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11点,刘红走出丽景宾馆大门。她横穿马路,走到斜对面的公交站台,等候最后一班公交车。这条路并不繁华,深夜的路上行人更加稀少,橘黄色的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即使穿着厚厚的羽绒衣,她依然觉得寒风刺骨。

刘红在丽景宾馆做了两年,刚开始当楼层服务员,现在是楼层领班。由于经常要上夜班,她在附近租了间公寓,坐公交车只有两站路。房租虽然贵了点,也只能忍受了。

空荡荡的车厢,只有她一个乘客。司机像个木头人,闷声不响地开车,偶尔能听到汽车换挡的声音。两站路很快就到了,车门打开,刘红下车,拐进一条小巷,再走两百米就到了采知轩小区。路过小区门口的小卖部,刘红看见里面的灯依然亮着,那台电视机似乎永不知疲倦,穿着大红格子睡衣棉袄的胖大姐看得津津有味。她似乎对什么节目都很有兴趣。

电梯门打开,刘红走出电梯。这是一幢酒店式公寓,长长的走廊,光线昏暗。灯泡坏了一半,也没人来换。

走到1205房间门口,刘红从手袋里拿出钥匙,插进锁孔,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转身向后张望,发现一名陌生男子径直向自己靠拢过来,恐惧瞬间漫过全身。她想起昨晚看到的一则电视社会新闻:报道一名年轻女工下晚班时被人敲头抢劫,案发地就在附近。

“你好,请问是刘红吗?”男子中等身高,眼睛明亮,显得彬彬有礼。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她把手袋紧紧捂在胸前,上下打量这位不速之客。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搅你。”男子脸上露出友善的笑容,嘴角略歪。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皮夹:“我叫江枫,刑警队的,这是我的证件。”

刘红接过证件,仔细看完交还给他:“找我有事吗?”

“想找你了解点情况。”江枫说道。

“太晚了,有事明天再说吧。”刘红脸上的表情略为放松。

“来都来了,还是聊几句再走吧,回去我也好交差,免得明天再来打搅你。”江枫脸上露出无辜的表情。

“你问吧。”

“可以进去说话吗?”

刘红站着没动,心里在犹豫,要不要开门。

“顶多十分钟,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

眼看这个不速之客站在门口岿然不动,大有不进门决不收兵的意思,刘红无奈,只好转动钥匙,打开防盗门。

江枫环视四周,里面是一室一厅的精装公寓,约四十平方米,面积不大,收拾得干干净净。客厅只放了一个布艺沙发、一张玻璃茶几。

不等主人招呼,江枫就在沙发上坐下。茶几上摆着一个小相框,一名短发女子和一个小男孩脸贴着脸,笑容灿烂。江枫顺手拿起相框:“你儿子长得真可爱,虎头虎脑的,上小学了吧?”

刘红站着说:“还没,下个月才满五岁。”

“看起来像七八岁的大孩子。”江枫把相框放回去。

任何女人听到别人夸自己的孩子,都会心花怒放,刘红却拼命暗示自己,一定要保持冷静,一句话都不能说错。“喝水吗?我去烧。”她嘴上说着客套话,脚下却没挪动半步,根本没有去烧水的意思,巴不得这个人快点离开。

“不用了,聊几句就走。”江枫说,“你做什么工作?这么晚下班,挺辛苦的。”

刘红说:“在宾馆上班。”

江枫问:“哪家宾馆?”

刘红说:“丽景宾馆,就在这附近,解放路上。”

江枫问:“具体做什么工作呢?”

刘红说:“楼层领班,负责检查客房的卫生和设备情况,另外就是督促楼层服务员的到岗情况和仪容仪表。”

江枫环视室内:“你这里平时有几个人住?”

刘红答道:“就我一个人。”

“哦。”江枫似乎有点意外。

“离了婚,一个人搬出来住了。”刘红解释。

“搬到这里多久了?”

“快一年了。”

江枫问:“还有其他人来过这里吗?”

刘红说:“警官,你深更半夜堵在我家门口,就是想知道我是不是一个人住?”

“别误会。”江枫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照片,“这个人认识吗?”

刘红接过照片看了一眼,很干脆地说:“雷仁,认识。他出什么事了?”

“有一个赌博的案子牵涉到他,虽然不是什么大案,但是领导很重视,追得紧。干我们这行的,你也知道,上头一句话,下面的人就要跑断腿。”江枫苦笑道,“你们认识多久了?”

刘红答:“半年前在酒吧认识的。”

江枫问:“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刘红答:“朋友。”

江枫问:“普通朋友,还是男女朋友?”

