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应当说明,悲剧是在十二小时里发生的。而在此之前在铁线莲别墅举行的午餐,为命运如此逼近威胁的两个少女和两个青年却轻松愉快,无忧无虑,亲密友好,情致温柔。即将来临的风雨没有半点预兆,犹如晴空霹雳,那些惊慌失措的遭难者心里没有任何预感。

这些人又说又笑,快乐地谈论他们即将付诸实行的计划,以及翌日和下周的计划。自从双亲在七八年前去世后,两个少女一直住在铁线莲别墅中,由看着她们出生的家庭教师阿梅利老太太和她丈夫——仆人爱德华照看和抚养。

两姐妹中的老大伊丽莎白是一个身材高大、金色头发的少女,脸色像大病初愈的病人,有点过于苍白,脸上常挂着天真迷人的微笑。对她的未婚夫热罗姆·埃勒玛笑得尤其动人。热罗姆是一个漂亮的健壮男子,表情坦率,目前还没有工作,丧失双亲后仍住在母亲从前居住的小房子里。房子在维齐纳居民点,靠近巴黎国家公路。在成为伊丽莎白的未婚夫之前,他已是她的朋友。在妹妹罗朗年纪很小时他就与她玩熟了,和她亲密随便。他经常在铁线莲别墅吃饭。

比姐姐年轻很多的罗朗表情更丰富,长得更美,特别具有一种更动人更神秘的魅力。大概,另一个青年男子费利西安·夏尔就是受她吸引而来的。

这青年不断偷眼观察她,好像不敢过于正面看她。他是否爱上了她?罗朗也说不准。他是那种令人失望的人,表面不动声色,其实城府很深,自己的想法和感觉从不表露出来。

吃完饭,四人一起进入书房。那是一个宽敞的房间,但由于家具、小玩意和书籍布置得当而显得亲切。一扇很大的英国式窗子朝别墅和池塘之间的狭长草坪打开。塘水平静,没有一点涟漪,倒映出茂盛的树木。树木下垂的枝条与水中的枝影相连。人们弯下身来就可以在右边六十米处看见另一座房子,那就是菲力浦叔叔居住的桔园别墅。一道很矮的篱笆标志着两个花园的界限,但是那一长条草坪却沿着池塘不断地伸延。

伊丽莎白和罗朗这时手牵着手。两人似乎亲密无间。特别是罗朗,显得十分愿意对姐姐尽心尽力,而且还对她的情况十分担心。伊丽莎白病后的健康状况还需要当心。

罗朗让姐姐和她的未婚夫呆在一起,自己坐到钢琴边上,并把费里西安·夏尔唤到身旁。但这人起先却想溜掉。

“小姐,请原谅,今天我们午餐吃得较晚,而我每天要按时开始工作。”

“您的工作让您没有一点儿自由了么?”

“正是因为我有自由,才应该按时。尤其是达韦尔尼先生明天一大早就到了。他今宵乘汽车来。”

“再见到他多幸运啊!”罗朗说,“他是多么讨人喜欢,多么有趣!”

“您理解我很想使他满意。”

“还是坐一坐吧……只要一会儿功夫……”

他服从了,但沉默无言。

“对我说话呀。”罗朗说。

“我应当说还是听您说?”

“两者都要。”

“我只能在您不弹琴时才能跟您讲话。”

罗朗不作回答,只是弹出几个使人认为是吐露爱情的甜美、放松的乐句。

她是否试图使他知道某种秘密,或者想强使他吐露感情和激动起来?可是他沉默不语。

“您走吧。”她命令道。

“让我走……为什么?”

