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院, 朱玄林借着月光,掏出帕子来仔仔细细的,揩着锦棠脸上的血。

林钦的杀鸡儆猴, 没能吓傻了朱玄林,倒把锦棠给吓傻了。

她从未见过有人能以那么惨烈的, 仿如凌迟的方式杀过人。

便活了两辈子,她也不曾见过。

那种匕首划过,翻开肉, 血从中溢出来的感觉, 叫锦棠都混身发疼。

“嬢嬢,他不会那样那样对你的, 只要本宫肯听他的话,他就不会。”

锦棠总算回过神来,颤声问道:“那你会听他的话吗?你明知道他抓了我就只为威胁你听从他的命令, 你将来是要作天子的, 你觉得,天子是可以任意叫人挟持的吗?比如说,只为了我?”

朱玄林抬起头来,大眼睛飞速的扫了锦棠一眼, 咬着唇道:“父皇总教我要审时夺势,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救你,但这话要是说出来, 父皇肯定会生气,也许所有人都会觉得本宫懦弱,但本宫宁可被挟持,也必须要保住嬢嬢的性命。”

这也是林钦所掐准的,小皇子或者谁的话不会听, 罗锦棠这几年喂顺了他的嘴,也喂顺了他的心,他只听罗锦棠的话,也只在意罗锦棠的死活。

“不,没什么懦弱的,人的性命永远是第一位的,殿下心里不但得装着嬢嬢,还得装着天下的臣民。”锦棠搂过小朱玄林来,道:“林钦拿嬢嬢的命要挟你,是他不对,咱们得想办法,从这儿逃出去,你才不必作这个选择,好吗。”

穿着白衣的美艳妇人,丰盈,娇艳,偎在她怀中的小小少年高瘦,挺拨。

林钦净罢了手,踱步至窗外,便冷冷的看着屋内的俩人。

他是个固执而又刻板,又保守的人。

他总是不止一次的想,当年若是跟黄玉洛有个孩子,他或者会埋葬所有的仇恨,过一份安安稳稳的日子,也会有这样一个妻子,会有这样一个孩子,可是没有,他到现在一无所有。

当然,大约也正是天意如此,他才能无牵无挂,全心全意为父母复仇。

*

迄立于平原上的一座小小城池,四面守兵,固若金汤。

想要正面攻是不可能的,当然,城门紧闭,他们没有飞檐走壁的功夫,也不可能就飞上城墙去。

仨人找到一户人家,给了点银子把马拴了。

接着,又找了处集市,拍开一户人家的大门,借来笔墨,给京城送了封信。

看山跑死马,在平原上整整走了一个时辰,几个人才到河间府外。

三个从来不曾上过战场的人,俱皆扬头,手叉腰,便望着这座严守以待的城池。

天上一弯明月,照着地上一列列,一排排的兵帐,绵延着隐入夜色。

他们有两天的时间,但是,现在已经过去半天了。

上一回陈淮安上战场,还是六年前,为了救皇帝,在宁远堡和土司貉台一战。

他今天为了给儿子过满月,还特地刮过胡子,倒饬自己,穿了件玄色镶边宝蓝撒花缎面圆领袍,用齐高高的话说,二爷今日的打扮,富贵逼人,谁知道转眼之间,妻子就叫人给劫走了。

“金丹,你到正门上,就说是皇上派你来与宁远侯谈判的,先进城,等见到林钦,照我说的作。”王金丹应了一声,转身便走,月光下脚步夸夸,往河间府的正门而去。

骡驹也不知道从那儿弄来的白胡子,白头发,仔仔细细粘在脸上,再兼一身土灰色的麻衣,因他面相生的怪异,五短,一眼瞧过去,并没有什么仙风道骨,但因其之丑,之怪,总之,是个人,一眼就能注意到他。

遥想当年,他为了骗孙福海,还冒充过神医了,此时一幅吊死鬼的小丧幡儿似的旗子一打,遥遥高叫一声算命,他便继续往前走了。

陈淮安也不远走,遥遥对着河间堡的城墙,缓缓揭开衣带,将件锦袍自身上解了下来。

明天五更之前,他必须入城,日暮之前,也必须把罗锦棠和朱玄林从城中救出来。

而且,出城之后,还得用半夜的时间逃回京城,否则的话,皇上所调的援兵不来,他还得叫林钦半路给捉回去。

闭上眼睛,陈淮安遥遥听着,便听到骡驹的破锣嗓子,在悠阑而宁静的旷野之中响起,他唱的是:“算命有诀,可定富贵,五行生旺,荣华之人,四柱休囚,林下之客……若有看官,赏饭一碗,吾将从小看到老,点你一言,贫穷者变富贵,阶下囚变千金子,止要三文,止要三文钱啦!”

明月高县的苍茫大地上,三更半夜,骡驹走的极缓,边走边唱着。

而陈淮安,则转头,往北而去。

河间府中,朱玄林睡着之后,锦棠又叫林钦给唤出去了。

这一回,他直接把锦棠带到了河间府的城隍庙。

半夜的街道上,处了走来走去巡逻的士兵外,空无一人。

林钦极缓慢的走着,行至街头的牌坊处时,他提着剑柄,哑声道:“我总记得自已小时候,为了争这牌坊下一块夜里能睡觉的地方,叫那些老乞丐们压在地上毒打。”

上辈子,俩人出游至河间府的时候,林钦也曾说过这样的话。

锦棠当时无心听他说这些,也没有应过声儿。

当然,她除了知道林钦小时候是个小乞丐,在河间府乞讨长大之外,于他的家世,背景,知道的非常少。

不过,这一回,她问道:“那你当时是怎么做的呢?”

