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书读到这里,对科技带来的困境或许会有深刻的领悟了。那么下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就是“怎么办”。

这也是本书第三部分“选择”试图回答的问题。

与阿米什人集体选择的办法不同,“在现代世俗社会,特别是西方,对技术的选择属于个人行为、个人决策”。集体选择能够在现代多元社会里产生广泛的影响吗?

通过大量的实例,凯文·凯利细致地剖析了从“禁令原则”到“预防原则”,再到“警醒原则”的转变。

工业革命早期,有实力的机构如教会、政府、手工业行会,都会在不同的时期对新冒出来的技术加以限制。比如幕府时代的日本曾禁止使用枪支,中国的明朝禁止海上探险,绢纺在意大利遭禁200年之久。

但是,事实证明这种禁令的做法是徒劳的,“禁令本质上是延期令”。该出现的一定会出现,该流行的一定会流行。

与“禁令原则”不同,“预防原则”看起来要开明一些。“预防原则”看上去并不粗暴地拒绝技术的使用,或者说并不根据什么戒条阻止技术的流行。但是,“预防原则”要求技术的使用,要“洞悉其可能带来的风险”,也就是说,“证明无害”。这一要求其实与“禁令原则”没有实质的区别。比如1992年世界首脑峰会达成的《里约宣言》中,有这样的话:“具有造成重大危害之不确定可能性的活动应被禁止。除非该活动支持者证明不存在造成危害的巨大风险。”

凯文·凯利认为,这种原则理论上好听,但实际行不通。技术的负面效应既不可能完全祛除,也不可能完全预知。比如DDT的使用就是这样。60年前DDT是有功之臣,它消灭了50%以上的疟疾。但是十几年后,DDT对水资源、土壤、物种的侵害就昭然天下了。

代替“预防原则”的应该是“警醒原则”:主动地预测和评估技术可能的发展方向,如同对待生物后代一样,“我们可以而且应该不断为科技后代寻找技术‘益友’,引导它们朝最好的方向发展”。

试图驾驭或者拒绝技术元素,都是片面的。不如学会与技术元素“共同进退,而不是针锋相对”。凯文·凯利提醒道:在基因技术、机器人技术、信息技术和纳米技术这四个领域,自我复制、自我繁殖、滚雪球式的发展,已经大大提高了技术元素的复杂性,科技的自主性也在同步增长。

“对有害技术的合理反应,不是放弃研发或者停止生产科技产品,而是开发更好的、更具生命亲和力的技术。”

善用“我们的选择”,这就是出路。

“因此,整个问题可以概括为:人类可以掌控自己思想的产物吗?”在法国诗人和哲学家保罗·瓦雷里(PaulValery)看来,这就是技术元素的困境。我们的创造物如此浩繁、如此巧妙,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控制或引导能力吗?当技术元素被数千年的推动力驱使前进时,我们有哪些选择可用于为它导航?在技术元素的规则范围内,我们到底有没有自由?通俗点说,控制杆在哪里?

我们有很多选择,可是这些选择不再简单明显。由于科技的复杂性增加,技术元素需要更加复杂的响应。例如,迄今为止可供选择的技术数量多到我们无法全部使用,以至于现在我们更多的是按照我们不使用的技术而不是按照我们使用的技术来突出自己的特征。素食主义者比杂食者更有个性,同样,选择不使用互联网的人表达了比普通消费者更加坚定的科技立场。尽管从全球范围看人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我们自愿放弃的技术比自愿选择的多。

我们每个人都会拒用某些技术,这种行为方式通常是不合逻辑、无意义的。乍看之下,一些阿米什人对科技的排斥显得同样古怪荒谬。因为拒绝使用机动车辆,也许他们会用4匹马拉动1台声音嘈杂的内燃动力收割机。外人认为这种组合是虚伪的,可是它确实和我认识的一位著名科幻作家一样真诚,这位作家浏览网页,但不使用电子邮件。这对他来说是简单选择:他通过两项技术中的一项获取想要的信息。当我向朋友们了解他们的技术选择时,我发现一个朋友使用电子邮件,但不收发传真;另一个朋友使用传真机,但不打电话;还有一个朋友有电话,但从不收看电视;有人看电视,但排斥微波炉;有人使用微波炉,但没有干衣机;还有人购置了干衣机,但拒绝使用空调;有个家伙喜欢模拟驾车,却不购车;有个爱车族拒绝使用CD播放机(只有塑胶唱片);有CD机的家伙拒绝使用全球定位系统导航,而安装了全球定位系统的人没有信用卡,等等。在外人看来,这些禁忌带有个人色彩,值得商榷、虚伪做作,可是它们和阿米什人的选择一样,都是服务于同一个目标,即从技术的巨大宝库中挑选合适的来满足个人意图。

不过,阿米什人选择或拒绝技术是集体行为。与之相反,在现代世俗社会,特别是西方,对技术的选择属于个人行为、个人决策。当身边所有同龄人都自觉排斥大众科技时,个人做到这一点要容易得多,而如果同龄人不是这样,那就会困难重重。阿米什人的很多成功之处要归功于整个团体对非正统科技生活方式的坚定支持(近乎社会强制)。事实上,这种志同道合的联盟非常重要,因此阿米什家庭不愿转投阿米什色彩较淡的教派去开发新定居点,而是等待数量足够的其他同教派家庭到来,组成达到临界数量的团体。

集体选择在现代多元化社会能够产生更广泛的影响吗?作为国家成员——甚至地球居民,我们可以一起成功地选择某些技术,拒绝其他技术吗?

