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者已在手术台上就位,麻醉顺利完成,开刀部位也已消毒完毕。

“手术开始!”身穿浅绿色手术服的林建国声音低沉有力,目光在其他医护人员脸上依次扫过,这种目光有宗教领袖般的威仪,能带给大家以信心和平静。作为主刀医生,他是这个团队的绝对核心,不仅要让自己保持最佳状态,还必须提升整个团队的士气。

行过注目礼,林建国做了一次深呼吸,全神贯注投入到手术中。

冠状动脉搭桥术,顾名思义,就是取病人身体其他部位的血管或者血管替代品,将狭窄冠状动脉的远端和主动脉连接起来,让血液绕过狭窄部分,到达缺血的部位,从而改善心肌血液供应,提高患者生活质量,延长寿命。手术的过程,是在充满动脉血的主动脉根部和缺血心肌之间建立起一条畅通的路径,就像在心脏上架起一座桥梁,因此被形象地称为“搭桥”。

正在进行的是非体外循环冠状动脉搭桥术,即不使用人工心肺机,医生在患者心脏保持跳动的情况下所进行的手术,一般称为OPCAB。与传统的体外循环术相比,非体外循环术可以避免心肌缺血、再灌注损伤,减少各种并发症,减小手术创伤,降低医疗费用。其不利的方面,就是麻醉风险大,特别是对主刀医生的技术要求高。

手术的第一阶段,是从患者的左臂取下一段桡动脉,用来作为桥血管。胸腔内壁虽然也有动脉可供使用,但考虑到患者有糖尿病,若取用乳内动脉,术后有可能引发纵隔炎。从桡动脉取血管是最佳方案,桡动脉粗壮,结实耐用。

顺利取下桡动脉,然后执行固定吻合术及血管吻合。助手在他的额头上轻轻擦汗,他却浑然不知,全身的意念都已集中到眼睛和手上,心无旁骛。虽然所有程序早就了然于胸,动作也已完全熟练,林建国仍不敢有丝毫松懈。患者将生命托付给了自己,哪怕一个细微的疏忽,都是不可原谅的。

止血后,插入导管,将胸骨复位,缝合筋膜、皮下组织、表皮。四个小时后,手术结束,一切顺利。患者生命体征平稳,移到重症监护室,转入术后观察。

“密切监视血压和心电图,有情况随时叫我。”对护士交代完毕,林建国才发现腋下全湿了。

换下手术服,林建国穿过长长的走廊,向电梯间走去。今天这段路显得比以往更长,他感觉全身有点虚脱,似乎墙壁都在摇晃。若在几年前,连续做两台这种强度的手术,下了班还能出去踢一场球。

岁月不饶人!大约从半年前,林建国明显感觉到身体衰老的速度在加快,常常发出这种感叹。还有两年就五十了,年过半百,每次想到这四个字,就会让他感到既沮丧又无奈。转念,他又安慰自己,也许是今天过于紧张吧。

这种手术他已记不清做过多少例,从未出过半点差错,“林一刀”绝非浪得虚名。这次的患者有点特殊,是个八十一岁的老人。人活到这个岁数,全身各脏器储备功能明显下降,合并高血压、糖尿病、呼吸功能不全和肾功能不全的比比皆是,就像一部开了十五年的老车,不出问题的零部件拿着放大镜都难找。

老人住进这家医院之前,已连续被三家医院婉拒。虽然院方给出的理由各不相同,真正的原因,其实大家心知肚明。高龄患者手术风险极高,容易出现肾功能衰竭、呼吸衰竭、感染以及神经精神并发症。现在医患关系势如水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哪个医生愿意冒这样的风险?

给老人做完全面检查,林建国只说了四个字:“尽快手术。”他当然也可以搬出一大堆令人望而生畏的专业词汇,说出一百种不宜手术的借口,但他做不到。

当林建国决定亲自为老人做手术后,老人和家属千恩万谢。林建国淡淡地笑了笑,类似的话,他听过无数次,却从没觉得自己有多么伟大。医生每天的工作任务就是治病救人,不过是职责所在。

十五年前,林建国抢救过一个重度烧伤的消防战士。消防战士很年轻,只有十九岁,在病房里痛苦的嚎叫声,至今让他印象深刻。从那天起,他开始对电视报纸的舆论宣传产生了怀疑。没有人是钢铁铸成的,即便是盖世英雄,也是血肉之躯,一样会怕痛怕死。

当那些年轻的消防员冲进火场时,内心一定是怀着巨大的恐惧,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火场的危险。他们不是无所畏惧,而是心怀恐惧依然向前,正因为如此,英雄才更值得崇敬。

驱使他们向前的,无非是那四个字:职责所在!