刘红答:“我是她女朋友。”

江枫说:“据我所知,雷仁是有老婆的。”

“我知道,他从来没瞒过我。我也没逼过他离婚,不过他跟老婆合不来,离婚是迟早的事。”刘红泰然自若,倒显得江枫大惊小怪了,“警官,这些跟案件有关系吗?”

“哦,扯远了。”江枫笑了,“我想了解你在12月24日的活动情况,比如那天你去了哪里,跟谁在一起,只要能想起来的,都可以告诉我,越详细越好。”

“12月24日?”刘红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

“就是平安夜那天。”江枫提示。

“让我想想……”刘红抬头看天花板,努力搜寻记忆,右手中指和食指并拢,靠在嘴唇上。过了大约半分钟,刘红说:“那天正好是我轮休,我睡到11点才起床,雷仁过来接我出去吃饭,吃完饭大约1点多钟,我们回到公寓。然后我们就一直在一起,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走。”

江枫问:“雷仁中间有没有离开过?”

“没有。”刘红回答得很干脆,“那天本来是说好晚上去唱歌的,后来一想平安夜人太多,到处堵车,打车又难,所以就没出去。”

江枫说:“也就是说,从12月24日下午1点至25日早晨,你和雷仁一直在一起,没有出门?”

“是的。”刘红很肯定地回答。

“这么长时间,你们在一起做什么?”

刘红用看外星人的目光再次打量江枫:“警官,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江枫笑道:“对不起,我需要尽量了解详细情况。”

刘红用挑衅的目光看着他:“孤男寡女,你说还能做什么?”

江枫竟有些窘迫,赶紧避开她的目光:“这房子挺好的,挺贵吧?”

“租的。”刘红自嘲道,“我一个打工妹,哪买得起房子,贵不贵跟我都没关系。”

“租金不便宜吧?”江枫没话找话。

“刚搬来时每个月房租是两千,房东说下个月又要涨了。”一提到房租,刘红的眼神黯淡下来,这的确是个头痛的问题。

江枫低头看表:“时间到了,不打搅你休息了,谢谢你的配合,以后再登门拜访。”

“不客气。”

江枫转身出门。“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从猫眼里确认警察已经离开,刘红拿出钥匙将门反锁,再打上保险。她背倚着门,瘫坐在地板上,由于极度紧张,胸部开始剧烈起伏。她从包里翻出烟盒和打火机,点着一根烟,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中指和食指夹着烟靠在嘴唇上,微微颤抖起来。

果然是问平安夜的事,原以为做得天衣无缝,警察终于还是找上门来了。每次想起那天的事,她就胆战心惊,后悔当初那个疯狂的决定,可是事已至此,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百思不解,到底是哪个环节露出了破绽?

抽完一根烟,情绪渐渐平静,刘红才发现,全身都湿透了。她拿出手机,拨打雷仁的号码,话筒里却传出甜美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第二天下午,刘红才在四季青宾馆见到雷仁。

“有没有人跟踪?”雷仁问。

“没有。”刘红说。

“确定?”

“我从家里打车出来的,中途特意换了一辆车,下车后也一直在留意身后,确定没有人跟踪我才上来的。”刚见面就被连续审问,刘红脸上微微露出不满。

“那就好。”雷仁走到窗前,扒开窗帘,露出一条小缝,向外观察。从这个位置往下看,宾馆大院和门口的情况尽收眼底。确认没有异常之后,雷仁才重新拉紧窗帘,放心地坐回椅子上。

中午12点,刘红接到雷仁的电话,约她下午2点在四季青宾馆见面。雷仁已开了好房间,电话也是用客房的座机打的。

雷仁从烟盒里抽出两根烟,先咬一根在嘴里,点着,放到刘红嘴唇中间。然后,他为自己点着了第二根烟。烟灰缸里的烟头已堆成了小山。

雷仁重重地吸了口烟:“警察找过你吗?”

刘红说:“昨天晚上有一个警察来找了我。”

雷仁问:“长什么样子?”

刘红说:“中等身高,偏瘦,肩膀很宽,笑起来嘴角会歪。”

雷仁说:“一定是姓江的那个警察。”

刘红说:“对了,他自己说姓江,刑警队的。”

雷仁暗自庆幸。他料到江枫会去找刘红核实情况,却没想到会这么快,幸亏电话打得及时。

“他问了你哪些问题?”

刘红说:“问了好多,主要是问我12月24日在哪里。”

雷仁的脸绷紧了,小眼睛射出两道寒光:“你怎么回答的?”