“我们今天谈够了。”少女开玩笑地说。

他感到惊愕,犹豫起来,既然她再次下了令,他就走了。

罗朗微微耸耸肩,继续弹琴,同时观察着伊丽莎白和热罗姆。这对男女紧靠在一起,坐在长沙发上低声谈话,彼此注视。琴声抚慰着他们,使他们更加亲近。这样二十分钟过去了。

最后伊丽莎白站起来,说道:“热罗姆,我们每天兜风的时间到了。在水上划船,在那些枝叶间穿行,多么惬意。”

“伊丽莎白,这样做谨慎么?您还没有完全康复哩。”

“康复了,康复了!这是一种休息,它对我的身体大有好处。”

“可是……”

“亲爱的热罗姆,就这样吧。我去找小艇,把它拉到草坪前。热罗姆,您在这里等着。”

她上楼进入她的房间,像平时一样,打开写字台,按照习惯,在日记本上写了几行字。这几行字就成了她的遗言。

热罗姆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心事重重。我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我想错了。我再问,他还是同样地回答,只是态度更含糊些。

“伊丽莎白,我没什么。我还有什么更大的想头呢?既然我们就要结婚,我做了快一年的梦即将实现。只是……”

“只是什么?”

“我有时为前途担心。您知道我并不富有,而且快三十岁了,我还没有工作。”

我把手放在他嘴上,笑着对他说:“我有钱……当然,我们不能乱花……但为什么您还不满足呢?”

“伊丽莎白,我只是为您着想。对我自己,我并没有什么真正的需要。”

“热罗姆,我也没什么需要!”我笑着对他说,“我用不着什么就会满足,只要幸福就够了。我们不是同意在这里简朴地生活下去,直到好心的仙女给我们带来应得的财富么?……”

“啊!我可不相信什么财富!”他说。

“热罗姆,您怎么不相信?我们的财富的确存在……您记得我曾对您说过……我们的父母有一位老朋友,是一位远房的表亲,虽然多年没有见面,也没有消息,但他很爱我们……多少次我的老家庭教师阿梅利对我说:‘伊丽莎白小姐,您将来会很富有。您的老表亲乔治·杜格里瓦尔一定会把他的全部财产留给您。是的,留给您伊丽莎白,据说他现在已生病。’热罗姆,您看……”

热罗姆低声说:“钱财……钱财……算啦。我想要的是工作。伊丽莎白,我想为您做到的,是一个使您幸福的丈夫……”

他没有再说下去。我只是微笑着。热罗姆……我亲爱的热罗姆,当人们像我们那样相爱时,会想到将来么?

每天的知心话写完了,伊丽莎白便搁下笔,开始打扮,扑粉,用一点儿胭脂擦红她的脸,检查她得自母亲而且从未离身的漂亮珍珠项链是否扣牢,然后下楼走到菲力浦叔叔家的花园和旁边系着小艇的三级木阶。

热罗姆在伊丽莎白走后一直坐在长沙发上没有动。他不留意地听着罗朗的即兴弹奏。

罗朗停下来对他说:“热罗姆,我很高兴。您呢?”

“我也一样。”他说。

“可不是吗?伊丽莎白真是好极了!要是您知道您未来的妻子是多么善良和高贵就好了!热罗姆,您会认识这一切的。”

她重新转向键盘,用力弹奏一首表现非凡幸福的胜利进行曲。

但她突然又停下来。

“有人呼喊……热罗姆,您听见么?”

他们两人留心静听。

从外面,从安静的草坪,从宁静的水塘,传来一片沉寂。肯定是罗朗听错了。她又全力弹奏起那胜利和欢乐的和音。

接着,她突然抬起身子来。

有人呼喊,她可以肯定。

“伊丽莎白……”她结结巴巴地说,同时向窗口冲去。

她哽塞地大声说:“救命!”

热罗姆这时已在她身旁。

他弯下身子,看到池塘岸边木阶上有一个人似乎扼住伊丽莎白的喉咙。

她横躺着,两腿浸在水中。热罗姆也惊骇地大叫起来,跳起来赶上在草坪上奔跑的罗朗。

那人转过头来看见他们,立即放了手上的受害者,拾起一件东西,从桔园别墅的花园逃掉。

这时热罗姆改变了主意。他走到隔壁房间,取下一支短枪,来到俯瞰花园的草坪上。由于两位少女经常练习射击,他也学会了使用。

那人在逃跑,到了房子前面,显然想跑到桔园别墅的菜园里。那里有一个直接通向环形大道的出口。

热罗姆端起短枪瞄准。一声枪响:那人头往下一栽,滚到一丛花叶之中,跳了几跳后,便动也不动了。热罗姆急忙冲向前。

“她还活着么?”他走到跪在地上紧抱着姐姐的罗朗身旁,大声问。

“心脏不跳了。”罗朗哭着说。

“不可能!让我们瞧瞧……我们可以把她救活的……”热罗姆惊骇地说。

他向那动也不动的躯体扑去,但甚至还没看出她是否活着,他就目光惊恐地结结巴巴道:“啊!她的项链……不在了……那人扼住她的喉咙把她的珍珠项链拿走了……啊!多可怕!……她已经死了……”