每个人来到世上,都肩负着自己的使命。消防员的使命是灭火救人,警察的使命是除暴安良,医生的使命是救死扶伤。从披上白大褂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没有选择患者的权力。谁让你干了医生这行呢,拿着手术刀不好好给人治病,难道去杀猪吗?想到这,他就笑了,顿时释然。

老人姓黄,退休老干部。林建国喊他“黄老”,黄老则叫他“小林子”。刚开始,林建国听得有点别扭,慢慢就习惯了。有一天他突然发现,心里其实是喜欢这个称呼的,不论男女,人总是希望自己年轻。

确定手术日期后,林建国就经常找黄老聊天,不厌其烦地介绍手术原理和过程,尽量减轻老人对手术的疑虑和恐惧。他把这种术前交流看成是手术的一部分,几次长谈之后,黄老明显比刚进院时乐观多了,对手术充满信心。

黄老是个乐观通达的老人,思路清晰,健谈而且风趣。

每次见面,话题都是从病情开始的,然后就跑题跑不停,最后必然转移到水利话题。黄老干了一辈子水利工作,当过十几年水利局局长,回忆的闸门打开,往事就如滚滚洪水喷涌而出。

“三千人集体劳动的场面,你见过吗?”黄老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火红的年代,浑浊的眼睛里放射出异样的光芒。五十年前他率领三千人修筑大堤,那时没有机械,修堤筑坝全靠人力,都是一担一担的泥土挑上去。

“那一定很壮观。”林建国马上附和,尽量想象人山人海,红旗招展的场景。

“那时我才三十出头,就要领导三千人。”

“黄老,您真厉害!”

“队伍不好带啊。”黄老轻轻摇头,脸上却有得意之色。

“您一定有办法,正好给我传授一下管理经验。”医院职工不到三百人,管理却是越来越难,林建国忽然想到,说不定能跟黄老学点东西。

“办法肯定是有的,刚到指挥部,我就提出了一个口号。”黄老看着他,故意卖个关子。

“什么口号?”林建国又向黄老靠近了点,好奇心被激发起来了。

“不能少一个人,也不能多一个人。”黄老竖起一根手指。

“不能少一个人,这我明白,是要确保安全生产。”林建国皱着眉头问,“不能多一个人,我就搞不懂了,什么意思?”

黄老开心地笑了,脸上层峦叠嶂的皱纹全都舒展开来,似乎早就料到有此一问。

“上堤的全是青壮劳动力,大部分是未婚的,冬天扔进水里都滋滋作响。这些青年男女每天在一起劳动,互相搭手帮忙,很容易滋生感情。小林子,你想啊,要是有一对小青年对上眼了,两个人一激动,一下没把握好尺度,把女的肚子搞大了,不就多出一个人吗?”

林建国忍俊不禁,笑道:“您把干柴烈火放一起,还不许着火,防不胜防啊。”

“防不住也要防,谈恋爱是绝对不允许的。”黄老果断地挥动右手,脸上露出坚毅的表情,似乎又找回了当年做领导的感觉,“男的还好,要是女的出了问题,我怎么向她的父母交差啊?”

“黄老,我要向您学习,绝不向困难低头。”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黄老握紧了拳头。

“说得好!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林建国故意把“不怕牺牲”四个字漏掉了。

手术前一天下午,最后一次术前交流,照例跑题跑不停。交谈结束,林建国正准备起身告辞,黄老忽然把他拉住:“小林子,还有几句话,我想跟你单独聊聊。”

黄老把身边的女儿叫到门外去,然后从枕头下摸出一张纸条:“小林子,明天我就要进手术室了,这张条子本来是打算交给我女儿的,后来想想,还是麻烦你帮我保管吧。”

“行,没问题!”林建国回答得很干脆,接过纸条,不由得呆住,竟是一份遗嘱:“假如我在手术中发生意外,不准找林医生的麻烦,谁不听话,就是不孝!”落款是黄老的签名和日期,郑重其事。

当了一辈子医生,做过的手术无数,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那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更是他从医以来得到的最大奖赏,他愣在原地,居然有点手足无措,眼眶湿润。

黄老倚在床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爽朗笑道:“小林子,明天就辛苦你啦。好好干,我觉得你行!”

