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发现了什么情况?”

“这个人实在太有意思了,”古德利答道。“他在中央情报局工作期间完成了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壮举。”

“关于苏联潜艇和克格勃首脑投诚的事情,我都已经很清楚了。有没有其他情况呢?”埃利奥特问。

“他在国际情报界的人缘相当不错,例如英国的巴兹尔·查尔斯顿爵士就挺喜欢瑞安——这倒也不难理解——可北约国家对他的看法居然也是如此,特别是在法国,瑞安偶然间获得了一些情报,使当地的安全机构借他的光捕获了一批‘指导行动组织’的成员。”古德利做了一番说明。居然扮演一名特派线人的角色,他心里多少有点不太自在。

国家安全事务顾问可不愿意干等着听他说答案,但催促这位年轻的学者恐怕也没有任何意义,难道不是吗?她面带苦笑说:“我是否可以认为你是开始欣赏瑞安了?”

“他的工作成绩非常出色,但也犯过不少错误。东德政府的垮台和两德统一过程的预估错得离谱。”当然古德利迄今为止还没有遇到过有哪个人对此能预测得丝毫不差呢。古德利本人在肯尼迪学院做研究时,他所猜测的情况却几乎和事实完全吻合,他还在一份并不太引人注目的学术期刊上发表了一篇论文,论文同样吸引了白宫方面的关注。这位白宫人士再一次停住口。

“还有呢……?”埃利奥特催问。

“瑞安的个人生活中有些情况让人很困惑。”

终于有戏了!“什么情况呢?”

“在他加盟中央情报局以前,证券交易委员会曾经调查过他,怀疑他有可能通过暗箱操作进行股票交易。事情的由头好像是有一家电脑软件公司即将从海军手里拿到一份合同。大家还都不知情的时候,瑞安居然提前了解了这件事,并狠狠地斩获了一笔。证券交易委员会发现了这个秘密,于是开始调查他的交易记录——之所以发现他的问题,其实还是因为该公司的主管人员本身也在调查之列。但是由于技术细节安排得当,他逃过了一劫。”

“请你说得详细一点,”埃利奥特令道。

“该公司的董事会为了给自己遮丑,事先安排在一个辩护性的商业杂志上透露了一点内容,只说了几点填充符项,篇幅还不足两栏寸,但是从股票交易的技术角度上说,这已经等于向公众公开了这项交易,于是一切都变成合法操作了。更有趣的是在人家清算过这笔钱的来由之后,瑞安居然这样处理这笔钱:他把这些股票从经纪账户中提了出来——安排了全权信托方式交由四名投资管理者分别经营。”古德利停了下来。“你清楚瑞安拥有多少个人资产吗?”

“不知道,是多少?”

“一千五百万美元以上,他是迄今为止局里最富有的人。不过人们对他的资产统计还是有点偏低了。我得说恐怕将近两千万美元,不过早在进入中央情报局之前,他就一直在运用和目前相同的核算方法来遮掩自己的真实财产总额,可是你总不能因为这件事挑他的毛病。估算资本净值本来就有点玄虚,难道不是吗?会计师统计数字的时候总是有诸多形形色色的方式。总之,他是这样处理这笔意外收入的:他先是把这笔钱劈出来建立了一个单独的账户,不久以前,这些钱全额汇入了一个教育信托基金。”

“他亲生子女的基金吗?”

“不是,”古德利答道。“基金受益人是——不行,我还是从头说吧。他拿出一部分钱,替一家孤儿寡母兴建了个‘7-11’便利店。其他的钱都购买了美国短期国库券,或者投资在几个热门股票上,留给那个寡妇的孩子作为教育基金。”

“这寡妇是什么人?”

“她名叫卡罗尔·齐默尔,在老挝出生,丈夫是一名空军中士,在一次训练中意外丧生。瑞安一直在照顾那家人,在卡罗尔生孩子的时候他甚至签名早退到医院去守候——顺便提一下,那次生的是个女孩。他一直定期去看望那家人。”古德利把故事讲完了。

“我明白了。”其实她一点都不明白,只是人们说话的时候通常要这么说一下。“他们彼此有业务联系吗?”

“没什么实质性联系。就如我刚才所说的那样,齐默尔太太生在老挝。她的父亲是一位部落酋长,中央情报局曾经支持他对抗越南的北方军。全族人都被赶尽杀绝,我还没弄明白她是怎么幸免于难的。她嫁给一名美国空军中士后随他来到美国。就在前不久,她的丈夫因为意外事故丧生。瑞安的档案里没有写到和齐默尔一家有什么关系。和老挝有点关系倒有可能——我是指中央情报局可能和老挝人有过关联——不过当时瑞安还没有受雇于政府部门,他只是一名尚未毕业的本科大学生。档案里没有一丁点迹象表明他们之间有什么牵扯。就在上届大选之前的几个月,有一天他建立了这笔教育信托基金,从此之后平均每星期都去看望那家人一次。哦,还有一件事我没说到呢。”

“什么事?”

“我把这份档案和另一份资料互相参照了一下,发现曾有人骚扰过那家‘7-11’便利店,当地小流氓总是找齐默尔家的麻烦。瑞安的安保负责人是一个名叫克拉克的中央情报局成员,他过去在陆军里是一名军官,现在负责保护瑞安的个人安全。我还没有找到他的档案,”古德利解释道。“总之,那个名叫克拉克的家伙显然曾经把两个小流氓狠狠地揍了一顿。有一个还伤重入院。我查到确实有一份剪报上登载过这件事情,登在新闻栏目上,篇幅非常小——都是有关百姓生活之类的消息。报纸上宣称:克拉克和另一名中央情报局人员遭到四名街头流氓的挑衅——报纸提到他们的时候只说是联邦雇员,却闭口不提他们和中央情报局之间的关系。克拉克的手段一定够狠的,流氓头目的一条腿齐膝折断,只好住院。另一个流氓则被打得不省人事,其余的家伙只敢站在旁边看着,吓得尿湿了裤子。当地的警察把这件事情当作黑帮问题处理——好吧,应当算是以前黑帮闹出来的问题吧。没有人提出正式的控告。”

“对这位克拉克你还知道些什么?”

