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师是个面无表情的老太太,目光迷离,一头白发有些蓬乱,脸的轮廓隐隐透出些当年的风韵。但是毕竟老了,又经受了丧子之痛,给人的感觉比较凄婉。欧扬久他们赶到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坐在屋里等着了,还泡了一壶花茶。

谈话进行得不太顺,苏老师一开始什么都不愿说,只是反复问一句话,那个凶手能不杀么?人走到那一步也是没办法的事。

欧扬久觉得自己的心有些触动,不由自主的。

这确实是个有文化的老太太,心智不乱,思路也不乱。但是这个问题仍然使人感到意外,他看着老人的脸,听着她把这话说了三遍。随即欧扬久开口了:“苏老师,您这是给凶手求情么?您要知道,法不容情!”

老太太没接欧扬久这句话,慢慢地把目光扭到一边。放在膝盖上的手有些发抖。后来她指着大马说:“案子的情况我跟这个同志谈过,我把我知道的都讲了,让我重复说似乎没必要了。我的心还要流一回血呀!欧队长。”

看得出,那件事对老人的刺激不是一般的严重。

说了一些安慰的话,苏老师的情绪平复了些。

欧扬久沉吟了一下,说:“这样吧,苏老师,我提问题,你只消用最简单的话来回答。如果有些无法回避的问题使您难过,请您千万理解。”

苏老师点了点头,道:“我当然理解。请吧——”

欧扬久犹豫了一下,然后清了清嗓子,道:“苏老师,首先我想知道,出事那天晚上你是八点多去的金棕榈佳苑。进入那个小区之后您是否碰上过什么人?三个月前天还是比较热的,您明白我的意思么?”

苏老师嗯了一声:“明白,你是说小区里应该有人是吧?对,我是碰上一两对散步的年轻人,但是人家在谈情说爱,恐怕没有谁注意到我。倒是在苏岷住的那栋楼下边碰上一个熟人,姓马,马老爷子,他也看见我了。”

欧扬久拍拍大马的腿,因为这个问题大马他们没问过。然后他微笑着看着苏老师道:“然后您就上楼了是吗?”

“是,我和马老爷子随便聊了几句话就上楼了,我儿子住六楼,我乘电梯上去的。这些情况我都跟这位同志说过了。她看着大马。然后我就开门走了进去……”

记录里说,老太太一进门就看见了尸体,吓得冲上去大叫,当时她还没有意识到人已经死了。问题出在接下来,也就是她没说的部分——她对苏岷进行过心脏复苏术。材料里只是说她发现苏岷死了以后,歪歪倒倒地冲到沙发那里打报警电话。

欧扬久轻声说:“苏老师,我这里要提问一个纯粹的技术性问题——您看到尸体的时候,苏岷是趴着的,还是仰着的?”

苏老师没有马上说话,而是抬起头来再次看欧扬久的脸。很显然,这个老警察提问的方式和他旁边的那个大个子不一样。欧扬久同样在看着她,表情温和。

“是仰着的。”她说。

欧扬久拿出一张现场照片,递过去:“对不起,请您看看,当时您儿子的姿势是这样的么?”

苏老师下意识的闭了一下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看看照片:“噢,有些不同。对,这是我给他做人工呼吸时放平的。刚进来的时候,他是很别扭地躺在那里。”

哦,老太太根本就没有想回避那个问题!

多少有些出乎意外,欧扬久想。是的,有些意外——仅仅是“有些”而已。事实上早有心里准备了,因为不顾一切地抢救儿子,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几乎不是问题。

但是仍然有些意外。

“您把他放平了,然后……”欧扬久比划了个动作,“进行心脏复苏,是吗?”

“是,就是这样。”苏老师平静了下来,眼睛也略微亮了一些,“我知道你为什么问我这个——因为我上次没说对吗?”

