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木场公园发现尸体的隔日,帝都电视台新闻部导播兵头晋一从助理导播那里收到一封诡异的信。

“又来了!又是什么恶搞啊!”

助理导播以鼻孔嘲笑,但信封上冷淡的样式反倒引起兵头注意。这是一个随处可见的业务用灰色信封。要恶搞的话未免太没噱头了。邮戳盖的是大手町大厦里的邮局,日期是昨天。收件人是帝都电视的新闻部,字是用计算机打的。

翻过背面。啊?!

“她的内脏很轻”只有这一句话,没有寄件人署名。

兵头脑中先是浮上昨日于木场公园发现的那具内脏几乎被摘光的尸体。死者六乡由美香遇害后遭夺去内脏一事,只有主事者知道,因为新闻各局都被下了封口令。由此看来,这封信绝非单纯的恶作剧。

她的内脏很轻——提及内脏不足为奇,可提到重量倒很特别。兵头好奇地打开信封检查。

“我超越时空,又来到这世界复活。木场公园那案子是我干的。技巧高明,连让她哀号的时间都没有。我正乐在其中!——杰克”

杰克!脑中立即闪过的,是十九世纪在英国一再挑战恐怖极限的开腔手杰克的猎奇事件。

来真的!

兵头兴奋过头地紧握声明文,又慌张地松开手指。说不定信上附着着凶手的指纹。现在自己要是轻举妄动,改天可不知要被警察编派什么不是了。

正如此想着,向警察通报的义务与报导独家新闻的权利,两者都在兵头脑中成立。至少不泄漏内脏遭摘除的消息,就不致有什么大不了的责难吧!

墙壁上挂着的时钟是十一点三十分。

手脚快点的话,可以插播进午间新闻?就这么办!先试试看!

兵头用身边的复印机将声明文同信封小心翼翼影印好,然后把原件收进抽屉,就抓着影印本急奔控制室了。此时脑中尽是回响起《平成的开膛手杰克》所造成的骚动,还顺便打着一年一度的社长奖即将到手的主意,完全没有报导这则消息将引起社会动荡的罪恶感,也毫无半点因满足凶手自我炫耀感而起的愤慨。快狠准,换句话说,实时快报和膻色腥,才是电视新闻的王道!只要具备这些,不正确或低俗,谁会在意呢?

社会大众的两颊在安稳的日常生活中一天天松弛,要用这则独家特报好好打他们一巴掌——压抑不住的期待感,与想象中的喝彩充塞兵头的胸臆间,就要爆裂开来!

在帝都电视系列“午安!JAPAN”中,以新闻速报之姿被公开的杰克的犯案声明,果然如兵头所预谋,充分发挥了打视听大众狠狠一巴掌的威力。昨天的新闻还只是一名女性在公园惨死,原因不明,如今因这则犯案声明,剎时升格为阴惨至极的凶残命案。

最大原因当然是杰克这个响当当的名号。即使经过了一百二十年,当年那起事件,仍然深烙在人们的记忆中不曾褪去。

一八八八年在伦敦,从八月三十一日到十一月九日这二个月间,至少发生五名妓女遭杀害事件。

地点是在伦敦东区白教堂一带。被害者全都是被锋利的刀具划开咽喉,而且内脏全被夺走,造成当时整个伦敦市陷入恐慌之中(之所以说“至少”,是因为传出被害者数量其实更多,只是犯罪手法不同,因此无法确定是同一凶手所为)。这起事件引起伦敦市民哗然和关注的并不仅是犯罪手法,更因为凶手署名“开膛手杰克”,寄出一封挑爨意味浓厚的犯案声明给中央新闻社。也就是近来引起话题的剧场型犯罪之滥觞。开膛手杰克不但一跃成为犯罪界的头号人物,更被吹捧成英国社会的黑暗英雄。

苏格兰场(伦敦警察厅)为维护威信倾全力搜査,但只是被陆续出现随即又消失的嫌犯玩弄而已,结果至今始终无法锁定凶嫌。开膛手杰克可说是犯罪史上最著名的悬案。由于悬案带来神秘性与好奇心,杰克犯罪之后,便出现许多研究书籍与小说。小说、电影、戏剧、漫画、电玩,甚至还有以该事件为主题的音乐创作呢!