“此人我见过几回。他身材魁梧,将近五十岁,平时沉默寡言,多少有几分害羞的味道。可他一旦行动起来——你知道那是怎样的身手吗?我以前上过几节空手道课。我的师傅是前‘绿色贝雷帽’队员,从越南战场归来的老兵,还有些类似的各种履历吧。克拉克和他一模一样。他举手投足好比专业运动员一般,动作一气呵成、简洁明快,不过你再看他的眼睛,它们总是一刻不停地戒备着周围的人。他总是侧目看你一眼,好判断一下你究竟有没有威胁……”古德利停顿了一下。说到这里他才意识到克拉克是怎样危险的人物。古德利或许并非完人,但至少绝非弱智。“这家伙好生危险啊。”

“你说什么?”埃利奥特没弄明白古德利究竟在说些什么。

“对不起,我走神了。在剑桥上学期间,我从空手道师傅那里学到了这种思路。真正危险的人从来不形于色。哪怕和他同在一间屋里,你都未必能注意到他们的踪影。我的师傅,就在哈佛附近的地铁车站里遭遇过抢劫。我是说,那些劫匪本打算抢劫他,可是最后那三个小流氓反而被他打得出血倒在了地上。他是个美国黑人,我估计现在的年纪大约在五十岁上下,这些小痞子错以为他是个门房之类的角色。外表看来他确实像个门房或者类似打扮的平凡人物,丝毫不露危险的影迹。克拉克就是这种形象,和我的老师傅不相上下……这真是有意思,”古德利说。“好啊,他毕竟是个特种兵部队的军官,这些人就应当擅长自己的那些看家本事。”

“据我推测,其实是瑞安发觉有几个小流氓总是找齐默尔太太的麻烦,于是派保镖去把这些事摆平。而安妮·亚朗德尔县的警察认为这一手干得真漂亮。”

“你的推断是什么?”

“瑞安确实精彩绝伦地完成过几项任务,不过也有一些大事被他搅得一塌糊涂。从根源上看,他已经落伍了,依旧固守着冷战思维不放手。此外他不懂得如何与政府行政部门相处,比如几天前你没有参加卡默洛特演习,他认为你不肯严肃认真地对待自己的工作,他认为不去参加战争游戏等于缺乏责任心。”

“这些话是他亲口说的?”

“我几乎是直接引用了他的原话,他一步踏进卡伯特办公室大发牢骚的时候,我正巧在场。”

埃利奥特摇了摇头。“那都是冷战时代的话题。假如总统先生尽忠职守,我也尽心竭力,哪里还有什么危机要我们处理呢。这才是关键,对不对?”

“迄今为止,你们这些人好像一直没出差错。”古德利发表了自己的评论。

国家安全事务顾问只顾看着自己记录的要点,没有理睬他的评论。

各面墙壁都已经按部就班修建完毕了,还用塑料护墙板把空隙密封起来,用来防范风雨天气。已经开动了空调系统,清除空气中的湿气和灰尘。弗罗姆正在忙着调整承载机床的大桌子。“桌子”这个字眼实在是太通俗了。按照设计规格,这些大桌子都能挺得住好几吨重的物品,而且每一根强壮有力的桌腿上都配有螺旋千斤顶。这位德国人此时正忙着根据嵌在桌腿上的水平仪显示,调整桌面的角度呢。

“完美,”忙碌了三个小时之后,他终于说出了这个词。这项工作务求完美。现在终于达到完美的境界了。每张承重桌的下方都有整整一米厚的钢筋混凝土底座。只等承重桌的水平角度调整完毕,就用螺栓把桌腿固定住,让桌子和大地浑然一体、坚不可摧。

“机床必须这么稳固吗?”戈森问。弗罗姆摇摇头。

“其实不然。机床都架设在气垫上漂浮在空中。”

“可是你曾经说过每台机床的重量都在一吨以上啊!”卡提提出异议。

“用气垫把它们浮在空中有什么了不起——你见过一百吨重的气垫船照片吧。有必要把机床浮在空中好减缓地球震动给它们的冲击力。”

“我们该允许多大的偏差呢?”戈森问。

“跟你要求天文望远镜能达到的偏差程度差不多,”弗罗姆答道。

“但早年原始的原子弹——”

弗罗姆打断了戈森的话。“美国人投在广岛和长崎的最原始的核弹实在是粗制滥造。炸弹几乎把所有的反应物料都白白浪费掉了,广岛那一枚尤其糟糕——你设计炸弹时再也不会使用火药导火索了,同样的道理,你再也不应当制造如此粗制滥造的原子弹,是吧?”

“总之,这么浪费反应物料的设计再也不能用了,”弗罗姆继续说。“第一批原子弹大功告成之后,美国的工程师只好面对一个难题:易裂变物质数量实在很有限。当时那有限的几公斤钚元素是世界上最价值连城的材料。虽然核爆炸价值十几个亿,可工厂还是得进行核爆实验,而后圈定分隔区成本就要再上一个台阶,建一座厂房,又要添一个亿。只有美国才具备这个财力率先实施核实验计划。世上人人都知道核裂变的情况——机密何来呀,物理学领域哪里还有什么真正机密的信息呢?——然而只有美国人具备足够的财力和物力大胆尝试。还有人才,”弗罗姆补充道。“他们手里掌握着的那些人物哪里是寻常人啊!所以他们原本在设计第一批原子弹——顺便提一句,共计三枚——就有意把手边所有的核裂变材料全部用光,因为当时首要的评估准绳是炸弹的可靠性,所以第一批原子弹构造虽然粗鄙,打击效力却不小。而且惟有世界上最庞大的飞机才能载得动它们。”

“而且……战争打赢了以后,原子弹的设计工作已经转变为专业性的研究,早就不是战争时代的疯狂计划了,想当初,设在汉福德的钚元素反应堆每年只能生产几十公斤的钚元素,于是美国人只得想方设法更有效地使用它。马克-12型原子弹应当算是真正先进的设计之一,以色列人又在此基础上稍加改进。于是那种炸弹释放出的当量已经达到了投掷在广岛的那枚原始装置的五倍,而所用的核裂变物质却不到广岛炸弹的五分之一——爆炸功效已经是原有功效的二十五倍了,对不对?我们还可以再提高一步,让它的功效再乘上十倍。”

“假如参与设计的是一支真正术业有专攻的队伍,手里再配备上恰如其分的设备,这东西的爆炸当量还能再乘以……也许是四倍。现代的导弹弹头果然是世上第一流的、最迷人的——”

“能达到两兆吨当量?”戈森问,这有可能吗?

