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勒!”安妮·费希尔叫道,“看在老天的分上,普勒,是我呀!”

“安妮!”我把她拉进怀里。“天哪,安妮,你在这里干吗?干吗在这里鬼鬼祟祟的?”

她偎依着我,又开始下雨了,先是大雨如注,紧接着便豪雨倾盆了。我抓着她的手,朝大门转过身去。可立即停了下来,我发现门是关着的,并立刻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刚才冲门而出时,我一把推开了门,可它又弹了回去,在我身后关上了。我甚至不用细看就知道它已经被锁上了。我口袋里没有钥匙,该死的。我转向安妮,要了她试图使用的钥匙,但是她摇了摇头。

“我把它丢了,普勒……当你这副样子冲我走来的时候。”她低头看着我们站立着的台阶。我们一起往地上看,但是没看见钥匙。此时已经是倾盆大雨,等我在台阶旁花圃里找到那该死的东西时,我们两人都已经透湿了。

走进厨房,雨水从我们的头发和衣服上淌下来,我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

“我没有鬼鬼祟祟的,”她说道,“我是担心你,我好几次给你打电话,但是打不通,所以我过来了。”她伸手拿过放在柜子上擦碟子的毛巾,抹了抹脸,然后把它递给我,“我想我……”她摇了摇头,“该死的,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觉得,我只是想看看你。我还有你的钥匙,于是我决定用用它,然后溜进来吓你一跳。”

她把毛巾扔回柜子,然后向我走过来,张开双臂,抱住我的脖子,我吻吻她的前额。

“你来了我很高兴,安妮。”我晃着头,抛开了我所期待的念头,然后伸直了双臂抓住她的胳膊,看着她修长的身体。“伤了你没有?”

“吓得我魂不附体了,特别是当我意识到你不知道是我的时候。”她盯着我放在厨房柜子上的左轮手枪。“我最害怕的是看到你手拿着那个玩意……不过现在我没事了。”

我又拥抱了她,然后用双手搂住她的腰,把她转过来朝着客厅。“来吧,”我说道,“让我给你冲杯去咖啡因的咖啡。”

我们一起站在客厅里,身上的雨水滴落在壁炉前的土耳其地毯上,最后我转身走向浴室。

“把你的帽子和外套脱了,”我回头朝她高声说道,“还有鞋,我会拿几条毛巾来。”瘀伤口又开始痛起来,我缩紧了身体,不过很令我惊讶的是,这次疼痛已经减轻了很多。我深吸了口气,非常小心翼翼地,没觉着有断了肋骨的那种尖锐的疼痛,我感到很庆幸。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没时间上绷带等着恢复。

我从浴室抓了一叠白色的浴巾,拿来递给了我那分分合合的特别女士。

她坐在弗兰克林壁炉边蓝色的皮椅子里等着我,就因为那个壁炉,我不得不把那个房间称为客厅,尽管在这个穹顶房子所固有的圆形中。很难让人有房间的概念。我发现,安妮不止脱了外套,那件光滑的象牙色衬裙使她看上去像一只挺友善的猫。

“你湿透了,”她对我说,“把衣服脱了以免弄脏了地毯。”

我开始脱衣服,但是当我意识到不能这么做时,便停了下来。如果那样做,她就会看见我的瘀伤,并会问一些我非得说谎来应付的问题。她会发一顿疯,我也会发一顿疯,然后她会又离开几个月。我们太情绪化了——我们很长时间都是这么认为的——但是明白这一点并没什么用。

“安妮,我要去拿我的浴袍,然后去煮咖啡。”

