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后, 三个人打道回府。

夏桑子给教导员请了假,周末两天都陪孟行悠在校外住。

还是夏桑子刚来澜市时,住的那个酒店。

作为唯一的成年人, 孟行舟拿着身份证,用上次的办法, 先去去给孟行悠开房间。

夏桑子陪着孟行悠,在酒店外面一棵树下等着。

饭前那个小插曲, 在孟行舟回来后, 宣告结束,两个人脸上看不出端倪,一顿饭还是有说有笑。

一直到现在, 孟行舟离开, 孟行悠收起玩笑脸,垂着头闷闷不乐。

夏桑子想说点什么逗她开心,一时之间又没找到合适的。

这时,一家四口, 从两个人面前路过。

哥哥牵着妹妹,妹妹拿着小糖人吃不完,让哥哥吃, 哥哥笑着接过。父母走在两个孩子身后,妻子挽着丈夫的手, 跟他絮叨家庭琐事,丈夫听得很认真。

这和乐融融的景象,同时刺痛夏桑子和孟行悠的心。

孟行悠抬起头, 有点茫然,问夏桑子:“夏桑姐,你说我哥很爱我, 是真的吗?”

夏桑子收起心里的灰色情绪,几乎没有犹豫,回答她:“当然是真的。”

“可是我哥,从来没有牵过我的手,也没有抱过我。”

孟行悠的目光一直跟着那个小妹妹走,夜色阑珊入眼,眸里有霓虹万千,却是道不尽的凉意。

“我来大院之前,一直以为我哥就那样。冷漠孤僻,对爸妈对我,都没有笑脸,我那时候就安慰自己,我不是不好,是哥哥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后来我来大院,我看见了你。”

孟行悠收回目光,看着夏桑子:“我发现我哥在你面前,他的心是热的。夏桑姐,我哥的心其实不是石头做的对吗?”

“悠悠……”

“我知道他不是,我知道只要他愿意,他也可以很温柔。”

孟行悠别过头,抬手偷偷擦去眼泪,撑出一个笑来,继续说:“只是我不好,我的存在,对于我哥来说就像一根刺。我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我才是家里受宠爱的孩子,我的出生饱受期待,你的出生全是意外。”

“我不怪我哥,我谁也不怪。”

“但是夏桑姐,我也期待有一天,我哥能对我温柔一次。可我每次这样想,又会自己很过分,什么都想要。”

“所以我夹在父母和我哥之间,我到底应该做什么呢?如果我什么都不做,我会不会成为更过分的人?我不明白。”

不知不觉说了好多矫情话,孟行悠仰头把眼泪逼回去,又是平时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样子:“骗你的啦,我最近追的动漫,剧情进行到高虐点,我有没有学到一点精髓?”

夏桑子没说话,只是抬头摸孟行悠的头,像上次孟行舟在湖边,哄她一样。

“你以前调皮,有次摔破膝盖,我是不是给了你一盒棒棒糖?”

孟行悠当然记得,那次缝针的疼,令人印象深刻。

“是啊,还是我最喜欢的口味,我吃了好久都没吃完,夏桑姐还是你对我好,我哥就不会——”

“那盒糖,是他给你买的。”

孟行悠错愕,不敢相信:“……你说什么?”

夏桑子替孟行悠将垂下来的碎发挽到耳后,轻声重复一遍:“是他给你买的糖,托我给你的。他记得你怕疼,记得你打针就要吃糖,记得你最喜欢的口味,你的事情,大大小小,你哥都记得。”

“他为什么不自己给我……”

“因为他害羞。”

夏桑子浅笑,弯腰跟孟行悠说悄悄话:“相信我,你迷茫的事情,他同样迷茫。但这不妨碍他爱你,就像你也同样爱他一样。”

“你不会因为我的只言片语就相信,但你可以去发现,不要用眼睛,要用心。”

孟行悠马上要哭出来,下一秒,被夏桑子用手捂住眼睛。

“不能哭喔,一会儿你哥就出来了。”

孟行悠的眼泪温热,热得夏桑子手心发烫。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刚来大院那天,下着大雨,你哥从放学就拿着伞,在门口等你,可是叔叔送你的车一来,他就走了。”

“他看见你不需要伞,大雨倾盆也有人替你挡,他才走的。”

“你来大院,他很开心,来之前,他那样不爱说话的人,跟我提过足足二十次,你的名字。”

夏桑子捂着孟行悠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

她的家庭已经破碎无法修补,留下一地荒芜,寸草不生。

她曾以为,孟行舟和她一样。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世间百态精彩纷呈。

在孟行悠的眼泪里,夏桑子仿佛看见,那片无人之境,冒出了绿叶新芽。

原来他们是不一样的,他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想到这,夏桑子突然鼻子一酸。

说不上是羡慕,还是孤寂。

——

折腾一天,孟行悠本来说要跟夏桑子夜聊一整晚,可刚躺下去还没五分钟,就睡着了。

夏桑子哭笑不得,给她盖好被子,把房间的灯关上,只留一盏床头灯,掀开被子躺进被窝。

下午体测消耗体力,忙碌一天,她却毫无睡意。

夜深人静,睡不着是一件很头疼的事情。那些平时不愿被回想的不开心,全部都会偷跑出来,在你脑子里大吵大闹。

夏桑子掀开被子,正打算去楼下透透气,手机进来一条信息。

一个黑色背景头像,名字一个句号,是孟行舟。

“睡了没?”