那个杰克,现在穿越时空在现代复活——不可能有人能活过一百二十年,一般听到的话,准被当成是笑掉大牙的奇谈异论,可,一旦牵扯上实际的杀人案,就有几分怪谈似的说服力了。

因此,即便电视新闻报导对发现尸体的来龙去脉含糊其辞,然而光是杰克这个名号,视听大众几乎就能想象是猎奇事件了。不,电视台是存心隐瞒详情,以便煽动更大的好奇心!于是,帝都电视台的电话一时被打爆,全都是打来询问或臭骂一顿的。透过口耳相传和网络,消息迅速扩散开来,午后帝都电视的收视率,因为期待事件后续报导的人们,而像脱兔般三级跳。

更火上加油的是,同样的声明文也寄到了二家大型报社。被警方要求自行约束报导的报社,认为事件已被帝都电视台揭发了,再随之起舞毫无意义,因此只在同一天的晚报上刊出声明文。由于声明文的文字是用计算机打的,二家报社认为没问题,就将正本的照片直接刊出来。于是,在现代复活的开膛手杰克,其故事因而得到更鲜明的轮廓了。

犬养隼人到帝都电视台找兵头,刚好就在这个时候。相迎的兵头做出上司一贯的诚恳敬业的表情,但那副装模作样让人一见就讨厌。

“这次的事该怎么说,算是偷跑……真是非常抱歉!”

“喔。和三教九流的人士交流,真是获益良多啊!”

“咦?”

“完全不考虑对社会大众的影响,也毫不跟捜查本部商量,就直接公开凶手寄来的信,这种事叫做偷跑,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原本想狠狠挖苦一番,但兵头只是眉头稍动一下,表情完全没变。不消几秒钟犬养就恍然大悟了,这表示并非初犯。恐怕是做了不少败德的事才能爬到今日的地位吧!鞠躬哈腰的方法、脸皮之厚,肯定到家了。

“想先跟你借用一下凶手寄来的信。”

兵头不发一语地拿出装了信封的塑料袋。

“碰过这信封的有谁和谁呢?”

“助理导播松井和我而已。交给新闻部的是影印本。”

换句话说,这是在供称他了解那是重要证物,因此才拿影印本给新闻部。犬养再次注意到这突然正色起来的说词。

“那么,请让我们采集两位的指纹。”

只要尽量冷静报告,就不会开罪对方吧!兵头如此盘算,突然将拿出来的塑料袋抽回去,嗤笑起来。

“怎样?来谈谈交换条件。”

“交换条件?”

“我拿出这么重要的证物跟你交换,今后有什么进展,必须优先让我们知道,如何?”

一时,犬养隼人无法理解兵头的意思,于是开始像往常那样,观察对方的表情与动作来窥探真正的用意。眼睛虽是朝这边看,但焦点聚在犬养的额头,避免四目相对。拿塑料袋的手停在半空中,表示一旦有必要就可随时交出来。换句话说,兵头正在揣度这边的态度。一开始提出这个无理的要求,要是行不通就退回原点,要是通过的话就太棒了!他是这么想的吧?

“当然,那不可能是全部。”将犬养的沉默解释为犹豫不决吧?坐在一旁的男子见机插话。

“我是新闻部的住田。兵头的话可能没说清楚……刚刚的交换条件说有些语病,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帝都电视新闻部想与警视厅一起合作。”

“喔。那是指怎样的合作模式呢?”

“凶手先把信寄来帝都电视,这是因为他想把本公司当成他个人的消息中心吧!所以凶手应该会收看本公司的新闻节目。如果这样的话,你不觉得可以将本公司当作媒介来和凶手进行交涉吗?不不,说得更坦白点,警方也可以透过公开声明来向凶手喊话!”

这下犬养真的呆住了。这些家伙怎么可以既要报导剧场型犯罪,还打算自己写剧本!表面上高举逮捕凶手的正义大旗,事实上却想将整起命案娱乐化来提供给视听大众。

“依我所见,凶手就是想利用媒体。这从声明文的内容就可明显看出来了。要将这家伙绳之以法,你不觉得应该利用媒体的力量吗?”

住田用卑躬曲膝般的笑脸战战兢兢地说明。虽然内容居心叵测,但还挺具说服力的。原来如此,有什么部属就有什么上司吧!看似态度谦虚可嘉,其实是老奸巨滑,竟敢向堂堂一国的警视厅强行交涉,这向天借来的豪胆可说令人叹为观止!

不过,现状是,没有强渡危桥的必要,也不能信任对方。此时,表面上给予警告,心情上给予牵制才比较保险吧!这种情形下,麻生应该也会授权让我当机立断才对。

“我个人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相当有魅力的提案……只可惜,似乎有两点误会了!”