几个世纪以来,在各种社会,很多技术被认为具有危险性,经济上不合算、不道德、不明智,或者完全不知道能产生哪些收益。铲除这种所谓的邪恶力量,通常的手段是严禁使用。对这些令人不快的发明,人们也许课以重税,或者立法限制其用途,或者仅限于偏远地区使用,或者完全禁止。历史上被禁绝的罪恶发明的清单包罗万象,其中包括十字弓、枪、地雷、原子弹、电、汽车、大型帆船、浴缸、输血技术、疫苗、复印机、电视机、计算机和互联网这样的重要技术。

可是历史经验告诉我们,一个社会很难长期集体排斥某些技术。最近我分析了过去1000年中能够找到的所有大范围技术禁令的案例。我把“大范围禁令”定义为文化、宗教团体或国家层面而不是个人或小地方发布的针对特定技术的正式禁令。我没有统计被忽视的技术,只考虑了被主动放弃的技术。我发现了大约40个符合这些标准的案例。这对于1000年的时间跨度来说不算很多。事实上,要列出其他在1000年里只出现40次的事件并不容易。

针对某些技术的大范围禁令很少出现,而且难以执行。我的研究显示,大多数禁令持续时间比被社会接受的技术的正常淘汰周期长不了多少。少数禁令在某个时期持续了数百年,当时一项技术的改进也需要几百年的时间。幕府时代的日本禁止用枪、明代中国禁止海上探险,时间都长达3个世纪,绢纺在意大利被禁200年。还有几项禁令在历史上持续了这么长时间。由于法国同业公会几任抄写员的拖延,印刷术迟迟不能引入巴黎,不过也只有20年。随着技术的生命周期加速,一项流行的发明几年内就会消退,技术禁令期限自然也就缩短了。

图12-1绘出了禁令从颁布年份开始的持续时间,只包括已经结束的禁令。因为科技加速发展,禁令持续期也在缩短。

禁令也许持续时间不长,而它们在发布期内是否真正有效,却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很多早期禁令是基于经济原因。法国人禁止生产机织棉纺品的原因和英国家庭纺织工在卢德运动期间禁止使用宽大的织袜机相同——两国农村家族式作坊的业务会因此受到影响。经济禁令短期内可以实现目标,但是通常也推动了该技术后来为大众接受的必然转变。

其他有些禁令针对的是安全问题。古希腊人首先使用十字弓,他们称之为“腹弓”,因为这种武器借助腹部肌肉力量拉开弓弦后装箭。与紫杉木制成的传统武器长弓相比,十字弓的威力和致命性远远超过前者。十字弓相当于今天的AK-87这种进攻性武器。教皇英诺森二世在1139年举行的第二届拉特朗大公会议下令禁用十字弓,理由与今天世界上大多数国家法律禁止市民拥有火箭筒相同。人们认为这两种武器的快速、大规模杀伤力用于保卫家园和狩猎时过于暴力,打击面太大。在战场上是好武器,但不适合和平时期。可是按照十字弓历史爱好者戴维·巴克拉克的观点,“这些十字弓禁令完全没有效果。整个中世纪鼎盛期,十字弓继续成为主流的手持发射武器,用于堡垒和船只的防御时尤为重要。”十字弓的50年禁令就像今天对黑社会使用冲锋枪的禁令一样无效。

如果我们从全球视角观察科技,禁令的有效期似乎非常短暂。一种工具在某个地方被禁,就会在另一个地方大行其道。1299年,佛罗伦萨官员禁止该市的银行家在账本上使用阿拉伯数字。可是意大利其余地方都在积极使用这种数字。在全球性的市场中,东方不亮则西方亮。一项技术在某地被禁,就会流入其他地区。

转基因食品被普遍认为不合法,而且的确有国家禁止转基因食品上市,可是全球范围内种植转基因作物的土地面积每年增长9%。尽管某些国家禁用核能,但是核电站的发电量全球年增长率为2%。唯一被世界各国有效限制的似乎是核武器,它的库存量不断减少,1986年达到高峰时为65000枚,现在是2万枚。但是,有能力制造核武器的国家数量却在攀升。

在这个联系紧密的世界,技术传承——不断升级的版本取代旧版——的加速使得最具意义的禁令也无法持久生效。禁令本质上是延期令。有些人,例如阿米什人,认为这种延期对他们很有帮助,其他人则希望在延迟期间能够发现更具吸引力的替代技术。这是有可能实现的。可是大量的禁令完全不能淘汰某项被认为具有破坏性或道德败坏的技术。技术可以被延迟推广,但不会消失。

这些对象广泛的禁令极少发挥效力的部分原因是,我们通常不能理解首次出现的新发明。每一种新理念都充满不确定性。不论原创者多么确信他(她)的最新理念将改变世界,或结束战争,或铲除贫困,或娱乐大众,事实是没有人知道它会产生什么后果。甚至理念的短期效应也是不明朗的。历史上被发明人误导的技术预期的案例非常多。托马斯·爱迪生相信他的留声机将主要用于记录濒死之人最后的遗嘱。早期支持者资助无线电设备研究,是因为相信它将成为向农民布道的理想工具。人们最早把伟哥作为治疗心脏病的药物进行临床检验。互联网发明的最初目的是为了防止灾害发生时通信数据丢失而进行备份。只有极少的伟大创新一开始就触及了它最终达到的高度。这意味着在一项技术尚未“长大成人”之前预想它可能会产生什么危害几乎是不可能的。

人们不知道技术发展成熟之后会发挥什么作用,只有少数技术例外。一项发明需要早期接触者经常使用并与其他发明多次碰撞,这样可以精练它在技术元素中的作用。与人类一样,不成熟技术的首次亮相常常以失败告终,之后才会找到更好的用武之地。从诞生那刻起就一直保持初始作用的技术是罕见的。更常见的是,发明家宣称他的新发明具有某种预期(并且有利可图)的效用,但这很快被证明不符合事实,于是又宣传这项发明具有其他一系列效用(收益要差一点),可是这些效用中真正实现的很少,如此循环,直到现实引导该技术开始产生边缘的未曾预料的效用。有时边缘效用发展到极具颠覆性的情形,最终成为标准效用。当技术获得这样的成功时,早期的失败就被掩盖了。

爱迪生制造出第一台留声机后,过了一年时间仍然在努力思考它将发挥什么作用。爱迪生比任何人都了解这项发明,不过他的构想称得上天马行空。他认为这一灵感能产生的设备有:听写机、供盲人使用的听觉书、说话钟、音乐盒、拼写课本、用于记录死者遗言的录音机以及应答机。他在一份清单中列举了留声机的可能用途,在最后添加了播放录制音乐的想法——几乎算得上马后炮。

人们研发激光技术并使之成为工业力量的目的在于击落导弹,但这种技术的数十亿次应用主要是识别条形码以及制作电影DVD。晶体管的发明是为了取代房间大小的计算机中的真空管,而今天制造的大多数晶体管被用来组装照相机、电话和通信设备的微处理器。手机起初是作为……哦,还是手机。在开始的几十年里,它们的功能就是打电话。但是到了成熟期,手机技术开始成为图形界面输入板、电子书和视频播放器的移动计算机平台。转换功能是技术的常态行为。

