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寻安》大群发了媒体见面会的通稿, 热度和效果都在预期内, 沈言曦、乔悦和导演都发了大红包。

导演组按队形回复副导演吃面吃着吃着困得睡着、面还在嘴里的表情包, 配文“为老板鞠躬尽瘁”, 副导演气得要退群, 大家乐不可支。

玩笑归玩笑,拍摄进度却是加快了。

当周周五, 沈言曦收工后,休息室外响起两下敲门声。

沈言曦正在和季礼发消息, 嘴边噙着笑意:“进。”

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后,来人坐到她旁边。

沈言曦停下手上动作, 抬眸,看到乔悦的脸。

沈言曦脸上笑意没变,视线重新回到手机上。

乔悦眼神闪了闪:“谢谢。”

沈言曦:“谢什么?”

乔悦道:“媒体见面会我没在,前前后后都是你在安排,还有就是, ”乔悦停了停, “虽然大家知道你和季总在一起,但你们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提过对方,这次在见面会一前一后提, 当然是为了《寻安》关联话题量, 心意我领了,道声谢是应该的。”

沈言曦轻笑一声:“凑巧而已,记者没眼力, ”沈言曦思及什么,哂道,“你这个人也是神奇,该脑补的时候不脑补,不该脑补的时候脑补这么多。”

乔悦讪笑:“我知道你不愿意看到我,话不对点。”

“为什么不愿意看到你,”沈言曦按灭手机,抬头说,“平心而论你是很好的合作伙伴,公事公办没有任何问题,casting那件事我之所以会有情绪是因为那时候把你当成了朋友,逾距的是我,不是你。”

乔悦本想说什么,话卡在喉咙。

乔悦看着沈言曦,沈言曦看着乔悦。

都是成年人,淡淡的笑意掩盖了所有心绪。

对视片刻,乔悦主动错开了话题:“卫视的人下周一过来看前三集粗剪,如果没问题的话十一月初能把预售合同定下来,档期含在预售合同内。”

沈言曦点头。

乔悦接着道:“我这次去B市出差,听卫视的人说总局各方面都在收紧,星光好几个待播剧在重新查账,几个领导专门问了《寻安》的预算,不过你放心,《寻安》没有任何问题,大到演员价格含税,小到剧组用车的油费□□、盒饭、衣架,我做账你高枕无忧。”

乔悦这话没夸大,她要没两把刷子怎么会三十岁不到跻身大一线制片人。

沈言曦提醒自己和乔悦只聊工作,但沈言曦知道做卫视发行有多累,磨破一张嘴皮,站破一双脚后跟,喝破一个胃,各个环节都打通了,事情就成了。

乔悦出差这些天,明显瘦了不少。

沈言曦和乔悦有罅隙是真的,两个人一里一外撑起剧组为《寻安》拼命也是真的。

沈言曦欲言又止。

乔悦笑:“沈老师你有话直说。”

乔悦当沈言曦会嘲讽两句,没想到沈言曦眉头微皱,话到嘴边叹了声:“注意身体。”

说完目光很快别开。

乔悦一愣。

她这个人很俗,谈钱谈收益,对大部分人和事都牛头马面没几分真心,所幸圈子就这样,她反而游刃有余,立于不败之地。

唯独沈言曦。

第一次,在《雨夜》合同被苏城压着迟迟下不来、乔悦自己都觉得沈言曦不会等时,沈言曦说答应了会接就一定接,任性又仗义。

第二次,在《雨夜》换女主、乔悦和苏城翻脸、沈言曦挖乔悦时,乔悦以为沈言曦会给自己开苛刻的投资权条款,她甚至都想好了如何谈判能争取到最大利益,结果沈言曦根本不关心投资权,沈言曦想的仅仅是怎么帮她处理好和苏城和星光的投资关系,护短又托底。

第三次,在《寻安》casting闹一出之后,乔悦自觉沈言曦对自己心灰意冷,大抵看白了自己的嘴脸。

然而,沈言曦并不关心总局收紧的账目问题,辗转出口的一句,居然是“注意身体”。

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无形间,像一把小锤子在敲乔悦心上坚硬的外壳,叮叮当当,一下一下,最后那下,壳碎了。

窗外天光大好,沈言曦眉眼澄澈。

乔悦目不转睛盯着沈言曦,忽然笑问:“如果你和季总结婚的时候我彩礼多送点,可以考虑修补一下关系吗?”

