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向着金蛇谷走去。哑巴偷偷地跟在身后。

哑巴比别人更加知晓金咒,他知道,在金蛇谷的周围,所有一切都被金咒笼罩,他深信自己也是被诅咒的,要不,为什么他是个哑巴,而且又与黄金有关系呢。

“罗山罗山,遍地金砖,若想独贪,必遭天谴。”这是一首儿歌。

哑巴想,也许那个羊倌,误入金蛇谷,中了金咒,丢了魂。可怜的孩子啊。哑巴叹气的时候,嘴里喷出了一团白汽。

1938年腊月初的这几天,寒风似乎比以往更为凛冽。历经岁月的沧桑,哑巴深信,与二十年前相比,世道只会变得越来越糟糕。日本军队已经进驻了山东招远罗山脚下的兵营,正虎视眈眈地觊觎罗山里的金矿。“鬼子来了”,这种口口相传的恐惧如同瘟疫的传播势不可当。哑巴想,也许,日本鬼子的到来,正是诅咒的一部分。

哑巴不是本地人,他是二十多年前跟随黄金勘测师杨忠山来到罗山的,那是1917年的事情了。

但是那几年,比哑巴和杨忠山更急切地来到这里并妄想占领这里的,是外国人,有美国人、德国人、日本人、俄国人。杨忠山曾经用低沉的嗓音告诉哑巴,这些外国人都是吃中国人的野兽。

哑巴记住了。

哑巴虽然不会说话,但是听力和视力特别好,脚力也很好,也不用担心他所以杨忠山让哑巴随身跟着他,等于是杨忠山的眼睛、耳朵、手脚的扩展,并且也不用担心他泄密。哑巴不识字,而且哑语也不是很好。但哑巴是个内心聪慧的人,天生的缺陷造就了他天生的特长。只要是杨忠山交代的事情,他一定会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包括那些奇怪的数字。

杨忠山还交代了另外的一件事情——注意勘测队里的其他人。

其他人是什么人?杨忠山已经用眼神告诉了哑巴,随同杨忠山来到招远罗山进行勘测的是一个小型队伍,另外还有七八个人,当然,他们负责其他不同的工作。

杨忠山说:“他们中有人是外国人的走狗,小心他们。”

哑巴理解走狗的意思,狗是听主人的命令咬人的。他明白自己和杨忠山陷入了一个孤独的世界,周围的人都有可能是饥饿的野兽。其实哑巴比较胆怯,这么多野兽虎视眈眈地伺机扑咬他们,杨忠山也一定是害怕的。哑巴惊恐的眼神,杨忠山已经读懂了。

杨忠山站在山岭上,罗山的众山岭在他的眼前舒展,他语气沉重地说:“这片山脉,是亚洲黄金含量最大的金矿。”哑巴不知道亚洲是什么意思,杨忠山告诉他亚洲是比中国还要大的地方。

杨忠山的心中,已经装满了整个罗山,他闭上眼,就看到某个山岭下隐藏的黄金矿脉。

哑巴看着杨忠山,他身材瘦长,比哑巴高出一个头。在群山之前,站在山峰上,杨忠山显得悲壮而伟大。杨忠山一字一顿地说:“知道吗?我在做一件事情,做不好,就祸国殃民,为后人所不齿!”

哑巴不懂那么多大道理,但他知道岳飞。他挺直了腰站在山峰上望向面前的群山,暗地里还比较他与杨忠山谁站得更挺一些。杨忠山的背明显有些驼。

哑巴知道,杨忠山的驼背与他不停地写写画画有很大的关系。杨忠山白天爬上爬下,晚上就伏在箱子上写写画画,经常通宵达旦地工作。哑巴陪着杨忠山熬夜,但是他爱打瞌睡。哑巴很自觉,每打一个盹立刻弹簧一般地醒来,使劲儿睁开酸涩的眼,再眨几下,努力朝杨忠山做个表情,以证明他并没有睡着,似乎他睡觉占了杨忠山的便宜。

哑巴担心杨忠山说他懒。因为哑巴是个仆人,仆人被主人冠以“懒”的罪名,确实是一种耻辱。

杨忠山知道哑巴犯困,可是他故意不让哑巴去睡,他们住的那个帐篷,并不是安全之所,他需要哑巴保持清醒。杨忠山有时候故意把哑巴弄醒,他自己也伸一个懒腰,然后说:“得抓紧时间呀,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杨忠山说这话的时候,带有一种悲凉的寒意。这种寒意让哑巴打冷颤。