全世界已有的理念和技术的数量越多,当我们引入新事物时,就越有可能产生融合和后续反应。在每年产生数百

万新创意的科技文化中用数学方法预测结果,难度很大。

因为我们倾向于从更好地完成原有工作的角度来构想新事物,所以要预测它们未来的发展方向更加困难。这就是最早的一批汽车被称为“无马四轮车”的原因。早期的电影就是直接用胶片记录剧院戏剧。经过一段时间后人们才认识到电影摄制作为新型媒体所具有的完整特征,这种新媒体可以产生新事物、开启新视野、创立新职业。我们被同样的短视困扰。今天我们认为电子书不过是出现在电子纸上的传统图书,却没有意识到它是搭建共享型全球图书馆的极具影响力的文本串。我们认为基因检测就像验血型,后者一生中就做一次,得到固定结果,而基因排序与之不同,因为基因不断变异、重组,与我们的生活环境发生互动,所以我们也许每小时都要做一次基因检测。

大多数新事物的可预测性很低。中国的火药发明者最不可能想到的就是枪的出现。电磁铁发明人威廉·斯特金没有预见到电动机的发明。非洛·法恩斯沃思想象不到他的阴极射线管会导致电视文化的繁荣。20世纪初的广告强调新近问世的电话可以传递的信息,例如邀请、商店订单或者确认是否安全送达,试图诱导犹豫不决的消费者购买。广告商把电话描绘成更加方便的电报,没有人暗示可以通过电话进行交谈。

现在的汽车已成为公路、免下车餐厅、安全带、导航设备和超级节油的数字仪表板构成的网络的一部分,其技术不同于100年前的福特T型车。大部分区别来自后续发明,而不是生命力持久的内燃机。同样,今天的阿司匹林也不再是过去的阿司匹林。考虑到体内存在其他药物、寿命变化、服药习惯(每天1片)、价格低廉等因素,它既不是从柳树皮精华液中提取的民间药物,也不同于100年前拜耳首先发明的那种合成物,尽管它们本质上都是同一种化学物质——乙酰水杨酸。技术在进步中变化,在使用中改造。随着它们的传播,第二级、第三级效用出现了。当它们开始普及时,几乎总是带给人们未曾预料到的效用。

另一方面,大多数诞生初期闪烁伟大光芒的技术理念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少数不幸的理念产生了巨大问题——完全不同于发明者当初的设想。镇静剂对孕妇来说是伟大发明,但对还未出生的孩子则是可怕的事物。内燃机非常有助于机动性,而对呼吸则会造成极大危害。氟利昂具有冷冻效果,价格低廉,但却破坏地球外围保护性的紫外线过滤层。在某些情形中,效用变化导致的纯粹是发明者不希望看到的副效用;在大量例子中,最终的功能与初始时大相径庭。

公正地评价各类技术,每一项都既有优点,又有缺陷。没有不包含缺点、不偏不倚的技术。一项技术的结果随它的本质变化而扩展。影响力大的技术同时在两个方向发挥影响力——好的方向和坏的方向。没有只具备高度建设性的技术,相反也没有只具备高度破坏性的技术,就像不可能造成巨大危害的伟大理念是不存在的。毕竟,人类心灵是最美丽的,但也能产生残暴的思想。事实上,除非一种发明或理念能够被无所顾忌地滥用,否则就称不上绝佳。这应该是技术预期的第一法则:新技术前景越光明,潜在危害性也就越大。对于互联网搜索引擎、超文本和网络这样受到喜爱的新技术,这条法则也适用。这些极其强大的发明释放出自文艺复兴以来未曾见过的创造力,可是当(不是假设,而是事实)它们被滥用时,它们追踪和预期个人行为的能力将是可怕的。如果说新技术可能创造前所未有的收益,也就有可能制造前所未见的麻烦。

要摆脱这种显而易见的困境,方法就是考虑最坏的结果。这就是所谓“预防原则”——广泛使用的新技术评估方法——得出的结论。

1992年世界首脑会议第一次提出预防原则,作为《里约宣言》的一部分。在原始版本中,它建议“不得以缺乏科学充分确定证据为理由,延迟采取符合成本效益的措施防止环境恶化”。换句话说,即使不能科学地证明某种危害将要发生,这种不确定性也不应该阻止人们采取措施防止可疑危害。自那以后预防原则被多次修改,经历多个版本,越来越像是禁令。最新的版本称:“具有造成重大危害之不确定可能性的活动应被禁止,除非该活动支持者证明不存在造成危害的巨大风险。”

还有一个版本——或者说预防原则的另一种说明——应用于欧盟的法规(《马斯特里赫特条约》规定的内容)以及《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美国环境保护局和《空气清洁法》(AirAct)采用的方法是建立污染控制等级制。预防原则也被写入波特兰、旧金山和俄勒冈州的绿色城市的市政法规中。生命伦理学家和反对迅速推广技术的人最喜欢这条标准。

预防原则的所有版本都包含了下面的公理:人们在接受一项技术之前必须证明它完全无害。它必须被证明是安全的,才能推广。如果不能,应被禁止、限制、修改、丢弃或者忽视。换句话说,对新理念的第一反应应该是不作为,直到其安全性得以确定。当新事物出现时,我们应当暂停下一步行动。只有在新技术被科学证明无害后,我们才应该尝试使用它。

表面上看,这种方法似乎让人感觉理性谨慎。我们必须预计和防止危害。事先预防总要好于事后遗憾。不幸的是,预防原则的理论不错,可实践起来却有问题。“预防原则对一件事来说非常有效,即停止科技进步。”哲学家和咨询顾问马克斯·莫尔说。卡斯·R·桑斯坦写书揭露该原则的真相:“我们必须对预防原则提出质疑,不是因为它引导我们走向错误方向,而是因为它的全部价值就是让我们原地不动。”

所有的优点总会在某处产生缺点,因此无条件地按照预防原则的严密逻辑,没有任何技术将被采用。即使稍微放宽限制的版本也不会及时地允许人们使用新技术。不管理论怎样,从现实来看,我们无法总结出所有风险,不是因为概率低的缘故,而努力预测所有不太可能发生的风险会阻碍更有可能的潜在收益。