“两点?”

“第一,感谢你们愿意合作,但从我们的立场来看,你们和一般人并没两样。一般人都极不愿被卷进事件中。第二,刚才请你交出那个信封时,你说要我接受交换条件。但是,不论是否发生杀人命案,若不交出和犯人相关的证物,也许我就要认定你们有藏匿凶手的可能,而请你们跟我到警局一趟。”

两人脸色大变。

“而且,挑明了说,信封或者声明文上有兵头先生的指纹,会不会根本不是开封时印上去的,而是制作时印上去的?也就是说,不排除有可能是出于自己的手,却故弄玄虚地刻意印上指纹。”

“我、我是嫌疑犯?”

“如果拒绝交出来,就有各种嫌疑喔!”

犬养隼人故意面无表情并压低声音。自己做何表情后对方会如何反应,完全可从对方的神情一目了然。五官端正的犬养先是面无表情,转瞬又露出肃杀之气。

“从脏器摘除这则消息,事件中的尸体已经变成什么样子,相信两位都想象得到,但实际状况比两位想的更不人道、更凄惨!我们说十年会碰上一次无可救药的杀人魔,这次的凶手就是!我们就是杠上这样的杀人魔!要说战争的尸体照片,那已经不算什么了!”

住田眉头紧皱。

“尸体的处理是相当费工夫的,但凶手狡猾得完全没留下半点蛛丝马迹。他虽然暴虐,却冷静到不合情理。我实在不想这么说,但这绝非你们玩得起的对手。要是处理不当,说不定你们还会沦为凶手的目标!”

兵头被天外飞来的乱箭吓得魂飞魄散。从旁盯着的住田,眼里闪过一瞬失望的神情。

“很抱歉!他刚刚所说的,请你当作没听见。”

在住田的催促下,兵头再次拿出塑料袋。犬养这回轻易就接过来了。

眼前这两人搞得切牌不成,满脸不爽。这种时候,能够全身而退虽好,但总是于心不甘。犬养将信封同塑料袋放进包包里,坐着放低姿态。

然后表情温和起来。这个举动也证明了的确给对方诺大的亲切感。

“感谢你们的协助!而你们刚才提到的,可以藉助你们这边的力量来追捕凶手,这点很值得参考,我一定会向长官报告的!”

交给鉴识后,该信封被验出三种指纹,而声明文上只有兵头的指纹。

“换句话说,凶手并未在声明文上留下指纹。既然声明文没留下指纹,就不会犯下徒手接触信封这种蠢事吧!”

在成立捜查本部的深川署一个办公室里。犬养将意料中的结果若无其事地向麻生报告,可麻生仍然有点不放心的样子。

“邮票背面呢?有没有凶手的口水?”

“分析结果好像只有自来水。”

“邮戳是大手町大厦里的邮局?处理这类邮件的邮务人员中,没人看到可疑人士吗?”

“别动队正在搜集目击情报,但那附近有很多邮筒,除非想引人注目,否则会丢进邮筒吧!”

“不能用这东西进行后续追踪吗?”

“信封和声明文所使用的影印纸是大量制造的,很难追踪。”

“打字的墨水呢?”

“那也一样是大量制造的。”

嗯。麻生沉吟。

“那么,声明文的内容不能作为罪犯侧写的材料吗?我觉得那文章挺戏剧味的。”

“那文章大部分是抄袭的!是抄袭开膛手杰克一开始寄到中央新闻社的那封信。凶手知道那封信的内容,可见挺有学问。”

“罪犯侧写的结果如何?”

“知识分子。年龄为二十多岁到四十多岁。个性内向但自我表现欲很强。在私人房间里有个人专用的计算机。住在东京都,或者说是住在首都圈内。职业是医师、医学生、屠宰业者,或者从事医疗业务的人。”

“在私人房间里有个人专用的计算机。嗯,用别人的或是和别人共享的计算机来写声明文,就会留下痕迹了啊!只是,光凭这些数据很难缩小范围。”

“嗯!将职业判断为医疗从业人员和屠宰业者,

是因为凶手对开膛破肚的方式毫不迟疑。从下刀起一直到最后,都能正确地做出Y字切开,可见对这个动作相当纯熟。”

妈的!麻生暗骂,胳臂往胸前一叉。这姿势让犬养感到奇怪。事件发生第三天了,还处在初步调査阶段,也没找到任何有力线索,但麻生并未大发雷霆。

“象样的证物太少了!”

