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债啦、家庭问题啦,人只要被追到绝境,就会挂一张紫黑色的脸。隔天调查会议上看到的鹤崎,就是这么一张脸,肯定是昨天被刑事部长说了什么吧!

“如大家所知,杰克寄第三封信来了。”

开口第一句就这么僵硬,是不妙的征兆。犬养暗忖。再没有比在火药库中抽烟,以及失去克制能力的指挥官更危险的东西了。

“我的喊话奏效了。杰克自己主动说出连续杀人的动机。连结三起命案的关键就是器官移植。”

对鹤崎所言,捜査员中有几个人嗤之以鼻。原来如此,所谓的“奏效”是指这个。不过,得用一条人命来换的话,根本亏大了!

“变态狂这条线还是不能排除,但依凶手本身的告白,新的凶手形象就浮出来了。很可能是个对器官移植唱反调的医疗相关人员。”

这话倒是不得不叫人点头。是有因医疗世界的霸权争夺战而杀人这类近乎幻想的传闻,但考虑到也有因为憎恨女性而到处想要掏光其内脏的变态狂,所以这个可能性并非零。

“正因为移植生意是利权的一种,金钱和地位的争夺战自然存在。赶快找出对器官移植法采取反对立场的医疗相关人员来!”

即刻就把工作分派给其他的班。因为这是捜査本部在未增员的情况下所追加的调査工作,人力自然不足。接到命令的捜査员个个好不为难。

“三个犯罪现场的遗留物,或者是目击情报,都没有进展吗?”

没有一个捜査员回答得出来。

“有报告说,具志坚悟事件的死亡推定时间之前,有个女性医疗相关人员和他见面。那条线查得怎样?”

鉴识人员已经确认过千春的乘车纪录了。像是被弹到似地,负责的捜查员连忙站起来。

“和被害者见面的器官移植协调师高野千春,她随身携带的Suica卡经彻底检査过纪录后,发现是四点五十五分通过府中本町车站的验票口,然后在离自家最近的车站下车。”

目击证言的时间是四点四十五分。考虑引诱阿悟到自行车停车场后行凶,再将器官全都摘取出来的时间,是百分之两百不够的!亦即,千春的不在场证明十分明确。

“那么,没有其他的目击证言吗?”

捜查员们再次静悄悄。不,与其说是再次静悄悄,其实是大家都觉得扫兴到家了。

鹤崎狠狠咬了一下嘴唇。

“搞什么?杰克掏出一个人份的内脏带走,居然没有人看到带着这样一大包东西的可疑人士,有可能吗?”

此时,有人很客气地举手了。

“这点,鉴识方面有做出报告。假设要带走一个人份的内脏,那内脏份量有多少,需要多大的容器?报告指出,事实上一个运动包就够装了,不过很重就是了。”

“运动包吗?那么就去调出现场附近的监视器,过滤出拿着运动包那样大小的手提行李的人来!”

犬养隼人歪着脖子。运动包大小的手提行李并不罕见。穿运动衫拎着运动包包的大学生、背着大型乐器箱的年轻人、提着有百货公司商标大纸袋的女生——若以他们为对象,随便想就有形形色色的一大票。此般扩大捜査范围之举,难道不会反招致混乱的结果吗?

“喂!那个!”

冷不防鹤崎的怒声轰过来,是谁招惹他了?看看周遭,犬养隼人慌了起来,鹤崎瞪着的正是自己。

“看你样子是觉得莫名其妙吗?是对我的调查方针有意见吗?”

简直像是抽到下下签!不,根本不是下下签,应该是被扫到台风尾吧!像个突然被点到名的学生般乖乖站起来,可,算可悲吗?类似这种情形,他早有准备了。

“没有意见。只不过刚刚提到凶手带走被害人的内脏,所以我在思考他的处理方法。”

“处理方法?”

“如果被害者只有一个人的话,说凶手有吃人内脏的怪癖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但目前有三个人,凶手的食欲就太反常了。是保存起来呢?还是丢掉?保存的话就需要相当规模的冷藏设备,丢掉的话,就得让那附近的恶臭不被发现才行。这种情况下,就是他所在的附近有焚化场,不然就是要有围墙或栏杆围起来的空地。”

“那个,我当然考虑过了。”

鹤崎不悦地回答。这是调查会议上从未提出来讨论的疑点。鹤崎对此不得不虚张声势回应,颇令入同情。

“我本来就打算锁定首都圈内的焚化场,以及符合特定条件的空地了。”

“很抱歉!”有人抢话。再这么扯个没完,很可能又会被塞进那方面的调查工作来。

鹤崎扫视了一下现场,发现坐在前排的麻生正盯着自己。麻生是个夹在经验不足的上司以及狂妄自大的下属之间的中阶主管,和他同事这么久了,看他表情就知道他想说什么。换句话说,意料中事。

会议一结束,麻生急忙招犬养过去。唉呀呀,这下逃不了了!正不情愿地走去,后头古手川跟上来了。这种情况下还愿意作陪的伙伴真是太难得了。

“喂,你刚刚在想什么?”

