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江枫和王三牛进来,林建国立即推开椅子,绕过宽大的办公桌,快步迎了上去。他握着江枫的手说:“江警官,昨天幸亏你来得及时,帮我解了围,都没来得及向你说声谢谢。”

“林院长,您客气了,职责所在。”江枫又指着身旁的王三牛介绍道,“我的搭档,小王。”

“您好!”王三牛抢先伸出了右手,“我叫王犇。三横王,三头牛的犇,叫我王三牛就行了。”

“你好!你就是上次给我打电话的王警官吧?”林建国听出王三牛的东北口音,马上就想起那个电话。

“林院长好记性!”王三牛竖起了大拇指。

“年轻人,快请坐。”林建国招呼两人在靠墙的长沙发上坐下。沙发前面是一个长方形的仿红木茶几,一个鸡翅木中式茶盘占据了大半面积,一只紫砂三足金蟾茶宠趴在茶盘上,萌态可掬,各种茶具一应俱全。看得出来,主人是个爱茶之人。

“两位喝红茶还是绿茶?”林建国走向茶水柜。

“红茶吧。”江枫不急着走,泡红茶程序繁琐,耗时费力,正好多聊聊。

趁林建国泡茶的功夫,江枫环视四周。办公室大约有二十平方米,宽敞明亮,纤尘不染,办公桌上收拾得干干净净,连一张多余的纸片都看不到。当医生的恐怕都有洁癖,江枫暗忖,不禁想起万志强的办公室,跟这里比起来,他那间小黑屋简直就是垃圾站。

上次来得匆忙,江枫并未特别注意,办公桌上有个木质相框,相框里面嵌着一张全家福:林小砚挽着林建国的胳膊站在后排,头靠在父亲肩上,笑容灿烂,前排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中年女人,面容清瘦,脸部轮廓简直就是中年版的林小砚,不用问,轮椅上的女人就是林小砚的母亲。

“林小砚长得跟她妈妈真是太像了!”江枫没话找话。

林建国说:“可惜性格一点都不像她妈,这孩子太外向了,我行我素,她妈老埋怨我把她宠坏了。”

“林小砚会不会跟什么人结仇?”江枫突然想起了什么。

“不会吧,她一个女孩子,既无权又无钱,能跟什么人结仇?”面对江枫突然抛出的问题,林建国一愣,“不过她工作上的事情从来不跟我说,当记者有时是容易惹上是非。这跟案子有关系吗?”

“随便问问。”江枫笑道。

林建国拉过一把椅子,在沙发对面坐下,撕开一个金黄色的小茶袋,把茶叶倒进紫砂壶:“大学毕业后,小砚想当记者,她妈一直是反对的,女孩子整天在外面跑不好。是我支持她,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理想,孩子不是父母的私有财产,我们不能把自己的愿望强加到孩子身上。”

“真羡慕她,有您这么开明的父亲。”在江枫的记忆里,父亲的样子早已模糊不清。

“我这个父亲当得很不称职,没你想得那么好。”林建国轻轻叹息。

茶已泡好,茶汤淡黄,清澈透亮。江枫端起小小的功夫茶杯,先放在鼻尖下嗅了嗅,轻啜一口,顿觉唇齿生香,桂圆香味中隐约又传来淡淡的蜜香味,余韵悠长。

“好茶!是金骏眉吧?”

林建国笑道:“你很内行。”

“我是胡乱猜的,让您见笑了。”

林建国拿起公道杯,给江枫和王三牛的小杯里续满茶水:“你们今天来,还是为了李莉芳的案子吧?”

江枫正在考虑如何引入正题才能避免尴尬,没想到林建国先提出来了,也好,用不着兜圈子了。

“我们怀疑,李莉芳可能不是死于交通事故。”

“啊!”林建国拿着公道杯的手停在空中,“那是怎么死的?”

对于林建国表现出来的惊讶,江枫并不感到意外:“死因目前还不清楚。”

“这么说,我家小砚没事了?”