她点点头,然后用干毛巾擦着她的头发。我走向厨房,但是又在浴室停住了,把我的湿衣服换成了一件于的白色浴衣,猛地冲进厨房,开始煮咖啡。

我回到安妮那里后,点了一堆火来烘干我们的衣服,然后就往她对面的椅子里一坐,凝视着片片火苗变成了熊熊火焰。

“我也一直在想你。”过了一会儿,我对她说道,“我几次想打电话给你,但是……”我的话似乎消失在了温暖的空气中。

安妮笑了,她那淡褐色的眼睛仿佛很忧郁,这不是个好兆头。我们又要发生争执了,而我却不想再吵了。既然我们并不想时时重逢,难得重逢时不好好享受一下似乎没道理。

“我有种感觉,你需要我。”她说。

我体会着她这些熟悉的话,胃里一阵紧缩,这是她十二步计划中的又一个咒语。我站了起来,对她说:“我去拿咖啡。干吗不把门厅里的衣帽架拿来放在壁炉边,把你的衣服挂上去。”

在厨房里,我尽力想着法子逃避要发生的事。

我们之间有一套特殊的斗嘴程式。她总是要我就做过的或是没做过的某件事做出解释,我则会跳起来,喘着粗气,大声嚷着,告诉她他妈的我不是赌棍……

我心里并没有魔鬼指使我何时要牌何时停牌。告诉她我向调查局掩盖赌博行为的惟一原因是想保住工作。句号。解释完毕。

然后就轮到她,总是那些让我耳熟能详的说她自己如何奋斗的话。

除了安妮博士的头衔后带着的兽医学博士,她对后面跟着的A·A·简直是太自豪了。我不是个酒鬼,但是对她来说,我的赌博行为使我与酒鬼没有区别,就是用另一个说谎来满足自己癖好的瘾君子。

她声称,我向联邦调查局撒谎并不是因为我热爱自己的工作。我撒谎是因为对工作本身、对特工工作也上了瘾,那是我不能或缺的生活“能源”。最重要的是,我撒谎是为了逃避规矩,我害怕它总有一天会把我变成又一个输家。

当然,安妮错了,当我意识到自己希望她离开,趁事情还没有变糟糕之前走出我的屋子时,一阵熟悉的沉重心情突然袭来。我过去总是听到这样的话,听得太多了。我多少还是爱她的,但是我不想再听这些了。

我把咖啡倒进两个红色的杯子里,端着它们朝安妮走去。她早就把衣服挂在壁炉边上了。我们坐下来,默默地喝着咖啡,最后她打破了平静。

“今天我等了你一个多小时。”她告诉我。

“今天?”我看着她,“你今天等我了?”

“等你吃中饭,今天是我的生日。想起来了吗?”

该死的,我身体朝她倾过去。

“该死,安妮,我全忘了。我们有个棘手的案子,而今天就这样过完了。除了说抱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想给你打电话的。”

“就像我说的,我没在办公室里,你留言了吗?”

她摇摇头,我没再说什么,没必要再说了。

“我很失望,普勒,我能说的就这些。”她呷了一口咖啡,“告诉我你另有女人了。虽然这么说我自己也不相信,但我还是宁愿听到这样的解释。”

我擦拭着自己下巴上两天没刮的短茬,要摆脱这样的困境,我需要讲实话来转换话题,而说真话显然不可能。这是仅有的一次我有了个可行的理由,但是我却不能用。安·费希尔博士是个好女人,会让联邦调查局特工受不了,可她并不是特工。我们都与动物打交道,只是她不需要警徽和枪。安妮知道我必须服从的规则,从一开始起就知道,但是这并不能阻止她以此来攻击我。

“这次你错了,”我告诉她,“你错得离谱了,但是我不能——”

“我明白,”她打断了我,“我明白你不能告诉我你真正在干什么。”她叹了口气,“这我应该是明白的,甚至连问都不该问。”

我呼吸了好几下,告诫自己要冷静。安妮拼命地寻找着她可以信任的高级力量,但虽然她有这样的决心,她还是得反复地运用那套十二步法则来使自己保持在最佳状态。看着她这样的艰苦奋斗,只是坚定了我对这样一个过程的蔑视。这种高级力量我十岁时就有了。如果我真的沉溺于赌博,我就会找到比伏都教更好的东西来帮我戒掉它。

“我是在工作,安妮。这不是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从来就不是。”

她笑了,“我们别争了,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我们干吗不到此为止呢?”

