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爷们儿,你就不能把上半截身子抬起来吗?”

欧扬久坐在唐五羊正面两三米远的地方大声说。他充满兴趣并且十分认真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杀人凶手。想试着从这个人的外表上寻找一些感觉,毕竟,这狗日的做事过于反常——谁杀了人还会故地重游,这有些说球不通啊。

唐五羊抬头看了欧扬久一眼,姿势依然没变。他当然看出了这个老警察的分量,但是他不怕。怕有个鸟用,已然如此了,怕与不怕已经没有什么两样?

“老哥,能不能赏根烟抽。”他用力吸了吸鼻子。

欧扬久抬抬下巴。小郝起身点了支烟塞在唐五羊嘴里。

唐五羊用力吸着,然后扭动着身子坐直了腰。龇牙咧嘴地活动着脱了臼的左肩。这家伙确实挺壮的,欧扬久凝视着那张长了些疙瘩的脸。此人弄死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魔术师,简直他妈的算不上什么事情。不过他现在脑子里纠结的是,唐五羊和苏岷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非要杀人?调查材料中缺少唐五羊的直接供词,其它人的口述只能停留在分析和猜测上。此外,许晓夫妇还隐瞒了一个“四百万”——他现在急需正面听听唐五羊的陈述。

不过,他开口问出的第一个问题却多少有些像废话:“唐五羊,你是不是想拉屎?”

这话差点使范小美等人笑出来。

想不到的是,唐五羊居然用一种类似于感激涕零的口吻说:“老哥,我看出来了,你这个人不错——让我先上趟茅房,回头你问什么我说什么。”

欧扬久摆手示意,上来两个警察带着唐五羊出去了。

范小美凑过来,毕恭毕敬地问:“队长大叔,你这叫什么战术?”

“没别的意思,臭丫头,我碰上过拉裤裆的。”欧扬久把烟头掐灭在烟缸里,然后拿过手机看一个短信,遂问小美,“上边怎么这么快就知道唐五羊落网了,催我们抓紧整理材料移送检方呢?”

大马说:“还用说么,肯定是老赵他们的人说出去的——不过也快了,有了唐五羊的供述这个案子就差不多了。”

欧扬久没动窝,也没说话,仿佛充耳不闻。

范小美认真地观察着他的表情,然后神秘兮兮地对大马说:“你最好别自以为是,我劝你。”

大马也过来端详欧扬久的表情。欧扬久敏捷地揪住大马的鼻子,笑道:“你们俩真他娘的有病!看我干吗?我只不过对一个小小的疑点有些小小的兴趣,抽空思考一下而已。”

范小美救下大马,然后盯住欧扬久:“什么小小的疑点?”

“忘了么,就是苏岷脖子上的那块伤痕。”欧扬久眯缝着眼睛,“在我的印象里,勒毙的作用力是由外至内的,基本不会出现软组织伤。除非是扼死的。可是扼杀又不会在颈项部分留下勒死那种环形印记。你们不认为这里存在着比较明显的矛盾么?”

小郝一直在玩弄一支笔,听到这里停住手,问:“队长,你什么意思?是不是说……唐五羊杀人还不能确认?”

“姑且不这么说,我只是提出一个小小的疑问,而这个疑问你们没有提出来。”他看着自己的三个部下,然后拿出那几张苏岷被杀的现场照片指给他们看,在苏岷的脖子上,那块伤痕十分显眼。大马和小郝本无话可说,但还是争辩了几句,听上去理不直气不壮。欧扬久任他们说,直到他们自己收了口。

欧扬久没说什么,嘿嘿笑着放下双腿坐直了身子。

方便完了的唐五羊踢踢踏踏地走了进来,很舒服地坐回了原位:“老哥,谢了,你是个好人。”

欧扬久耸耸肩,摆摆手指:“别,千万别说我是好人,经我手见阎王的人多了去了。怎么样,言归正传吧咱们——”

“您请问,我一定如实招供。”唐五羊的表情看上去十分诚恳。

“好,我的第一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弄死苏岷?或者说,非要下毒手么?”

唐五羊沉默了一下,无奈地点点头:“是呀,我现在连后悔都晚了。说老实话,我如果不把人弄死,现在的情况可能要好的多。我这个人是个火爆脾气,我妈说我早晚死在这上边,结果真让她老人家说中了。这么说吧,我完全可以不杀他。”

“一时性起?”

“对对,就是一时性起。一失足成千古恨。”

妈的,这家伙还一套一套的。欧扬久看着唐五羊,觉得这个回答比较符合此人的性格,就是所谓的激情杀人:“说说吧,你怎么杀的人?”

