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听好了,遗体的死因不明。接下来我们准备将他送往大学医院调查死因。

那名年近半百的警察,语气和缓,很客气地向夏海解释,注视着她的脸。

虽然不清楚直接的死因,但可能是坠落上游的溪谷所造成。究竟是跌落后死亡,还是之前早已身亡,此事仍未查明,但应该是在水里浸泡了两、三天之久。现在这个季节高温多湿,人的遗体一旦被搁置,便会因体内气体而膨胀。再加上数天前下了一场大雨。这一带山势险峻,流向大海的河川到处都是急流。就像山洪爆发一样,转眼间河水暴涨,直奔大海。可能是当时在大量河水的冲刷下,遗体一路被冲向海岸。老实说,遗体的状况相当惨不忍睹。不但在水里浸泡很长的时间,还一路随着满是岩石的急流冲向平地,所以也难怪会那样。

警察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确认夏海的决心。

这样你还要看吗?老实说,就算是亲人,恐怕也很难确认他的身份。

我要看。拜托您让我认尸。

夏海脸色苍白地点着头。

警察微微叹了口气,以很不情愿的口吻开口道:

坦白告诉你吧,这具遗体没有头。

咦?

当时,和繁和夏海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望着警察的脸。

原因不明。至少确认没有刀伤。或许应该说是头部脱落比较正确。而且是死后才脱落。我们分析也许是在跌落溪流时脱落。

有找到他的头吗?

和繁问。警察摇了摇头。

那么,会不会还在河流的某处?

也许吧。也可能已经沉入海中。

那是一种古怪的画面。脱落的脑袋夹在溪谷的岩缝间。头部四周满是苍蝇和蜻蜓来回飞舞。停在眼、鼻、口上面。脸部还留有牙齿和眉毛——

和繁不禁感到全身发毛,急忙挥除脑中的画面。

只要看过身体,便可明白。

夏海表情紧绷,如此坚持。

只要看过他的身体,一定可以确认——不管变成什么模样,还是可以认得出来。

和繁这才明白,警方打从刚才起便一直迟迟不让夏海认尸,是因为不想让她目睹死者的惨状。但此时的夏海若不见到尸体,想必绝不肯走。

警方终于让步。那名年近半百的男子望着和繁的脸。

你也要看吗?

虽然心里千百个不愿意,但既然夏海如此坚持,也只能点头答应了。

已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房间。

过了半晌,和繁才发现此事。当他回过神来,急忙冲向厕所狂呕不止,接着与夏海并肩坐在黑色的沙发上,一脸茫然。警方一脸同情地望着他。一名温柔的女子端来麦茶,和繁一饮而尽。

夏海不发一语。比纸还要白的脸庞,仿佛连眨眼都忘了。

那阴暗冰冷的房间里,飘荡着异样的气味。

虽然闻得到强效消毒药水的气味,仿佛要掩盖一切,但还是有个无法遮掩的骇人气味,拥有极高的邪恶密度,布满整个房间。

一个横陈在房内中央的物体。

怎样看也不觉得那是平日四处行走、工作、与人交谈的人类。至少那不是自己所熟知的人类。

整个黏在担架上的灰色物体。

花了一会儿工夫才发现那是某人的手。

手。如果这称得上是手的话。

它让人联想到泡在水中的夹心面包。想起高中时因为同学嬉闹,吃一半的蛋糕面包因而掉入上学路上的水渠里。他拾起那吸满水,变得松软塌陷的蛋糕面包,当时那种触感历经多年,再次浮现脑中。虽然早已变得软趴趴,但仍保有形状,感觉无比沉重,表面随时都会塌落——

勉强看得出它还有五根手指。手背泛白,没有伤痕。

一个穿着西装的巨大蛋糕面包。

那具放在担架上的物体,已在和繁脑中转换成这种画面。原来是让泡水的巨大蛋糕面包穿上西装啊。正因为没了头部,所以感觉就像一件前卫艺术品。可能是因为西装整齐地扣上钮扣,给人的印象就像一件包装好的物品。而且还打着领带。身体肿胀,将西装撑得鼓鼓的。

不知不觉间,和繁改为身穿学生制服,站在田间的水渠上。

明亮的阳光。在店里贩卖的面包当中,呈立方体、份量十足的蛋糕面包,特别受学生欢迎。

结束社团活动回家的路上,有缓缓踩着脚踏车的学生,以及并肩而行的学生。对了,他们五人常沿着这条田间小路回家。

没来由地互撞、打打闹闹。少年们就像互相嬉戏的小狗,走在道路上。

就在和繁张大嘴想一口咬下时,有人撞了他的脑袋一下,面包就此脱手。发出一声啪嚓的难听声响,少年们个个发出惊呼。

哎呀,蛋糕面包掉了。

真可惜,不知道还能不能吃?

已经整个泡水了。要是能多吃几口就好了。

蓦然放眼望去,眼前出现一个好端端穿着西装的蛋糕面包。因为吸水而变得如此巨大。

啊,你们看。蛋糕面包变得那么大了。后面某个骑着脚踏车的人放声喊道。

和繁,快想想办法啊。这种东西要是掉进水渠里,会造成阻塞,又会挨那位老爷爷一顿臭骂。我们早就被盯上了。之前我们丢进三只猫随水冲走,老爷爷就已经大发雷霆了。

该怎么办才好。

明亮的午后,和繁站在水渠前,不知如何是好。

穿着西装的蛋糕面包益发膨胀,占满整个水渠。流水被它堵塞,不断从路面满出。

哇,快逃啊。水满出来了。少年们惊叫连连,水转眼便已深及脚踝。

正当和繁感受到冰冷的河水时,他听见有人放声叫喊,他猛然回神,望向身旁的夏海。

夏海在一旁像连珠炮似的叫喊着。

那件西装也是、那条领带也是,是我送他的领带,西装和衬衫是我替他搭配的。我曾对他说过,向贵宾做简报时,这是胜利的搭配,这么一来,你的简报就完美无缺了。他也说这样穿很吉利,真的是胜利的搭配,已经有三次是靠这套服装赢得比稿,这都托夏海的福。不知道是在丸井百货还是西武百货买的,还一并买了三件颜色不同的衬衫。他喜欢买名片盒或是公文包之类的小东西,但因为买西装嫌试穿麻烦,他总是不肯买,要拉他去买东西,得花不少工夫才行。那是我送他的领带。那件衬衫是在丸井买的。