但是要压制住我那并不想掩饰的愤怒恐怕为时已晚。

“瞧,”我对她说,“这并不是你所想像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老天呀,这就像又在听蒙克牧师讲话了。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十岁的孩子,面对着他那无所不能的空话,想为自己辩护。

“该死的,安妮,我不准备向你解释什么,如果你不喜欢的话,你知道门在哪里。”

让我惊奇的是她立刻就投降了。我正要咆哮,她却朝我宽容地微笑了。

“别急,普勒,我不是来和你吵嘴的,我是来和解的。”她的笑容又没有任何征兆地变得邪恶起来。

“事实上,我来是为了身体的欲望。”

我的脸发起热来,性欲我也很受用,但不是现在,不是当我遍体瘀伤时。我想找个能让她相信的借口,可是我一个也想不出来。门铃响了,我转身注视着前门,安妮来这里是一回事,但这时候还有谁会按响我的门铃呢?

“你在等人?”安妮问道,“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别傻了。”

我站起身,系紧浴袍的腰带,走到门边,透过窥视孔向外看。经过鱼眼镜头的扭曲,莉萨·桑兹的鼻子显得很大,眼睛向后倾斜。雨水模糊了她的脸,水从她牛仔式皮帽的边缘像瀑布般地流下来,直接淌在她肩膀上,然后又垂落在她棕褐色的丽衣前襟上。

我把门猛地打开,把她拉了进来。

“这是怎么了?”我问她,然后大声地对安妮喊,“是莉萨·桑兹。”

“是谁?”

“莉萨·桑兹,”我说,“是我部门的一个特工。”

莉萨向我走来,没说一句话,然后张开手臂抱住我,用力挤压我,疼得我呻吟起来。我能闻到她头发上野花香型的洗发水味道。我回抱着她,我们就这样保持了很长的时间,然后她挣脱了。

“感谢上帝,”她说,“感谢上帝,你没事了。”

“你怎么知道的?我是说关于阿巴德的事,发生在谢弗利的事。”

“大约八点钟时,办公室把一个电话接到我家里,是巴拉警长打来的。他告诉了我所发生的事,并想知道为什么你的电话全夜都占线。那以后我一直在拨这个电话。”

“我把话筒从钩子上拿了下来。巴拉找我干吗?”

没等她说话,安妮在客厅里喊着:“带她进来,普勒,她该喝点咖啡,烤烤火。”

我看看莉萨,摇摇头,“这主意恐怕不是太好,”我低声说道,“总之不是现在。”

安妮突然来到我们身边,她光着脚,内衣皱皱的,金色的头发蓬松凌乱,她看上去像是从田纳西·威廉姆斯戏剧中出来的女人。

“我是安·费希尔,”她说,一边把手伸向莉萨,“快脱了雨衣进来吧。”

“莉萨,这是安·费希尔博士,”我对她说,“她是弗雷德里克斯堡的兽医……而且是我的一位老朋友。”

莉萨看看安妮,然后看看我的浴袍。她笑了,意识到我所说的并不能掩饰什么。英语是世界上最完整的语言,但是哪怕是英语也给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表示前任情人,间或的情人,无法相互沟通的情人,或是无法相互谅解的情人。因此我做得很有男人味,我擦着双手,清了清嗓子,让安妮接话。

“我们去壁炉边。”她说。

她拉着莉萨的手,带她走进那个半圆的客厅,来到那张和椅子相称的半圆皮沙发边,两人在壁炉前分开了。

“请坐。你可以把雨衣和我们的衣服一起放在衣帽架上。”

莉萨耸耸肩脱下雨衣,把它递给我,让我挂到火炉旁。她的牛仔裤高高地卷在腿上,那件灰色的套头领毛衣紧得足以提醒我不能盯着她看。

“很抱歉我打扰了你们,”莉萨说着,“我试过打电话的。”