他像疯子一般跑起来。老仆爱德华跟随着他。罗朗和女教师阿梅利留在死者的身旁。热罗姆发现那人俯卧在花丛中。子弹从他的肩胛之间打进去,大概击中了心脏。

在爱德华的协助下,热罗姆把那人翻过来。这人约在五十到五十五岁之间,穿得破旧,戴着一顶肮脏的鸭舌帽,苍白的脸上蓄着一圈散乱的灰胡子。

热罗姆搜查了这人的身体。肮脏的皮夹子里有几张纸,其中有两张上面用手写着:巴泰勒米。

在这人外套的一个口袋里,仆人搜出了从伊丽莎白身上抢走的那串用精美大珍珠穿成的项链。

两座别墅周围的近邻听到了呼喊和枪响,立即跑来打听消息,有的从墙头观望,有的打开栅门,按响铁线莲别墅的门铃。有人打电话到夏图警察局和宪兵队报警。人们组织起来维持秩序,赶开擅自闯入的人,进行初步侦察。

热罗姆倒在死去的未婚妻身旁,两只紧攥的拳头捂着眼睛。当人们把伊丽莎白抬回室内时,他也不动。罗朗派人去叫他,他也不愿回来。罗朗这时打起精神,克服痛苦,替伊丽莎白穿上新娘的衣服。热罗姆不愿来,不愿让所爱的人在他心里留下一个与过去那光艳照人的形象完全不同的、损毁的、没有那么美丽的形象。

费利西安·夏尔得知发生了悲剧后,来到铁线莲别墅,但罗朗没有接见他。夏尔试图使热罗姆不完全沉溺于悲痛,决心让他参加调查,把他带到躺在一个担架上的凶手的尸体前,问他是否见过此人,并询问他悲剧发生的经过。但什么都不能使热罗姆感兴趣,也不能使他振作精神。

最后,警察向他提出一连串问题,使他精疲力竭,他躲进书房,再也不出来了。他最后一次看见伊丽莎白,就是在这书房中。

晚上,罗朗仍留在姐姐住的房间里。热罗姆让仆人爱德华送了些食物来,胡乱吃了。接着他疲乏不堪地睡着了。过了一些时候,他走到花园里,在月光下散步,接着躺在草坪上,在花丛和湿草中睡着了。

由于天上下起了雨,他便进屋来,在楼梯脚遇见了罗朗。她身体摇晃,心情绝望,正走下楼梯。两人沉默无言地握握手。对他们来说,似乎除了痛苦,什么都不存在了。大约凌晨一点钟,他离开了别墅。

罗朗上楼来到伊丽莎白的房间,在女教师陪伴下继续守灵。蜡烛不断地滴落。池塘吹来的冷风使烛焰摇晃不定。

雨下得相当大。后来太阳在浅蓝色的天空升起。空中还有几颗星星闪烁。

几小朵云彩在太阳初露的光芒下逐渐变为金黄色。

就在这时候,在通往夏图的一条横道上,一个划船人发现热罗姆半晕倒在一个斜坡背面,全身被雨打湿,不断地呻吟,颈上染有血迹。

不久,在另一条因为天色尚早还没有行人的路上,一个送牛奶的人发现了一个胸部挨了一刀的受伤者。这是一个年轻人,得体地穿着黑色天鹅绒的裤子和同样颜色的上衣,打着起白点的大花结领带。他身材高大强健。样子像艺术家。

这人的伤势比热罗姆严重,已不能动弹,但还有微弱呼吸,心跳很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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