例如,全世界有3亿~5亿人身染疟疾,每年有200万人因此死亡。它使那些逃脱死亡厄运的人身体虚弱,并导致循环性的贫困。可是在20世纪50年代,通过在室内各处喷洒杀虫剂DDT,疟疾的感染率下降了70%。DDT是非常成功的杀虫剂,农民在棉田里积极地喷洒数以吨计的DDT——它的分子进入水循环圈,最终对动物的脂肪细胞产生副作用。生物学家谴责它是导致某些猛禽生育率下降以及某些鱼类和水生物种灭绝的罪魁祸首。美国1972年禁止DDT的使用和生产,其他国家随后也颁布同样的禁令。然而,没有DDT的喷洒,亚洲和非洲的疟疾病例再次开始增加至20世纪50年代之前的致命水平。在疟疾肆虐的非洲地区,重新引入DDT喷洒的计划被世界银行和其他援助机构阻止,后者拒绝提供资金。1991年91个国家和欧盟签订的一份协议同意逐步淘汰DDT。它们依据的就是预防原则:DDT可能造成危害,事先预防胜过事后遗憾。实际上DDT从未表现出伤害人类的性质,喷洒到家中的少量DDT造成的环境危害还未测量过。可是没人可以证明DDT不会造成伤害,尽管它已被证明能够造福于人。

谈到风险厌恶时,我们会变得不理智。我们关注我们想要抗拒的风险。我们也许注意乘坐飞机的风险,却忽视驾车的风险;也许担心看牙医时照射X光的小风险,却无视未检查到龋齿的大风险;也许关心接种疫苗的风险,却不注意患上流行病的风险;也许被杀虫剂带来的风险所困扰,而忘记有机食品的风险。

心理学家对风险进行了大量研究。现在我们知道人们会自愿而不是被迫接受1000次技术或环境带来的风险。我们无法选择安装自来水管的地方,因此在它的安全问题上的容忍度比使用自己选择的手机要小。我们还知道,对技术风险的承受程度与该技术相应的可察觉的收益成比例。收益越高,能承受的风险就越大。最后,我们知道风险的可接受性直接受到预期最坏后果和最好收益的难易程度的影响,而这是由教育、宣传、谣言和想象力决定的。有些风险容易让人想起它导致最坏结果的案例,这样的风险是民众认为最重大的。如果风险有可能导致死亡,它就是“不可忽视的”。

奥维尔·莱特在给他的朋友、发明家亨利·福特的一封信中讲述了他从一位驻中国的传教士那里听来的故事。莱特向福特讲述这个故事是有理由的,我在这里重述,理由与莱特的相同:关于投机风险的警示性故事。传教士希望改善他所在省份的中国农民收割庄稼的艰苦条件。当地农民用某种小剪刀剪断作物的茎。于是传教士拿出一把从美国运来的镰刀,向饶有兴致的人群展示它的良好工作效率。“可是,第二天早晨一个代表团来拜访传教士。他们要求镰刀必须马上销毁。他们说,如果镰刀落入盗贼之手,那还了得,整片庄稼一个晚上就能收割完毕并被带走。”于是使用镰刀的想法就被放弃了,进步没有到来,因为不使用镰刀者能够想象出这种做法可能——但总体上不大可能——对团体造成重大危害的方式。(今天很多因所谓“国家安全”原因而遭受严重破坏的地区正是这种对不大可能的最坏情况的相似预测造成的。)

由于努力实现“安全胜过遗憾”,预防原则缺乏远见。它往往全力追求唯一价值:安全。安全战胜了创新。最安全的做法是精通已被采用的技术,永不尝试可能失败的发明,因为失败本质上就是不安全的。医疗方法创新不如已被证明的标准疗法安全。创新是不谨慎的。可是因为预防原则只重视安全,所以它不仅削弱了其他价值,而且实际上会降低安全。

技术元素的重大事故通常不会像折断翅膀的鸟从高空坠落或大型管道破裂那样突然发生。现代最大的海难之一起因于船员厨房中一个燃烧的咖啡壶。区域电网突然停止运营,不是因为电力塔倒塌,而是因为一个微型泵上的垫圈断裂。在网络空间里,网页有序列表中罕见的微小漏洞可能导致整个网站崩溃。上述各种情形中,微小的缺陷激发了其他未预料到的同样微小的系统问题,或与之共同作用。但是由于各组成部分的紧密依存关系,一连串不大可能出现的细微差错接连而至,最后大麻烦滚滚而来、不可抑止,酿成灾难。社会学家查尔斯·佩罗(CharlesPerrow)称这些为“正常事故”,因为它们是大型系统内部活力“自然”产生的。应该受到谴责的是系统,而不是操作者。佩罗对50起大规模科技事故(例如美国三里岛核泄漏、印度博帕尔市毒气泄漏、阿波罗13号、“埃克森·瓦尔迪兹”号油轮漏油、千年虫等)进行了全面的细致入微的研究,总结道:“我们设计的事物如此复杂,以至于无法预计到那些系统性故障所有可能的互动;系统内部隐藏的过程误导或者规避我们添加的安全设备,甚至使之失效。”事实上,佩罗继续总结,安全设备和安检程序自身经常制造新事故。安全器件可能成为更多故障的源头。例如,在机场加强保安,可能使拥有关键区域通行许可的人增多,这反而削弱了安检力度。冗余系统通常作为安全备份措施,也可能容易滋生新型缺陷。

这些被称为替代风险,减少危险的举措直接导致新危险的产生。防火布有毒,可是它的替代物毒性即使不是更大,至少也是与其相当。而且,虽然建筑物内部保留防火布可能带来低风险,但与之相比,移除防火布将大大提高火灾危险性。预防原则没有考虑替代风险的概念。

总体而言预防原则歧视新事物。很多已被采用的技术和“自然”过程包含未经检验的缺陷,数量之多堪比新技术,可是预防原则大幅提高了新事物进入现实生活的门槛。从本质上看,它站在有风险的旧事物或者“自然”过程的立场上对新事物指手画脚。举几个例子:在不使用杀虫剂的情况下种植农作物会导致它们产生自然杀虫剂与害虫搏斗,但预防原则对这些原生毒素不适用,因为它们不是“新事物”。新型塑料水管的风险无法与旧式金属管相提并论。DDT的风险没有放在过去致命疟疾的风险的背景下考虑。

最有把握解决不确定性问题的方法是更快速、更先进的科学研究。科学是检验过程,永远不会完全消除不确定性,而且,在特定问题上达成的共识随时间流逝而变化。可是基于证据的科学共识比已有的任何方法——包括凭直觉预防——更加可靠。持怀疑态度者和热情支持者公开进行了更多科学研究,能够让我们更快地得出结论:“这可以放心使用”,或者“这不宜投入使用”。一旦达成共识,我们可以制定合理的法规,就像我们的社会对汽油、烟草、安全带以及其他许多事物作出强制性改进规定一样。