“虽然林小砚已经取保候审,但在本案没有彻底查清之前,她的嫌疑还不能完全排除。”

“我明白。”林建国点头。

“我们今天来打扰,是有几个问题,想向您当面了解。”江枫说完又补充道,“这是例行的调查程序,您别介意。”

“没关系,你们想了解什么尽管问。”林建国爽朗笑道。

“案发当日,也就是12月24日,您是否见过李莉芳?”江枫翻开笔记本。

“没见过。”林建国很肯定地说,“那天我很忙,上午连做了两台手术,12点多才结束,下午就上了火车,要赶去上海开会。”

“几点钟的火车?”

“下午2点45分。”

江枫在笔记本上记下时间:“到站时间还记得吗?”

林建国说:“晚上6点吧。当时买的是动车票,我没记错的话,火车运行时间大约是三个多小时。”

“林院长,请您尽量回忆一下,看还有没有其他线索?比如说:当天有没有听别人提起过李莉芳,有没有跟谁打过电话?只要是跟李莉芳有关的信息,对我们查案都有帮助。”

林建国略加思索道:“李莉芳是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好像是下午打的。”

“几点钟?”

“这个真记不准。”林建国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

“麻烦您再仔细想想。”江枫目光灼灼,并无放弃的意思。

林建国低头喝了口茶,忽然拍了下自己的脑门:“你看我多糊涂,手机上不是有通话记录嘛。”说完,他起身回到办公桌旁,把手机拿过来,指尖轻点几下,很快就调出12月24日的通话记录。

林建国把手机递给江枫:“就是这个电话。”

江枫接过手机,通话记录显示:主叫号码是李莉芳的手机号,下午3点30分呼入,通话时长为26秒。

江枫问:“李莉芳在电话里跟您说过什么,还能想起来吗?”

林建国说:“当时我在火车上,她打电话向我请假,说明天不能来上班,家里有点事情要处理。我准了假。”

“她说了是什么原因请假吗?”

“没说。职工的私事,我一般不会问得太细。”林建国轻轻叹了口气,“唉,谁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李莉芳是个好同志,早知道我当时多问几句就好了。”

该问的都问了,又闲聊了几分钟,江枫同王三牛交换眼神后起身告辞:“林院长,不好意思,占用您的宝贵时间。”

“千万别这么说,二位辛苦了。”林建国站起来,诚恳说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于公于私,我都应该全力配合警方调查,只有早日查明真相,我们家小砚才能洗脱嫌疑。”

“再见。”

“有空来喝茶。”

林建国坚持把他们送到电梯口,目送两人进了电梯,才返回办公室。

从电梯出来,就是一楼的门诊大厅。江枫问王三牛:“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王三牛一脸茫然。

“林建国。”江枫提醒道。

“事实已经很清楚,林建国的嫌疑可以排除了。李莉芳的死亡时间是下午3点至6点,而林建国在下午2点45分就上了火车,根本没有作案时间。再说,他也没有作案动机,他为什么要谋杀李莉芳?”

江枫微微点点头,若有所思:“从案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一天,林建国还记得火车出发的时间,精确到几点几分,你觉得正常吗?”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记忆力好呗。”

“你上个月回老家休探亲假,还记得是哪天吗?”

“让我想想……”王三牛停下脚步,两眼看天,“好像是16号……嗯,想起来了,没错,就是16号。”

“几点钟的火车?几号车厢?几号座位?”江枫连珠炮似的追问。

“这哪记得。”王三牛回答得很干脆。

“这就对了。”江枫点点头。

王三牛像个丈二和尚,直愣愣地看着江枫,完全摸不着头脑。

他们走出一楼门诊大厅,出门向右拐,穿过一片草坪,绕到门诊大楼后面的停车场。

江枫说:“这跟记忆力好坏没关系。打个比方,我们去外地出差,坐火车会记住车厢和座位号,住酒店会记住房间号,但是下车或退房之后,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心理学把这种现象称为暂存记忆,这是人类大脑的保护机制,假如不尽快忘掉这些没用的信息,大脑就会被垃圾信息塞满,变成垃圾桶。坐火车就是典型的暂存记忆,上车之前,每个人都会牢记发车时间和座位号,但是下了车之后很快就会忘掉。除非……”