刘红说:“我一句话都没乱说,都是按你教的说的。”

“嗯,你做得很好。”雷仁的目光柔软下来,摸了下她白皙的脸蛋,以示赞赏,“只要你一口咬定,平安夜我在你的房间过夜,警察就找不出任何破绽。”

“雷哥,你真厉害,警察要问什么,都被你猜到了。说实话,刚开始我还真有点害怕,以为他们掌握了什么证据。”

“那帮警察也是咋咋呼呼,其实他们什么都没掌握,你不用担心。”

“那我就放心了。”刘红紧绷着的脸渐渐松弛下来,她个子不高,五官却精致,鼻梁高挺,有一张范冰冰式的锥子脸,“是不是哪里出了岔子,都过了这么长时间,警察为什么会突然怀疑到我们头上?”

“这是个意外,人他妈倒霉,盐罐子里都生蛆!”雷仁叹了口气,狠狠地掐灭烟头,“反正不管他们说什么,你千万别上当,决不能说真话。”

“嗯,这个我懂。”刘红点了点头。

雷仁坐到了床上,把刘红的手放在手心:“我们要暂时分开一段时间,从今天起就不能再见面了,我怕会引起警察怀疑。”

“不行,我要你陪我。”刘红顺势倒在他怀里。

“别闹。”雷仁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现在还不行,等过了这个风头,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刘红脸上终于绽放出笑容,媚眼如丝,双臂像水蛇一样缠绕在他的脖子上,鲜红的嘴唇凑了上去。刘红熟练地解开他的裤腰带,翻身骑了上去。雷仁伸手在床头柜上摸到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把音量调高。过一会儿刘红的动静会很大,宾馆房间的隔音多半很差,只能靠电视声音掩盖了。这个经验是刘红告诉他的。

“你今天不用上班吗?”雷仁问。

“这个礼拜上夜班,下午4点到岗,时间还长呢。”刘红的呼吸急促起来。

雷仁被刘红压在下面,脑子里却不由自主浮现出妻子李莉芳的影子。这个贱货,阴魂不散,死了还不清净,缠着老子不放。眼前这个女人也不可靠,“胸大无脑”,搞不好哪天被警察逼急了,就会把自己卖掉。

与警察多年打交道的经验告诉他,警察是不会轻易放弃的。毕竟是命案,人命关天,警方很可能会把刘红作为主要突破口。姓王的傻小子不必担心,那个姓江的歪嘴警察是个厉害角色,看起来温文尔雅,其实心思缜密,被他找出破绽就死定了。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想。

雷仁心不在焉,状态疲软。刘红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让他勉强能投入战斗。雷仁心事重重,勉强支撑了不到五分钟就缴械投降了。刘红大失所望,闷声不响。

雷仁从床上坐起来,又点上一根烟:“警察很可能还会找你,你要有心理准备。你要是说出来,咱们两个就全完了,明白吗?”

“雷哥,跟了你这么久,你还信不过我吗?”

“这不是信不信得过的问题,小心驶得万年船,总之不能大意。”

“知道了。”刘红不耐烦道。

雷仁穿好衣服,从怀里掏出

一个信封:“这一万块钱你先拿去花,这段时间尽量少出门,除了上下班,哪儿都别去,说不定警察已经盯上你了。”

“谢谢雷哥!”刘红把信封放到嘴边亲了下。

“我要先走了,时间长了怕不安全。”雷仁走到门口,刚摸到门把手,忽然想起一件事,回头对刘红说,“我原来那个手机号不能用了,你别打了。”

“为什么?”刘红问。

“那个号码,可能已被警方监控了。”

“那我们怎么联系?”

“换了新号,我会打你宾馆的值班电话通知你。”雷仁拧开门把手,低头走出门外。

从四季青宾馆大门出来,雷仁左右张望了几下,确定没有人跟踪,然后向大门右侧走去。步行了五十多米,他招停一辆蓝色出租车,弯腰钻了进去。

雷仁没想到,他刚才在门口的一举一动已被人尽收眼底。

一辆深灰色本田思域停在四季青宾馆门口斜对面的停车位上,混在长长的车队里毫不起眼。江枫和王三牛坐在车上,已在此守候了几个小时,看见刘红进去,又看见雷仁从宾馆出来。

“咋整?”王三牛扭头看江枫,等候指示。

“不用跟了,回局里。”江枫拉过安全带扣上,脸上露出自信的微笑,嘴角略歪,“狐狸尾巴已经露出来了,先别打草惊蛇,让他尽情表演。表演得越多,暴露得就越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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