“没什么。只是故意不把还没弄清楚的事情说出来罢了。”

“你不老实讲的话,刚刚指挥官说的那些工作,我就请他派下来喔!”

相处时间一长,弱点全被摸得一清二楚。

“……杰克是个聪明的家伙,带走被害人的内脏时,应该不会做出引人注目的样子。”

犬养隼人一说出自己的推论,麻生便苦着一张脸看向鹤崎离去的方向。因为连这样简单的推测麻生都想到了。

“但你说那些关于处理方法的话,也不完全是临时瞎办的吧?”

“我认为有适当的冷藏设备或焚化场、人迹罕至的空地所有人,这些项目罪犯侧写里面应该提到才对啊!”

“这种话中有话的说法还真高明啊!”

“老实说,我根本不认为那些罪犯侧写有效!”

呼!麻生吐了长长一口气,似乎也思考过这个问题,无论如何,他立即明白此非比寻常甚且严重。

“你是指有人从旁刺我们一枪?”麻生挑起单边眉毛问。

“对那种讨人厌的事不必那么敏感啦!”

“反正我就是个讨人厌的人!”

“我觉得还不只是刺枪,而是大刀!内阁官房发函给警视总监,放炮要他们尽早破案!”

“内阁官房?”

“好像是医师团体向执政党告状的样子。那里的干部全都是移植推进派,是执政党最重要、最重要的支持基本盘。”

最不想看到的事发生了!虽然预期到僧侣和真境名上电视对谈将对医疗世界投下一块大石头,但没想到会以这种最叫人难受的方式波及过来。一旁听话的古手川眉头深锁。

“移植手术是昂贵的医疗项目。正因为昂贵,医师的荷包自然满满。和抗排斥药物的厂商关系匪浅的医师就更不必说了。因为医师和药商间复杂的关系并非现在才开始的,换句话说,目前以器官为核心的生意圈子是很大的。杰克的告白不只是将这个圈子的存在摊在阳光下,而是向移植推进派的头上猛泼一盆冷水。慎重派改名为iPS细胞推进派,他们在暗地里拍手叫好,也难怪和移植生意相关的一派要向政府施压了。”

“仁医仁术,已经变成人医算术了是吗?”

“钱集中的地方就会聚集人和权力。因此自尊心强的医师们反目也就更加激烈!”

此时古手川插话进来。

“姑且不谈利害得失,一旦自尊心作祟,人就会变得感情用事了!”

这话老成得不符他的年龄,却叫人惊讶于他的理解力。

“而且狼狈为奸的不只在医界,还有向总监表达不满的内阁官房,换句话说,政府执政党内部也差不多啦!”

麻生难得浮出冷笑。

“从脑死临调到器官移植法的制定,虽然过程中参与的都是超党派的议员,但执政党议员仍占多数。目前为止,移植案例有增加的趋势,但因这次的杰克事件,反对派倒是抬头了。到底器官移植法对不对呢?脑死可以判定为死亡吗?今天早上的报纸也写到,移植法制定的背后,有可疑的议员和团体在其中动作频频。开始有声音高喊器官移植法过于匆促上路,也有在野党开始闹这是绕着移植生意的利权之争。执政党为了灭火正忙得焦头烂额。”

那个早报犬养也看了,是一篇认为有必要重新修改器官移植法的社论。这篇社论结集了各界名人的意见而成,有报社邀来的哲学专家、法学专家、社会学专家,还有对器官移植采取慎重立场的现役医师等,都是对现行法律持否定意见的论客。

从慎重派的立场来看,他们最不能接受的便是当初将最根本的争议搁置一旁,而强行推动制度这件事吧!因此话锋尖锐且辛辣。

“昨天和尚和现役医师的对谈,看了吗?”

“嗯。”

“让宗教人士教训现役医师,实在是电视台独具慧眼。日本人向来就是重感情甚于理性。医师的态度是大脑功能停止就认定为死亡,相对而言,和尚的说法更能获得大家的认同。”

“难道……”古手川灵光乍现似地说,“这就是杰克的目的!?”

麻生与犬养静默不语。这个脑死争论的老调重弹,会是杰克的目的吗?还是副产品呢?目前无法断定。不过,藉连续杀人事件来撼动舆论的这一仗,只能说是赢得相当漂亮!