“那我们不是都要抱歉了嘛,”安妮说道,“你没有打扰我们,我自己就是不请自来的。”她指着火堆边上自己的衣服说道,“一路上淋得那么湿,我觉得都要淹死了。”她笑着,“实际上,我想,我才是那个强要进来的人。深夜的这个时候你肯定不会愿意到弗雷德里克斯堡去喝咖啡了。”

“是的,我想我不会,但我还是应该先打电话的。”

“这一定是个很重要的案子。”安妮看了看我。

“普勒告诉过我,他的小组做的是背景调查,我以为你们不会有那么紧急的事情。”

“我们一般不会有,”莉萨告诉她,“但是特调组的案子就不同了。”

安妮看着我,等我做解释。

“就是特别调查,”我告诉她,“S-P-I-N。为白宫做的。”

“这是机密,”她说道,说那个词的时候语调慢慢地。“像尸体埋在哪里,哪个柜子藏着骷髅,等等。”

莉萨吃吃地笑起

来,“对不起,我得说,没有那么多的……尸体和骷髅。恐怕大多数都是例行公事。”她向前坐了坐,“我对你所做的工作更感兴趣。和每一个小女孩一样,我确信自己长大后能照料动物。然后我真长大了,并发现了两件事。第一件是男人,第二件就是我不可能上兽医学校。上法学院倒更容易,这我肯定。”

“哦,我也小心地留了些时间给男人,不过谢谢你这样夸奖我。”安妮拿起了自己那杯咖啡,喝了一口,又把杯子放下。“好啦,两位,”她说道,“提起点精神来,我要问的只是一个秘密,如果不得已的话,你们就编一个吧,反正我不会知道的。”

“莉萨,做一下记录,”我说道,“我们发现的下一具骷髅直接交给医生去。”

安妮举起了一只手,“行了,行了,我明白了。”她看看手表,“总之我还是走的好。明天一早就有一匹马要动手术,你们不知道要把它抬到这样的高度有多难。”

我们朝安妮笑着,她拿起衣服,进了浴室,只一分钟就从里面整装出来准备走了。我陪她走到大门边,抱了她一下,在她的额头吻了吻。她对着我的耳朵低声说:“别错过她,普勒。莉萨是个好女人。”

她脱开身子,让我自己来琢磨这话。然后开了门,消失在一片迷蒙之中。我关上门,盯着门注视了片刻,然后回到壁炉旁的莉萨身边。

“对不起,”等我到她旁边时,她又一次道歉着,“我真的不想打扰你们,可我没有其他的办法。巴拉警长告诉了我关于阿巴德的事,并说你和那人搏斗了一场,但我有种感觉,他对我所能告诉他的比任何其他事更有兴趣。他说你离开时好像没事,但是我老想像着你的车被桥墩撞扁了。”她摇着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吧。”

我告诉了她。她瞪大了眼睛,然后便做出了和巴拉警长以及马特·德拉吉那鬼魂般的声音所说的一样的结论。

“不可能是巧合,”她说,“就在你要去看她日记的当晚,她就被杀了?”

“我也觉得不太合理·但是想想另一个可能性。即使在充满可能性的世界中,也还有一个从高到低的体系。这件事情——撞上了这样的入室盗贼——也许根本不可能,但是要认为汤普森法官与此事有关就把我们的思路全打乱了。”我摇着头,“在这件事上,你得首先从最有可能的事下手,直到走投无路时才去考虑那些胡乱的猜测。”

“那么,头子,我们往哪走?不管阿巴德是怎么死的或是为什么死的,她准有一些对汤普森不利的话要说,得想个办法找到这究竟是什么。”

我看了看在螺旋形楼梯脚边那座十分古老的钟,差不多是凌晨两点了。我转向莉萨。

“快回去,这样我们都能睡上一会儿,”我对她说,“早晨我还有几件差事要跑跑。阿巴德家警察太多,没法从那里开始干活,那我们中午就在她办公室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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