“除非那个时间点对当事人非同寻常。”王三牛接过话头。

江枫向王三牛投去赞许的目光,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你怀疑林建国?”王三牛猛然醒悟。

“怀疑倒谈不上。”江枫神色平静,“不过,我们现在得到的信息,都是林建国自己说的,并无其他旁证证实。”

“我还是觉得你的科学理论过于高深,不大靠谱。”王三牛显得胸有成竹。

“为什么?”江枫问。

“假如,我是说假如哈。”王三牛说,“假如林建国就是凶手,先杀了人,然后制造车祸假象。路上来来往往的车那么多,找谁做替死鬼不好,非要嫁祸给自己女儿?”

江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低头向自己的深灰色思域走去。他还是觉得不能轻易下结论,先入为主是侦查破案的大忌,在未取得确凿证据之前,任何人的嫌疑都不能轻易排除。林建国是最后一个与死者有电话联系的人,时间节点很微妙,必须慎之又慎。

上了车,江枫对王三牛说:“明天你再跑一趟医院,任务只有一个,直接去找财务科,想办法拿到林建国去上海出差的火车票。”

“行。”王三牛心领神会,暗自佩服。林建国去上海是出公差,来回的车票肯定要报销,只要找到原始车票,真伪立辨。活人嘴里冒出来的话不能轻信,物证是死的,不会骗人。

第二天上午,王三牛又去了趟医院。快到12点时,他带回来一张火车票复印件。

那是一张D字头的车票,由东风市开往上海虹桥车站的D3126次动车。发车时间是12月24日下午2点45分,到达时间为晚上6点。乘车人的名字是林建国,身份证号码也对上了。车票信息与林建国的陈述完全吻合。

“事实很清楚了,林建国既无作案动机,也没有作案时间。”王三牛迫不及待地说出自己的看法,似乎要证明自己先前判断的正确。

江枫点头,表示赞同:“有这张车票,林建国的嫌疑确实可以排除了。”

王三牛嘟囔道:“一开始我就觉得,查林建国根本就是多余,我们应该把重点放在雷仁身上。”

江枫说:“你不懂,这叫‘结硬寨’,‘打呆仗’。”

王三牛问:“啥意思?”

江枫挥了挥手:“走,先去食堂,再晚连菜汤都没了。”

时间过了12点半,警官食堂已经很冷清了,几个吃饭慢的正在水池里洗碗筷。两人打好饭菜,找了张干净的桌子相对坐下。王三牛饭量大,碗里的饭菜堆得像小山,都快碰到鼻子。扒了几口饭,他问:“老大,刚才你说‘结硬寨,打呆仗’,啥意思?”

“曾国藩知道吗?”江枫反问。

“曾国藩是湖南人,毛主席的老乡,晚清中兴名臣,洋务运动领袖,湘军统帅。大名鼎鼎的‘官圣’,成功学大师,从机场到地摊都有卖他的书。经商须读胡雪岩,做官必读曾国藩。”王三牛像背顺口溜似的,口气中流露出不屑。

江枫笑道:“那是不读书的人讹传。现在很多人读曾国藩,以为能找到升官秘籍,其实是缘木求鱼,大错特错。”

“那你说说不讹传的版本。”王三牛有点不服气。

江枫说:“曾国藩并非钻营之徒,恰恰相反,此人一生都崇尚守拙,从不相信四两拨千斤、投机取巧的事。他能爬上高位,位极人臣,是因为能办成大事。此人非但不善钻营,而且常常用最笨的办法做事,因为他天资很差,从小就是个笨小孩。”

“有多笨?”王三牛饶有兴趣。

江枫扒完最后一口饭,把碗筷推开:“给你讲个故事吧。”

王三牛说:“好。”

“曾国藩小时候,有一天晚上在家背书,不知道家里来了一个小偷。小偷趴在房梁上,也不着急,心想等你读完了书总要去睡觉,到那时再下手不迟。可是万万没想到,这个小孩脑子太笨,一篇文章反反复复读了无数遍,就是记不住。眼看就要天亮了,还没背下来。小偷终于忍无可忍,从房梁上跳了下来,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笨蛋,一个晚上都背不出来,我都会背了。说完,小偷就把那篇文章从头到尾背了一遍,一字不差,然后扬长而去。”

王三牛大笑:“这么笨的人,怎

么能打胜仗呢?”

