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分钟后我到了朗方广场附近的天使女王医院,华盛顿的创伤治疗中心就在那里,他们用直升机把莉萨送到那里了。我得知她被送进了重症监护病房,还被告知不能进去看她。不过我不打算离开,所以午夜前半小时的时候,我在重症监护病房的等候区里一张椅子上坐下,犯起愁来。

将近星期日凌晨三点时,一个护士来找我。我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她没等我问就先回答了我的问题。

“桑兹女士情况稳定,”她说,“她有知觉,不过我们要把她留在重症室直到她颅内的水肿完全退去。你可以见她几分钟,但恐怕只能几分钟。”

她在前面带路。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使自己放慢脚步,不至于撞到她背上去。一路上我扫视着其他病人,大多数是老人,很老很老的人。枯槁的脸插在枯萎的身体上,空虚的眼神凝视着空虚,等着末日来临。这样的景象根本没让我感觉稍好一些。

莉萨在24号病室,病床之间都用悬在滑动金属架上的淡蓝色帘子隔开。她闭着眼睛。我扫视了小小的卧室一眼。她像宇航员似的,身上挂着一根根线缆,连着放在一个六英尺高的架子上的电子监视仪,她身体的每一项功能都在二十四小时不问断监控之下。

护士让我一个人和她在一起。

我觉得莉萨是睡着了,尽管头顶亮着炫目的日光灯,她的皮肤还是呈现出白中带青的颜色,让我感到有些惊怕。我碰碰她的胳膊。她睁开眼睛,立刻瞪得很大。

“普勒,”她说话声音沙哑微弱,抬起手朝我伸过来,“我正盼着你露面呢。”

我紧紧捏住她的手指,然后转身抓住靠在围着病床的帘子边惟一一张金属架椅子。我把椅子拉到她床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莉萨。我真他妈的高兴你穿着那件背心。”我看着地板,然后又望着她。“真对不起我没在那里帮你。”

“是同一个家伙……个子很大……鼻梁折了。就是那个揍了你一顿的家伙。”

“现在他们正在找他。我们已经派人去了布鲁克斯顿。”

“芬纳蒂呢?对这一切他怎么说?”一阵疼痛,她闭上了眼睛。尽管用了药,她还是不时感到那疼痛。

“我真想问的是我被开除了吗?”

我看着她,看着裹在她头部和半张脸上的绷带。迟早得把真相告诉她的,但像现在这样子不行。

“他大发脾气,不过会过去的。”我伸手碰碰她的手。“不管怎么说,你去布鲁克斯顿是为了使他不再卷人格拉迪案那样的麻烦。”我挤出一点笑容。

“说不定他还会给你发奖金呢。”

我转过身,不想看见她眼睛里释然的神情。

晚上剩下的时间里我一直坐在她床尾那张椅子上,清晨时分,我让她继续睡着,自己离开了,想把脑子里的念头好好整理一下。

我脑子里一直在转着那些凶险的念头,使自己差一点错过95号州际高速公路上匡蒂科出口,不得不赶紧连换三条车道。我以明显过高的车速开着车,在郁郁的松树林间和弗吉尼亚红土地上飞驰,车胎在双车道的路上发出刺耳的声音。约莫一英里之后,开到了联邦调查局学院,经过十几栋砖房,来到后面的那座巨大的体能训练馆。我一进门就匆匆进了存衣柜问,走到那一人高的金属丝框架中的一排,打开了自己的那个框架,换上短裤、汗衫、耐克高帮气垫鞋,一头朝举重房走去。

眼前是一排一排的“生命周期”牌器械,走步机、划船机、踏车机,等等。成吨的自由举重器材,鹦鹉螺牌的各种设备器具。

我抓起一对二十五磅哑铃,往近旁的长凳的一端一坐,做起了前臂直举——一下三次——先举较弱的左前臂,然后右臂,直到喘起粗气,地板上沾满了汗水。然后我平躺在长凳上做推举。先用一百五十磅的做了十次快速推举,然后换上两百的推了五次,最后换上一百整的举了十次作为结束。

起作用了。体内的痛楚消散了,教堂里、医院里那个莉萨的形象开始消退。然而,关于罗伯特·贝内特的疑虑变得更严重了。

他不是联邦调查局的特工。我未加丝毫犹豫就打消了这样的可能性。联调局特工一定会在正式名单上有记录,可如果贝内特假扮联调局特工,那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其中的好处多得无需细说。

可是那个自称是贝内特的罪犯希望从自己的行动中得到什么好处呢?贝内特个人能从汤普森的堕胎秘密中得到什么好处呢?她的秘密有什么如此重要的东西,使他为保守秘密不惜杀害一名真正的联调局特工呢?

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

“嘿,普勒,今天上午打不打篮球?”

