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们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咱们再会喽。”美空深深地鞠了一躬,走进了京都站的中央检票口。

“……她就这样走了呢。”我望着美空的背影说道。

美星拢了拢随风飘动的刘海说:“是呀,走了。”

藻川大叔没有来为美空送行。邀请他的时候,他说:“算啦,我可没兴趣送一个要离开的女人。”然后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我明白,大叔说的并不是真心话。因为这一点,他才有可爱之处。

“希望生活能早一点平静下来。虽然这事与咱们也不无关系,但是毕竟美空要更难熬一些。”

事件结束后,我们一直都慌慌张张的。接受了很多次警察的审问,其间时而被训斥,时而被表扬。当时还惊动了媒体,不过因为事件发生后没过多久人质就平安无事地回来了,所以没有爆出什么耸人听闻的报道。

之后,美星姐妹俩好像和赶来京都的父母开了一次家庭会议。之所以说“好像”,是因为我没有讯问过详细情况。估计气氛大概会有些沉重吧,对这种场景我一直都很犯怵,而且这种事我本来也不应该插手。

就这样在忙忙碌碌之中,九月份也接近了尾声。我们每天都在努力地平息着事件的余烬。

“不用担心,那孩子很顽强的。”

美星的口吻,仿佛是在为自己感到骄傲似的。

京都站今天也仍旧人来人往的,很是拥挤。来来去去、迎来送往,有的人还会回来——而有的人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美空这一走,感觉好寂寞啊。”

我源自内心地发着牢骚,美星在一旁抬头看看我,一脸坏笑地说道:

“要是能约次会就好了呢。”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啦。”

我慌乱地摆手。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做出“嘘”的动作,哧哧地笑得很是可疑。

——其实,我和美空只约会过一次。

“一个人去有些害怕。而且这种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姐姐……青山君,求求你啦。”

她双手合十,不停地冲我眨着眼睛,面对这种攻势,我哪里还抵挡得住。

某一日的过午时分,天气秋高气爽,令人感觉十分地惬意。我配合着美空的步伐,慢悠悠地在柏油路上溜达着,一边假装不经意地说:

“你们俩是双胞胎呀。”

“嗯,是呀。所以我才发现深水不是我爸爸,因为他说姐姐的年龄比我大。”

她晃动着梳成双马尾状的辫子:“就算年龄上不比我大,她也仍然是‘姐姐’。”

她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似的。美空忽然笑了起来,视线落在了交替活动着的手指尖上。

“因为虽然姐姐有时会天真得让人有些担心,不过从小时候起她一直都很聪明懂事。相比之下,我就比较淘气啦,妈妈总说让我跟姐姐学习。”

原来如此。先不管性格是否是天生的,还有环境是否对其产生了影响,在双胞胎之间,也一样是姐姐要有当姐姐的样子,妹妹得像个当妹妹的。

“……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向青山君道歉。”

让她突然这样一说,我有些诧异,扭过头去看着她。

“我之前说,想报答一直很照顾我的姐姐,所以这件事请你替我保密——这话是骗你的。”

“骗我?”

“其实我本来打算独占我们的亲生父亲来着。因为面对姐姐,我一直有一种自卑感。家里人总是表扬姐姐,夸她是个能干的好孩子,让我很是不甘心。所以,我想一直保守着这个姐姐不知道的重大秘密,让自己沉浸在优越感之中。”

由此,我知道了有时美空表现出的对姐姐异常地逆反的原因。没有兄弟姐妹的我只能靠想象来感受,不过我觉得自己十分能理解这种怄气似的情绪——妹妹越看到大人在自己面前故意表扬身为“好孩子”的姐姐,反而越想远离她。更何况,自己和对方还是双胞胎,本应该平分秋色的。

美空缓缓地摇着头:“我真是太差劲了,因为内心如此地丑陋,才会遭遇这种事。”

“可是最后你不是打算让他们见面了吗。”