“在这儿做不可能,”弗罗姆说,口吻中显示出一丝伤痛。“手头的资料不够用。物理原理简明易懂,可是有许多工程方面的情况必须考虑,而且找不到正式出版的文献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告诉我们核弹设计方面的具体过程。你要记住,原子弹弹头的测试天天都在进行,今天也不例外,目的就是希望把弹头改造得体型更纤小、功效更可观。弹头也罢、原子弹的其他环节也罢,都需要进行实验来检测,然而我们不具备公开实验的条件。同时我们没有时间与金钱培训专业技术人员依照设计图来制造原子弹。我可以画出一张原子弹装置的理论设计图来,理论上它的爆炸当量可以达到兆吨以上,然而实际情况中,达到理论值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五十左右。也许不止百分之五十,应当可以再高一点,不过假如没有一套测试检测计划,这句承诺就算不上实事求是。”

“你能做到哪一步呢?”卡提问。

“我能把它制造成一件爆炸威力只有区区四十万吨到五十万吨当量的武器。体积大约是一米见方,重量约为五百公斤。”弗罗姆略略停住话头儿,观察了一下卡提和戈森脸上的神色。“这个装置不可能达到一流水准,它体型笨拙而沉重,但同样威力强大。”它将比美苏在核时代头十五年中设计出来的所有原子弹都更为精巧,弗罗姆认为这已经算不错了。

“用炸药作外壳吗?”戈森问。

“对,”这个阿拉伯年轻人头脑很灵光嘛,弗罗姆心想。“世界上第一批原子弹用的是大型钢铁外壳。我们将使用炸药——体积虽然庞大但比较轻便,爆炸威力毫不逊色。在引爆的一瞬间,我们要把氚气喷入炸弹核心,这个设计和以色列人原有的设计相同。由此会产生数量庞大的中子,于是激发了裂变反应;而裂变反应反过来又将多余的中子注入另一个氚气源里,于是又引发了核聚变反应。两大反应过程中,初步反应将产生大约五万吨当量的能量,第二反应步骤中将产生四十万吨当量的能量。”

“要用到多少氚气?”要想找到微量的氚气并非难事——钟表匠和瞄准器生产厂商都得用到这种东西,但只是显微镜里用的那一丁点——戈森知道,实际上谁都买不到十毫克以上的氚气,他本人也是刚刚才发现这个问题。从贸易角度上说,氚气才是这座星球上买得到的最昂贵的材料——并不像弗罗姆刚刚说的是钚元素。氚气至少还买得到,而钚元素有钱也买不到。

“我手里存着五十克,”弗罗姆自鸣得意地宣布。“远远超过我们实际需要的数量。”

“五十克!”戈森不敢置信地惊叫起来。“五十?”

“当年东德也制订过自己的原子弹计划,我们那家核反应堆企业为此生产过一些特殊的核材料。社会主义政府分崩离析之后,大家决定把这些钚元素送给苏联——要知道,这是对社会主义事业的耿耿忠心。可是苏联人却不这样看。他们的反应”——弗罗姆顿了顿才说——“他们把我们的举动称作……算了,还是留给你们自己去想象吧。他们做出了非常激烈的反应,于是我决心把我们自己生产的氚气藏起来。如你所知,它的商业价值非常高——可以把它称作我的保险单。”

“放在哪儿了?”

“在我家的地下室里,隐蔽在一些镍氢电池里。”

知道这个消息,卡提并不高兴,一丁点高兴劲儿都没有。阿拉伯首领的健康状况不佳,这个德国人看得出来,然而病容并没有帮他掩饰住真实感情。

“无论如何,我总归需要回德国一趟,去取一些机床来啊,”他说。

“你家也有?”

“马克思天体物理研究所距离我家只有五公里。我们本应当在那家研究所里生产天文望远镜,产品既有光学望远镜,也有X光望远镜。唉,可一直也没开工。如此精心设计的‘伪装’就这样白白浪费着,不是吗?机械车间里有几只大板条箱,上面都标着‘天体物理仪器’的字样,箱子里装着六台高精确度的五轴机床——都是最精密的机床,”弗罗姆唇边露出了豺狼般贪婪的笑容。“辛辛那提的米拉克朗公司制造,美利坚合众国出品。跟美国在奥克里季、罗基福莱茨还有潘特克斯等地工厂里用的机床丝毫不差。”

“操作人员怎么解决呢?”戈森问。

“我们培训过二十个人,十六名为男性,四名为女性,人人都有学士学位……哦,那不行,实在不安全。反正也不是什么必不可少的条件。就像他们说的,这些机床都是‘方便用户’型的。我们当然也可以亲自动手操作机床,不过花费的时间未免太久了。但凡技巧熟练的镜片磨镜工人都能操作这些机床——实际上,手法高明的军械工人也可以。诺贝尔奖得主五十年前辛苦完成的工作,到今天也就沦落成有点能力的修理工活计了,”弗罗姆说。“这就是进步的本质特色,难道不是吗?”