唐五羊看看范小美:“就是用那根被你们没收的软锁,勒死的。”

欧扬久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大家,然后再次把目光集中在唐五羊脸上:“好,回到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弄死苏岷?”

“因为那王八蛋拿走了我们十个月的工钱,整整四百万呀老哥!”唐五羊突然间愤怒了,来得非常快,他下意识地想窜起来,被毫不客气地按了回去。然后他的眼泪下来了,“我他妈冤死啦!为了给那些下三滥的工友要钱,我真不是为我自己呀!可是他妈掉脑袋的是我……”

接下来,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大哭,痛彻而绝望。

欧扬久一言不发,静静地等着他哭完。其它几个人也如同蜡人般一动不动,唯有脑子里回响着那三个字:四百万、四百万……

这才是凶杀案的核心所在!

哭够了,唐五羊举起带铐子的双手蹭着脸,很不好意思地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妈的,老子已经早就不会哭了。老哥,你接着问。”

欧扬久点上两支烟,让小郝递给唐五羊一支,声音十分平和:“说说这四百万吧,从头到尾,我要完整地听听。”

唐五羊一定是憋闷得太久了,终于得到了敞开述说得机会,于是便滔滔不绝地开讲。由于激动,他的脸色时白时红,嘴唇一直在发抖,声音是断断续续的,但是事情说得很清楚——

“这些开发商都他妈不是人,明明没有那么大肚子,非要拿这么大的工程。这和空手套白狼有什么两样?老哥,我是搞工程的,对他们这一套太清楚了!可是……可是老子没想到他们居然十个月发不出工钱,开始还能给百分之三十,越往后越不行了,百分之二十,百分之十,最后两个月干脆一分没有!您说说,都是有家有口的农民工,不就指着这点钱生活么?他们求我,给我下跪,好像是我吞了他们的钱,我他妈真冤呀——是,包工头十个有九个不是好东西,可我不是那种人呀!我没拖过工人的工钱!您可以去打听打听……后来我听说,老板两口子把我们的工钱拿去竞购一块地皮,而且还给关键人物送钱。再后来又听说这事情和女老板他哥有关,也就是被我弄死的那个变魔术的杂种,听说他掺合了进来。我找老板问,老板不说,我找了那个变魔术的,他也不搭理我——奶奶的,他那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就跟看狗似的……噢,说远了。老哥,我想你能理解,知道了这些内幕,你说我能不生气么?可我忍着,我觉得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不至于太那个吧。可是偏偏就有这种人,有这种不是人的人。我说的不是老板两口子,说的是那个变魔术的王八蛋。我听说老板两口气最终没有买下那块地皮,准备把四百万块钱分几次打给我,我的火这才消了一些。等,就等着他们找我。可是等来等去,等到的结果却是那个杂种把银行卡变没了……”

“慢,”欧扬久立即警觉到有些听不懂这句话,“什么变没了?”

唐五羊的眼珠子几乎要鼓出来,声音骤大:“就是那个变魔术的杂种,他把老板娘的银行卡变没了?”

欧扬久听明白了。他很吃惊,但是他真的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老板娘准备给你的钱让苏岷用手段变没了?”

唐五羊用力点头:“是,估计老板娘和苏岷说这个事情的时候把银行卡那给那杂种看,结果让那个狗X的三搞两不搞给变走了……老哥,这种杂种不杀行么?结果,我,我去找他的时候没忍住……”

欧扬久知道,这里所谓的“没忍住”就是把人杀了,但他此刻已经来不及关心这个了,他更关心的是唐五羊重复使用过好几次的两个字,魏文魁也着重提示过这个:“伙计,稍等。我给你数着呢,你三次使用了‘听说’这两个字。换句话说,这期间你一直有信息来源。现在你告诉我——听谁说的?”

唐五羊大大地叹了口气,然后十分虔诚地看着欧扬久:“实话实说老哥,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个给我报信的人是谁。骗人我是孙子,那人给我发短信,我一看就明白了。”

“就是说,你是根据想象干的?”

“是是。噢,也不全是……那个变魔术的杂种我接触过,是个坏人。他干得出来。”

欧扬久关注的是那个手机短信:“说说短信。”

唐五羊道:“噢,前后一共收到三次短信,我一直储存在手机里没删——手机不是在你们手里么?”

范小美说手机在她的抽屉里,还没来得及看。

欧扬久点点头,继续盯着唐五羊:“真的不知道是谁?”