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呢。和繁感觉房里的时空出现扭曲。随行的警察看起来是如此遥远。

这里真是一处不可思议的房间。蛋糕面包穿着西装,昼夜颠倒扭曲。现在是晚上吗?一座巨大的球形房间。就像往凸透镜内窥望般,房间看起来是歪斜的圆形。

“是他……”

夏海坐在明亮的停车场长椅上,如此低语。

耳畔传来蝉鸣。

窗外被盛夏的阳光笼罩。后门停车场的树梢上,震耳欲静的蝉鸣,仿佛在和自己的生命赛跑。刚才那阴暗冰冷、充满异样密度的房间,宛如梦境一场。

之前出示淳的照片,警察的目光为何会稍作停顿,现在终于明白了。因为他们看过领带后,发现是同一条。照片中的领带正巧跟死者身上的一样。是一条名牌的高级货,花纹也颇具特色。

唯有和繁与夏海周边的时间就此停止,但周遭的人们还是一样忙进忙出。四处传来“好像已经确认死者身份了”的叫喊声。

“我可以到外面去吗?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找个地方吃午餐。”

被晾在一旁的和繁朝附近的职员问道。

对方告诉他,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问,希望别离开太远,但是看他们两人脸色欠佳,最后只吩咐他们把车留下即可。和繁颔首,交出车钥匙,与夏海一同离开。虽然没有食欲,但他很想到户外呼吸新鲜空气。夏海犹如幽灵般,紧随在后。

走出户外,眼前是亮丽如画的夏日世界。与屋内的悬殊落差,令他们清醒不少。刚才的所见所闻,不会是一场梦吧?也许是眼前这亮眼的阳光所呈现的白日梦。

停车场四周林立的行道树形成林荫,夏海朝树下的长椅坐下,和繁则是从路旁的自动贩卖机买来冰茶。

万万没想到旅行一开始就遇上这种事。在严峻现实的刺激下,和繁感到不知所措。一切就此结束了吗?抵达熊野后,这趟旅行便在警局划下句点是吗?

早知是这种结果,还不如在某个地方遇见淳,听他宣布是他甩了夏海。夏海应该也是这么想吧。

感觉好似眼前被人拉下一面巨大的铁卷门。几小时前,明明还觉得有点浪漫,但现在却突然目睹一具无头男尸,这股冲击封闭了一切。

从头顶不断洒落的蝉鸣。清澈的蓝天。

然而,为何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呢?

和繁独自一人坐在林荫的长椅上,陷入幻想中。

接下来的搜查会怎样?暂时会全力搜寻那颗脱落的人头,同时展开搜查,证明那是淳的遗体。淳的家人少得可怜,要确认身份出奇地困难。保证人恐怕就是他的上司了。如此一来,实际进行确认以及着手处理的,将会是他的上司。

和繁觉得不对劲。

感到有些晕眩。

为什么?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和刚才在阴暗冰冷的房间里出现的感受很雷同。

断头的遗体。要确认尸体是淳本人,需要什么条件?

应该会到淳住过的房子采集指纹。最多的指纹便是他的。也许是从他在公司使用的办公桌采集。

瞬间世界一片黑暗。

紧张的淳、牵扯某个巨大计划的淳。在居酒屋内动个不停的手指。无法掩饰的紧张。

和繁猛然察觉,从喧闹的蝉鸣声中站起身。

“怎么了?”

短短几个小时,显得憔悴许多的夏海,抬头望向和繁。

和繁以生气般的嗓音低语道。

“那个人不是淳!”

到头来,两人整个下午都留在警局里,直到日暮时分才脱身。和繁和夏海决定在市内的商务饭店过夜。一来是因为警察希望他们再多停留一天,二来是他们也早已精疲神困,此外,还有别的理由。

冲完澡后,两人外出用餐。之前一直空腹,如今白天的酷暑已稍显缓和,身体感受到傍晚的凉风,食欲微微涌现。

两人走进一家小巧的居酒屋连锁店。来到乡下地方,这是最安全,而且又不必顾忌的店家。他们点了一些小菜,喝着啤酒,感觉全身的紧绷终于得到舒缓。

两人将小菜送入口中,脸上的表情宛如从噩梦中苏醒般。

“你说那不是淳,这话怎么说?”

夏海如此说道。她抬起头,双眼已完全恢复平时理性的光芒。

店家的入口大门开启,走进一名戴着眼镜的高大男子。

老板向他喊着“欢迎光临”,男子朝店内四处张望。

和繁突然与对方四目交接。这个男人是怎么回事?只看一眼,猜不出对方是何职业。不觉得邋遢,但感觉也不像普通上班族。

男子快步从和繁他们的座位旁通过,坐在斜后方的位子。似乎是与人约在这里见面。传来他点生啤酒的叫声。声音充满活力。

“反过来看吧,如果你要证明那名死者不是淳,你会怎么做?”

和繁暂时将那名客人的事从脑中排除,如此反问。

“嗯……没办法比对牙齿,难道是靠指纹?”

“要如何用指纹来证明他的身份?”

“应该是到他家里采集指纹。然后到公司……”

说到这里,夏海猛然抬头。看来,她已明白和繁的想法。

“没错。他在公司已形同解雇。办公桌也被整理过了。而且他住的大楼也已退租。”

“换句话说,已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他就是黑濑淳。”

夏海以认真的眼神紧盯和繁。和繁颔首。

“反过来说,也许是为了抹除黑濑淳这个人的指纹,他的公司和住处才会被处理掉。为了就此让人以为那是他的遗体。只要让死者穿上淳的衣服,取下脑袋,几乎就没人敢说他不是淳了。”

“你的意思是,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就因为死者不是淳啰?”