“有可能是,但也有可能不是,”叶夫盖尼说。他已经连续值班了整整二十个小时,在这次下岗和下一次上岗之间,他只能断断续续睡上六小时,而后那一班岗值勤时间还要更加长久呢。

如果上次确实是美国人干的好事,那么应该说杜比宁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来搜寻那艘美国潜艇了。他猜到那艘美国弹道导弹潜艇必然取道向南,时速大体在五节左右。而后水文环境的因素也必须经过深思熟虑。他不得不靠近那艘潜艇,进入直接路径距离,但又不能进入声波会聚区。所谓声波会聚区指的是,在潜艇周围环绕着的一个圆形区域——好像多纳圈一样。声波会聚区以内,如果有一个声音从任何一个地方向下传导,就必然受到水温和水压的影响折射回来,于是折射回来的声音就会沿着一条螺旋状的曲线,按照半正则的距离规律来来回回地波动传导,而这个半正则的距离大小也要看具体的水文环境。他只有躲开推测目标的声波会聚区,才能避过对方的声学侦测手段。而要想躲避声波会聚区,就必须进入理论的直接路径距离以内,在这段区域内,声音传导方向是从音源出发呈辐射状向四周传送,而不会反射回来。又要进入这一区域,又不能被对方发觉,那么他不得不把舰艇保持在变温层的最上层水位——他判断美国人一直待在变温层下面——与此同时,他把拖曳式阵列声纳仪垂到在变温层下方。这样自己舰艇主机的噪音可能会被变温层反射到别的方向去,美国潜艇就收不到了。

杜比宁在战术上遇到难题的主要原因在于自己的舰艇不如美国的好。美国潜艇发出的噪音比他的舰艇小,同时还配备了性能更精密的声纳仪和更能干的声纳仪操作员。叶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雷科夫上尉是个聪明伶俐的年轻军官,潜艇声纳仪操作员中惟有他足以和美国潜艇上的声纳仪操作员相媲美,而他已经操劳过度有些筋疲力尽了。杜比宁艇长惟一的有利条件是他本人。他是一个出色的战术专家,他本人很清楚。而这位美国艇长却不擅长战术,杜比宁心底这样认为,而且此人并不了解自己的真实水平。最后还有一个不利条件,就是他现在待在变温层最上层水域,那么美国巡逻机进行反潜侦察时更容易发现他这艘艇,不过杜比宁甘冒奇险,因为从前没有哪一艘俄国潜艇的指挥员曾经追踪到美国“俄亥俄”级弹道导弹潜艇。

艇长和上尉两人都直勾勾地盯着一台声纳仪显示屏,他们并没有观察屏幕上那些闪亮的光芒,而是在寻找一条杂乱无章,几乎无法辨别的垂直线条,它的亮度是那么含混,远不如应有的清晰。美国“俄亥俄”级潜艇的声音比海洋的背景噪音安静得多,这使得两人都难免怀疑自己了,莫非是水文环境中的有些情况让他们误以为那就是这种最为先进的弹道导弹核潜艇发出的声学影像呢。也有可能,杜比宁心想,一定是过度疲劳之下,两人的脑子里出现了幻觉。

“我们需要一声瞬间的声响,”叶夫盖尼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拿茶杯。“掉一件工具,摔一下舱门……给我一个失误,一个失误……”

我们可以用声纳设备的脉冲信号找到他……我可以一个猛子扎到变温层底下,然后突然发出一束主动声纳去找他……这怎么行!杜比宁转过头来,并且几乎在心里对天发誓了。耐心点,瓦连京。对方那么有耐性,我们也必须耐下心来。

“叶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看起来你累坏了。”

“到了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港我就能好好歇歇了,艇长。我得好好补上一个星期的睡眠,再看看我妻子——哦,恐怕那个星期我没法一直睡下去,”他露出乏力的笑容说。上尉的脸庞被荧幕上的黄色光芒照亮了。“不过像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决不肯错过!”

“恐怕不会再出现意外的瞬间声响了。”

“我明白,艇长。那些美国船员真是见鬼了……我知道是它,我知道得一清二楚,绝对是一艘‘俄亥俄’级!难道还有别的可能吗?”

“也许是我们的想象,叶夫盖尼,是我们的想象,还有心中太强烈的渴望。”

雷科夫上尉转过头说:“我认为艇长应该比我了解得更清晰!”

“我认为上尉说的不错。”这简直就是一场竞赛!船斗船、心斗心。就好比下一盘三维空间的象棋,要在不断变换的实际环境中继续游戏。美国人一向扮演着赛场上的胜利者。杜比宁心里很清楚,对方装备更精良、船员更出色、训练更系统。美国人自己当然也心知肚明,这两代人以来美国一直保持优势地位,故此难免生出傲慢情绪,已经失去了创新精神……不是人人如此,但某些人无可置疑已经变成了这样。如果是一位聪明的弹道导弹核潜艇的艇长就决不会做出那种事……如果我拥有如此优秀的潜艇,全世界谁都甭想找到我!

“再等十二小时,如果还是找不到我们就放弃接触,打道回府。”

“太糟了,”叶夫盖尼话是这样说,心里却并没当真。六个星期以来一直漂流在海上已经够他受了。

“潜入六十英尺水域,”甲板长说。

“潜入六十英尺水域,遵命,”下潜长答道。“升降舵上十度。”

导弹发射训练刚刚拉开序幕。这种训练很常见,其目的在于维持船员的操作水平,同时让他们在执行基本战斗任务时,能硬起心肠。他们的基本任务是发射二十四枚UGM-93三叉戟二型D-5导弹,每一枚导弹中有十枚重返大气层推进装置,其理论爆炸威力可达四十万吨当量。潜艇上共携带两百四十枚弹头,威力总值可达九十六兆吨当量。但还不只如此,因为核武器是依赖于几种相互作用的物理原则。小型核武器的爆炸威力比大型原子弹头的威力更见成效。最重要的一点,这些第五型重返大气层推进装置的精确度已经高达圆概率误差只有正负五十米,这就意味着当弹头经过了四千英里的飞行之后,有一半的弹头会落在它们目标附近一百六十四点〇四一英尺范围内,而剩下一半的弹头落点距目标也不会超过三百英尺。它们的“误差”距离远比每一枚弹头所造成的爆炸坑洞还小,因此这种第五型导弹是第一种拥有反击能力的潜射弹道导弹。其设计目的是让对方在美国的第一击下失去反击能力。若是以美国一般用两枚弹头对付一个目标的公式计算,光是“缅因”号潜艇就能消灭一百二十处苏联导弹或导弹指挥碉堡,这相当于现在苏联洲际弹道导弹部队百分之十的战斗力,可笑的是苏联的这支部队也担负着反击任务。

