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老爷子出事了,让人弄死在金棕榈佳苑西边地那条护城河的一座雕像的后边。后脑勺遭到了重击,这对一个七十出头的老人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技术人员和勘察人员都到了,初步认定就是那重击的结果,细致的尸检还要慢慢来。

死人是一个捡塑料瓶子的外地人发现的,那个外地人发现死人后大叫,于是便引来几个没事瞎转悠的老太太。那个时候天已经不早了,老太太们正准备回家做晚饭。死人的出现使她们耽误了回家,也弄乱了现场,这是非常糟糕的事。后来一个下学不想回家的中学生过来了,这才火急火燎地用手机报了案。那时候欧扬久带着小郝和大马正在路上。

他们几乎和出现场的人同时赶到的。但是由于他们所来目的明确,所以一听到马老爷子四个字,欧扬久马上知道大事不妙!

雕塑是一尊口啣灵芝的梅花鹿,工艺非常一般。这里离小区稍远,来的人恐怕也不多,所以雕塑四周生着没过脚面的草。马老爷子的尸体就匍匐在草丛里。能看见那微微有些躬的后背和被血浸出一块红色的灰白头发。老爷子的老伴儿田老太太已经来了,正被另外几个老太太围在不远处号哭,高一声低一声的。

欧扬久蹲在一棵树边上抽烟,心里懊丧得要命。他觉得老爷子的死和自己有某种关系——因为是自己使那个搁置了的案子又复活了。是的,他毫不怀疑,老人的死是此案进行中的不幸。

大马从孙老先生那里得到的情况,已经使欧扬久对马老爷子重视起来。这倒不是说马老爷子一定和案件有什么牵连,但是他如果就是那个马老师的话,与这个案子的关系就不仅仅是个旁观者的关系了——在此之前欧扬久确实把他当作一个旁观者看待的,顶多想从他这儿弄到点儿东西而已。现在看来,老爷子比自己想象的重要,至少他看到或者知道什么要命的情况,否则不会遭此厄运——苏老师的脸再次跳进他的脑海。

他把抽到头的烟蒂扔在地上踩灭了,然后站起来朝死者的老伴儿那看。老头儿死了,情况来源只剩下这个田老太太。老太太还在哭,声音不那么揪心了,变成了哀哀的饮泣。

大马和小郝过来了,法医老高也跟在后边。小郝说凶器没发现了,半径一百米之内没有找到。感觉上是快石头一类的东西。估计凶手拍死老爷子以后进河里去了,但是需要一些臂力,因为雕塑与河道之间有一段倾斜的草坡,扔不进河里就会留在草坡上。欧扬久走到河岸边看了看那草坡,发现草坡的倾斜度很陡。他估计凶手那时候急于逃走,已经没有胆量和时间去处理那半块砖头了,估计是带走了。

法医老高告诉欧扬久,老爷子的脑袋上挨了好几下拍击,当即就不行了。后脑勺上的骨头有一些碎裂,但不是很严重。这要是搁在一个小伙子身上,不一定死。但即便不死,也至少是个植物人,所以你们确实应该早些来找这个老头儿。

大马说他把基本情况说给老高了,老高一直在埋怨他们。

老高说:“欧队你是能人,可这事儿是晚了些。”

说完这个老高张罗着处理尸体去了。欧扬久对两个部下说:“人家说的不错,咱们有些顾此失彼了。很显然,案子重新上马以后,有人开始行动了。”

“是的,这是不言而喻的。但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凶手并没有行动,怎么这边一有动作对方就行动了呢?”

“队长,莫非咱们的行动对某人构成了威胁?”小郝问。

欧扬久不假思索地点头道:“这是毫无疑问的。我现在在想咱们目前所关注的这些人——你们是否认为凶手是这些人中间的?”

大马道:“主要的关注对象应该是这些人,包括苏岷和唐五羊以外的所有人。但是不排除还有咱们没掌握的目标。”

小郝基本同意,大马所说的所有人包括许晓夫妇、老鲁、苏老师、丁宝玉,不知道那个得了精神病的黄金手王树民算不算一个。

“别忘了,还有一个若干次袭击苏岷的乞丐。”欧扬久指出。说完这话他招了招手,领着两个年轻人朝老太太走过去。

老太太已经不哭了,正在看着人们把尸体装进裹尸袋里。欧扬久快步过去,扶住了摇摇欲倒的田老太太,把她扶到了一边。老太太好像知道警察要找她谈话,说她想安静一下,想回家。欧扬久便让小郝去调查一下周边可能找到的目击者,然后和大马陪着老太太回家。老太太对着那个裹尸袋,又是一阵大哭。

好歹把田老太太弄到家里,欧扬久的后背上已经汗湿了。

虽然住在同一个小区,马老爷子这套房子显然不如苏岷那套好,窄小,布局也不行。欧扬久看完了房子,很自然地把话题引到苏岷头上。这时候他已经确认马老爷子就是那个马老师了,因为卧房墙上的镜框里有马老爷子年轻时不少体育运动的照片,身份很好确认。

老太太听了欧扬久的话,有气无力地告诉他们,“这个小区是分两批建成的,我们先搬来。等第二批房盖好以后那个变魔术的才在这儿买了房子——不是冤家不聚头呀!”