麻生猛摇头,像要甩掉邪念般。

“无论如何,手上握有非公开的捐赠者数据和受赠者数据的,只有主刀医师及其团队、器官移植协调师,还有家属。杰克肯定是其中的人。这算是找出特定范围了吗?”

这下换犬养与古手川静默不语了。与千春约定的时间到今天为止,但直到现在她都还没有消息来。当然,身为刑警,应该不管那样的口头约定而直接依照强制捜査的程序进行捜査才对,然而一想到千春种种顾虑的表情就不得不按捺住。更何况,自己的女儿还要靠千春的居中协调才能获得移植手术,正是这枚箭镞让犬养采取消极作为。

我是那样公私不分的人吗?——犬养在麻生和古手川面前感到羞愧。截至目前凭着自己优异的逮捕战绩,向来一派唯我独尊的神勇之姿,怎么一扯上自己的家人就变得胆小怯弱了。由此看来,自己也不过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啊!

应该说声抱歉吧!

这么一想时,葛城急忙跑过来:“要见犬养!是那个高野千春!”

一听到名字,犬养隼人和古手川就如脱兔般冲出去了。

昨天起千春的行动,负责跟踪的捜査员已经做过报告了,她回到医院后就没有外出,应该是努力要和谁取得连络吧!

千春在一楼大厅,和昨天同样诚惶诚恐的模样。手中拿着一个包包。

“我来晚了,对不起……”

听不见语尾声。那口气彷佛她准备招供出一切,但接下来的话立即叫人期待落空。

“还没连络上捐赠者家属……”

“又来了!”

古手川和也抢先说话。似乎是判断出对手是女性时,还是由自己打头阵比较好。

“你包庇的是捐赠者那边还是受赠者那边?”

“呃,那是……”

“想拖延时间这招是没用的!”

“器官捐赠的资料真的是相当敏感的问题啊!器官捐赠制度是在以捐赠者及受赠者都是善良人士为前提而成立的,但的确也有误用善意的情形。虽说是要当成调査数据,可要是双方互相知道对方的个人资料的话……”

“你又要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职业道德了,但在我们看来,轻视人命莫此为甚!你在那边高谈人情义理时,很可能杰克就在夜里梭巡下一个猎物了。你打算保守病患的隐私,但其实只是将他们的人身安全暴露在危险中罢了。不对,你说那些有人误用善意而惹出麻烦的话,是推卸责任吧!”

“不是的!”

“不管怎样,不能再等了!如果这样的话,那就采取强制捜查!”

“我告诉你第四位受赠者的数据。”

千春从包包里拿出一份A4大小的文件。

“病患名叫三田村敬介,最接受心脏移植。”

犬养隼人和古手川快速浏览千春交出的文件。

三田村敬介(十九)住所:东京都世田谷区北泽三丁目——。住家电话号码〇三-三八九三-XXXX。

“你跟他警告过杰克的事了吗?”

面对犬养的质问,千春只是点点头。

“会马上派人过去保护!啊,要保护他和高野小姐。捐赠者资料暂时不说,但从捐赠者身上摘取器官的医师,也请你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们。”

“……如果说出来,不就等于说出捐赠者的资料了。”

犬养隼人在心中不耐烦地咂嘴。会这么顽固是基于职业道德还是为保护自身利益呢?实在判断不出来,但显然已造成调査上的障碍。

“你们要对受赠病患进行移植手术的医师数据吗?”

千春再拿出四张文件。上头载明四名医师及工作的医院。

六乡由美香——接受肝脏,惠帝大附属医院,主刀医师筑波稔。

半崎桐子——接受肺,黎名医院,主刀医师鲇川达志。

具志坚悟—一接受肾脏,京叶医疗中心,主刀医师结城丈二。

三田村敬介——接受心脏,羽生谷综合医院,主刀医师城仁田健让。

“这是从同一名捐赠者身上取得器官的所有医院吗?”

“是的。”千春深深点头。这个证辞可靠的话,可以推测杰克的目标只剩最后一个人。

不,是但愿如此啊!

“即使这样,如果不跟捐赠者家属连系上的话,我们还是不会放过喔!”

古手川和也的追击仍不手软。对千春,犬养隼人总是态度退缩,此时古手川就是不可多得的搭档了。犬养不善看穿女性的谎言,而古手川则有不信任女性的倾向,两人刚好互补,这个机缘一定是什么巧妙的安排吧!

“该不会是手机一直没开吧?”

“是……是关机没错。捐赠者往生后就完全没连络了,但我真的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那也是为了顾及家属的隐私吗?”

“也有部分是我本身的关系。”

“你本身?”