在“缅因”号潜艇导弹控制中心——简称MCC——管状结构的导弹发射室后方,一名职务较低的资深组长打开了仪表板,屏幕一下子亮了起来。二十四只小鸟排成一线。舰上的导航设备将资料传给每枚导弹的制导系统。“缅因”号潜艇上的导航系统会先花个几分钟跟太空轨道上的导航卫星取得联系,并更新信息。要想击中目标,导弹既要明确打击目标的位置,也必须清楚自己出发的位置。美国海军的海军之星全球定位系统就能为导弹提供相应资料,其误差不足五米。计算机对导弹一一进行了检查并汇报每一枚导弹的待命状态,与此同时,这位组长一直在观察仪表板上的指示灯变换情况。

潜艇上浮到海面的过程中,船体承受的水压就以每上浮一百英尺每平方英尺减少二点二吨的速度在降低。随着压力的降低,“缅因”号潜艇的船体压力渐轻,于是船体难免稍有膨胀,当钢铁建造的船身从压抑的环境中缓解过来时,它不免发出了非常微弱的噪音。

几乎只是一声轻叹,即便有声纳系统相助也几乎无法捕捉到这样的声音,听起来几近于一条鲸鱼的叫喊。雷科夫已经累得无以自拔了,假如声音再稍晚几分钟才出现,那么他也许会错过。虽然白日梦已经占据了他的心神,但是他的大脑依旧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始终在留心那些声响。

“艇长……有船体膨胀声……就在这儿!”他用手指点了点荧幕,出现声音的位置恰恰是他和杜比宁刚才一直在研究的那个阴影下方。“他正向浅海浮动呢。”

杜比宁冲向指挥室。“准备改变深度。”他立刻戴上耳机,以便随时与叶夫盖尼上尉保持联络。

“叶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这一次必须动作敏捷、完美无缺地完成任务。美国人跑到变温层上方的同时,我们立即下潜到变温层下方。”

“不行,艇长,应当再等一等。对方上升时,他的声纳仪短时间内应当还在变温层下方,就跟我们的系统一样!”

“见鬼我忘了!”杜比宁几乎笑出来。“真抱歉,上尉。你立了一大功,得奖励你一瓶斯塔卡酒。”斯塔卡是俄国酿造的伏特加酒中的极品。

“我和我太太一定为你的健康干杯……我现在得到了目标的角度读数……从阵列声纳仪估计,目标正以五度倾角上浮……艇长,假如我现在还能盯住他,那么一旦他上浮到变温层上面,我们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说得好,迅速估测两舰距离!”估测的数据固然会相当粗略,但已经非同小可了。杜比宁用刺耳的声音对他的追踪官迅速发出了命令。

“倾角为两度……船体噪音消失……难以掌握对方的位置,现在他隐身于背景噪音里,比刚才藏得更深——失踪!对方已穿过变温层!”

“一、二、三……”杜比宁默数着。美国人现在一定正在做导弹发射训练,或是浮到浅海来接收通讯信息,总之,它都会浮到二十米的深度,而他的拖曳式阵列声纳仪有……五百米长……速度五节,好……开始!

“舵手,将船头平衡翼向下调整五度。我们也要通过变温层。明星副艇长,注意外界的水温。舵手,动作要缓慢,再缓慢……”

“卢宁海军上将”号调转船头向下扎入深海,穿越到波荡起伏的水文边界变温层的下方,变温层是浅海里相对比较温暖的海水与深海中温度较低的海水间的界限。

“距离?”杜比宁问手下的追踪官。

“大约在五千到九千米间,艇长!根据目前这些数据我顶多判断到这种地步。”

“干得漂亮,科亚!值得表扬。”

“我们已经下潜到变温层下面,水温降低了五度!”这位明星副艇长说。

“角度调整为零,艇身水平。”

“调整为零,艇长……艇身角度为零。”

若非艇舱矮小得很,杜比宁肯定要跳起来了。苏联潜艇指挥官没有任何一个人成功完成的壮举刚才被他完成了——假如他得到的情报没出什么纰漏的话,应当说美国能做出如此壮举的也只是寥寥几人。一艘美国“俄亥俄”级弹道导弹潜艇居然被他搜索到,并且一直追踪到现在。假如现在处于战争状态,他绝对可以发出主动声纳进行距离测量而后发射鱼雷。世上最难以琢磨的一场游戏被他击中了要害,而且两者之间的距离足够接近,完全可以发出致命一击。他的皮肤因为这一刻的冲动而感到一丝刺痛。世上再也没有哪种境况配得上这种兴奋的感觉了。一样都没有。

“甲板长,”他接着说。“右舵,航向转向3-0-0。缓慢提速到十节。”

“然而,艇长……”他的明星副艇长——也就是自己的副手——说。

“我们得脱离接触了。他们的训练至少还要持续三十分钟,训练结束时,我们恐怕很难逃脱对方的反潜侦察。所以现在就离开更加明智,我们并不希望对方了解到我们的所作所为。还有机会再见到它。无论如何,任务毕竟已经圆满完成了,我们成功地完成了追踪,贴近对方的舰艇,彼此的距离足以用鱼雷命中对手。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港口的酒可是不少呢,小伙子们,喝吧,艇长替你们买单!现在我们就默默无声地离开这一海域,不让对方知道我们也曾经到过这里。”

罗伯特·杰斐逊·杰克逊上校多么渴望自己更青春年少一点,多么渴望还是一头漆黑如墨的头发,多么期望自己还是那个刚从彭沙科拉结束训练的年轻“傻小子”,急切盼望着能登上停在大洋海军航空兵站机场维护工作区里的巨大猛禽做他平生第一次短途飞行。尽管他直接领导着二十四架F-14D型雄猫战斗机,但这还不及其中有一架是他的个人座机更让其心满意足。他的身份是航空兵大队指挥官,麾下“拥有”两支雄猫式战斗机中队、两支F/A-18型黄蜂战斗机中队、一支A-6E闯入者式中程攻击机中队、一支S-3潜艇侦察机中队,最后还有一些空中加油机、徘徊者式电子作战机,以及担负搜救和反潜作战任务的直升机,这些机种就不及刚才那些机型光彩夺目了。总数七十八架大鸟的总价值有……什么?只有十亿美元?假如考虑到装备更新的成本,恐怕还不止这个数字呢。负责飞行和维修的机组成员共计三千人,这些人当然都是无价之宝。一切都是他在负责。如果只当个开好自己飞机、余事皆可丢给管理人员去烦心的战斗机飞行新人,肯定好玩得多。罗比目前就是那个管理人员,是小伙子们在舰艇住舱里每每谈到的人物。他们可不想被叫到他的办公室,因为那和小学生被叫去见校长的心情是一样的。他们也不喜欢跟他一同飞行,因为(第一)他年纪一大把怎么可能精通飞行呢,(这是小伙子们的想法),(第二)但凡他认为小伙子们动作不正确就势必要说出来(战斗机飞行员只在伙伴之间才肯承认自己的飞行动作有误,其他情况下是不愿意承认的)。