老太太又嚎哭了几声。哭得欧扬久心绪复杂。

这俩人都在金棕榈佳苑买房并不说明什么,充其量也就是某种巧合。但是这巧合在此刻竟显得非同寻常。他问老太太,苏岷在这儿买房是不是有什么不良企图。

老太太哭兮兮地说:“那倒不是,老马收拾过他,他躲还来不及呢——唉,老天爷安排的呀!”

欧扬久循着思路往下问,田老太太也就跟着往下说,说着说着话题集中了。欧扬久让老太太谈谈他们和苏老师母子俩的关系。老太太摆摆手,说没什么关系,老头子和苏老师认识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他只在那个学校当了半个学期的代课老师,离开以后就和苏老师没什么来往了。

欧扬久问:“老爷子收拾了那个混蛋小子,苏老师是不是很有意见?”

老太太说:“当时是。你们不知道,苏老师扑上来就抓老马,像母老虎似的。当妈的么,都是护犊子的。自己可以打骂,别人不行。后来苏老师后悔得要命,向老马道歉。两个人从那儿以后关系不错。说了不怕您笑话,我还吃过他们的醋呢!”

说到这儿,老太太又是眼泪汪汪的。

欧扬久点上一支烟慢慢抽着,道:“老人家,您能不能告诉我,您觉得老爷子今天出事,和苏岷的死有没有什么关系。”

老太太看了欧扬久一眼,说他说话没头没尾,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欧扬久笑笑,说这是警察习惯用的方法,还是为了寻找凶手。

老太太便认真地想了一会,然后摇摇头说:“我说不清楚。你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吧。”

欧扬久便把话题再次返回过去,问老太太是不是听了一些关于苏老师的说法。

老太太说:“老头子说什么我听什么,也就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从老头子的话中我挺同情苏老师的。不管这个女人什么来路,一个人带着好几个孤儿,终究不容易。心肠好呀,苏老师有些时候觉得还是挺了不起的。”

“看来您对苏老师的印象不错。”

老太太点头承认。

欧扬久将话头引向重点:“关于苏老师的来路,马老爷子跟您说了什么吗?”

老太太又想了一会儿,道:“这个问题呀,不好说。老马对苏老师的来路一开始就有些疑问,回来跟我唠叨。可是直到他离开那学校,也没探听出什么。”

老太太居然使用了“探听”这样的词儿,看来两个人确实对苏老师动过心思。换一个角度说,苏老师的来路显然使人有这种印象。他看看大马,大马的表情非常失望。

更多的历史老太太也说不出什么了,她言语中使人感觉到苏老师是个有些性格矛盾的人,仅此而已。说到那个耍魔术的小子,老太太又没有了好气,抱怨老天爷没办好事儿,让那家伙又出现了。她说他们的楼和苏岷的楼离得不远不近,时不时能打个照面,一开始谁也没认出谁,后来苏老师来看儿子,才对上号。互相照顾着面子也没什么矛盾,但是有一次苏岷买西瓜没给够人家钱,马老爷子帮那小子付了欠账,老两口便对苏岷印象恶劣了。老爷子说狗还是改不了吃屎。

“我就是不明白,”老太太说到这儿的时候声音放大了一些,神情有些愤愤然,“就这么一个不怎么样的混账东西,苏老师怎么就那么当宝贝贡着。这么说吧,我对我儿子都没有那么上心。冬暖夏凉的,不知道怎么好了。”

是呀,欧扬久想,出事那天晚上苏老师就是来拿羽绒服的,夏天就想到冬天的东西了,确实很上心。

接下来,他把话题引到最关键之处,原先想从马老爷子这儿了解的内容,现在只能向老太太提问了,好在这老两口有很好的交流。

“老人家,我现在提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您听了先想一想,不着急回答。我想知道的是,苏岷被杀的那天晚上,马老爷子看见过什么没有?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您想好了再说——”

老太太可能还沉浸在失去老伴儿的痛苦里,一阵一阵的。思考的时候又想哭,但最终稳住了,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欧扬久说:“那天晚上老头原本说不出去了,因为他想看一场球赛,可是那天电视信号不好,他呆着没意思了,才下了楼。谁也没想到会出事。出事以后他跟我说过那个晚上的情况,说他看见苏老师来了,还跟苏老师说了几句话。”

欧扬久问:“说的什么话,您还记得么?”

