生,并且故意将德尔的丝手帕——这解释了德尔为什么会‘丢失’了它——留在惠勒先生的手中。即使他没有从你的脸上扯下来,你也会把它留在他手里或着旁边。在他不省人事的时候,你冲进树林飞快地将那一包钱埋好。你扮演了两个角色,所以时间十分宝贵。你本想在那天晚些时候回去,或者第二天没有危险的时候回去。然而,在你将惠勒先生带回家,并为自己犯下的罪行庄严地宣布逮捕德尔伯特时,那孩子跑了。你追赶他,弄伤了腰,他们将你送到医院里,于是你一直困在石膏中不能动弹!你不光是个贼,吉普,在警察这一经常被低估的职业中,你也是一项耻辱。我将逗留在莱特镇,等待你在牢中不能动弹的那一天。”

埃勒里转向床中一动不动的男人时,他发现在某种奇怪的角度看来,没有人理会自己。达金局长面对着墙壁;玛米·胡德·惠勒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高兴得哭了出来;安森·惠勒站在她后面,脸色兴奋得发白,不断捶着德尔·胡德的胸口。德尔·胡德也疯狂而友好地回击他的继父。

于是埃勒里静静地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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