“笨人有笨办法,六个字:结硬寨,打呆仗。”江枫说,“结硬寨,就是曾国藩的扎营规矩。湘军扎营前首先要选择地形,最好是背山靠水,然后修墙筑篱挖壕。墙高八尺厚一尺,二十四小时都要派三成部队轮流站到墙上,防止偷袭。墙外筑篱笆防马队进攻,篱笆要五尺,埋入土中两尺,筑二到三层。再外边是壕沟,防步兵。湘军开到新地,立即挖壕沟,限一个时辰完成。壕沟深一尺,挖出来的土必须要运到两丈以外,以防敌人用余土把壕沟填掉。”

“这叫严防死守,我懂。”王三牛说,“那怎么进攻呢?”

江枫说:“湘军攻打一个城市用的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一年两年。大军兵临城下之后,一般不与敌军接触,就是不停地挖壕沟,每驻扎一天就挖一天壕沟。这个办法很有效,一道加上一道,把城市围得水泄不通,断敌粮道和补给,看你能坚持多久。方法很笨,但是很有效,这就叫打呆仗。曾国藩有个九弟曾国荃,外号叫‘曾铁桶’,当年就是用这种铁桶战术,把太平天国的京城——南京打下来了。”

“长见识了。”听江枫讲完,王三牛对曾国藩由衷地佩服。

“欲知天下事,须读古人书。有时间多读点书,少玩手机。”江枫用教训的口气说。

“不过,这跟破案有关系吗?”王三牛质疑道。

“关系大了。”江枫说,“曾国藩用最笨的办法打了最聪明的仗,战术思想就是把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统统考虑进去,不给对手留下任何破绽。侦查破案与打仗的道理是相通的,任何细小的疑点都不能轻易放过,一旦你心存侥幸,怕麻烦,想投机取巧走捷径,就很容易掉入陷阱,功亏一篑。”

这句话说中了王三牛的心思,他脸上一红,嘴上却不肯轻易认输:“那上次的阳台滴血案,算不算投机取巧?”

“确实有侥幸的成分,那种案例是不可复制的。办案还是要稳扎稳打,一寸一寸缩小包围圈,真至把敌人围死。方法虽然笨,却是最有效的。”

江枫拿起碗筷,走到洗碗池边,拧开水龙头,自来水“哗哗”地流出来,思绪也像拧开的水龙头,根本停不下来。

通过连续几日的外围调查,对林建国的情况已有所了解。林建国是东风市的名人,媒体对他的报道亦有不少。他是光芒四射的外科手术天才,年轻时就获得了“林一刀”的美誉,意思是“一刀病除”。这是个令患者敬仰、同行嫉妒的外号。

金碑、银碑不如老百姓的口碑,林建国视之为人生最大的荣耀,与此相比,官方给的荣誉都可以当废纸。凭他的技术和名声,本来早就可以过上宽裕的生活,但他从不收红包,住的还是十几年前单位分的老房子,守着糟糠之妻平淡度日。

对林建国的了解越深,江枫心中的敬仰就越多。今天在医院办公室再次见面,他那宽大的手掌,短促有力的握手,竟让江枫感受到了父亲般的温暖。那是多年未曾有过的奇妙感觉,这个发现让江枫深感意外,原来自己潜意识中依然渴望父爱。

江枫并不认为林建国有涉案嫌疑。在无法确定嫌疑人的情况下,只好反向操作,先把无关人员排除,缩小侦查范围。就像做选择题,当你不能一眼找出正确答案时,就要运用排除法,先把最不可能的选项找出来,剔除掉,再集中精力对付下一个可疑的目标,当所有干扰选项都排除后,最后剩下的那个就是正确答案了。

江枫有一种预感,下一个回合,才是真正的硬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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