可是另一方面我们应该让不确定性为人类服务。即使我们认识到应该对所有创新技术的意外结果进行预估,某些特殊的意外结果还是很难预见到。“科技总是超出我们

的主观意愿,我们对此非常清楚,实际上我们的意图中已包含相关考量,”兰登·温纳写道,“想象这样一个世界:各种技术只完成大脑提前设想的特定目标,除此以外再无他用。那将是一个束缚极其严重的世界,完全不同于现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我们知道科技会产生问题,只是不知道哪些是新问题。

因为任何模型、试验、模拟和检测都包含内在不确定性,所以评估新技术唯一可靠的办法是让它在合适的环境中工作。一种理念必须通过新形式工作足够长的时间,才会开始显示副效应。如果人们对一项新鲜出炉的技术进行快速检验,只能看到它的主要影响。可是大多数情况下,技术产生的意外副效应正是随后出现的问题的根源。

预测、试验或理论分析很少指出通常突然降临社会的副效应。科幻小说大师艾萨克·阿西莫夫敏锐地观察到,在马作为出行动力的时代很多普通人热切盼望无马四轮车的出现,并且很容易想象它的模样。汽车是众望所归的新事物,因为它是马车主动力的延伸——靠自身力量向前运动的交通工具。汽车能完成马车的一切功能,同时又不用马作为动力。可是阿西莫夫接着注意到想象无马四轮车的副效应——例如汽车电影院、交通瘫痪和四通八达的公路——是多么困难的事。

副效应的显现通常需要使用新技术达到一定次数,一定程度的普遍性。最早的汽车引发的主要担忧集中于乘客的安全问题——汽油发动机是否会爆炸或者刹车是否失灵。但是真正的质疑出现在汽车量产之后,那时有数十万辆汽车问世。人们担心汽车的少量污染物持续伤害人体,担心高速行驶时会撞死行人,更不用说对城郊的破坏和长途上下班的烦恼。这一切都是副效应。

不可预见的技术效用有一个共同根源,即各种技术的互动。2005年,研究人员在一份事后报告中对当时已撤销的美国技术评估局——存在时间为1972年至1995年——在评估即将问世的技术时不能发挥更大影响的原因作了如下总结:

虽然人们可以对极其先进的专业技术(例如超音速交通工具、核反应堆和特殊药品)作出看似合理(尽管总是无法确定)的预测,但技术的根本转变能力不是来自具体的人工制品本身,而是来自弥漫整个社会的技术系统的各类互动子系统。

总之,对新技术进行小范围精确试验和仿真模拟不能发现重要的副效应,因此即将问世的技术必须通过实践操作进行检验,并且实时评估。换句话说,人们必须根据特定技术在现实生活中的试验和问题来判断风险。

对新理念的合理反应应当是立即开展试验。而且只要它还没有被丢弃,就应该不断试验、检测。事实上,与预防原则相反,技术永远不能被认为“已证明安全”。人们必须时刻警惕,不间断地对技术进行检验,因为它不断地被使用者和作为母体的内部共同进化的技术元素重新设计。

技术系统“需要持续的注意力、重构和修复,始终保持警惕是人类创造复杂事物的代价”。兰登·温纳说道。斯图尔特·布兰德在关于生态实用主义的著作《地球新规》中将持续评估行为升华为警醒原则:“警醒原则强调自由——尝试事物的自由。突发问题的纠正之道在于永不停息、细致入微的监控。”接着他建议将试用期的技术归为三类:“(1)暂定不安全的,予以改进,直至被证明是安全的;(2)暂定安全的,不断检验,直至被证明是安全的;(3)暂定有益于人类的,不断检验,直至被证明有益于人类。”暂定是关键词。布兰德的这个关键词的另一种表达方式也许是永远暂定。

爱德华·特纳(EdwardTenner)著有《技术的报复》(WhyThingsBiteBack)一书,论述了科技产生的意外结果,他对所谓“时刻警醒”的本质作了如下阐释:

技术乐观主义实际上指的是人类能够很早就认识到技术的突发问题,有充足的时间采取预防措施……它还需要警惕各种问题越来越多地跨越国界、在世界范围内交汇融合。但是我们的警戒线不是到此为止,而是无处不在:随机的预警检测代替紧急制动手柄,帮助火车司机完成工作;电脑备份的习惯、法律规定的对所有物品——从电梯到家庭烟火报警——强制性检验、例行的X射线安检、获取和安装新的计算机病毒库。它还表现在检查到站旅客的物品,其中可能藏有农业害虫。甚至穿越街道时保持警觉——现代都市人的第二天性,在18世纪之后才成为普遍的必要行为。有时警惕性更多地表现为安慰性的例行公事,而不是实际的预防措施,可是多多少少能产生作用。

阿米什人有一些非常相似的做法。他们与技术元素的接触建立在绝对根本的宗教信仰基础上,他们的技术受宗教理论的驱使。然而矛盾的是,与大多数世俗专业人士相比,阿米什人对待所用技术的态度要科学得多。典型的世俗消费者往往会按照媒体的宣传“不加怀疑”地接受技术,完全不加检验。相反,阿米什人针对具有潜在用途的技术建立了一种四步经验检测法。他们不是根据假设性的最坏结果采取预防措施,而是运用基于证据的技术评估方法。

第一步,他们在内部(有时在长者组成的委员会中)讨论即将采用的技术可能对团体产生什么影响。如果农民米勒开始用太阳能电池板为水泵供电,会出现什么情况?一旦采用太阳能板,他会受到诱惑而使用电冰箱吗?接下来又会如何?他的太阳能板来自哪里?简而言之,阿米什人会猜测该技术的影响。第二步,他们密切监控一小群早期使用者采用某项技术而获得的实际效果,检验观察结果是否符合之前的猜测。新技术投入使用后,米勒一家以及他们与邻居的关系如何变化?第三,如果根据观察到的结果,新技术似乎不具吸引力,年长者会禁止使用该技术,然后评估禁令生效后的影响,从而进一步证实他们的推测吗?整个社区因为拒绝该技术而改善了境况吗?最后,他们不断重新评估。今天,经过100年的争论和观察,他们的团体仍在讨论汽车、电气化和电话的优点。这些讨论完全没有量化数据;讨论结果除了作为趣闻供人闲聊,没有其他用处。关于某项技术结果如何的故事以闲谈的形式口口相传,或者印在内部通讯上,使这种经验检测法流传至今。