夏海以充满希望的声音问道。

和繁一时感到犹豫,不知是否该明确地点头。过度让她怀抱希望真的好吗?和繁对此有些担忧。

“还有另一项证据。”

和繁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开口说道。

“你没发现吗?那名死者的右手手背。我最后一次和淳喝酒时,发现淳的手背有烫伤。那不是短短几个月就能消失的伤痕。就像黑痣一样。不过

,那具尸体的手背没有烫伤。”

“啊。”

夏海也想起此事,惊呼一声。脸颊微微泛红。

“我完全乱了方寸。明明自己还撂下豪语,说只要见过他的身体,一定可以认得出来……”

“我认为那不是淳。总觉得西装的穿法有点奇怪。很难相信在这个季节,会有人将西装的每颗钮扣全部扣上。是有人事后才让尸体穿上的。之所以扣上钮扣,为的是留住领带。那具穿上西装的尸体没有头,所以对方担心领带会掉落。要是领带遗失,对方可就伤脑筋了。那套服装,是让人分析遗体就是淳的唯一线索。”

“没错。就是这样。”

夏海的表情明显开朗许多。见她稍微流露开朗神色,和繁也松了口气。如果是在刚才那种状态下结束这场旅程,会教人痛苦得难受。

比刚才柔和许多的沉默降临。两人低头用餐,不发一语。

“问题是……”

夏海突然眉头微蹙,抬起头来。

“为什么非得如此大费周章地营造淳已死的假象?”

和繁颔首,不发一语。

“没错。为什么非得让淳从这世上消失不可呢?这是个待解的谜题。当我思考这个问题时,发现另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只是我不太想说。”

和繁以欲言又止的口吻如此说道。夏海露出诧异之色。

“是什么事?”

“就是你。”

“我?”

“没错。想让淳从这世上消失的那班人,很清楚淳的一切。倘若这样,他们应该也知道你的存在。他们没想到淳失踪后,你可能会前来追查他的行踪吗?”

夏海表情流露不安。但她旋即心念一转,开口说道:

“不,他们一定是为了确实地抹除他的存在,才刻意留下我。”

“怎么说?”

“只有极少数的人能确认这就是淳本人。就算是对淳了解不深的同事或邻居,确认了那就是他的遗体,可信度还是不高。因为可以断定淳从这世上消失的证据实在少之又少,对吧?不过,如果是我就不同了。我是他的未婚妻,只要我确认死者是淳,大家一定会相信。对方就是为了让我确认那是他的遗体,才刻意留下我这颗棋子。”

“有道理。”

和繁无比感佩。夏海的话很有道理。之前他一直担心夏海会有生命危险,如今闻言后反而松了口气。

“照这样看来,我觉得淳的上司也是他们的同伙。”

夏海展现许久未见的斗志,如此低语道。

和繁颔首。

“嗯。感觉背后的势力不小。能有如此庞大势力的,看来就只有乌山家了。”

“可否容我在一旁听两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呢?”

蓦地,一个平静的声音打断两人的交谈,和繁与夏海为之一惊。

抬头一看,刚才坐在斜后方的男子,不知何时已来到两人身旁竖起耳朵聆听。

这名姓橘的男子,是纪伊日报的记者,他递出名片后,便机灵地端着啤酒杯移向他们两人的座位。

“抱歉,我并非有意偷听两位说话,实在是因为你们谈论的事我很感兴趣。”

橘低头行了一礼。此人态度强硬,却不会给人纠缠不休的感觉。虽然尚未对他解除戒心,但还不至于觉得讨厌。不如说,他散发出一股光明磊落的气质,在同桌就座后,气氛甚至因而骤变。

“刚才我在警局听说那具无头男尸的身份已经曝光了。好像是两名来自东京的年轻男女确认了尸体的身份。”

原来是这么回事,也许他从之前我们在警局时,便一路跟踪我们。我与夏海都相当显眼,一眼便可认出。我不可能知道有谁在观察我。

和繁心想,得多加留神才行。

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和繁偷偷观察眼前这名喝着啤酒的男子。

“目前我还没预定要报导这件事。老实说,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报导。其实我们一直在调查乌山家。”

橘开门见山地说。

“调查乌山家?这和那具尸体有什么关系吗?”

和繁纳闷地问道。

橘面无表情地望着和繁。

“我们只是觉得或许有关联。不,目前还没有什么根据。不过,听说最近乌山家在山中做了许多奇怪的事。”

“你指的该不会是那件事吧?那应该是为了制作‘窗帘’那套DVD软件,而长期在那里进行外景拍摄。”

夏海插话道。的确,在乡村的深山里拍摄如此前卫的作品,也难怪当地人会感到害怕。

橘苦笑道:

“这也算是其中之一,不过,我指的不是那种商业活动。除了那件事之外,他们从很早以前便在山里进行奇怪的工程。由于是私人土地,非相关人员难以进入,他们好像从外地找来不少人,长期进行施工。”

“在深山里长期施工?”

“没错。究竟在忙些什么,无从得知。但这几年来,陆续出现几名身份不明的死者,总是查不出身份。看起来像是从山上随着溪流冲向平地,但分不清是意外事故还是杀人事件。结果总是如堕五里雾中,搜查也就此没了下闻。所以当我得知这次尸体的身份曝光,有人前来确认时,我便在心中立誓,绝不放过这个机会。”

橘这才露出孩子般的笑脸。和繁一时看傻了眼。好一名意志坚决的男人。和繁在心中暗忖,要是被这种记者缠上,肯定吃不消。

夏海以半信半疑的表情望着橘。

和繁则是想让他再多说一点。

“乌山家好像是历史悠久的名门望族,同时也是大资产家呢。”

和繁佯装若无其事地向他套话。橘朗声大笑。

“才不只是这样呢。他们在这一带的影响力几乎可用神来称呼。事实上,也有传闻说他们是神。”

“什么?”和繁和夏海皆听得目瞪口呆。

橘露出冷笑:“你们知道乌山家与黑田集团的关系吗?”

“大致知道。”

“那么,你们应该也知道大田黑吧?”

“是的,是黑田集团在金援艺术相关事业时所用的名称。”

橘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久以前,这一带的大地主名叫大田黑。这一带的地名叫作大田黑,而那名大地主的名字也叫大田黑。不过,从某个时期开始,这座山的主人改姓乌山。你猜是为什么?”

橘望着他们两人,静候回答。这个男人很爱吊人胃口。

“不知道。”

他们两人当然不可能答得出来。

“据说某天飞来一只拥有灵力的巨大八咫乌。”

“咦?八咫乌?”

夏海一脸惊诧。和繁在一旁插话道:

“是一只长有三只脚的乌鸦。当年神武天皇前往战场,它曾为天皇带路。在中国,听说它就住在太阳里。日本足球队的代表符号就是八咫乌。京都只园祭的壁毯上也画有八咫乌,非常有名。”

“你可真清楚。”橘对和繁的说明相当满意。

“某天,那只八咫乌降临大田黑家,从此开始支配他们。从那时候起,他们便自称是乌山家。说起来,这是个毫无根据的传说,不过,乌山家也从那之后愈来愈兴盛。甚至有人传说,当时八咫乌赐给他们一幅画。”

“咦,是屏风吗?”