哑巴经常听到杨忠山说此类话。有一次,天很冷,他和杨忠山站在一线山脊上,哑巴听到杨忠山问当地人,当地人说那是一条龙,他们站在龙背上,那个山岭之下就是人人害怕的金蛇谷。

杨忠山说:“我终于找到了,龙脉图就在这里。”

龙脉图!哑巴记住了,他当然知道那个传说,不过他听了很紧张,杨忠山会不会将这个龙脉图独吞?他想到了那首儿歌。哑巴最大的优点就是他不会开口说话。

难道是因为冷,杨忠山流泪了?杨忠山手里拿着一块矿石,那块石头沉甸甸的,杨忠山把它放在阳光下,有一条细细的亮线在石头中闪亮,杨忠山问哑巴:“这是什么?”

哑巴其实懂,但是他不肯定。他已经跟随杨忠山多年,耳濡目染也知道那与黄金有关。他希望从杨忠山嘴里得到答案。

杨忠山说:“这是金子,明金,当地人叫它狗头金。”

哑巴啊啊地点头,竖起大拇指。他以为杨忠山会高兴,可是杨忠山脸色苍白,眼窝里泪光闪闪,一阵风吹来让哑巴打了个寒战。

哑巴分明听到了杨忠山凄冷的话:“我的时间不多了。”

实际上,二十年前,杨忠山在发现了龙脉图之后不到两日就死了。哑巴一直认为,主人杨忠山的死,与金咒有关,因为杨忠山发现了上天赐予的财富。哑巴认为,杨忠山的死也与自己紧紧关联。

关联更紧的当然还有两个神秘人。

哑巴想到了那个夜晚,杨忠山突然一反常态,把一堆图纸和笔记拿了出来,还准备了酒肉。

地图堆在那里。酒肉摆放好了。“喝!哑巴。”杨忠山命令。

哑巴不想喝,他需要时刻保持清醒。但是,杨忠山说:“你要喝,喝完了,好好睡觉,明天早上去办事。”

杨忠山把一张地图点燃了,哑巴愣了,啊呀啊呀地尖叫。他知道,杨忠山进山一年多,所有的记录都在这些地图上。但是杨忠山神情自若,喝了一口酒,拎着地图,让它一点点燃烧,那火焰很快就把图纸吞掉了。

杨忠山烧地图的举动,惊动了其他的勘测队员,他们都过来打探。杨忠山让他们回自己的帐篷,说自己在处理一些没有用处的地图。

哑巴和杨忠山围着火堆,一点点地烧,偶尔,杨忠山还翻开看看。

杨忠山对哑巴说:“你一定要吃饱了,明天一早就出发。”

杨忠山的脸在火光下忽明忽暗,哑巴听了主人的话,使劲儿地吃。自然,那也是他喜欢吃的,以往主人让他吃美食之时,他总要克制住自己不能吃饱,但是,这次他明白,吃饱是一项任务。

虽然是放开吃,哑巴还是比较文雅。杨忠山对哑巴的表现很满意,把一个麂皮的小袋子递给哑巴,里面沉甸甸的,杨忠山说:“这是给你的,你拿好了,够用几十年的,一定要记住,活下去,等人来找你。”

哑巴沉重地点头,喝了一口白酒,火苗窜向他的胃里,哑巴知道这是主人交代给他的重要事情。他接过袋子,里面是金子。哑巴紧张起来,他对于金子,有一种莫名的敬畏。

杨忠山喝着酒,神情变得很庄重。他们烧了两个多小时,只留下两张大的地图,杨忠山把它们卷好。

酒确实管用,哑巴很快就入睡了。

第二天天不亮,哑巴就醒了。人一有事情,就会自觉地醒来。

让哑巴吃惊的是,那一夜杨忠山根本就没有睡觉,他守着哑巴。

杨忠山告诉哑巴,下山去找两个人,让这两个人一定在午时之前赶到罗山的金顶。

二十年前,哑巴的脚力十分好。早晨,他喝了水,吃了几口干粮,试了一下腿脚,一夜好眠之后,身轻如燕。他按照杨忠山的吩咐,先去找第一个人。

在他的印象里,第一个人是个习武之人,人们称他武举,当他看到了杨忠山送来的信后,猛地一拍桌子,噌地站起来。

那人拍打的桌子是一面八仙桌,他这么一拍,就感觉屋子里如同发过地震。习武之人就是与众不同,举手投足威风凛凛。

拍桌而起的武把式,看一眼哑巴:“走,这就带我去!”哑巴啊啊地摆手,那意思是他不能跟着壮汉走,他还有事情,还要接着送信,并把另外的一个信封让武把式看一眼。

武把式点头示意哑巴先走,他稍等片刻就去罗山的金顶。

第二个人姓刘,人们称他文举,哑巴打听了刘家大院的方向就开始跑。

哑巴的奔跑速度很快,一会儿汗就浸湿了哑巴的衣服,他估计自己跑出了十几里地。到了才知道这是一个大户人家。

哑巴使劲儿拍打大门,出来的人不允许他进去,哑巴啊啊地叫,人家呀呀地推,哑巴气得要命,这是天大的事情呀,这些下人可真是没有头脑。哑巴拿出了信给人家看,这才带他进院子。