沈言曦义正言辞:“钉子刺进木头再□□,木头上始终有伤痕……”

算了算了,沈言曦也庸俗,想了想,调侃道:“一个亿?”

乔悦一噎:“那我们还是继续现在的合作伙伴关系。”

沈言曦遗憾:“我就知道。”

沈言曦猜到了乔悦的反应,自认了解她,却不知道这一次,乔悦真的在考虑自己信托里还有多少钱,好像不太够。

————

日历走到十一月后,气温骤降。

片场长街生冷,寒风猎猎如兽啸。

低矮的青色砖墙上爬山虎枯如脆纸,里弄瓦面斑驳,破败的木门如同一只摇摆的断臂。

女主角不过四十出头,却因接连丧夫丧子形容枯槁,两鬓斑白。

她一个人做饭,吃饭,洗碗,洗衣服,出门,回家。

做饭,吃饭,洗碗,洗衣服,出门,回家。

做饭,吃饭,洗碗,洗衣服,出门,回家。

做饭,吃饭,洗碗……

碗不小心摔在地上,捡起时划破了手指,她恍若回到新婚燕尔。

相同的地方,相同的场景,丈夫正入小院,扔下自行车跑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紧张地检查伤势。

回忆的美好如一瞬幻光,消散之后绝望突如其来。

沈言曦没有捶地、痛哭,亦或撕心裂肺,她只是自己包扎好伤口,偏头想对身旁的丈夫说没事,可丈夫已死于战-火,她看着空无一人的身旁,神情未动,眼泪盈眶。

但女主角真正的能量不在于绝望,而在于剥开绝望那层皮,继续寻找生活真相的坚韧。

她是有所相信的,而这样的相信支撑着她怔忪之后,摇摇晃晃站起来,接着洗刚刚没洗完的碗,洗着洗着,她手指抚过碗壁上褪色的“囍”,眼泪倏而如断线的珠子般“啪嗒啪嗒”掉进泡沫水中……

导演颤抖着喊:“咔!”

片场安静了足足两分钟,尔后,掌声雷动。

沈言曦向大家点头致意,披上助理递过来的外套匆匆朝休息室走。

她不敢停。

这场戏张力太足,足到她切身体会了女主角抽丝剥茧的绝望、那种连着筋骨和痛感的难过。

毫无征兆地,沈言曦想起了一件事——

沈言曦小时候经常在情景剧中客串,沈家人当她小孩子闹着玩,并不在意。

中学时,相熟的导演邀请沈言曦去演话剧,沈言曦喜欢,就去了,巧合的是,演出地点在沈言曦父所在大学大剧场,更巧的是,沈言曦仅有的一段戏亮相惊艳,成为全场高光,台下观众里有刚拿国际3A的大导,想签沈言曦的经纪约把沈言曦捧成自己的御用,沈言曦未成年,导演自然找到了沈言曦父母。

未成年小演员父母最担心的问题莫过于成长性和前途,导演诚意很足,向温情和沈淮清口述了一系列规划,保证让沈言曦家喻户晓大红大紫,谁知,他越画饼,温情和沈淮清越排斥。

沈言曦本来只是一点点喜欢演戏,温情和沈淮清越限制她,她越想去,最后发展到不吃不喝绝食相逼的程度。

温情和沈淮清非但不心软,反而回家没收了沈言曦全部零花钱,把沈言曦当宝贝一样珍藏的演出服一件件拽出来用剪刀剪掉。

沈言曦从小就是骄纵的大小姐做派,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睡衣换下来扔床上都懒得动手叠,唯独那些客串穿的小裙子和古装戏服,她全部亲手洗、熨平、一件件整理好褶皱放进衣柜里,而此刻,被温情和沈淮清扯出来就这样一剪一剪地剪掉。