这份工作当真对他是个讽刺啊。他原先的工作是在五角大楼里面处理文件。他向老天祈求了很久,一直渴望摆脱那份工作,在那里找到一个理想停车位的兴奋心情是他每一天重要的开心事。后来他终于获得了整整一支航空大队的指挥权——结果每天要面对的行政管理工作比他这辈子见过的所有工作都更加繁冗。不过如果运气不错,至少可以每星期飞行两次。今天就是个幸运的日子。他手下的传令少尉,一名下级军官在他临出门之前咧着嘴冲他笑了一下。

“看着办公室,少尉。”

“知道了,大队长。你回来的时候,办公室一定还在。”

杰克逊半路停了下来。“你也可以找个人把这些文件都偷走。”

“我试试看吧,长官。”

一辆机场内部汽车把他送到了机场维护工作区。杰克逊已经穿好了高熔点芳香族聚酰胺质料的飞行服,飞行服已经年深日久,有些不好闻的味道了,而且因为清洗过许多次,衣服原本呈橄榄褐色,现在已经褪色了。穿的年头久了,两肘和屁股的位置也已经磨毛了。他有权、也有理由再领一件新的,可是飞行员个个都有个迷信脑筋,而这件飞行服陪伴杰克逊许多年了。

“嗨,大队长!”手下一名中队长喊了一声。

“嫩芽儿”桑切斯队长比杰克逊身材矮小一点。橄榄色的皮肤加上俾斯麦式的胡须更加凸显了一双明亮的眼睛,还有他那好比牙膏广告上跳出来的模特儿一般的微笑。桑切斯现在担任VF-1中队的中队长之职,今天他在杰克逊的侧翼飞行。当杰克逊还在“约翰·F·肯尼迪”号上做VF-41队长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一同飞行了。“你的飞机已经就绪,这次准备去揍谁的屁股了?”

“今天的对手是谁呀?”

“一些从樱桃角基地来的驾驶18型三角翼飞机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军官。我们已经让一架蜂鸟在一百英里外盘旋侦察了,今天要训练BARCAP战术对付低空的闯入者。”所谓的BARCAP战术指的是屏障式空中战斗巡逻。这次任务是阻拦一切进攻敌机,不许他们超越那条他们本不该跨越的防线。“准备做一些高难度的动作吗?从电话里听,那些海军陆战队的人可真是趾高气扬呢。”

“我没办法对付的海军陆战队员还没出生呢,”杰克逊从架子上拿下飞行头盔说。他的头盔上漆着他的无线电呼号——“铁锹”。

“嘿,雷达截听官,”桑切斯叫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得出发了!”

“这就来,‘嫩芽儿’。”“大灰狼”迈克尔·亚历山大从衣橱附近走过来,后面跟着杰克逊的雷达截听官,“粉碎机”亨利·沃尔特斯。两人都不到三十岁,上尉军衔。飞行员在更衣室里彼此交谈的时候从来都不提官衔,只用对方的无线电呼号。杰克逊对这种飞行中队生活里伙伴感情的热爱绝不亚于他对祖国的热爱。

出门以后,负责飞机保养的下级军官给飞行员们引路,带他们走到各自的座机前,并帮他们登机。(航空母舰的飞行甲板上有些地段非常危险,飞行员实质上是被士兵手牵着手送到自己座机旁边的,以免他们找不到自己的飞机或者受伤。)杰克逊座机前端的识别符号是两个零。驾驶舱下方还描绘着“罗·杰·杰克逊上校,‘铁锹’”的字样,大家一望便知这是舰载空军大队长的座机。名字下方还画着一枚旗帜的图案,它代表米格-29飞机,这是指不久前一名伊拉克飞行员不小心驾驶着一架米格-29飞进了杰克逊的雄猫式战斗机附近,被他击落的故事。其实也算不上大事——那名伊拉克飞行员忘记检查他的六点钟方向,只这一次就付出了生命代价——但击毁毕竟是击毁了,这正是战斗机飞行员一生为之奋斗的事。

五分钟后,四个人都已经绑好了安全带,引擎已经开始转动起来。

“今天早晨感觉还好吗,‘粉碎机’?”杰克逊对着内部通信联络系统问。

“我已经准备好毁他几个海军陆战队员了,大队长。后面看起来一切正常。这东西今天真的要起飞吗?”

“我猜时间到了,我们得自己找答案。”杰克逊打开无线电的开关。“‘嫩芽儿’,我是‘铁锹’,准备就绪。”

“收到,‘铁锹’,由你领飞。”两名飞行员都向四周打量了一下,看到飞机维修官做了个一切正常的手势之后,他们再次向四周检查了一遍。

“‘铁锹’领飞,”杰克逊松开制动器。“现在起航。”

“你好,我的小心肝儿,”曼弗雷德·弗罗姆对妻子说。

特劳德尔冲过来拥抱他。“你跑到哪去了?”

“这事可不能说,”弗罗姆故意使了个心照不宣的眼色答道。他轻松地哼唱起劳埃德·韦伯的名曲《阿根廷,别为我哭泣》中的几个小节。

“我就知道你会明白,”特劳德尔对他喜笑颜开地说。

“千万别跟人家说起这件事啊。”为了让她坚信自己猜得不错,弗罗姆拿出一卷钞票,里面是五捆钱,每捆一万德国马克。此番这个惟利是图的婊子总该守口如瓶、乐在其中了吧,曼弗雷德·弗罗姆心底暗想。“只能在家过一夜。我有正事要做,当然——”

“当然,曼弗雷德。”她手里却攥紧了钱,又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如果你肯打个电话回家就更好了!”