过了两道院子,才到了主人住的房子。下人还不让哑巴进,示意他站在门檐下。哑巴啊啊地叫,表示不满,杨忠山也是个人物呀,他也是进进出出济南府的大人物,那里的人没有这么对待哑巴的。片刻下人出来,拉着哑巴进去,哑巴感觉到了下人温暖的手,这还差不多。

哑巴看到一个细高个的书生,竟然有杨忠山身上的那股子清瘦之气。书生问:“杨大哥如何,可好?”

哑巴比划着,那意思是杨忠山很好。可是书生好像看不明白,不过,都不打紧,哑巴的任务是把信送到,催他去罗山的金顶。

书生接过信,还不忘了请哑巴落座,可是哑巴奔跑了一路,身上全是土。

书生又请哑巴喝茶,仆人把茶端过来,哑巴一口吞下去,烫着了,从椅子上站起来咳嗽,书生又亲自给他倒水让他喝。哑巴心里好感激,大户人家的主子可不像那些仆人一副霸气的样子,人家主子可是面善呢。

书生认真地看完信,安排下人给哑巴弄吃的,他自己要起程。他说话做事一板一眼的,完全不像那个武把式,看完信喜欢拍桌子,虽然他家的桌子比武把式家里的多。

更让哑巴念好的是他给哑巴安排吃喝。

书生安排妥当,牵马出发。

哑巴在另外的房间吃饭,总之,哑巴喜欢在这样的人家消磨一会儿时光。人家还给他准备了马,那意思是让马驮着他回去。可是,哑巴是个仆人,他不好意思骑马,他本是一个下人,怎么有资格劳累人家的牲口呢?哑巴希望给这户人家留个好印象。

哑巴用食完毕就往回返,估摸着自己能够在晌午之前赶回去,杨忠山与两个朋友或许已经结束了交谈。

但是,那个晌午,必定成为哑巴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从此他的生活天翻地覆,因为,他到了金顶之后,他没有见到杨忠山,更没有见到那两个人。

更让哑巴感觉自己失职的是,有人见到了杨忠山,确切地说见到了停止呼吸的杨忠山在金顶之下的山沟里。

发现杨忠山的人是勘测队的成员。哑巴以仆人的身份去看杨忠山,眼前的是他的主人吗,已经面目全非。人们说,杨忠山可能从金顶上跳下来摔死了!

哑巴懊悔极了,如果他不吃书生提供的吃食,如果他骑马赶回来,或许他还能见着主人杨忠山。

这次变故对于哑巴的打击特别大,他在金顶下痴呆了半天,直到晚上回到帐篷里,这才发现杨忠山的其他东西被翻了个遍。哑巴忽然想起杨忠山的话,勘测队里有外国人的走狗,他们随时会扑咬杨忠山和哑巴。

从那一刻开始,哑巴忽然明白,以前他与杨忠山两个人共同承担的恐惧,现在必须由他一个人承担,他已经成了杨忠山的一种延续。起先他对于这种具有悲壮意义的继承有一些懵懂的自豪,但是很快这种自豪被巨大的恐惧压倒了,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可回避地与一笔巨大的、富可敌国的财富关联到一起了,被一个秘密捆绑住了,那个秘密就是——龙脉图。

从那时开始,哑巴便深信,金咒肯定是存在的。哑巴不能确定,金咒会如何对待他,会不会也让他像杨忠山一样,死于非命?

哑巴坐在那里,像一块木头,本来他就是一个沉默的人,现在更像一个死人,勘测队的其他人知道他是哑巴,并不指望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那两张地图呢?哑巴噌地站起来,双眼机警地观察勘测队的人。

勘测队的其他人还在寻找,希望得到杨忠山留下的线索。有人从灰堆里找到了纸片,有人迅速拿出地图,在自己的地图上标绘。

哑巴想,杨忠山一定是不希望勘测队的人得到更多的信息,所以才把地图烧了。但是,龙脉图哪去了?但愿是杨忠山收起来了,难道杨忠山是为了龙脉图找那两个神秘人?