一听对方提到画,和繁马上展现浓厚的兴趣。

橘缓缓摇着头。

“不,那是一幅日本画。画有许多乌鸦在天空飞翔,但看起来就像真的一样,很惊人。自从得到那幅画后,乌山家代代出了不少艺术家。很像是历史悠久的名门才有的传说,对吧?”

听完这番话,和繁全身莫名鸡皮疙瘩直冒,一股刚才在那幽暗冰冷的房间里也感觉不到的深层战栗,在他体内涌现。

宛如迷宫般的大宅院。

沿山坡而建,仿佛历经了漫长岁月的增建与改建,教人不敢相信在现今这个时代还有这样的屋子。捷心想,乌山彩城从工业设计起家,如今创造出以建筑物为主题的装置艺术,还有乌山响一进入建筑学院就读,也许都是因为幼儿时期在这个家中度过的缘故。

孩时居住的房子以及天花板高度,会影响人的一生,这种说法从这户人家可以得到应证。在这种屋子度过幼年时代,肯定会带来极具冲击的体验。

当中最特别的,便是它的巨大。充满压倒性的巨大,犹如寺院一般。一看便知,这是建筑基准法改订之前的古老建筑。虽是木造建筑,但感觉却足足有三、四层楼高。雄伟的横梁交错,大量使用许多现今不敢奢望的优质建材,看起来显得有些昏暗。主屋的空间究竟有多大,无从估算。佣人们可能是住在阁楼里。昔日的商家为了提防偷窃和遭人袭击,常会想办法让佣人无法离开房间,一直待到天亮。看过阶梯式橱柜和门坎架高的内客厅后,捷觉得这栋大宅院也有那样的房间。

“好大的房子。不过坦白说,好像有很多地方都是违章建筑呢。”

捷走在擦得一尘不染的长廊上,如此自言自语道。

响一哈哈大笑。

他们已离开主屋,正走在长长的游廊上。细长的走廊不断绵延,仿佛会一路穿过这片辽阔的竹林。远方传来阵阵蝉鸣。竹林为绿色的幽暗所浸染,宛如行走在绿色的星象仪当中。

那似乎是最近才增建的部分,地板的木质还很新。似乎只要蹲下身,就会飘来木头的香气。

“就连我伯父也做不出这座房子的模型。因为历经数百年的修建,现在已没人能准确掌握它实际的模样。”

“没有设计图吗?”

“有些部分有,但并不完全。日后我也想做做看。”

“你就是因为这样才进入建筑学院就读吗?”

响一以惊讶的表情回望捷一眼。

“嗯,也许是吧。我现在才发现。”

“这里到底住了多少人?”

捷发现庭园的青苔间设有聚光灯。这片竹林经灯一照,想必很壮观吧。“不知道。现在应该有二十人左右。因为要维护相当不易。光是要让屋内的每一个房间保持通风就得花不少时间。现在只有一小部分用来居住。说来好笑,我们家代代相传的古书,竟然是记录家中打扫顺序的文件数据。从前一年的新年一直到来年除夕夜,全都排满了行程表。比如哪天应该打扫哪个房间和哪个地方,哪天又应该打开哪个房间的挡雨板,晒晒里面的东西。你相信吗?如果里头写的是藏宝地点,或是埋藏黄金的地方,那倒还好,偏偏写的却是这种东西。”

响一耸了耸肩。捷试着提出不同的意见:

“这可难说。搞不好这打扫的行程表是暗号也说不定。直接写出藏宝地点太危险,所以才刻意以这种隐藏的方式记载。在一代传一代的过程中,知情的人全都过世了,如今已没人知道这个秘密。”

响一再次朗声大笑。

“捷,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你很喜欢推理小说吧?”

“我很喜欢看横沟正史的小说。”

“我就说吧。”

“不过,住在这种屋子里应该很可怕吧。”

“还好啦。我到现在还没走遍家里的每一寸土地,也有许多尚未开启的房间。不过大部分都是因为不好开关,使得拉门无法开启,或是成了置物间,堆满东西,无立足之地。”

“真厉害,没想到现在还有这种房子。”

律子一边聆听他们两人的对话,一边随意望着眼前的竹林。

那幅画满乌鸦的图画深深烙印在她脑中。也许是这个缘故,眼前竹林里也有乌鸦四处飞舞的错觉,始终挥之不去。

为什么当时她会看到那幅画?那是当时响一在脑中描绘的光景吗?

蓦地,律子发现响一正看着她的脸。

“这里诸多不便,很抱歉。”

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律子反射性地摇头。

“不,这里很华丽。真的是很雄伟的大宅院。但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你明明在这种地方长大,不会想画日本画吗?毕竟,到处都挂满了许多出色的画作。”

“就是因为在这种地方长大,我才不想走日本画这条路。那就像是渗进遗传基因里一样,我觉得很排斥。”

响一爽快地回答,律子看出这似乎是他的真心话,心中微微一惊。

的确,就他们家族的人来说,这个家是名门的威严象征,住在这里的人会感受到一股传承的压力。但也许正因为有这样的威严,才会造就响一强烈的独创性和反抗心。

“请问刚才那幅画是谁的作品?很特别的画。”

律子战战兢兢地询问她一直在意的问题。

“你是指玄关那幅画满乌鸦的画是吧?”

响一似乎已发现律子的兴趣,立刻回答她的问题。

“是的。我从没见过那样的画。明明是日本画,但却像素描一样,带有动作,充满真实感。”

“那是神明留下的画。”响一背对律子,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咦?”律子反问。神明?他刚才说了神明这个字吗?

“是神明托我们保管的画。我们只是代为保管而已。连那幅画的标题是什么,也没人知道。我们都称它是寄放品。”

“那幅画有那么古老吗?不清楚它的来历吗?实在很难相信。它是如此新潮,甚至让人觉得受到立体主义的影响。”

“我承认,它确实是很特别,常有人说自己走进那幅画当中。”

“咦。”

律子一惊,声音不自觉变得尖锐许多。

响一回头望了她一眼,无声地笑着。

“我小时候也曾走进那幅画。但现在记忆模糊,已记不清了。不过,它确实是一幅能让孩子产生如此幻想的图画。”

当时你也走进了那幅画当中,对吧?