“从事医疗的人,都被教导不要和病患及其家属有超过基本的关系。因为太投入感情的话,会损及治疗这一边的冷静度,结果就会变成治疗上的障碍。”

千春的话在犬养内心深处激起涟漪。憎恨犯人没关系,但不能过度援助被害者——这是很久以前一位负责教育的前辈说的话,如今和千春所言不谋而合。也许从事救人和打击犯罪都有共通的训诫吧!古手川似乎也有同样的经验?此时出人意料地安静。

“不过,即便如此,医师在成为医师之前,也只是个普通人,所以还是有人违反这个训诫而多站在病患那一边。我的情形是我比较偏向捐赠者家属。老实说,我对于是不是把他们的数据说出来还有些困惑,所以我不说请不要勉强我,但希望能再给我一天的时间。”

表明原委后,千春便转身离去,留下两个木然看着她背影的男人。

“就这样让她跑了!”

犬养隼人喃喃自语,古手川稍稍挺起胸膛。

“哪有!我们追问到底了啊!”

只有这个男人才会这么说,但现在听起来只剩下逞强而已。

“那就算了啦……”

“反正,在这个三田村敬介身边搭起网子的话,杰克就会自投罗网了!要紧的是不能让他知道这个网!”

这事只要是捜查员,不是古手川也都想得到。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情报啊!若只是对这名候补被害者提供保护,那就太无能了。除三田村敬介的身边搭起网子,也要査出器捐病患家属或者是相关人等—要对杰克两面夹击!

“古手川喔!有个问题可以问吗?”

“什么?”

“你……也有吗?和事件的关系人靠得太近?”

古手川和也马上皱起眉头,一副忆起伤心过往的神情。

“才没呢!那种事!我旁边的人都说我对犯人也好对被害者也好,都很冷酷呢!”

说完时眼神闪烁。肯定是在虚张声势。

看来古手川本人觉得那是个耻辱,犬养隼人认为这倒没什么不好。对刑警而言,对犯罪被害人及其家属过度投入感情当然危险至极,正如千春所言,恐会损及下判断时该有的冷静度。探査动机的鼻子要是不灵了,用来锁定嫌犯的眼睛就会看不清。

不过,人都是从失败中记取教训的,刑警也一样。唯有犯过那样的错,才能体会出如何保持安全距离,也才能将被害人的遗憾烙印在记忆中而冷彻地追捕犯人。也许自己正在看着这个叫古手川和也的年轻刑警愈来愈老练的过程吧!

“那么,回本部吗?虽然还不是很有把握,但这下应该接近杰克的核心了!”

“明明捜查员就没增加,偏偏要调查的事情越来越多!”

只顾发牢骚而跑慢了一步,但这也是命中注定的吧!

才不会输给你!犬养隼人加速赶上古手川。

一回到家,发现电话录音机显示高野千春打来了十七通电话。

反正一定又是打来警告我不要接近受赠者的吧!凉子没保留电话,而是将录音内容完全删掉。手机就一直摆在桌上,开机,一长串显示未接来电的铃声。怎么又是她!跟自己比较熟的人应该都是打家里电话。

原本凉子就不怎么喜欢手机这类电子产品。走在人行道、地下铁时,要是看到边走路边把手机贴在耳朵上的人就起反感。他们是一整天不跟人讲话就会浑身不对劲吗?走路时不注意路况的话很危险,这类话全都当开玩笑吗?有篇报导指出,老年人不愿购买手机并非不想接触新的科技,而是不认为自己需要那些科技产品。凉子有同感。至少对她而言,她根本毫无时时刻刻将通讯簿带在身上的急迫性,而且,一直被那小小的盒子监视着的感觉,真是讨厌极了!

然而,凉子还是改变初衷买了手机,那是志郎住院后的事。志郎的病情可不会管你是在家或是在上班。要是有个什么,手机就会响起。当时的凉子,随身带着手机活像是抱着一颗小型爆弹般,每次口袋一振动,就觉得心脏要爆裂开来。

不过,那种高压切迫的日子还是结束了。从志郎口中拿掉人工呼吸器的那一刻起,手机的存在理由便消失了,只是房间里的一个小东西而已。

解脱这个魔咒后,又再次觉得手机很麻烦了。即使不打算接电话,只要来电铃声一响,还是会有之前的反应。那么就干脆不带手机了。况且,凉子目前正忙着要和志郎再见面,千春的警告只是徒然的羁绊罢了。

即便如此,那个叫具志坚悟的年轻人还是令人气愤。每天就装着志郎的肾脏到处游手好闲!志郎一向身体健康,他的肾脏也一定很健康。那么棒的肾脏却被浪费在赌博的颤栗中,一想到这,就要气炸了!

不过,还是不错的!志郎的心脏还在第四个人的身体里噗通噗通脉动着。凉子赶忙翻开记事本,确认下次的休假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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