最终,勘测队的那些人没有找到最想要的东西,他们有的拿到了杨忠山的小本子,有的找到了一

些矿样,总之,有些东西确实是很珍贵的。

“哑巴,哑巴!你他妈的说话呀,杨忠山把地图弄哪去了?那上面有龙脉图,知道吗?龙脉图!”有一个人喊。

哑巴装作听不见,啊啊地叫。

又有一个人说:“杨忠山真是老奸巨滑呀,弄了一个哑巴管事,咱们他奶奶的什么都问不出来,真想把这个哑巴掐死。”

“算了吧,杨忠山估计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才让哑巴近身的。”

“你今天下山干什么了,是不是给杨忠山叫人去了?”有人问。

哑巴装作听不见。龙脉图呢?杨忠山一定不会让它消失的。但是,哑巴明白,杨忠山肯定是因为龙脉图而死。

谁有能力杀了他?难道是那个武把式?他有功夫!或许是那个书生?或许是这两个人合伙把龙脉图抢走了?

哑巴的脑子乱了,像一块水洗的布条拧来拧去。大家都认为哑巴一定知道秘密,但是哑巴用事实证明,他说不出什么。于是,哑巴被簇拥着下山,戏剧性的场面出现了,按捺不住的“野兽”都出现了。

美国人、日本人、德国人、李家大院的人都出现了。他们都见过了哑巴,他们听了哑巴啊啊的声音,这声音的意思是——你们问不到什么的。

野兽们张着嘴,看到了一块无从下口的骨头。

哑巴不仅哑,而且经过杨忠山的死,他受了刺激,表现得有些傻。

哑巴只有在李家大院里生活下来,居然安全地活了二十年,从来没有人敢将他如何!其实,经过二十年的沧桑,哑巴明白那些野兽还在等待,野兽们还会生出小野兽,他们守着这块肥肉,巨大财富的诱惑让他们保持着足够的耐心。

在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哑巴曾经无数次推理,会不会是那天他请去的一文一武两个人将杨忠山陷害了呢?哑巴给自己找出了无数个理由,人见利忘义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以杨忠山的精明,怎么会找两个人来加害自己呢?

哑巴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但是,哑巴不停地回忆,他深信一点,在此之前,杨忠山就已经在计划去死,或者说他预知了自己的死亡。

尤其是那两个人,一定跟杨忠山的死有关系,也一定跟龙脉图有关系。哑巴知道自己解不开这个谜,他没有这个能力,他只有等,因为杨忠山告诉他,让他活下来,等待那一天。

哑巴常常想,人的死其实就是一种永恒的活着,虽然杨忠山死了,但是他依然活着,用另一种方式照看着哑巴,牵引着哑巴按照指示活下去。同样,哑巴虽然活着,但是似乎永远停留在那一天,也就是二十年前杨忠山死去的那天,因为他的使命再也没有向下进行,一直在等,只是他的身体在衰老。

哑巴继续跟着老九,果然不出所料,老九进了金蛇谷。

哑巴对这座山比较熟悉,这源于当年他和杨忠山一起勘测,他知道有四个口可以进出金蛇谷。

哑巴暗暗地咒骂老九,这小子,一定能找到黄金的,估计是有人告诉他金蛇谷的秘密,但愿他被里面的野兽吃了。

哑巴远远看着老九进去了,老九还故意踢了地上的一个骷髅,这小子看来真的是天不怕地不怕。为什么咒语在他身上不应验呢?他老是这么进金蛇谷取金子,金咒应该诅咒他才对。

哑巴继续盯着老九,老九正扭头看着一堆石头,石头上有一堆血乎乎的东西,不知是什么动物,或者是人?

老九只顾看着那东西了,忘了脚下,被绊倒了,他坐在地上,看到是一根大骨头,他呀地叫一声,又爬起来,四周看一眼,继续走。

哑巴冷笑,原来老九也是脓包一个。

哑巴正在骂老九,突然看见一只大鸟尖叫一声飞起来,同时听到了一声动物的尖叫,紧接着,他的身后,野狗一样的东西跳起来跑了。

吓得哑巴头发都立了起来,他险些被野狗袭击了,紧接着,他听见慌乱的脚步声。

哑巴站在山头向另一个方向看,他看见有四个人,从金蛇谷的另一个出口向外慌乱地跑。

第一时间更新《金咒》最新章节。

相关阅读

尚公主

伊人睽睽

以眨眼干杯

东野圭吾

楞严经

释迦牟尼佛的弟子

旁观霸气侧漏

酥油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