“是啊。”

律子以沙哑的声音应道,同意他的说法。

怎么回事?刚才好像听到某个声音。

“放心吧,别房是以现代人专用的形式打造,所以住起来相当舒适。今天用完晚餐后早点睡吧。明天一大早,我们直接从别房出发。”

“你伯父的主题公园有命名吗?”

捷以率直的口吻问道。律子莫名心头一震。

“哦,叫做G.O.G.。”

响一很干脆地回答。捷又接着问道:

“和那套DVD软件的公司同名呢。是哪个字的简写?”

律子知道答案。她曾在学校听人谈过此事。响一又朝她瞄了一眼。那是一种把她当成共犯似的眼神。响一暗中催促她回答。

“GARDENOFGOD”

她对一脸惊诧的捷觉得有些不耐烦,重新又说了一遍:

“神的乐园。”

响一满意地点着头,律子见状,心中莫名兴起一股愧疚感,仿佛参与了某种犯罪。

作为别房的这栋建筑,是足以容纳十多人在此住宿的招待所。有和式山中小屋的味道,门口有很开阔的空间,整片壮阔的竹林尽收眼底。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住在这里?

三人在宽敞的窗边客厅准备晚餐,律子不时偷瞄响一。

响一一面备酒,一面望向窗外,悠闲地抽着烟。

巨大的冰箱里,早已备有包裹着保鲜膜的冷盘和家常菜,饭锅里的白饭处于保温状态,锅里甚至还煮好了味增汤。显而易见地,这处待招所的管理员很习惯有客人来访。

来错地方的女孩。律子摆放着餐盘和筷子,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响一的佣人一样。打从一开始,她便一直抱持着“为什么我会被邀请来这里”的疑问。虽然对捷有点过意不去,不过,自己和捷坐在这里,确实很像来错了地方。够资格坐在这里的人多得是,想来的人也有如过江之鲫。这些人当中,肯定大部分都比自己还适合前来此地。

响一面无表情地望向窗外。

夜幕低垂的户外,竹林在聚光灯的照耀下静静耸立,犹如舞台上静止不动的演员。每当竹林随风婆娑,便会令人产生错觉,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摆动。

看到这个男人,律子思考起恐惧这件事。

望着他端正的侧脸、不可思议的双眸,律子发现自己总是在思考恐惧这件事。

恐惧究竟位于何处?虽然世界充满各种恐怖事物,但恐惧其实存在于自己内心。只要自己不害怕,这世界就没有恐惧的存在。

可是这个男人……律子静静凝望他的侧脸。

这个男人不会感到恐惧。他比这世上任何人都还要理智。

没错。对渺小的人类来说,这世上最恐怖的不是疯狂,反而是理智。疯狂在某种含意下,是安稳的呈现,同时也是一种防御。相较之下,要理智地面对现实,这对一般人来说,是何等痛苦的事。这个男人可怕的地方,是他始终都比任何人理智。即便喝醉,也不会因为对方以冷静的眼神观察他,而显露尴尬之色。他的视线就是给人这样的感觉。所以律子总是感到坐立不安。不知道在这男人眼中,自己是何等模样。尽管觉得自己的表现一如平时,但也许在不知不觉间,不断显露出愚昧的一面。这个男人无比理智。所以他内心也许潜藏了真正的恐怖……

“明天不知道会不会是好天气。”

捷撕开冷盘的保鲜膜,悠哉地望向窗外。

律子心想,这个男生也很不可思议。明明有不错的教养,看起来也很聪慧,但却让人觉得无法捉摸。他看来有点紧张,却又显得出奇地轻松。

感受艺术品的眼光。

响一说的话,律子并非全盘接受,但捷确实散发这样的气质,让人相信此话不假。

自己无法创作,从事的工作也完全和艺术无关,但却拥有惊人的审美观,这种人时有所见。

真正对艺术敏锐的,也许就是这些人。

律子的恩师曾如此说道。

如果从事艺术工作,经过日夜的切磋琢磨,取得众多信息,会变得敏锐也是必然的结果;但有人明明没有这样的必然性,却能感觉出是否为真正的艺术品、是否为最前卫的作品,足见他们拥有真正敏锐的本能。我有时觉得,艺术往往不是艺术家所创造,而且沉淀在大众无意识的那一部分里头。大众的无意识,某天被某个艺术家发掘。就这层含意来看,我们就像一支笔,将大众无意识中浮现的事物描绘下来,如此而已。以结果来看,从事艺术的是大众,而不是我们。我们只是碰巧被发现罢了;不论何种异端,充其量也只是将大众的一部分夸张化罢了。

换言之,我和响一一样,都只是无意识的一部分吗?

恩师这番话很有说服力,但律子心中还是有所质疑。

“要喝什么?这里也有香槟喔。喂,捷,你该不会还未成年吧?”

响一像是猛然想到似的,望着捷。

“哪有人会问大学生是否还未成年。”

捷苦笑着。

“说得也是。那就先开香槟来干杯吧。”

响一以熟练的手法开了瓶香槟。他不管喝什么酒都很适合。不论是高级酒,还是普通酒,只要他端起酒杯,便成了他的陪衬物。

三人动作生硬地干杯。

这是为什么?为了什么干杯?

冰过的香槟入口冰凉,清爽的味道与夏夜极为搭配。肯定是我不知道的昂贵名酒。

“怎么啦,喝不惯吗?”

律子眉头微蹙的表情全看在响一眼里,他语带嘲弄地说道。

“不,非常好喝。不过,我对香槟有个不好的回忆。就是在那出电视剧的杀青派对中,我被灌了好几杯没喝过的香槟,结果醉得一塌糊涂。”

在那场派对里,律子一样显得格格不入。那里的人个个周到圆融,不断同她说客套话或是开些低级的玩笑,令她看了傻眼。和这些人交谈相当痛苦,所以酒自然是一口接一口喝。也许令她醉得一塌糊涂的,不是香槟,而是电视界和演艺界。

“原来香槟会让人醉得一塌糊涂啊。捷,你看过那个吗?她的作品被电视台采用呢。”

响一说出那出电视剧的剧名后,捷“哦”了一声,以尊敬的眼神望着律子。这种时候,律子总会感到坐立难安。艺术家的身份与她自己的身份,两者始终无法重叠。她所做的事看在别人眼中,无疑是艺术活动没错,但若是说她有才能,或是称她为艺术家,律子便会感到浑身不舒服。有人深信自己是艺术家,并以此向人夸耀,但律子就是无法成为这种人。她认为艺术家只能从自觉出发。然而,她始终感到心虚,无法抬头挺胸地说自己是雕刻家、艺术家。不知是因为害羞、缺乏自信,还是自我意识过于强烈。每当与他人接触,想到别人眼中的自己,她心中总会出现这样的疑问。

律子一面分菜,一面注意笼罩他们四周的寂静。

“好安静。怎么会这么安静呢?”