技术几乎称得上活物。如同所有进化实体,它们必须通过实际运用来检测。唯一明智地评估人类的科技创造物的方法是试验样机,然后在试点工程中加以改进。通过与技术亲密接触,我们可以调整预期,改动技术,重新试验,然后再推广。在技术的实际应用过程中,我们观察结果的变化,然后重新定义我们的目标。最后,当我们对结果不满意时,可以通过接受我们的创造物,改变技术发展方向,使之具有新功能。我们与它们共同进退,而不是针锋相对。

持续使用技术的原则被称为主动原则。因为它强调评估的暂时性和持续修正的意义,所以是有意针对预防原则的反向举措。2004年,激进的超人类主义者马克斯·莫尔第一个对这个框架进行了清楚的阐释。莫尔以10条指导原则开始,但我将他的10条原则缩减为5条主动原则,每一条都是启发式的,指点我们如何评估新技术。

5条主动原则是:

1.预测

预测是有用的。所有预测工具都有充分根据。我们采用的方法越多,预测的准确性越高,因为不同方法适合不同技术。假想情节、推测和纯粹的科幻小说只描绘出部分前景,是我们最擅长的预测。客观的科学测量模型、模拟和受控试验应该发挥更大作用,可是这些也是片面的。真实初始数据的受重视程度应该超过推测得出的结论。预测过程应当努力给予消极面和积极面同样多的关注。如果可能的话,设想普遍推广的情形,如果人人都可以免费获得这种新事物,将会出现什么情况?预测不应作为判断。预测的目的不是精确推断某项技术产生的后果,因为所有精确推断都是错误的,而是在于为下一个四步检测法打下基础。它是为后续行动做预演。

2.持续评估

也可以说始终保持警觉。我们掌握了越来越多可以随时——不止一次——量化检测一切用品的手段。借助嵌入式技术,我们可以将技术的日常使用转变为大规模试验。一项新技术无论开始时被检验过多少次,后面也应该进行连续的实时复查。科技向我们提供了更多精确检验产品定位的方法。采用通信技术、低成本基因测试和自动追踪工具,我们可以致力于研究创新对特定的地区、亚文化、基因库、族群和用户模式的正面影响。检测也可以是不间断的,一星期7天,一天24小时,而不是只在第一次使用时检测。而且,社交媒介(例如今天的脸谱网站)这样的新技术允许市民自己组织评估活动,自己开展社会学调研。检测需要主动性,而不是被动应付。持续的警醒是系统的内在要求。

3.优先考虑风险,包括自然风险

风险真实存在,并且永无止境。不是所有风险都同等重要,我们必须权衡,并决定优先顺序。已知和已被证明的对人类和环境健康的威胁优先级高于猜测的风险。不活跃的风险和自然系统的风险必须同等对待。用马克斯·莫尔的话说:“技术风险和自然风险的评估基础应该一致,不要轻视自然风险,过高估计人文和技术风险。”

4.危害的快速补救

当形势不妙时——通常会这样,必须迅速采取补救措施消除危害,按照实际损失进行补偿。任何特定技术都会产生问题,这一假定应该在技术研发过程中就提出来。软件产业也许可以提供快速补救的典范:事先已经预料到漏洞,但不作为取消产品的理由,相反这些漏洞会被用于改进技术。考虑其他技术的意外结果,包括那些灾难性的结果,例如需要纠正的漏洞。技术越容易被人们感知,补救过程就越轻松。对已发生的危害迅速做出补偿(软件业没有做到这一点)也会间接帮助新技术投入应用。不过补偿应当是公平的。对假设性危害或潜在危害的制造者施加惩罚有损公正,并且会削弱科技体系的力量,降低诚信度,伤害那些怀有美好初衷的人。

5.不要禁止,要改变方向

禁止和放弃可疑技术没有意义。转变思维,为这类技术找到新的用武之地。一项技术可以在社会中发挥不同作用。它可以有多种表现形式,设置多种默认功能,担任多种政治角色。既然禁令失效,那就改变技术的发展方向,使之具有更加友善的形式。

回到本章开始提出的问题:我们有哪些选择可以驾驭技术元素的必然进步?

我们可以选择如何处理我们的发明,在什么领域应用这些发明,以及如何用我们的价值观约束它们。最有助于理解科技的比喻也许是把人类视为科技的父母。就像我们对待生物后代一样,我们可以而且应该不断为科技后代寻找技术“益友”,引导它们朝最好的方向发展。我们不能真正改变科技后代的本质,但是可以控制它们去承担与其能力匹配的任务和职责。

以摄影技术为例。在两种情况下,即彩色摄影处理技术被企业垄断(例如柯达垄断了50年)或者相机自身芯片处理彩色底片,摄影技术会经历不同的发展过程。垄断导致用户对所拍相片进行自我审察,并且拖延显示效果的时间,这减缓了人们接受新技术的速度,降低积极性。为了能够拍摄彩色照片并在很短时间内花很少的钱欣赏到自己的作品,人们改变了相机光学透镜和快门的特性。再举一个例子:检查发动机的零部件不难,但要检测一罐涂料的内部成分可不容易。不过我们可以研制化学品来揭示涂料成分的特殊信息,放射性同位素可以追踪涂料的制造过程,一直回溯到它们还是泥土或石油中的天然色素时,这个过程使涂料成分更加透明,易于控制和搭配。涂料技术更具开放性的表现方式产生不同意义,也许更有助于使用。最后一个例子:无线广播是很久以前就已经出现且易于制造的科技产品,目前在很多国家是管制最严格的技术之一。这种过度的政府管制致使现在所有频段中仅有几个可以被使用,其中大部分没有被充分利用。如果建立替代体系,人们可以通过非常不同的方式分配无线频谱,有可能导致手机的发明——这种设备使人们相互之间直接对话,不用通过本地中转站。随之而来的新型对等广播系统将产生极为不同的无线通信方式。

我们分配给某项技术的第一份工作经常是极不理想的。例如,当人们从空中喷洒DDT作为棉花的杀虫剂时,它给生态系统造成灾难。可是当任务仅限于在室内杀死疟疾病毒时,它就表现出众,成为保卫大众健康的英雄。同样的技术,更好的工作。也许要多次试验,多次更换工作,多次犯错,才能为特定技术挑选到很好的岗位。