林建国上前一步,紧紧握住黄老枯藤般的双手:“黄老,我向您保证,一定还您一颗健康的心脏!”他从不说“我一定尽力而为”,患者听到这句话,会理解为凶多吉少。

“好!”黄老大声说了个“好”字,马上又压低声音道,“我以前提拔过的一个老部下现在当上厅级干部了,上次来我家看我,送了我一罐顶级大红袍,只有二两,他知道我爱喝茶,再三叮嘱我要留着自己喝。我也没舍得打开,一直存在冰箱里保鲜,等我出了院请你喝茶。”

“说话要算数,我最讨厌言而无信的人。”

“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二人击掌相约,愉快告别。走出病房,林建国就把纸条撕了,这东西留在手里不吉利。这杯茶喝定了,他下定决心。

谢天谢地,今天的手术比想象的要顺利得多,事先考虑到各种可能会出现的不利状况,一概没有发生。再过几个小时,黄老就会醒来,想象老人睁开眼睛大梦初醒的样子,林建国脚下的步伐也轻盈起来。

清脆的电梯铃声响起,电梯轿门打开,语音提示“十八楼到了”。

医院领导办公室都设在十八楼。东面第一间是院长范永胜,第二间是常务副院长林建国,其他领导办公室按照职位高低,从东往西依次排过去,一一对应,丝毫不乱。

走进办公室,林建国给自己泡了杯绿茶,水温太高,还要凉一凉。他尽量将两腿伸直,以最放松的姿势斜靠在椅子上,目光落在办公桌上的相框上。那是他们家的全家福,照片里的林小砚一脸喜悦。

从上海回来后,林建国就一直心神不宁,只有在做手术时,才能全神贯注,暂时忘掉这些烦恼。疲惫再次袭来,他双目微闭,想打个小盹,思绪却无法停止。

怎会发生这种事情?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匪夷所思。

林建国拿出手机看日历,今天是12月28日,小砚被拘留的第四天。前天,他专门去了趟看守所,想见见女儿,却被告知不能会见。他只好把换洗衣物留在门卫室,失望而归。

此时,小砚肯定心急如焚,伤心绝望。拿了这么多年的手术刀,林建国记不清自己到底从死神手里抢回过多少人,现在女儿身陷囹圄,他这个做父亲的却束手无策,甚至连当面说句安慰的话都做不到,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弥漫全身。

妇产科赵主任的丈夫在南湖分局刑警队,他打电话咨询过赵主任的丈夫。交通肇事罪属于过失犯罪,不算重罪,像小砚这种情况,量刑一般不会超过三年。如果能与死者家属达成谅解,积极主动进行民事赔偿,可以争取判缓刑。这让他看到了一线曙光。

麻烦的是,肇事司机是自己的女儿,死者李莉芳是自己的部下,处理起来一定非常棘手。无论他提出哪种和解方案,别人都会认为他袒护女儿,李莉芳的家属会答应吗?林建国拿了一辈子手术刀,从不惧怕死神,与活人打交道却毫无自信。一想到这,他就心乱如麻。

碧绿的茶叶吸饱了水,心满意足地缓缓下沉。他端起茶杯,嘴唇刚碰到杯沿,就听到清脆的敲门声。

“请进。”林建国迅速调整好坐姿,换成工作时惯用的表情。

一个身穿藏蓝色夹克的小伙子推门进来,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中等身高,偏瘦,肩膀却很宽,有健康的麦色皮肤,显得干净利落。他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真皮手袋,女款,显得有点滑稽。林建国觉得这个手袋有点面熟,似乎在哪见过。

“林院长,您好!我是刑警队的江枫。”说话时已掏出了证件,他笑起来嘴角略歪,目光却很锐利。

“你好!”

礼节性地握手后,江枫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林建国拿出纸杯,给他泡了杯绿茶。江枫略微欠身,双手扶住纸杯:“打搅您了。”

“江警官,有什么事吗?”

“您是林小砚的父亲?”