“这个房间没有电视对吧。”

捷似乎也被她这番话所影响,朝宽敞的客厅环视。

“也没有时钟。这里有音响,可以听广播。”

响一起身打开音响的电源,按下广播开关。

“——下游发现的遗体,据判是东京某公司的员工,正在确认其身份。”

广播员不带情感的声音,将一切拉回现实,三人都惊讶地直眨眼睛。

“是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个人吗?”

捷望着律子。

“你是指在火车站旁被警察包围的尸体?”

“你们在谈哪件事?”响一问。

“我们抵达车站时,警察正在附近调查。听说发现一具断头尸。”

听完捷率直的回答,响一忽然露出沉思的眼神。

“现今这个时代,到处都是杀伐动乱啊。”

听完明天的气象预报后,响一马上关掉广播。明天是晴时多云的天气。

也许是自己想多了,总觉得他好像不想让我们听新闻。律子走向冰箱取来罐装啤酒。

蓦地,她发现流理台的滤水架上有个倒放的大马克杯和筷子。

这里还有其它人在吗?还是说,这是响一用的?

律子总觉得除了他们以外,还有其它人在。从她抵达这间招待所的那一刻起,便觉得之前似乎有人在这里生活。她也不知道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之前她看见玄关那双大尺寸的绅士皮鞋,以及挂在墙上的黄色风衣时,心里还猜想那可能是响一的。

还是说,那是之前住这里的客人所有?

“有其它人也住这里吗?”

律子一面将冰凉的啤酒罐放在桌上,一面向响一问道。一股像花又像树木的甘甜香气送入鼻端。

这是什么香味?

是响一抽的进口香烟散发的气味吗?不过,香烟怎么会有这种甘甜的香味呢?

“为什么这样问?”

有短暂的片刻,响一投射出几乎将人穿透的视线,令律子一时有些结巴。

“就是有这样的感觉。流理台上有马克怀和筷子,而且玄关那双鞋,是造型保守的休闲鞋,不像是你会穿的皮鞋。”

“哦,那是我的。偶尔我也会穿保守的西装和休闲鞋。因为‘窗帘’的生意往来对象也会来这里。”

听他这么一说,律子已无反驳的余地。不过,律子从他解释的话语中感觉到,除了响一以外,还有其它人也曾住过这里。

她瞄了响一一眼,与他视线交会。他似乎马上便察觉律子不相信他说的话。

“律子的个性还真是小心谨慎呢。”

响一苦笑着,在玻璃烟灰缸外缘弹落烟灰。

“咦。”

律子不禁脸泛潮红。从抵达这里的那一刻起,不,应该是从抵达前,她心底的猜疑心便已被看穿,这令她有些张皇失措。

“你现在还在怀疑我为什么会招待你来这里吧?看得出来,我说自己别无所图,你并不相信。”

响一双手在膝盖上交叉,向前探出身子。

“捷也是这样想吧?”

捷一惊,低头不语,因为他也和律子有同样的心情。这样反而让律子放心不少。因为不只是她这么想。就心情来说,捷和她站在同一阵线。

“抱歉。不过老实说,这实在没道理。你是个名气响亮的人,但却没有这样的自觉。媒体不是也来到这里了吗?当时的骚动真的很惊人。大家都在查探你的事。我也认为那的确是充满话题的宣传活动。我只是你大学的朋友,竟然可以受邀前来如此私人的场所,就算我这个年轻人再怎么厚脸皮,也很难相信啊。以我大学生的身份,与如此豪华的场所实在很不相衬,令我坐立难安。虽然心里很高兴,但还是会半信半疑,这是事实。”

捷忸忸怩怩地说道。他坦率的发言道出了律子的心情。不过就律子来说,还掺杂了艺术的立场,有更多复杂的情感。

响一双手一摊,夸张地耸了耸肩。

“其实那些可怕的事,都是媒体创造出的假象,我才没那么厉害呢。我只是个怕麻烦,而又粗枝大叶的男人。我承认自己待人很冷淡。也明白这有时会让我看起来像是名大人物,有时又显得很神秘。当然了,我偶尔也会刻意加以利用。不过,也仅只如此罢了。我已经受够当媒体的护身符,我认为顶多只要三个月,人们便会忘了我,所以才在这里藏身。”

响一打开啤酒罐,仰头畅饮。

“不过,你们两人的直觉还真是不能小看呢。其实我有件事瞒着你们。关于我为什么邀请你们来这里的原因,我得做个

说明才行。”

响一交互望着他们两人的脸。两人都一脸认真地回望。

“虽然不知道你们会不会相信,但两位还是姑且听之吧。”

他们两人当然是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房内还是飘荡着一股甘甜的气味。

这是焚香的气味吗?一定有哪里在焚香。

律子心不在焉地想着此事。

“捷应该还记得吧。在我伯父的展览会里,我说过的那番话。”

捷突然被他这么问,忍不住一怔。那时候他在国立近代美术馆说了些什么?应该是第一次和他交谈时的事。

“我听得见。”

捷猛然一惊。当时他也是这么说。

“你们可能觉得这听起来很像是在骗人,但你们仔细听我说。我时常会听见人们的声音。从小就这样。而且是无声的声音。我听得见人们没说出口的声音。我和捷修同一门通识课程,当时走进那间大教室,虽然我坐在最前排的位子,但我听得见你的声音。”

“为什么?”

捷不禁如此问道。

“那并不是具体的言语。我只感觉得到有人在呼唤我。我也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

“你当时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向周遭的人询问。他们又跑去问你的朋友。”

“那么,我也是啰?”

律子战战兢兢地询问。响一颔首。

“在我第一次走进那家店的时候。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呼唤者似乎都没发现自己在呼唤我。所以当我和他们接触时,不是充满戒心,便是感到畏惧。其实你们两位也一样对吧?”