安排运输机床的事情实在简单得离奇。七十小时之内,有一艘货船即将从鹿特丹港驶来,前往叙利亚拉塔基亚港。他和博克已经安排好由一家商务载重汽车运输公司将这些机床装进一只小型货柜,货柜装船后航行六天,而后在那座叙利亚码头上卸货。把机床空运,或者采用铁路运输先送到希腊或意大利的港口,然后海运转送到目的地速度都会更迅速一点,但鹿特丹港是全世界最繁忙的港口,海关人员的主要工作是侦察毒品运输,他们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即便警犬来嗅一嗅这个特殊的货柜,结果也保证让他们心平气和。

弗罗姆叫妻子进厨房煮点咖啡去。她总得花个几分钟才能煮好,而这点时间也就足够他用了。他走进地下室,在距离热水器尽可能遥远的角落里,整齐地堆放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杂物堆最上方摆着四个黑色的金属箱。每个箱子重约十公斤,折合二十五磅左右的重量。弗罗姆每次只搬出一箱——在搬第二趟时,他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双手套戴上,好保护自己的双手——然后将这些金属箱全都码放在租来的宝马行李厢里。不等妻子煮好咖啡,他已经把活儿都干完了。

“你真是晒得黑亮黑亮的,”特劳德尔一边把盘子从厨房里端出来,一边评价。丈夫给的钱,有四分之一她都想好要怎么花了。这点曼弗雷德也很清楚。她知道他早晚会明白。当然早明白总比晚明白好。今天夜里她得加倍温存。

“冈特?”

博克并不情愿让弗罗姆单独处理运送仪器的事,可是他本人也有一项任务必须完成,其危险性比运送仪器更大。他心底暗想,这个作战思想的风险实在太高,虽说真正的危险还在后头。在计划阶段就想及危险这既让人感到古怪,同时心情也为之一松。

欧文·凯特尔全靠退休金紧巴巴地过日子,生活不算很宽裕。困窘的原因有两个:首先,他从前是东德斯塔斯组织的一名中校,斯塔斯是已然不复存在的德意志民主共和国手中进行间谍活动与反间谍活动的武器。其次,他热爱这份已经做了三十二年的情报工作。他昔日的同事大多已经认可了国家的政治变革,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把他们的德国身份放在当年的意识形态之前——他们把所知的一切机密都一丝不漏地告诉了西德联邦警察——而凯特尔则下定决心决不为资产阶级服务。于是凯特尔成为两德统一之后的“政治失业”公民之一。而退休金就成了最方便的解决策略。新德国政府勉强兑现了前任政府留下的诸多债务。这至少能解决政治上的一时之困,而德国现在的情况呢,如今天天都得挣扎着面对那些也许可以取得一致、也许无法协调的情况。给凯特尔发放退休金比任凭他去领政府救济金要容易多了,救济金还不如退休金来得体面呢。政府是这样考虑的。凯特尔的看法却全然不同。他心想,要是世界还有道理可讲呢,就应该把他处死,或者驱逐出境——至于究竟被驱逐到哪一个国家,他就不清楚了。最初,他想去苏联——他跟克格勃的人交情不错——不过这个念头不久就破灭了。苏联人金盆洗手,恨不能彻底划清跟东德的所有关系,惟恐那些对世界社会主义——或者无论苏联究竟在坚持什么主义吧,具体是什么,凯特尔也不知道——的忠心远远超越了其对本国新政府的忠诚的人会背叛苏联。凯特尔来到当年东柏林区一家安静的饭店里,和博克一同坐在角落处的小隔间里。

“这实在太危险了,我的朋友。”

“我明白,欧文。”博克挥手示意服务生上两杯一升装的啤酒。上酒的速度比几年前快多了,但两人都没有在意。

“他们居然对佩特拉下这样的毒手,我真是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凯特尔等送酒的姑娘离开后说。

“你是否了解事情的具体情况?”博克问,声音非常理智,情绪点滴不露。

“负责这件案子的侦探到狱里去找她——他经常去——但其实不是为了审讯她。他们费尽心机地把她推到心理崩溃的边缘。你一定能明白,冈特,无论是男是女,一个人的勇气总有个极限。这倒不是她个人的弱点。人人都可能崩溃,区别只在时间早晚而已。他们眼巴巴地看着她死去,”这位退休的中校说。

“哦,是吗?”博克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是他那只握住啤酒杯把手的手不禁扣紧了,指关节失去了血色。

“圈禁她的那间牢房里隐藏着一架电视摄像机。录影带上录制了她自杀的全过程。他们眼巴巴地瞧着她自尽却不肯出手阻拦。”

博克沉默不语,因为室内光线不明也看不清他面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他感觉仿佛有熔炉喷出的烈火卷过躯体,紧接着又是北极寒流袭上心头。他闭上双眼,稍过了一会儿,借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在这么重要的时刻,佩特拉肯定不希望他被情绪所左右。他睁开眼睛望着自己的好友。

“情况属实吗?”

“我有那个侦探的姓名和住址。我毕竟还有朋友在,”凯特尔对博克说。

“没错,欧文,我也相信你肯定还有朋友。我要做几件事,你得帮帮我。”

“尽管说。”

“你当然也很清楚我们何至于沦落到这步田地的。”

“那还要看你是从哪层意义上说的,”凯特尔说。“老百姓让我很失望,他们居然这么快就中了敌人的圈套,可是普通百姓一向缺乏专门的修养,他们哪里懂得什么才真正对他们有利呢。我们国家不幸的真正罪魁祸首是……”

“准确地说——是美国人和俄国人双方。”

“我亲爱的冈特,哪怕德国统一之后也做不到——”

“做得到,可以做到。要想把世界改造成我们心目中的形象,欧文,我们就必须彻底毁灭这两大暴君。”

“可是如何毁灭他们?”