我安慰着她,但是还没得到她的回复,我们就到达了目的地。

这栋公安局的建筑看上去静悄悄的,仿佛只有这里没被夏天光顾的样子。

美空好像事先已经打过电话,把所有手续都办好了。在她的带领下,我填好申请表,不一会儿,我们就被带到了一件令人感觉压抑的小屋子里。一块开着小孔的亚克力板把我们的房间和对面隔开,我曾经在电视里见过这个板子。对面靠里的一扇门旁边站着一位看守的警察,在他后面进来的男人,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慢吞吞地坐在了正面的椅子上。

“没想到受害者竟然会来,吓了我一跳。”

深水荣嗣对美空露出了疲倦的笑容。

我把车开走后,深水很轻易地就被接到我们联络赶往现场的警察逮捕了。据说他拿着1000万日元的巨款,只是茫然呆立在捡钱的地方,没有逃开一步。也许本来他就是想破罐破摔地冒险一回,如果成功的话就趁着那天晚上逃亡到国外去,结果假护照等一些必需品被人连车一起都拿走了,他已经彻底走投无路了。他原本就没打算要掩饰自己的罪行,现在已经都招供了。

美空把后背绷得比平时还要直,她说:“有件事我无论如何也要问问你。”

深水用眼神表示同意:“你说过‘反正在这边和在那边没有太大区别’对吧?‘这边’我明白,就是指的平时的生活。不过,‘那边’是指什么?是监狱,还是——”

美空说到这里收声了。我虽不知道谈话的上下内容,也很容易就猜出了她下面要说哪个词。

没有回答。不过,深水那无所谓的表情简直就是在说:无论“那边”指的是什么,都没多大区别了。

美空深深地叹了口气,抛弃了刚刚的那个看似失败了的话题。

“在监狱里,忙吗?”

“会不会觉得无聊,允许你做一些消磨时间的事情吗?”

深水挠了挠头。然后,美空说出了一句令人目瞪口呆的话:

“那你可以写写小说嘛。”

深水挠头的手不动了。“什么?”

“你不是很喜欢‘艺术表现’吗?再去尝试一下也无妨嘛。都过了20年了,没准儿你的技术能有所长进呢。”

沉默持续了10多秒之后,深水用嗤之以鼻的笑声将其打破。

“都这个岁数了,还谈什么艺术表现。我已经吃够苦头了。况且谁还会看我写的东西呢。”

“不是这样的。”

“别再安慰我了!就算写了也没用。”

“你错了。”美空的声音犹如一把磨得飞快的刀,穿过了亚克力的隔板,直刺进深水的怀中。

“这不是什么安慰。因为真的有人想读你的小说、现在的你写的小说。”

也许,这种直指痛处的犀利,就是人们所说的“认真”吧。

“因为你的小说,至少会有一个读者。”

深水第一次像是受到了惊吓似的,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可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推移,他表情上发生的变化没能逃过我的眼睛。

我仿佛看到了在一个黑白色的世界中,色彩斑斓的大雨倾盆而降。在一切的白色与黑色全都被其他颜色填充好之前,深水一言不发地接受着她目光的洗礼。

陪同的警察看了眼手表后通知我们:“到时间了——”

“话说美空好像另有男朋友哦。”

我把在从公安局回来的路上听到的话讲给美星听,她“啊、啊”地边说边拍手。

“我也是最近知道的。说是两个人以前关系就一直不错,可是男生怎么也不愿再往前发展一步,美空对他很失望,拒绝过一次他的交往请求,后来又改变主意同意交往了。要是她劝青山先生约我出去的话,我可是要生气的哦。”

所以美空除了那台智能手机以外,还带着另一部手机。那是为了省电话费而准备的情侣号。“他同意了我要在京都度过整个暑假的任性请求,而且我还因为身上带着两部手机而意外获救了,我想马上见到他,想得都睡不着觉了。”笑着说出这番话的美空,一定是一副沉浸在恋爱中的少女的表情。

“之前我还觉得,你们虽然是双胞胎可并不相像。但是听说这些事以后,我就深切地感觉你俩不愧是双胞胎。”

“什么意思?”美星歪着头问道。

“因为如果别人不问,你们就不会告诉任何关于自己的事。”

本来打算开个玩笑,可是美星却没笑出来。

“是呀,这次我还是没能对美空说出口。”

“没说什么?”她低下头,像是一个坦白自己搞了恶作剧的孩子。

“掉进河里的,是我。”

“哎?”