律子和捷惴惴不安地面面相觑。表情满是困惑。

“我不勉强你们相信我说的话。我不相信特定的宗教,对新兴宗教和新纪元运动那些人更是讨厌。不过,这是我从小的经验,所以我只能相信它。我听得见别人的声音。‘窗帘’之所以会造成如此大的骚动,依我个人的解释,是因为某人的声音传进我创作的作品中。那应该可以作为证明吧?”

律子和捷再度互望了一眼。

窗帘。两人各自回想一开始看到那个影像时的记忆。他们在森林中看到的死者身影。

“喏,你们也看到了对吧?白天时,捷不是说他看过吗?”

捷全身一震,陡然往后缩。

“你可以不必回答我。但如果你们看过,应该会相信我说的话才对。我有特异体质,可以感应别人的心思。我的作品也有可能将这股力量传达给他人。你们不信也无妨。不过,你们自己应该知道才对。”

响一自信满满地说道,移回他往前探出的身子,背倚着沙发。

律子和捷皆沉默无语。他们正与自己的记忆、猜疑心、常识展开交战。

“然后呢?”

律子终于打破沉默。

“你这话什么意思?”

响一独自悠哉地喝着啤酒,催促律子说下去。

“如果真如你所说那样,你的作品具有这种可能性,那为什么我们会被邀请来这里?”

响一原本从容的神情如今露出沉思的模样。尽管知道一切都在他的估算中,但两人还是焦急地等候他的回答。

“这里是实验的场所。”

“实验?”

“测试真正的双向艺术作品。”

“双向?”

“没错。这是现在流行的词汇,英文叫作iive。我想用艺术作品来尝试看看。”

“怎么尝试?”

律子吞了口唾沫。由于响一说出如此唐突的话,一时令她的思绪来不及反应。

“在我听过的声音当中,你们的声音特别大声,我认为这表示你们的感应能力特别强。所以我才挑选了二位。这里虽是我伯父的主题公园,但里头也掺杂了不少我的作品。你们应该会对我的作品有所感应才对。”

“你说的感应,指的是何种状态?”

“不知道。因为我也是第一次尝试,所以无法具体得知是何种状态。不过,你们应该会感受到一些什么才对。如果我的尝试成功,你们会从我的作品中得到某些感应,而能够真正地鉴赏艺术作品。也许你们认为我这番话荒诞无稽,但我就是因为这样才邀请你们前来。可以帮这个忙吗?就算没有特别的感应也无妨。真是那样,就表示是我自己失败,如此而已。你们要当我是在胡诌也没关系,只要好好欣赏就行了。这样你们明白我之前为何不想说明了吧?瞧瞧你们两个,听得目瞪口呆呢。”

响一苦笑着,重新坐好。

“抱歉。不过,我真的很吃惊。”

“吃惊是当然会的。”

“不过坦白说,你刚才那番话有它的可信度。”

律子虽然脑中一片混乱,但心里却又接受了这套说辞,她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吃惊。

“就算突然叫你们来感应我的作品,我也没把握能让你们相信我说的话。因为这样而骗了两位,请见谅。”

响一老实地低头鞠躬。

“感应是吧。”

捷喃喃自语。这时,他脑中陡然浮现某个情景——

他身处小学的教室里,坐在教室后面,觉得好无聊,因为这是堂美术课。

他实在是无聊得发慌,时常请假缺课。

大家都埋首在图画中。不得已,他只好也跟着画。为什么蜡笔就只有这几色?难道世界上只有这些颜色吗?

这名女老师梳了个高高的发髻、身穿亮丽的粉红色服装,看着每位同学的画,大声地夸奖批评。他觉得厌烦。他不喜欢这位女老师。

这位老师也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这个孩子。他感受得到老师心里在想:怎么会有这么叛逆、顽固、一点都不可爱的小孩。他感受得到。

你才只画这么一点啊——老师看着他的图画纸说道。

快点画,今天要把它画完,贴在走廊上。

女老师那亮丽的粉红色连身洋装,下摆飘扬,踩着矫作的步履离去。

一点都不搭。那件看起来价格不菲的名牌衣服,她穿起来一点都不好看。那干瘪的身躯穿上如此强调身材曲线的洋装,有多么滑稽,她一点都不懂。

连什么衣服适合自己穿都不懂的女人,竟然教学生美术?他暗自在心中嘲笑。他用黑色蜡筝涂满整张图画纸。吞没一切的黑暗。万物之母的黑暗。

他走向讲台,交出他画完的图画。老师看了他的画,火冒三丈。

竟然画这种东西!竟然画这种东西!

他放学后被留下来重画。

他心里直呼麻烦透顶。一面玩弄着蜡笔,一面思索回家的办法。

我想回家。家里没人,所以我想趁天黑前回家。我不要回到黑暗的家里。我讨厌黑暗。

他开始佯装啜泣。在复杂家庭中长大的少年。受虐的少年。他很懂得用这种演技来博取老师的怜悯。

哦,这样啊。老师知道了,老师送你回家。

老师眼中浮现同情和满足感。少年颔首,伸手拭泪,面带微笑。

接着场景改变。

少年在放学后前去找老师。老师还是一样穿着颜色亮丽、强调身材曲线、与自己很不搭调的服装。少年心想,这个女人真的很不了解自己。围在颈边的丝巾,上面有零乱的猫咪图案。唉呀呀,竟然在脖子上围这种猫咪图案的丝巾!少年实在很想笑。但他因为闲得发慌,所以想继续玩这个游戏。

老师,我现在喜欢画画了。

他向老师递出数张图衋纸。其实他早已能够像米开朗基罗一样,画出完美的素描画。但他觉得让这个女人见识那样的作品有点糟蹋,所以他刻意算计,画出世人眼中的儿童画。以纯真无邪的色彩、充满活力的跃动为主题,构筑了这些图画。果不其然,这些画看得那名女老师眉开眼笑。女老师以为是自己的指导令他进步神速,对此深感满意。

在那名展露欢颜的女老师面前,少年以一对天真无邪的双眼仰望着她。

老师,我今天会在家里画一幅很大的画。我不能带到学校来,不过,等完成后,我要送给老师。

老师好高兴,真期待。

女老师笑得脸上的浓妆都花了。

接着又跳往另一个场景。

幽暗的玄关。漆黑的走廊。一名女子在走廊上徘徊。

喂,你跑哪儿去了?你说的画在哪里?我知道,你想吓老师对吧?好,看老师把你找出来!