“对,我想知道您为什么没说?”欧扬久点头道。

苏老师的目光移开一些,轻声说:“你要知道,欧队长,我当时完全吓懵了,给他做人工呼吸完全是不由自主的。直到我明白一切都是无济于事的时候,才停住手,慌慌忙忙地打电话报案。”

这个解释完全符合逻辑。

欧扬久转动着手里的打火机,大脑似乎有些纠结。这是很反常的情况。一般状态下,能想通的问题是不会在他心理驻留的,但是这个“符合逻辑”的回答似乎有些挥之不去。

对,挥之不去。

“苏老师,请允许我再问一句,无论如何……我的意思是说,无论如何您……怎么说呢?您似乎不应该忘记这个插曲……也许这么说不太准确,但是我确实认为正常情况下这个行为是应该让我们知道的。您说呢?”欧扬久看着老人的脸。

老太太梳理了一下额上的碎头发,不急不徐地说:“欧队长,您是不是认为这里有什么问题?”

“不不,您不说也没关系,我只能认为您确实觉得那个抢救行为不是什么大事。”

苏老师加重语气说:“事实上的确如此——我毕竟头一次面对警察的提问,一点儿经验也没有。现在我明白了,应该把所有细节都说给你们。对吧?”

话说到这一步,再追下去就显得不厚道了。

欧扬久拿出一支烟,问苏老师可不可以。苏老师从身后拿过一个烟灰缸,说:“抽吧,给我一支。”

两个人点上烟,开始扯一些其它问题。欧扬久问到了老人收养孤儿的事,苏老师很勉强地应付着。后来实在不想说了,欧扬久透出一口气说:“好了,老人家,咱们换个话题——那天晚上您除了碰上那两对谈恋爱的年轻人和一个姓马的老爷子以外,还有没有碰上其它人?”

苏老师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凶手不是抓住了么,那天晚上的事情还有那么重要么?”

欧扬久点点头:“我想您应该明白,我们问的每一个问题都是有目的的——因为这个案子还有些不太明白的东西。”

一直没说话的大马插言道:“那个凶手即便最终被杀头,也要让他心服口服。”

欧扬久明白大马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因为一开始苏老师就表现出对那个凶手的些许理解(姑且这么说)。有些反常。

苏老师似乎没有怎么在意这句话,而是回到了欧扬久的问题上。她说:“有没有碰上其它人不太好说,远远近近的还是有几个人的,但是,那只不过是些乘凉的人。真正称得上碰上的,应该是那个姓马的老爷子。”

到目前为止,谈话应该说还是比较正常的。移动尸体的原委苏老师也讲的比较合理。欧扬久的感觉却仍然有些纠结。他努力放平心态,商量似地:“老人家,我们这么问没有什么不合适吧?”

“噢,当然没有,你可以继续问。”苏老师十分坦然地抬了抬手。

欧扬久点头道:“我想了解了解苏岷和姚芬,您能谈谈么?”

苏老师看着欧扬久,表情平静:“刚才咱们说了,我收养了四个孩子,有两个没多久就跑了,剩下的就是苏岷和姚芬。您是为了破案,还是为了……”

欧扬久诚恳地说:“这个问题我不得不问一下,因为苏岷被杀了,我要尽可能地多了解一些情况。您能不能告诉我,苏岷和姚芬这兄妹俩平时关系怎么样?”

这句话使苏老师多少有些动容,沉默了片刻才道:“实话说,不怎么样。儿子死了,我不想说他什么不好,但是他确实有些不好的地方,至少她不应该借给姚芬一百万块钱。”

欧扬久嗯了一声:“苏老师,我想您是明白的,这个案子和钱有关系。因此我想请您仔细说说这方面的事。我们找过姚芬,但是谈的不太彻底,您能说说么?”