“我梦到了,直到现在偶尔还能梦见自己掉进了河里。”

一瞬间,我被拽回到在病房中看到的情景中——美丽的星空之下,河流汹涌奔腾着,发出隆隆的轰响。

“在梦里,河流因台风水量大涨,我被淹没在浊流之中,摇摇晃晃地浮沉着。根据水的颜色和味道,我判断这是欧蕾咖啡。很奇怪吧,两岁的时候我应该还不知道欧蕾咖啡这东西呢,而且本来周围很黑,是分辨不出水的颜色的。”

不过是个梦罢了,当然会与事实有出入,而且也不清楚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亲身经历——这样想着,我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一个男人碰到了我的手想要救我,可是最终失去了力气,被湍急的水流冲走了。每次我都会在这时醒过来,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所以,当看到那张报纸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报道和我做过很多次的梦一定有关。”

所以,美星才能分清报纸上正确的“正面”吧。而且,正因为记得这个梦境,她一直没能毫不隐瞒地对妹妹说出真相。因为她不停地被“爸爸因自己而死”的这种残忍的负罪感折磨着。其实她根本不用背负这种罪恶感,也不用承担起发生在年幼时的事故的责任。

一阵风从我们两个人之间轻抚而过。

“土耳其有一句谚语:‘一杯咖啡,蕴藏四十年的回忆。’”

我看着美星,有些摸不着头脑。

“据说四十年,意味着‘很长的一段时间’。这句谚语想要表达的意思就是,对喝咖啡的人来说,久久无法忘怀别人为他冲泡咖啡的这点小小的恩情。更不用说这种牺牲自己性命的救命之恩和深深的父爱了——”

美星用力地张开双臂,仿佛把什么东西揽在了胸前。

“就算大脑不想记起,我的身体也绝不会忘记。”

这记忆在她瘦小的身体中,是多么地深刻啊!我的身体中,是否也沉睡着一些重要的记忆呢?

什么时候能唤醒它们呢?

“我知道,把这件事告诉美空,对她比较好。不过,还是说不出口。前几天,全家在一起聊到这里的时候,妈妈也没说掉进河里的到底是哪个女儿。我不清楚美空为什么没问这个问题,是因为考虑我的感受呢,还是因为害怕听到父亲的死是自己造成的呢?只是——”

她一直向妹妹消失的那个检票口方向眺望。

“对妹妹,我一直感觉很内疚。就算跟她说清楚事情的真相,这种内疚也不会消失掉吧。”

面对姐姐,妹妹感到自卑;面对妹妹,姐姐到现在还很内疚。所谓的姐妹、所谓的双胞胎,好像难处颇多的样子。

“即便是这样,你还打算早晚要告诉她真相吗?”

美星态度明确地用“是的”,肯定了我的疑问。

“我想尽早告诉她。因为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未来不一定会一直待在我的身边。”

她是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吧。她的话温柔地抚平了在我内心深处蜷缩成一团的感情。

没错,想表达的东西,必须要趁着还能表达的时候表达出来。

“那个——美星,”

事到如今,我觉得自己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来了。可是——

“怎么了?”

不可思议的是,仅仅是听到那清脆的声音、瞥见那直视我的双眸,我对她的感情又再次在心底变得紧紧巴巴的了。

我们尴尬地沉默了许久,她耐心地等待着下面的台词。我心意已决,开口说道:

“……咱们走吗?”

在能够表达的时候,表达出自己的想法,这样可以省去很多烦恼。

我觉得自己令她失望了。很明显她在期待着什么,而我毫无疑问地辜负了她的期待。就算这次她离开了,我也毫无办法。

可是——好像并没

有理解错我的意思吧,她莞尔一笑,然后说道:

“好,走吧,去哪里都行。因为——”

为什么呢?那时她微笑着、明明是在微笑着,可是我眼中看到的她好像是在哭泣。

“因为,请你不要离开我。”

凉爽的风拂过脸颊,仿佛是在通知人们夏天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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