夏桑子回复:“没有。”

“那下楼。”

“?”

“酒店停车场等你。”

夏桑子一愣,没多思考,穿上外套下了楼。

入秋后,夜风微微凉,夏桑子走到停车场,还没去找人,一辆摩托车就开过来,停在她身边。

孟行舟把头盔递给她,他的脸隐匿在黑暗里,看不清,只是声音听起来有点闷:“上车。”

夏桑子没问去哪,接过头盔给自己戴上,利落跨上后座。

军训在基地的时候,她也坐过他开的摩托车,只是那时候全身装备,还有笨重的行军包。

这次什么都没有。

孟行舟的腰微微弓着,穿着一件黑色卫衣,不像平时军装在身那样冷硬。

夏桑子盯着他的后背看了几秒,最后凑上去,双手抱住他的腰,收紧,侧脸贴着他的背,笑着说:“出发,冲呀。”

孟行舟拧动车把,摩托车启动,往前开去。

风里有引擎声,还有少年的薄荷香。

孟行舟开着车,一路往南山,摩托车翻过几道弯,一个小时后,在山顶一片空地停下。

这是公园里面的一座人造山,不是很高,仅供平时附近居民,散步健身用。

夏桑子下车,取下头盔抱在怀里,头顶是星空,脚下是城市灯火,细细听,还有树叶哗哗声。

孟行舟拿过她手上的头盔,挂在车上,带着她往前面凉亭走。

看来孟行悠已经把家里的事情告诉他了。

夏桑子隐约猜到缘由,可是她不开口,一直安静地跟着他,走到凉亭里。

山顶风大,夏桑子把外套的帽子带起来,小脸藏在帽子里,看起来更瘦弱,好像下一秒就能风吹走。

孟行舟找了处避风的位置,让她坐下,自己坐在她前面,正好挡住风口位置。

孟行舟倚靠柱子坐着,看夏桑子眼底清澈,脸上还是淡淡笑意,说不上来缘由,只觉莫名熨帖不少。

什么都在变,她一直都没有变。

“我大半夜叫你出来,你怎么一个问题都没有?”

夏桑子靠里坐了点,她没回答,反问孟行舟:“我应该问什么?”

“为什么、去哪、做什么。”

“现在不是都有答案了吗?”

夏桑子把手放进兜里,轻晃双腿:“因为你心情不好,去南山,然后吹夜风看星星聊人生?”

孟行舟很淡地笑了声。

“聊人生的话,一般开头是不是应该,问对方‘你长大以后,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夏桑子思索片刻,自问自答:“我想克服怕血,以后成为一个好医生。”

孟行舟眉心一动,沉声说:“你会是一个好医生。”

“那三岁你呢?”夏桑子凑近几分,看他的眼睛,“你想做英雄吗?”

“没什么想法。”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夏桑子突然握住他的手腕,掌心向外,指尖对着他的太阳穴,是平时敬礼的手势。

“孟行舟,想做一名军人。”

孟行舟一怔,只看着她,没有说话,眼底有波澜涌动。

夏桑子举起自己另外一只手,也敬了一个礼,眉眼带笑,干净又纯粹:“好巧,我也觉得你会是一名合格军人。”

几秒后,孟行舟抽出自己的手腕,转过头去,不太自然地说:“幼稚不幼稚。”

“我觉得这世界上很多事情,答案都在这里。”

夏桑子摸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她什么也不问,一句话也不劝,只是说了自己应该说的话。

“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

孟行舟对着头顶最亮那颗星,眼里表露出,跟孟行悠今晚同样的迷惘。

“如果是错的,也要继续吗?”

夏桑子站起来,风吹过来,衣帽被吹回原点,齐耳短发扬起来,好像在孟行舟的心上拂过,轻轻柔柔,带着微小力量。

“你在质疑对错,说明答案就是剩下那一个啊。”

——

翌日,元城孟家。

孟父术后,在家静养,生活作息规律,他起得很早。

孟母一早起来,亲手给他做了一碗长寿面。

面刚上桌,手机响起来。

孟母把手机拿过来,来电显示是一个澜市的陌生号码。

家里,除了大儿子,还有谁在澜市。

孟母把手机拿给孟父,声音难掩颤抖:“是……是小舟……打过来的……”

饶是孟父在商场打滚多年,早已形成风雨欲来,自岿然不动的气概,可听见这句话,所有情绪写在脸上,他连筷子都没拿稳,掉在地上。

来不及去捡,孟父把电话拿过来,正要接听,那头已经挂断。

空欢喜,如一盆凉水,浇了夫妻俩一身。

这时,一条新消息进来,还是刚才那个号码——

“吃面,保重。”

孟家传统,会在生日当天吃长寿面,他说不出生日快乐,只能说吃面。

他知道他刚做完手术,说不出关心话,只能客套说声保重。

但这条内容简短,表达方式别扭的短信,让这个曾经濒临破碎的家,有了一丝转机。

孟父年过四十,创业再艰难,弯腰求人,把自尊踩在脚下时,也未曾有一刻红了眼眶。

却在今天喜极而泣,哭得像个老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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