沈言曦急了,慌了,扑过去抱住温情的手嚎啕大哭,沈淮清把沈言曦拉开。

剪刀割开布帛的“撕拉”像割在沈言曦心上,她在沈淮清怀里拳打脚踢地挣扎,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妈妈不要”,可她眼睛哭肿了,嗓子哭哑了,哭得鼻涕眼泪糊成一团,温情和沈淮清不为所动。

他们冷静地告诉沈言曦,她是小孩子,她没有自立能力和经济能力,所以她不能反抗父母为她好而做出的决定,她只能接受,沈言曦眼里蓄满泪水,抱住温情的胳膊求她让自己去演电影,求她不要剪她的小裙子和戏服,她保证会好好学习乖乖听话,求妈妈让自己做自己喜欢的事。

温情像听到笑话一样:“你的喜欢?”

仿若一抔冷水兜头浇下。

沈言曦眼睫上还挂着残存的泪珠,人却清醒了。

她放弃和温情对话,而是去求对自己百依百顺的沈家大伯母和大伯父,哪想沈家大伯母和大伯父认为温情没错,抛头露面有伤大雅,何况沈言曦还是学生,主要任务应该是学习。

沈言曦去求和家里关系很好的季礼父母,宋宁雅和季山心疼沈言曦,可沈言曦终归是人温情和沈淮清的孩子,他们不便插手。

沈言曦回老宅去求老爷子,老爷子平常对沈言曦千宠万爱,彼时却一拐杖重重砸在地上问沈言曦是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不是恃宠而骄……

恃宠而骄,罪名太大。

沈言曦以为自己在温情面前已经把眼泪哭干了,可她只是想回老爷子的话,一张嘴,眼泪直掉,泣不成声。

她好讨厌!

她讨厌是小孩子的自己,讨厌温情和沈淮清明明不爱自己为什么要管自己,怕丢他们的脸吗?!

她讨厌没长大要受所有人摆布,讨厌没长大,所以自己的喜欢和自己想做的事在大人眼里就是个荒谬的笑话。

她娇生惯养怕摔怕痛,彼时却直接把手按在仙人球上,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可她难过,心里难过,心脏被拧成麻绳般的难过,就是难过。

丝丝血珠从细白的掌心渗出来,她哭着按得更进去,痛感更明晰。

她咬紧嘴唇,用无声的哭泣向大人表达自己的倔强,温情和沈淮清生了她,沈家大伯母大伯父养了她,季礼父母娇宠她,而最后拉开她的不是她想象中的任何一个人,而是风尘仆仆从大学赶回来的冤家,季礼。

沈言曦和季礼素来不和,见面总是恶战。

这次,季礼面色铁青,但沈言曦已经没有力气和季礼争吵,只能哽咽着:“你看到我现在这样是不是很开心——”

沈言曦话没说完,季礼拽着她去客厅,给她上药,带她回家,然后收拾她的履历,拉她上车,吩咐司机去导演工作室地址。

司机可以不听沈言曦的,但不能不听季大少爷的。

去的路上,季礼给沈言曦擦干眼泪,擦干净脸,揉揉她的手。

到地方,导演助理认出了沈言曦,但是,在沈言曦和温情纠结的这几天里,导演已经飞到国外勘景,闭关状态,短期内不会回来。

季礼条理分明地向对方表达了沈言曦的签约意愿并表示自己可以解决沈言曦的监护人问题,导演助理委婉地表示在沈言曦父母极度反对的情况下,导演不会再考虑沈言曦的经纪约问题,免得在后续合作中横生枝节,季礼又问了一些情况,助理表示没有回旋余地。

季礼道谢,带沈言曦离开,带沈言曦去商场买了她喜欢的蛋糕,然后带沈言曦回了家。

整个过程流畅且快,沈言曦脑袋空空的,反应不过来,而季礼薄唇紧抿,没对沈言曦多说一个字。

回到家后,沈言曦父母、沈言曦大伯母大伯父、季礼父母难得围坐在一起,他们让季礼和沈言曦站过去,季礼没听大人的,直接把沈言曦送回她的房间,转身要走。

衣角被拉住了。

季礼回头,看到小姑娘闪烁而清澈的泪眼。

沈言曦的意思是让季礼也别出去,她能想象大人们的讨伐。

季礼用指腹给沈言曦擦干净眼泪,摸摸她柔软的发顶,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仍旧离开。