老太太摆手道:“这个我记不清了,大概其也就是几句家常话。您的烟灭了。”

欧扬久把烟点上,让老太太继续说。

老太太道:“他们俩说了几句话,苏老师就上楼找他儿子去了。再接下来不是就出事了么?那时候在楼下遛弯儿的人正准备回家,结果警察来了,直奔楼上。那时候老马还不知道死的是苏岷——噢不,那时候大家还没想到是死人了。”

大马插言道:“当时确实是这么回事,警车来了以后楼下的人都围过来了。那时候苏老师还在楼上。”

欧扬久点点头,请老太太说下去。

老太太说:“大家就那么围着,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一直到人抬下楼,走了,还有人在那儿围着不散。老头子也是其中一个。散了以后他回来跟我说了这个事儿,我吓了一跳,差点儿犯了心脏病。不管苏岷那人怎么样,也不至于死呀是不是?”

“是的是的,”欧扬久用力点头,道:“老人家,咱们收回来,我刚才问的是,老爷子看到过什么没有?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你听我说呀。”老太太道,“乍出事儿那些天也就是议论纷纷,小区里乱哄哄的,老头子也跟着在外边东拉西扯、胡猜。再往后说的也就不多了。上个月我和老头子倒大女儿那儿住了十来天——去了趟包头。大概在返回来的火车上吧,老头子突然想起一件事情。等我喝口水啊。”

老太太拿起保温杯喝了几口水,然后抹抹嘴,说:“老头子想起这么件事,说苏老师上楼去的时候他无意中朝那楼上看了一眼。他说当时他就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可是好长时间没有往深处想。在火车上他突然琢磨出名堂了——他说那栋楼一直往上的楼梯灯都亮了……”

欧扬久蓦然间觉得呼吸急促,险些叫出来。他一直有所感觉的问题终于有影子了。楼梯灯,楼梯,啊,自己在查看了苏岷的房间后是从六楼走楼梯下来的,妈的,怎么没往上看看呢!凶手完全可能往上跑呀,而且那楼梯灯是声控的。

“老人家,马老爷子说那楼梯灯一直往上都亮了?”

“是呀,老头子就是这么说的。”老太太的表情非常认真,“他说,可能有人往上跑了!”

老百姓啊,真的了不起!

是的,凶手往上跑了——苏老师的出现,把那个凶手吓跑了,但没有往下跑,而上往上去了!上帝!

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想必大马也明白了其中的奥妙,表情极为复杂。欧扬久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一直抽到老太太咳嗽起来。

“老人家,看来老爷子这人很有想法。那么然后呢?老爷子还说了些什么?”他把窗户推开一些。

老太太说:“坐火车那一路他就咬着这件事儿说个没完,我说他神经了,他还不高兴。现在想起来,他说的好像靠谱,你们觉得呢?”

当然靠谱——老爷子这个人不一般。欧扬久长长地叹了口气,道:“那么第二个问题呢——老爷子有没有觉得什么地方可疑?”

“他觉得有个叫花子比较可疑。”老太太看着欧扬久的脸,老头子这个人是一根筋,想什么事儿都会往深处想,一直想到撞南墙。

“叫花子?”欧扬久重复了一句,声音不大。

老太太点头道:“老头子胡说八道,哪儿来的叫花子。”

哦,

不不……欧扬久觉得心头被撞了一下,叫花子,说文雅点儿,叫花子就是乞丐。这已经是若干次听若干人提到乞丐这个词汇了,因此它不再是词汇,是人,一个具体的人!

他朝老太太弯着腰,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老人家,那是什么样的一个叫花子?”

“不知道。我没看见过。但是老头子说他看见过,看见那个叫花子在那栋楼附近转悠过,而且都是天快黑的时候。”

大马开口了,心情显然有些急:“大妈,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我们不是留电话了么?”

老太太有些生气了,转向大马说:“你这个人,我们也就是想想,谁知道有没有用处。再说了,老头子也不是拿得多准,谎报军情怎么得了!”

欧扬久已经没有工夫纠正老太太用词不当了,他说:“老人家,我谢谢您了,现在说也不晚,有用没用我们都会查一查……”

可是,老太太的确说不出什么了。

欧扬久极其失望地看了大马一眼,看得大马低下了脑袋。他掏出烟来想抽,最后忍住了,问道:“大妈,现在我问最后一个问题——马老爷子天天这个时候都出去么?据说他都是晚上出去。”

“同志您算问对了,老头子很少这个时候出去,今天不知道怎么了?老太太懊丧地拍着沙发扶手,八成是跟什么人约好了吧?”

刚说到这儿,老太太的两个儿子回来了,老人顿时失态,哇地一声哭起来,忘了屋里还有外人。一家人开始放声大哭。欧扬久二人赶紧告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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