我们的后代(包括生物后代和科技后代)越具有自主性,就越有犯错的可能。后代制造灾难(或者创造华彩篇章)的能力甚

至超过我们自己,这就是父母这种角色最使我们懊恼同时回报最高的原因。这样看来,我们的后代中最可怕的是那些已经具有重要的潜在自主性的自繁殖技术形式。没有其他创造物可以像这些技术形式一样考验我们的耐心和注意力。也没有其他技术像它们一样考验我们影响、控制和引导技术元素未来方向的能力。

自我繁殖在生物领域不是新闻。这是有着40亿年历史的魔法,让自然界可以自我补充,例如鸡生鸡,鸡复生鸡,子子孙孙无穷尽。可是对技术元素来说,自我繁殖是一种全新力量。完美复制自己并且偶尔作小小改进的技能赋予技术独立性,使之不易受人类控制。永不停息、不断加速的复制、变异和自引导循环可能导致技术系统进入超速状态,将使用者远远甩在身后。当这些科技创新突飞猛进时,它们会产生新的错误。它们不可预知的成就将令我们震惊和恐惧。

现在有四个高科技领域发现了自我复制的能力:基因技术、机器人技术、信息技术和纳米技术。基因技术包括基因疗法、转基因有机体、人工合成生命和人类谱系的尖端基因工程。借助基因技术,人们可以发明和释放新的生物或染色体。理论上,这种新生物可以永远繁殖下去。

机器人技术自然是关于机器人的。机器人已经在工厂投入使用以制造其他机器人,至少一家大学实验室已研制出自组装机器人样机。给这台机器一堆零件,它可以组装出自己的翻版。

信息技术涉及计算机病毒、人造大脑和通过数据累积产生的虚拟人物这样的自我复制物。计算机病毒已经因为擅长自我复制而闻名,数千种病毒感染数以亿计的电脑。机器学习和人工智能的圣器当然是研制出足够聪明的人造大脑,由它去制造更加聪明的人造大脑。

纳米技术与极其微小的机器(像细菌一般大小)有关,这些机器被制造出来用于清除油污、计算和清理人的动脉血管。因为体积极小,它们可以像精密的计算机电路一样工作,因此理论上,它们可以被设计成像其他电脑程序一样自组装和自我复制。它们会成为无水生命形态,尽管这将是很多年以后的事。

在上述四个领域,自我繁殖的循环不断自动放大,非常快速地显示出这些技术的效用将对未来产生什么影响。机器人制造机器人,这些机器人又去制造新的机器人。它们的繁殖周期加速,速度快到可以大步甩开我们的意图,因此令人不安。谁将控制这些机器人后代?

在基因的世界里,假如我们编写代码改变基因链,这些变异会不断复制到新一代。而且不只是亲缘基因有这样的特性,基因可轻松地在不同物种间横向移动。因此新基因的复制品——不论好坏——也许会发生时间和空间的双重传播。正如我们在数字时代所了解的那样,一旦复制品被释放出来,就难以收回。如果我们可以设计出无限繁殖并且后代比父代(以及人类)更聪明的人造大脑,我们如何控制对此类创造物的道德判断?如果它们开始产生危害,我们该怎么办?

信息技术同样具有这种滚雪球般的特性:自我繁殖超出人类的控制。计算机安全专家宣称,到目前为止在数千种由黑客制造的可自我复制的蠕虫病毒和其他病毒中,没有一种完全消失。它们永远都在发生作用——只需要两台仍然运行的电脑即可。

最后,纳米技术有望制造出不可思议的超级微生物,其结构达到单个原子的精度。这些纳米级有机体将无限繁殖,直到控制一切物体,这种威胁被称为“灰雾”假设。因为若干理由,我认为灰雾从科学角度来说不太可能发生,尽管某些类型的可自我繁殖的纳米级物质必然会出现。但是下面这种情况非常有可能出现:至少几种由纳米技术产生的脆弱生物(不是灰雾)将在自然界、在狭窄的受到保护的生态位繁衍生息。一旦纳米虫在野外得以存活,就不可能灭绝。

当技术元素的复杂度提高时,它的自主性也在增强。可自我复制的基因、机器人、信息和纳米技术目前取得的成果揭示了这种不断增强的自主性如何引起我们的注意和重视。除了新技术的所有常见难题——不断变动的功能、副效应、不可预见的结果,自我复制的技术还有两个特有问题:放大和加速。随着一代接一代的放大,微小的效应迅速膨胀为剧变,其过程就像麦克风前的低语经过反馈后,突然放大为震耳欲聋的尖叫。凭借同样的自我繁殖循环,复制技术影响技术元素的速度不断提升。它们的影响如此深远,以至于我们现在需要扩展自身能力,提前使用和检测这些技术,从中选择合适的类型。

这是一个老故事的重新演绎。生命本身令人吃惊、使人振奋的力量来源于它那具有杠杆作用的自我繁殖能力,现在这种力量正在技术元素体内聚集。当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科技提高自我复制的能力时,它将远比今天强大,要控制这股变动中的力量,人类将面临巨大挑战。

对于基因技术、机器人技术、信息技术和纳米技术难以控制的本性,常见的反应是要求暂缓发展这些技术,或者彻底禁止。2000年,发明了互联网使用的几种主要编程语言的计算机科学先驱人物比尔·乔伊(BillJoy)呼吁研究基因、机器人和计算机科学的同行们放弃这四类具有潜在军事用途的技术,就像放弃生物武器一样。在预防原则的指导下,加拿大生产监视器的集团公司ETC号召暂停一切纳米技术研究项目。德国同行EPA公司要求禁止生产包含纳米银粒(作为抗菌涂料)的产品。其他公司希望禁止自动驾驶汽车在公共道路上行驶,宣布儿童用基因疫苗非法,停止人类基因疗法,直到每项新技术被证明无害后再解除禁令。

这种做法恰恰是错误的。这些技术具有必然性,它们会造成一定程度的危害。仅就上文的一个例子来看,不要忘了,有人驾驶汽车给社会带来巨大危害,每年全世界车祸死亡人数达数百万。如果机器控制的汽车每年“只”撞死50万人,那就是进步!