苏老师表面上依然是平静的,但能感觉出,她开始激动了,又点上一支烟,老太太说:“姚芬两口子是商人,商人什么德行我就不说了,但是他们也有拉不开栓的时候我倒是没想过。更没想过她会找她哥哥借钱。欧队长,这些情况你们都掌握了吧。”

欧扬久听出来了,苏老师虽然说了苏岷的不好,但是对姚芬夫妇的厌恶显然更甚一些。他说:“嗯,是的。但是今天主要想听听您的。”

苏老师说:“姚芬他们那个公司搞的怎么样,我从来不太关心,搞出些问题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但是苏岷手里那几个钱毕竟来的不太容易,找谁也比找他好呀。一句话,没有那事就没有后来的……”

老太太说不下去了。

欧扬久叹了口气,道:“也就是说,您认为凶手杀人和借钱这件事有关?”

“那当然。”苏老师看着欧扬久,“没有借钱这件事,凶手就没有理由和我儿子扯在一起!可是这中间有了利益纠纷,事情就不好说了。估计你也知道了,苏岷要了一些股份。”

欧扬久点点头:“于是事情就不一样了。”

“更要命的是,”苏老师有些克制不住了,“不知道什么人把公司内部的情况告诉了那个包工头。唉,造孽呀!那些人都是些什么人哟!可是……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他们毕竟已经十个月没拿到工钱了!”

看来苏老师对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是很清楚的,特别重要的是,她这里说“不知道什么人把他们公司内部的情况告诉了那个包工头”,这句话差不多已经切入要害了。至于接下来说到“十个月没拿到工钱了”,正是谈话开始时老太太表现出某种对凶手的理解的根源。嗯,这个老太太一点儿也不糊涂。

“苏老师,您是否听说过苏岷在钱上玩了什么手法?”欧扬久故意没说出那四百万。

苏老师却听懂了,怒道:“是不是说我儿子变魔术变没了四百万——那是姚芬两口子放屁!我就不相信他们那么傻,能让人家把那么大一笔钱变没了!再说了,就算变走了银行卡,苏岷也拿不走钱呀!这纯粹是编出来的谎话。”

看来包工头唐五羊还没有这个老太太明白。

欧扬久看着苏老师道:“老人家,现在比较重要的一个问题是,你是否思考过是什么人把公司内部的情况告诉给了那个包工头?”

苏老师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右手抬起来一些,指着欧扬久说:“你算问到最该问的问题了。出事以后我一直没断了思考这个事儿。姚芬两口子是不会把公司的内部情况说给外人的,他们瞒还来不及呢!我儿子也不会说,因为他并不是很清楚那些事,也不熟悉那个包工头。我觉得他们公司有坏人——就是他们公司的人!”

欧扬久脑海里又一次冒出老鲁那张脸,但是他说出来的却是另一个名字:“苏老师,您听没听说过一个叫王树民的人?”

“王什么?”苏老师歪着头问。

“王树民。”欧扬久努力把这三个字清晰地吐出来。

老太太思索了一会儿,摇头道:“陌生,没有听说过,是姚芬他们公司的人么?”

欧扬久道:“这是我们正在调查的人,是哪儿的还没搞清楚。苏老师,您刚才说坏人就是姚芬他们公司的,有什么可疑的目标么?”

“没有。”苏老师看上去有些累了,“这个事儿很要命,不能随便怀疑谁。”

欧扬久看看苏老师的样子,扶着膝盖站起来:“苏老师,您累了,咱们今天先说到这儿吧。我本来还有两个问题想问您,找时间再说吧。”

“什么问题?”苏老师倒也没有挽留的意思,只是顺口问道。

欧扬久迟疑了一下,说:“听魏文魁说,在苏岷上初二的时候,您曾经带着他回老家安庆一年。我想问问……噢,苏老师,您怎么了?”

就在这一瞬间,苏老师突然脸色煞白,脑门上有汗冒了出来,那对浑浊的眼睛闭上了,手无力地抬了抬,说:“啊,我确实累了,走吧,你们走吧,我想休息了……”

大马显然感觉到了什么,想追问。欧扬久扯了他一把,两个人轻手轻脚地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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