我朝门口瞥去,看见了格兰·罗杰斯瘦长的身形,他就像我,又一个匡蒂科体能馆的常客。我摇摇头。这一次,我们每星期日上午的比赛得在我缺阵的情况下进行了。

“要做的事太多,”我对他说,“跑跑线就得收工了。”

格兰走了。我抓过一条毛巾,朝主场地走去。

主馆和匡蒂科的其他设施一样,体积过大。除了中央篮球场,四边还各有一个篮架,较小的场地横越过主场地。伸缩看台退在后面,使整个地方看上去更大。

在另一端,格兰·罗杰斯和其他人已经起劲地玩起了半场四对四的比赛。我动了一下改变主意去参加他们比赛的念头,但还是决定不去了。我需要经受更多的艰苦,所以我还是决定去跑线。

我小跑着来到主场地的底线,正对着在另一端玩篮球的人,弯腰跑了十五英尺,在最近的犯规线处猛地停下——鞋底在上了清漆的枫木地板上擦得嘎吱作响——然后又跑回底线。接着没有片刻犹豫就跑到罚球弧顶,再跑回来。然后跑到三分线,再跑回来。最后跑到中场,直到十秒线处再跑回来。

再来一遍。又一遍。一共做了五次。

最后,我胸部剧烈起伏,眼睛被汗水渍得生疼,我停下来,站在那里,双手扶着膝盖,头垂在胸前。心里想着,天哪,不过这比举重的效果还好。至少我把汤普森和贝内特忘了片刻。等呼吸恢复正常后,我直起腰,朝淋浴间走去,思考着我多日来关于布伦达·汤普森案的第二个决定。

我满头是洗发香波,闭起眼睛仰脸对着喷淋而下的水,我明白该怎么办了。更重要的是,我明白,这件事自己永远不会撒手不干。

我所明白的还不止这些。撒手和停止不是一回事。芬纳蒂要求我停止并不意味着我会撒手不管。我关上龙头,离开了淋浴间。

我朝自己那排衣柜远端墙上的钟看看。格兰·罗杰斯的比赛得过一小时才结束。我有足够的时间想个制服他的办法。

我一上来就缠格兰让他先别洗澡,等我和他完了事再说,然后便跟着他走出运动馆,来到隔壁的分队大楼,这幢砖楼的式样和营地里其他的建筑风格类似,但它没有窗户,屋顶上覆盖着一片天线林。

走到前门,他按了一下安装在前柱上的按钮,直视着门上架着的摄像机。我听见一声响亮的喀哒声,格兰转了转手柄,推开门。我们走进大楼,径直朝他办公室走去,沿着光秃秃的水泥厅廊来到了一间比我在大区分局还小的房间。

格兰走到自己的桌边坐下。我从墙角拉了把全金属椅子,在他对面坐下。隔着桌上的三台电脑显示器和其他我甚至没想去弄明白究竟是什么的电子玩意儿。他那一脸小胡子和几缕山羊须,就像演员选派部的人眼里的心理医生形象,再说了,这几年来我们相互之间也多次扮演过这样的角色。

“怎么啦?”他问道。“你在那里一副要把自己往死里整的样子。”

“我不想骗你来浪费你的时间。我要一只跟踪仪。”

罗杰斯的笑容消失了。我越说越快。

“格兰,我遇上麻烦了。大麻烦。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

他怔怔地看着我,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门边,小心地关上门,走回来坐下。他说话的声音低了下来。

“你到底在说什么?要用卫星?就算我愿意我又怎么办得到?你哪来的这个想法?”

“你一定能办到。你别想这么对我说话。”

“你错了,我的朋友,好吧,就算开个玩笑说你没错吧。这一百个事关国家安全事务的卫星都在满负荷运转,就算我有权力把其中的一个调转方向,可你管的是特别调查组。你有什么样的案子需要用卫星?”

我本可以对他实话相告的。也许我迟早得告诉他,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要的只是手机定位。别说你没有这样的功能,别说你每天干的事情里没有这件事。”

“不是用作背景调查的。不行。”

我扭头朝关着的门看了一眼,打消了想站起来把它锁上的冲动。我把椅子朝桌前拉过一点。

“的确不是国家安全,”我说,“至少目前还不是,可谁也说不准会冒出什么事情来。”

“那又怎样?你还是不能一进来就——”

我一抬手。“不到万般无奈我不会求你的。”我直视着他的黑眼睛。“格兰,回想起来,我们可不只是在一起打打篮球。多少个夜晚周末我们是在一辆车里度过的,后来你才调到这里。我们可不止一次地相互救了命的。我欠你的,可你也欠我的。”

“滚你的,这不是一回事。”他扭曲的脸表明,这样的事情提起来简直是荒唐,更别想用来勒索他了。

“根本不是一回事。”

“你欠我的。”我重复着,而且需要的话,就准备一遍遍地重复下去。

“过去的日子过去了。我们在街头干的和你现在要我干的没有关系。”

“你欠我的。”

“这已经不是我们的事了。这是规则,是规则手册上的规定。手册上明文规定谁能使用这些卫星以及用来干什么。我决不能把卫星时间像红人队球票那样给来给去的。”

“去他妈的手册。我们在谈匡蒂科规则。”

“是啊,可还是不行。我喜欢自己的工作,可你要的却是得让人他妈的滚蛋的卫星时间。”

我朝他的密室看看。“他们还能让你怎么受罪啦?让你坐在这连个窗子都没有的水泥房间里?”

格兰·罗杰斯嘴巴一张,看上去想继续争辩下去,然后又闭上嘴摇摇头。他朝关着的门扫了一眼,然后朝我倾过身子。

“告诉我你要怎么办,你这狗娘养的。快点,完了给我快滚出去,别让人看见我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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