可是它们最重要的后果——不论正面还是负面,在几代人的时间里是看不到的。世界各地是否会种植转基因作物,对此我们别无选择:会。我们可以选择的是基因食品系统的特性——它的创新技术是公开还是私有、政府或行业是否会制定规则、我们研制转基因食品是为了世代享用还是仅仅作为新兴产业。随着廉价的通信系统覆盖世界,地球披上了由类似神经传导物质织成的薄衣,发育出某种必然出现的电子“地球脑”。可是如果这个“地球脑”不开始工作,它的所有优缺点就无法衡量。人类的选择是,我们希望用这件薄衣制成什么类型的地球脑?是否允许大众参与?可以轻松变更其中规则并与大众共享吗?或者要费尽周折才能修改规则?控制权会被垄断吗?如果不想卷入其中,能够轻易做到吗?这张大网的细节可以通过100种不同方式表现出来,但是这些技术本身会引导我们朝着特定方向前进。怎样展现必然的全球网络是我们自己的重要抉择。塑造具体技术形式的唯一办法就是与它融合,骑上它,搂住它的脖子与之齐飞。

那样意味着现在就拥抱这些技术,把它们研发出来,启用,试验。这与暂停的做法相反,更像是摸着石头过河。其结果将是一场对话,与新兴技术的慎重接触。这些技术越快地融入未来,我们越有必要从一开始就与之共舞。

克隆、纳米技术、网络化机器人和人工智能(四大技术的几个例子)需要在我们的引导下投入使用。然后我们可以左右摆弄这几种技术。更恰当的说法是,我们将训练这些技术。就像动物和儿童的最佳训练方法展示的那样,集中资源强化它们的正面特性,淡化负面特性,直至彻底消失。

从某种意义上说,上述四种自我放大的技术属于捣蛋分子,或者说,坏技术。为了训练它们成为带来持续收益的好技术,我们必须投入最大精力关注它们。我们需要开发恰当的长期训练技巧,引导它们更新换代。最糟糕的做法就是禁止和隔离它们。很大程度上,我们希望教育问题儿童。而高风险技术需要更多机会去挖掘它们的真实价值,它们需要我们投入更多心血和机会去试验。下封杀令只会驱使它们转入地下发展,那样它们最坏的一面将得以重点发展。

已经有几项试验在人工智能系统中嵌入指导性经验常识,使之具有“道德”,还有一些试验为基因和纳米系统安装远距离控制系统。现有的证据表明那些深入大脑的准则对人类自身是有影响的。如果我们可以培养孩子们——他们是极度渴望力量、有自主意识的整整一代捣蛋鬼——成为更优秀的人,那么我们也可以训练四大尖端技术。

如同培养孩子一样,真正的问题和争议在于我们希望传递什么样的价值观。这值得讨论。现实生活中人们能否达成共识,我很怀疑。

就技术元素而言,任何选择都要好于没有选择。这解释了为什么科技会产生如此多的问题,尽管它的天平往往略微偏向好的一边。假设我们研发出一种新技术,可以让100人长生不老,但必须杀死另外1人作为交换。我们可以争论实现所谓“平衡”需要的实际比例(也许是1000人或者100万人永生,作为交换,1人死亡),但是这种计算方法忽视了一个关键事实:因为这种延长生命的技术得以问世,所以在1人死亡和100人永生之间产生了过去未有的新选择。这个永生和死亡之间的额外机会——也可以说自由或选择——本身就是积极的。因此即使我们认为这个具有特殊寓意的选择结果(100名长生不老者=1名死者)意义被中和了,多出来的选择也会使平衡向好的一边倾斜几个百分点。用这个百分数乘以每年科技领域诞生的100万、1000万或者1亿项发明,可以看出为什么技术元素的积极面通常略大于消极面。它提高了世界福利,因为除了直接收益外,技术元素的轨迹还不断增加选择、机会、自由和自由意志,这些是更大的福利。

最终,科技成为一种思维方式,而单项技术是思想的表现方式。不是所有思想和技术的地位都是同等的。显然,还有荒唐可笑的理论、错误的答案和愚蠢的观念。尽管军用激光器和甘地的非暴力运动都是人类想象力的有效产物,都属于技术成果,但二者之间仍有差别。有些机会制约未来的选择,有些机会则孕育新机会。

不管怎样,对蹩脚思想的正确反应不是停止思考,而是想出更好的办法。事实上,糟糕的想法总要好于完全没有想法,因为不好的想法至少可以修正,可是没有思考,就没有希望。

技术元素也是如此。对有害技术的合理反应不是放弃研发或者停止生产科技产品,而是开发更好的、更具生命亲和力的技术。

生命亲和力是一个恰当的表达,深层含义为“与生命和睦相处”。教育家和哲学家伊万·伊里奇在其著作《实现生命亲和力的工具》(Toolsforviviality)中的定义是:“提高自主个体和原生群体的贡献……”的技术。伊里奇相信某些技术具有内在的生命亲和力,而其他技术——例如“多车道公路和义务教育”,不论使用者是谁,都是破坏性的。因此,对生命来说,技术工具非好即坏。可是我对技术元素规则的研究使我确信,生命亲和力不在于特定技术的本质,而在于它的用途、使用环境和我们赋予它的表现形式。工具的亲和力是易变的。

技术的生命亲和力表现为:

·合作性。它推动人和机构的合作。

·透明性。它的来源和所有权清晰明了,使用方法简单,非专业用户容易上手。对某些用户来说,不存在难以理解的问题。

·分散性。它的所有权、产品和控制是分散的,不会被某个专业精英垄断。

·灵活性。用户可轻松改动、调试、提升或检测它的核心,个人可以自由选择使用或放弃。

·冗余性。它不是唯一的解决方法,不是垄断技术,而是若干选择之一。

·高效性。它对生态系统的影响达到最低程度,高效利用能源和物资,易于重复使用。

活性有机体和生态系统具有下列特征:深层次非直接合作、功能透明化、分散化、灵活性和适应性、作用的冗余性和自然效益。这些特征使得生物为人类所用,同时也是生命能够持续进化的动力。因此我们赋予技术越多的生命特征,它就越亲近我们,技术元素就越具有长期可持续发展能力。一项技术的生命亲和力越强,它就越符合作为第七王国成员所具有的本性。

的确,有些技术比其他技术更具备某些特征。有些技术很容易分散化,而其他技术倾向于集中化。有些技术天然具备透明性,其他则显得晦涩难懂,需要良好的专业知识才能使用。但是所有技术——无论来源于何处——都可以通过训练增加透明度,提高合作性、灵活性和开放性。

这就是我们的选择可以发挥作用的地方。新技术的进化是必然的,无法阻挡,但是每一项技术的特性将

由我们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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