女子以兴奋的声音说道,朝每个房间窥探。

悄静无声的房间。昏暗的走廊。

少年在黑暗中等待。静静等候那一刻的到来。

他躲藏的房间门被打开。

老师,我在这里。你看,我画了你喜欢的画喔。

女老师找到蹲在昏暗房间里的少年,发现他背后那幅巨大的图画。哗,好大的一幅画。画这幅画想必花了不少时间吧。

女老师一脚踩进房内。但过没多久,她便发现房里飘散着一股恶臭和诡异的气氛。

哎呀,这是什么味道?你不能闷在房里画图,门窗都不开……

女老师这才发现自己眼前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房里响起一阵惊声尖叫。

女老师发出一声悲鸣,仿佛叫声永远不会止歇。

过了一会儿,她才想到逃跑这件事,滑稽地转身,连滚带爬地死命往外冲。

少年对此感到吃惊。

啐,搞什么嘛。

少年颇为沮丧。应该再多欣赏一会儿才对吧。我可是花了不少工夫才完成这幅画呢。

少年缓缓站起身。他发现地板上湿了一片。

那名老师吓得尿失禁。

少年静静蹲下身,伸指沾了一下,放进舌中舔舐。只有一股温热,没有味道。

少年猛然兴起一股强烈的憎恨。

女人真是肮脏。

他面朝那名老师离去的房门,投射出几乎将人冻结的视线。竟然把房间弄脏。

少年站起身,转头望向和他一般高的巨大图画。

上面画着一只大黑猫。

毛茸茸的黑猫。其实这是用毛茸茸的东西黏在画布上做成。到处都在渗血,像内脏的东西外露。

虽然是冬天,但气味确实熏人。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收集这么多老鼠可不容易啊。他事先在酒店街后面的小巷以及下水道附近设下捕鼠器,才收集到这么多老鼠,但要在画布上画这只黑猫,还需要更多老鼠。他很喜欢收集老鼠来画这只黑猫的点子,但他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就此收手。

捷仿佛闻到贴在画布上的老鼠所散发的尸臭。

这是怎么回事?我刚才看到了什么?

捷按着两鬓,伸手拭去前额渗出的冷汗。

“捷,你怎么了?”

响一的声音令他猛然一惊,抬起头来。

房内飘荡着一股甘甜的气味。刚才我闻到的,难道不是死老鼠的气味?

“抱歉,一时晃神。”

“喂喂喂,虽然我讲的话题有点灵异,但也不至于马上就灵魂出窍吧。”

响一开玩笑道。

捷明白律子正以担心的神色望着他,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可以帮我拿一盘马铃薯色拉吗?”

捷指着律子前面的盘子。律子取来盘子,递交给他。

捷内心开始不安。

刚才是怎么回事?为何会浮现如此清楚的景象。而且那不是我的记忆,是别人的记忆。

可能是乌山响一的记忆。

捷摆出放松的神情,望着响一喝酒的模样。

精神感应。

才一说完那件事,旋即有感应,时机未免也太巧了。但我真的看到了。身穿亮丽服装的老师、昏暗的房间、走廊,还有那块画布。

那是真有其事吗?是乌山响一的亲身经历吗?

“忘了刚才我说的那些怪事吧。总之,你们只要摒除杂念去欣赏就行了。”

响一以极为温柔的眼神望着捷。他的口吻,像是已察觉捷心中的不安,想加以抚慰。

“是……是啊。你说得对。”

捷勉强点了点头。

三人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慢慢觉得醉意渐浓。

响一是个很擅长掌控气氛的人,他能让两人心情放松,愉悦地谈天说笑。

不知不觉间,捷已忘了刚才目睹的情景。也许是酒醉所看到的梦境吧。在日常生活中,有时在坐电车或是上课时打个盹,也会做梦。也许刚才就只是那样的一瞬间。

可是,那幅黑猫的画,还有死老鼠的臭味……

捷心不在焉地在脑中思索这个问题。

“实验”一词,始

终在律子脑中挥之不去。因为响一说的话当中,她唯一能接受的,就是这句话。

没错,如果说这是实验的话,我还能接受。我们将成为他艺术的实验品。

倒不如说,她感到放心。她甚至觉得,这样才像响一的作风。

当大家都已有几分醉意时,响一适时地结束这场宴会,领他们两人走进房间。

“明天一早就要出发。因为有不少山路,而且我希望两位能多看一些装置艺术。不好意思,六点我会来叫醒你们。”

两人爽快地应了声“好”,各自走进自己的房间。

这房间比三流饭店的单人房还要气派。

做完明天的准备工作后,捷走出房间想去上厕所。

也许其它两人已经睡了,整座屋子寂静无声。

昏暗的走廊。

蓦地,刚才的情景再度浮现脑中。那到底是什么?

远处传来一阵呼啸风声。是竹林摇曳的声霄。让人莫名感到心神不宁的声音。

他想起“山之声”一词。听见山之声,不是死亡的前兆吗?

别傻了——捷试着挥除脑中的杂念,走在走廊上。

这时,他发现这几间客房中,有个房间房门微开。

那不是律子的房间。响一则好像是住在楼下的其它房问。

难道还有其它人住?捷宛如受到吸引般,朝那个房间走近。

不会吧。白天看到的情景再次于脑中苏醒。

感觉房门里面似乎传来死老鼠的恶臭。是我自己神经过敏。不可能有这种事。这扇门对面,不可能刚好有那幅用死老鼠拼成的巨大黑猫图。

他悄悄抵着门,往内窥探。

里头昏暗空荡,是间空无一人的房间,整理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留。

捷松了口气。

月光让这个房间静静浮现在幽暗中。

我都彻底成了个胆小鬼了。

捷一面苦笑,一面迈步向前,这时,他发现桌上放了个东西。

咦,那是什么?

他悄悄走进房内,往桌上弯腰观看。

上头有个没加盖的箱子。

捷定睛细看。

是庭园盆景。

眼前这东西,好像是以沙子、树木、人偶做成的庭园盆景。他曾听说有一种心理治疗法叫作庭园盆景疗法,这看起来就像是那种道具。沙子上面胡乱放置着小小的屋子和男女人偶。看起来不像是刚开始着手制作,而是故意把它弄得零乱不堪。

是谁在使用这种东西?

捷感到纳闷,抬头仰望。

窗外黑白的世界,竹节剧烈地摇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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