唐五羊加重语气说他真的不知道,那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随即念出一个号码。

范小美起身去取手机,欧扬久又给了唐五羊一支烟,道:“也就是说,有一个你至今尚不知道的人,把相关的情况通报给了你,而你就是通过这些信息去找苏岷,去找你们老板,乃至于最后杀了人?对不对?”

唐五羊点头道:“不错,就是这么回事。”

欧扬久沉思片刻,又意味深长地看看大马和小郝,然后探过身子压低了声音问:“唐五羊,我相信,你一定有过某种猜测,猜过对方是谁。或者说——感觉?懂我的意思么?”

唐五羊表示懂,但是面呈难色:“不好随便说老哥。不管我是不是个粗人,可我明白,这不能随便说?”

“也就是说,你有过猜测?”

“有过,这是真的,可我不能随便说……老哥。”

欧扬久靠回椅背,不再追问。他相信唐五羊一定有猜测目标,但是猜测的目标终究是猜测,不能作为证据。唐五羊不愿意说是能够理解的。

说话间小美拿着唐五羊的手机回来了。她按照那个号码找到了三条短信,她递给欧扬久看。欧扬久以时间顺序看来——

第一条:老板所欠工资已被他们拿去竞标行贿,特告。

第二条:据说姚之兄参与了相关事情,警惕。

第三条:竞标未成,工程款悉数被姚之兄使用手段弄走。

欧扬久放下手机,再次盯住唐五羊:“你莫非没对这个发信人有过怀疑?”

“有过有过。”唐五羊连连敲着座椅的扶手,“每次收到短信我都要把电话打回去。和你们一样,我也对这个人起疑,而且特别想把问题问清楚。我在这个城市没什么朋友,这个给我发短信的人肯定别有用心。”

欧扬久笑了:“你现在才明白那个人别有用心。”

唐五羊很后悔得要死:“没办法呀老哥,我那时候太冲动了,都快被钱急疯了。杀人逃跑以后我有功夫静下心来回忆,这才觉得发短信这个人别有用心,老子是被他牵着鼻子走的。”

欧扬久嗯了一声:“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你所有打回去的电话都是关机。”

唐五羊用力点头道:“您是高人,老哥,都是关机。”

范小美凑近欧扬久的耳朵小声说:“队长,你再追问一下他可能就会把怀疑对象说出来了。”

欧扬久点点头,却没照她的话做,而是问:“唐五羊,咱们接着说,你收到那第三个短信以后就去找苏岷了?还是做了些别的?”

唐五羊道:“是这样,收到第二个短信后我找过苏岷,我知道,那里头所说的姚之兄就是指他。苏岷不愿意理我,为这个我们还差点动了手。隔了一个多礼拜,收到第三个短信,我没有马上找苏岷,我给姚老板打了个电话,可是她没开机。那时候我正一个人在外边喝酒,喝完酒我又给她打了一个,结果还是没开机。我就……他妈的,都是那肚子里的酒闹的!”

“你就去找苏岷了?”

“对,就是那晚上出的事,我把人弄死了。”

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静默,随后欧扬久咳嗽了一声,口气变得严厉了:“好吧,现在该说说你杀人的经过了。我希望你想好了再说,任何细小的东西都不要遗漏。开始吧,那天晚上——”

唐五羊思索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说:“那天晚上的过程其实很简单,我去敲那家伙的门,他在家。他不想让我进屋,我把他推了一个趔趄。进屋关上门,我们俩就开场了。他不承认我说的一切,我想揍他,后来又忍住了。结果他不但骂我是流氓,而且冷不防给了我一个耳刮子。这下完了,我勒住了他的脖子,直到他断了气。”

欧扬久抬起一只手:“仅仅是用钢丝锁么?”

“是,钢丝锁。”

“你有没有上手?”欧扬久做了个掐脖子的动作。

唐五羊不假思索地说:“没有,那根钢丝锁足够了。苏岷的小身板经不住事儿,两下子就蹬腿了。”

欧扬久嘘了一声:“下面一个问题你一定要想好了再回答,苏岷的脖子有没有让你弄破皮?”

唐五羊有些拿不准,想了想说:“没有吧……我觉得没有。弄破皮总会流血的,我没记得有血。”

欧扬久看看表,舒出一口气道:“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杀人那个晚上有没有在现场留下些指纹什么的?”

“那肯定是少不了的,我又不是专家。”唐五羊皱了皱眉头,“老哥,我……我弄不明白你的意思。人是我杀的,我认账。”

“你觉得苏岷当时已经死了么?”

唐五羊一愣,哑口无言。

欧扬久站起身来:“唐五羊,今天先聊到这儿,有话明天再说。把人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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