是注意到犬养的眼神了吗?麻生一时气愤地说。

“杰克的声明文公开后,你知道有多少假声明文寄过来吗?不过昨天和今天两天,本厅就收到二十六封、深川署四十二封,送到电视台和报社的更多。帝都电视这混账,给我们捅这么大篓子!”

麻生的气愤可想而知。即便明知是恶搞,犯罪捜查的目的就是将这些恶搞破坏殆尽。要是来了百封信,也必须一封一封都当作真正证物那样费工夫处理。光是被这些事拖累,调查当然难有进展。寄信的人可能只是单纯出于恶作剧心理,并非有心要妨碍公务执行。

“里面有看起来像真的吗?”

“没有。电视和报纸公布的只有声明文而已,并没有公布信封的样子,所以没有一封是使用和那个一样的信封。要看看那些假声明文吗?可以一窥现代人心的黑暗喔!”

“省省吧!那是别的班的事!”

犬养隼人边笑边挥挥手,但有一半倒是真的。

只要发生类似的事件,必定有人假凶手名义寄信过来。邮寄、电话、警察署首页的贴文讨论区。当然大部分都是匿名的恶作剧。之前犬养也处理过这类信件,简直烦死了。

想要厌恶人类的话,不妨就来处理这种匿名的投书和电话。只要接触到他们的精神状态,原本人人都确实拥有的同理心与同胞爱,就会被一举击溃。

匿名性就是安全地带的别称。人只要处于安全地带,就能随心所欲地恶搞或自以为是。于是有人对这种激进行为自我陶醉,有人因受到注目而无比欢悦。犬养之所以厌烦猎奇犯罪,就是讨厌除了事件本身之外,还要被卷进这些夹缠不清的瞎事中!

“也有网络留言?”

“也不能完全忽视吧!这年头,有些笨蛋会在网络上预告犯罪,然后就真的行凶起来了!项目小组为逮出这些嚣张的人,正在和计算机奋战!先找到IP地址,然后杀到住的地方要那人说清楚讲明白,这要出动多少名捜査员才行啊?”

麻生转过身去。了解了。是不想让犬养看到他在叹气。

“她上班的地方怎么说?”

“白跑一趟。就和她父亲说的一样。问过她的同事和上司了,要是与人结怨,那也是之前的事。被害者六乡由美香到那里上班至今,跟同事都还不太熟。听说她都准时下班而且直接回家,公司里的聚餐和联谊活动一概不参加,所以也就没有交朋友的机会了。”

“好清心寡欲的生活啊!那个年纪……就算不是,尽情地享受生活也不为过不是吗?”

“这和她父亲的说法是一致的。她高中的时候得了肝病住院。出院后就一直进行饮食疗法,所以不能随便在外乱吃东西。”

犬养隼人顿时呆住了:这遭遇不和沙耶香相似吗?

“虽然和同事都还不算熟,但不是因为她本人讨人厌。其实她为人勤勉又诚恳,上司和同事对她的评价都不差,所以大家对她遇害都感到不可思议。”

“我们还不是也同样感到不可思议。”

犬养隼人强装镇静,但内心已无法像之前那样将由美香当成单纯的被害者了。治疗内脏疾病的痛苦,身为病患的父亲,他了然于心。由美香好不容易才克服这个痛苦重新回到社会工作,竟然遭此凶残对待,他怎能不气愤填膺!

“鹤崎指挥官在捜查会议上担心这名以杀人为乐的凶手会连续犯案,但凶手已经在声明文里自称是开膛手杰克了,这担忧肯定成真!”

至少杀害五名妓女的开膛手杰克。那么,这次这名自称杰克的凶手若如此连续杀人也不足为奇。

“如果只是一般的杀人魔还好,但这次似乎是预告将连续杀人,一定会造成社会极大的动荡不安。为防止事端扩大,一定要尽早找出凶手的犯案规则不可。”

选择被害人的规则——那就会直接连结到杀人动机。

“就算规则找到了,符合那条件的人也一定吓得半死吧!但如果能锁定对象,我们就有可能加以保护了……不快点不行!”

新任指挥官怀抱强烈的功利心,而看这位指挥官的眼色行事,就是麻生主任的立场。在立场与警察职志交错中,麻生话中所泄漏出的急切感,其实是言不由衷的。

“除了家庭和工作地点之外,被害者和其他人接触的场所……就从同学这条线找起吧!”

犬养隼人说完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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