卧室门关。

季礼下楼。

沈言曦赤脚下床。

二楼卧室门开了一道缝隙,探出一颗圆圆的小脑袋。

沈言曦听不清楼下在说什么,但这是她第一次见宋宁雅对季礼发火,第一次见沈家大伯父大伯母对季礼发火,也是沈言曦第一次见季礼发火,大人们在指责季礼,而季礼一句一句地反驳。

别墅外的灌木丛里有接连的虫鸣,楼下交杂的怒音断断续续。

“管?你们管过吗……她是小孩但她有她的想法……凭什么不管她还要摆布她?她是人还是玩具?”

“季礼你怎么在说话!”

“我好好在说话。”

“……”

“可以,我管,我养。”

“……”

“尊重。”

“……”

“嗯,我在国外不会花你们一分钱……不用五年,三年。”

“……”

在沈言曦第一次探到大人世界被年龄原罪打压得遍体鳞伤的这个晚上,是她最讨厌的季礼站在她身边,在她父母面前不退让分毫地护着她。

在她以这个年龄接受大人们意见统一足以错位构成全世界背叛自己的绝望崩溃中,是季礼处理了她的伤口,带她去做她想做的事,陪在她身边。

甚至,温情和沈淮清剪掉了她的小裙子,是后来,季礼和大人们吵完的后来,沈言曦已经昏昏欲睡的后来,季礼一针一线替沈言曦补好的。

季礼给沈言曦补小裙子的时候,沈言曦又哭了,不单单是委屈和难过,是百感杂陈。

季礼一边骂沈言曦平时那么会给自己找茬,关键时候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不给自己打电话,她哭起来一点都不好看,不要再哭了,一边把沈言曦那些小裙子样式记下来,补得好的,补不好的,季礼都要重新买给她。

季礼想让沈言曦别哭,可他越这样,沈言曦哭得越凶。

凌晨,季礼帮她把裙子抱去衣柜放好,沈言曦终于睡了过去。

沈言曦做了个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梦,梦里绿树环绕,草坪丝软,鸟语花香,她开心地拎着裙摆左顾右盼,突然,仙境骤变——阴森恐怖的丛林取代了盎然的绿意,草坪化作吞噬一切的沼泽,细小柔美的昆虫和鸟类变作虫蜈猛兽,猛兽皮相松弛黏腻可怖,张着血盆大口朝沈言曦扑过来,沈言曦仓皇逃跑,结果一脚踩进沼泽。

她越朝上挣,身体越下陷,眼看猛兽追至——

沈言曦遽然惊醒,季礼守在她床边,握住她的手。

沈言曦楞住,好几秒后,猛地扑到季礼怀里低声啜泣。

“不怕不怕,曦曦不怕。”二十岁是他最好的年龄,既有少年的青涩又有男人的沉稳,陪在她床边,用他可以想到的最温柔的方式握住她的手,用最温柔的语气去安抚她。

小姑娘在温水里哭得更凶:“你今晚不许去睡觉,必须陪着我。”

季礼纵容:“好。”

小姑娘抽抽噎噎的:“我任何时候醒来你都要在。”

季礼笑:“好。”

小姑娘小脸梨花带雨,想了想,嘴上却更娇气:“你还要一直握着我的手,不许放开,”她善良地开恩,“我可以把床分你一半,不过你最好别上来。”

季礼轻拍着她的背:“好,我知道了,一直握着不放开。”

小姑娘把季礼当成最后的稻草,要求他和青春期即将来临的自己结盟。

情愫和荷尔蒙疯涨的年龄季礼不敢接受沈言曦另一半床的馈赠,但依旧紧握着她的手。

小姑娘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小声絮絮叨:“不松开,我,我做噩梦会害怕……季礼哥哥,我害怕。”

“好,不松开,”季礼哄着,身家性命都快给了她,“任何时候只要你害怕,伸出手来,我都会握住你。”

你一声季礼哥哥。

我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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