“是的。”

江枫把手袋放到桌上:“这是林小砚的手袋,她让我转交给您,里面有她的手机和私人物品,麻烦您清点一下。”

林建国拉开拉链看了一眼,把手袋放在一边:“是小砚的包。谢谢你,江警官。”

“不客气。”江枫道,“林小砚的案子您应该知道了,我是这件案子的主办警员。”

“真想不到会出这种事情。”林建国轻轻叹息。

“说起来,我和林小砚还是熟人。”

“你们认识?”林建国有点意外。

“一年前就认识,我办的好几个案子都是她采访报道的,发生这种事情我也深感遗憾。”

“这孩子,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头,关在里面肯定要急死。我现在什么都帮不上,连面都见不上。”

“没办法,这是法律规定,刑事拘留的犯罪嫌疑人是不能会见家属的,请您理解。”江枫端起纸杯,浅浅地抿了一口,水还有点烫。

“都这样了,不理解也要理解。”林建国苦笑道,感觉紧绷的神经放松了许多,第一次与警察面对面交谈,原来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难打交道。

“李莉芳平时在单位表现如何?”江枫话锋一转。

“小李是个好同志,两年前才提拔为普外二科护士长。她工作认真负责,业务素质高,人缘也不错,跟其他同事相处得都挺融洽。”

“她的家庭情况呢?”江枫问。

“职工的家务事,我们平时也不会去打听,多少知道一点点,也是道听途说,怕说不准。”对面坐的毕竟是警察,林建国觉得还是谨慎为好。

“没关系,咱们就是随便聊聊。”江枫大度地笑了笑,“听说她和丈夫感情不好?”

“这事全院的人都知道。”

江枫迎着他的目光,颔首微笑,似乎在说“继续说下去”。

“李莉芳的丈夫叫雷仁,以前也是我们院里的医生。这人不务正业,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喜欢结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也不知道李莉芳当初怎么就看上了他,结婚之后生了一个女儿。”谈起雷仁,林建国并不掩饰内心的厌恶。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江枫摇了摇头。

“也许是吧。”林建国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好像是在五年前,具体时间记不准了。雷仁在外面打架斗殴,坐了两年牢,被医院开除了公职。出狱之后,他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还喜欢上了赌博,赢了钱还好,输了钱就回家问老婆要钱,不给钱就打。有一次,雷仁追到医院里来要钱,是我把他赶走的。从那次以后,李莉芳就断断续续告诉过我一些情况。”

“都到这种地步了,为什么不离婚?”

“李莉芳早就提出要离婚,但是家里只有一套房子,双方都想争,财产分割谈不拢。这几年房子越涨越贵,就更没办法分了,所以婚也没离成。”

江枫若有所思:“林院长,您再想想,在事故发生之前,李莉芳有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反常?我没看出来。”林建国果断地摇头。

“林院长,您也喜欢踢球?”江枫显然是看到了挂在墙上的集体照。林建国身穿蓝白条纹的球衣,站在队伍正中央,左臂戴着队长袖标,抱一个足球在腰间。在整个队伍中,他是年龄最大的一个,但是精神饱满,虎虎生威,气势丝毫不输给旁边的年轻人。

林建国呵呵笑道:“年轻时踢前锋,年纪大了,不敢像以前那么拼了,改踢后卫了。”

“我在大学校队就是踢前锋的,自从参加工作就没时间了,几年都没碰过足球了。”江枫脸上不无惆怅。

“全市卫生系统组织了足球联赛,每个月会有一两场比赛。有的单位人少,允许引进外援,妇幼保健院缺前锋,要不我介绍你加入。下次打比赛,正好,你攻我防。”谈起足球,林建国的情绪明显高涨,气氛也轻松了许多。

“我肯定不是您的对手。”江枫笑道。

“江警官谦虚了。”明知道是恭维,林建国还是觉得很悦耳,“踢球除了锻炼身体、帮助减压,更重要的是,我喜欢跟年轻人在一起,觉得自己也年轻了不少。”

“您看上去一点都不老。”

“老了。”

江枫看了一眼手表,起身告辞:“不好意思,打搅您这么长时间,以后可能还会再来麻烦您。”

“哪的话,是我们家的事给你添麻烦了。江警官,拜托你多关照小砚。”想想觉得此话不妥,他又补充了一句,“当然是在法律许可的范围之内。”

“林院长,您放心,我会尽力的。”江枫表情诚恳,完全不像客套话。

第一次见到江枫,林建国开始相信,原来世上真有“眼缘”这回事。这个年轻人举止稳重,每一句话都很得体,他的警察身份,完全没让自己感受到任何压力。如果院里的医生也有这种沟通能力,医患关系绝不会像现在这么紧张。

只是有一点让林建国觉得奇怪,江枫明明是来查案的,但他似乎对交通事故不大关注,倒是对李莉芳的家庭情况表现出浓厚兴趣。他到底是来调查交通事故,还是别有所图,这对小砚是好事还是坏事?想来想去,林建国还是琢磨不透。也许这就是警察的行事风格吧,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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