“有办法。这么大的事你能全心全意地信任我吗,暂时信任也好?”

凯特尔喝光了啤酒,仰靠在椅子上。在训练博克时他曾经助其一臂之力。如今他已经五十六岁了,改变自己对世界的想法未免太晚了一点,但是毕竟还能精确地推断一个人的性格。博克这个人简直就是自己的翻版。一直以来,博克始终是一位谨慎小心、冷酷无情,但办事卓有成效的秘密行动人员。

“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们这位侦探朋友?”

博克摇摇头。“以报复他可能给我带来的满足看,我宁可不理他。现在不是处理个人恩怨的时候。我们必须进行一个大行动,我们得挽救这个国家。”事实上该挽救的可不止一个国家,博克心想,然而现在还不到谈这个的时候。头脑中渐渐成形的计划简直是一个神来之笔,这个惊心动魄的行动有可能改变整个世界,并塑造一个更加温和的世界——他很理智,即便对自己也是实话实说,只肯说可能,却不说是必将。至于行动之后会发生什么情况,又有谁说得出来呢?假如他和自己的朋友无法踏出第一步,谈未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相识多少年了?十五年?还是二十年?”凯特尔微笑道。“哎呀,当然了,我当然信得过你。”

“能信任的人马还有多少?”

“我们需要多少人手?”

“十个人足够了,连你我一起算总数必须凑齐十个人。”

凯特尔面无表情。要八个绝对能够信任的人手……?

“人数太多了很难保守机密,冈特。究竟要哪种人呀?”博克谈了自己的想法。

“我知道该怎么找了。应该大体是……我这个年纪的人……再加上一些年轻点的,要和你的年龄差不多。你要求的具体技术倒是不难找到,不过你得记住,在这件事上有很多因素不是我们可以左右的。”

“你的说法和我有些朋友一模一样,这事的成败在老天手里掌握着。”冈特自鸣得意地一笑。

“你说的是那些不开化的野蛮人,”凯特尔嗤之以鼻。“我向来就讨厌。”

“对啊,可不是嘛,他们甚至不许男人喝啤酒。”博克微笑道。“但他们很强大,凯特尔,他们已经下定了决心,而且对理想忠诚不二。”

“那是谁的理想呢?”

“目前我们共有一个理想。需要用多少时间才能凑齐人手?”

“两个星期。你要找我的话——”

“不行!”博克摇摇头。“太冒险了。你可以出门吗,有没有人监视你的行踪?”

“监视我?我的手下个个都去投效新政府了,而且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联邦情报局也知道克格勃跟我向来没有来往。他们才懒得耗神来监视我呢。我现在就像一匹雄风不再的老马,你明白吗?”

“还有几分雄风呢,欧文。”博克递给他一些现金。“两个星期后我们到塞浦路斯碰头。千万要保证没有尾巴跟着你。”

“好的——我还行。我还没有忘记该怎么甩掉他们,我的朋友。”

清晨时分,弗罗姆从睡梦中醒来。他从容着装,尽量不吵醒特劳德尔。她在过去的十二小时里真正扮演了一个贤妻的角色,甚至比过去十二个月的所有温存更完满,良知告诉他,这段婚姻几乎无可救药倒并不完全是妻子的错。等到他看见早餐已经端上了桌在等他品尝时,简直惊诧不已。

“什么时候你才能回家?”

“没有把握,大概几个月吧。”

“要等这么久吗?”

“我的小心肝儿,我之所以能待在那儿就是因为他们需要用到我所知的一切,而且他们很慷慨。”他暗暗记下,一定得叫卡提再寄点款子来。只要源源不断地寄钱来,她心里就不至于惶恐不安了。

“不能让我陪你一起去吗?”特劳德尔问,对丈夫流露出留恋之情。

“那不是女人待的地方。”这句话确实没有撒谎,于是他的良心稍有点安慰。他喝完了咖啡说:“我得走了。”

“早点回家。”

曼弗雷德·弗罗姆吻别了妻子,走出家门。那辆宝马的行李厢里虽然装载了五十公斤的货物,却丝毫没受影响。他又向特劳德尔最后挥了挥手,这才开车离去。他从后视镜里最后瞥了一眼自己的房子,心中暗想,也许以后就再也看不到这座房子了,他猜的果然不错。

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卡尔·马克思天体物理研究院。这座独层建筑已经显示出一片无人照管的破败惨状,然而当初那些故意搞破坏的野蛮人居然没有打破窗户,真是让他大惑不解。卡车已停在那儿等他了。弗罗姆用钥匙开了门,走进机器车间。机床都还放在原地,依旧密封在箱子里没有拆开,而箱子仍然标着“天体物理仪器”的字样。剩下的工作只是在昨天下午打印的几张表格里签上大名即可。那位卡车司机会开以丙烷为动力燃料的叉式升降机,于是他将箱子一个个地送进了货柜。弗罗姆则从自己车上的行李厢里取出电池,将它们一块儿放在最后那只小箱子里,而后等其他箱子都装好才把它装到卡车上。那名卡车司机接着又花了半小时固定好货物,这才将卡车开走。日后他会跟这位“弗罗姆教授先生”在鹿特丹港口外碰头。

弗罗姆跟博克在格赖夫斯瓦尔德会合了。两人乘坐着博克的车往西走——博克的驾车水平比弗罗姆强多了。

“家里还好吗?”

“特劳德尔见了那笔钱特别高兴,”弗罗姆实话实说。

“以后我们定期给她汇款……两个星期寄一次,我看行了。”

“好极了,我正要问问卡提如何安排此事呢。”

“自己的朋友我们一定关照,”当他们经过一个交叉路口时,博克说。这个路口曾经是东西边界,而此时却是一片翠绿的草地。

“装配过程需要多少时间呢?”

“三个月……或许要四个月。我们干活还能更快一点,”弗罗姆解释道,“记得吧,我从来没有使用真实的材料实际操作过,我只进行过模拟。做这种炸弹一丁点失误都不容许。应该能在一月中旬以前完工。到那时,它就是你的了,你想怎么用都可以。”当然弗罗姆也想不通博克和其他人到底打算拿它干什么,但这又关他什么事呢,难道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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