林钦侧首,低头望着锦棠,道:“我在城隍庙的门外捡到一枚匕首,然后,便趁着如这般的月夜,人人都在沉睡之中时,一个又一个的,将他们处理了,扔入河道。长此以往,这街上就清净了,也就只有我一个乞儿了。”

锦棠侧首望着他:“为何要扔入河道?”

林钦道:“因为河道之中,最容易藏匿尸首,也无人知道是我那么一个,才六七岁的孩子干的。”

锦棠听了,颇觉得骨寒,打了个寒噙,将身上的短襦衣紧了紧,包臂往前走着。

再往前,便是那处驴肉火烧摊子,林钦站在门上,深深嗅了一口气,径自走到了城隍庙门上。然后,他又道:“后来到了陆府。陆刚不过一任洗马而已,养得个骄纵女子,我虔心卑服,想好了要作上门之婿,她却转而找了个油头滑嘴之人。”

锦棠轻轻叹了一气,道:“是她无福,配不上你。”

林钦颇有几分哽噎:“我向来都是个沉默寡言,不擅言辞之人,似乎正是因此,总不能讨得女子欢心,蹉跎至今。”

要说林钦这一点,锦棠比任何人都了解。

他确实不擅言辞,木讷,想要对谁好,只会默默的,私底下付出一切,但绝不会花言巧舌之语。上辈子她嫁给他,徜若他能像陈淮安一般,巧舌如簧的哄上几句,委下身段来死皮赖脸的缠上几回,或者俩人就圆房了,就成了真夫妻。

可他不会,他永远不懂得什么叫作烈女怕缠郎。

有时候,婚姻其实就是吵吵嚷嚷,打打闹闹,相互嫌弃却又不离不弃。

锦棠于是道:“但这些,并非皇上,或者小皇子造成的,您是武侯,是忠臣,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为何如此孤注一掷,将自己推到万劫不复之中?”

林钦站在城隍庙门上,月光下两道秀眉,面如璞玉,一言不发。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比之陆宝琳,黄玉洛只是他自以为要成亲的对相,罗锦棠与她们不同,分明是绝不可能的,应当也不是男女之情。

他就只想这条路长一点,再长一点,能如此相聊着,他愿意坦承自己毕生的痛苦与一道道疮疤,仿佛这样,曾经的苦难就能于他的心头,于他的岁月之中,从此消泯一般。

就在这时,身后忽而一人报说:“指挥使,有一个叫作王金丹的,说是皇上派来的,要与您谈判。”

“放入城来,仔细搜检,不许他夹带任何兵器,也不准多放一人入城。”林钦断然道。

转眼,大堂之上。

“皇上给的亲笔书信呢,既是来求和的,本侯问你,他准备何时退位?”林钦开口便问。

王金丹大剌剌的站着,厚厚的嘴唇笑的跟只金元宝一般:“林大人,咱们皇上可没想着向您屈服,而且他还说了,从漠北和辽东调来的百万大军,俩日之内将包围河间,渤海才是侯爷您的归宿。”

林钦腾的就站了起来。

低矮的烛,只照着他的身子,照不到他的脸。

“杀了他,挂到城门上去。”

“不可以。”锦棠一声尖叫,高声道:“指挥使大人,王金丹是开玩笑的,肯定不是皇上叫他来的,小皇子还在这儿了,他怎么可能派大军来围攻您?

王金丹,快说,你只是在撒谎,快说呀。”

王金丹一幅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依旧笑的跟只元宝似的,但已经笑的比哭还难看了:“实话就是,百万大军,不日攻城,在此起兵者,无论林钦还是才从西北被调来的诸位,无一幸免,全都得死。”

大堂之中,左右皆是被林钦从西北调来的各路指挥使们,一听这话,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这是动摇军心这言,将士们皆有家有口,本来以为挟持着小皇子,来一份檄文,皇帝退位,个个儿高官厚爵,但听说皇帝发兵百万,要杀他们个片甲不留,仕气顿时就给挫了一大截。

林钦忽而便开始咆哮:“杀了他,带出去悬到城墙上。”

“上官。”锦棠一声尖喝:“两国相交兵还不斩来使呢,你不能杀他。”

林钦扬手一挥:“把罗东家带下去。”

就这样,锦棠反而叫人给带走了。

很快,王金丹就给带到了城门上了,不过,要斩来使,并不是一刀致命,而是,守城兵士们会把他吊起来,等到日上三竿,四野的兵士们都能看得见时才处决。

但是,就光是吊起来的王金丹,就能吸引大部分守城兵士们的注意力了。

偏偏王金丹也不是个消停的,两臂给控扎着吊了起来,还在高高的城墙上,嚎破嗓子的,就来了一曲《斩李广》:叫不应龙国太痛恨交流,想当年你夸下海口,却怎把前言付于东流……再不能伴君多勤政,再不能为国家来分忧……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飞将军李广,与这些自西北而来的将士们,可是同乡之族,而王金丹唱的,恰恰是他们的乡音。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飞将军便死,千古清名永传,他们千里奔徙到此,所为何?

恰这时,有个算命先生不远处绕过,便有位姓李名言,从宁远堡而来的将军将他唤住,问道:“老汉,可会算命否?”

骡驹指了指天,再指了指地,道:“观天相,看地理,略懂一二。”

李言一听是个略懂一二,便知道是个半瓶水,遂挑衅着问道:“那我且问你,你观天相,今夜会不会有雨?”

恰一弯彩云从北飘而至,遮住了天上一弯明月。

骡驹道:“会。”

他话音才落,一阵微风,彩云飘然而去,又是一弯明月,深黛色的天空,便夜里,也是晴朗无比的。

营帐外,篝火旁,一众士兵随即笑了起来:“却原来是个装神弄鬼的,滚滚滚,勿要扰了爷们,快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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