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车上,鹿晓仍然有一些迷茫。

她向来胆小,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在秦家做过最激烈的事大概是……发现跟秦寂发展无望之后又羞愤又丧气,借着念大学提着行李箱住到了外面,除此之外,她几乎没有忤逆过秦父秦母任何决定。而今天……她就这样放了他们鸽子?

茫然过后是心慌。

眼看着路边的景色越来越远,鹿晓在出租车里如坐针毡。

“郁教授,我们是不是先回……”

鹿晓回头看见郁清岭的脸色,微微一怔。

此时此刻的郁清岭看起来有几分陌生,一向平静的脸上表情晦涩,全身上下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阴沉,这阴沉不似秦寂发火前那样狂风暴雨前的暗流涌动,反倒是如同夜晚平静的湖面,无风无浪,沁凉冷静。

他这是……在生气吗?

鹿晓不确定,她其实从来没有见过他现在这副模样,商量的话就咽了回去。

郁清岭回过了头,眼睫微微垂了垂:“我们不回去。”

鹿晓不点头,只是僵直着脊背坐着。她实在是不擅长拒绝人,尤其那个人还是郁清岭。可是……

鹿晓的心里乱作一团,下一秒,郁清岭冰凉的指尖覆盖在了她的手掌上。

他说:“还有15分钟,出租车会路过SGC。”

鹿晓一怔,不明所以。

郁清岭低道:“在这十五分钟内,如果你想要回去,我会尊重你的决定。”他盯着鹿晓的眼睛,“我带你离开,只是希望你知道,你不需要评分表也不需要讨好任何人,包括我在内。”

鹿晓:“为什么……”

郁清岭道:“因为你需要摆脱惯性思维的环境,才能做出冷静的决定。”

鹿晓也有些晕眩,发怔了一会儿,小声重复:“为什么……”

郁清岭目光微敛,声音柔软了下来:“因为你是一个太柔和的人,鹿晓。”

因为你是一个太柔和的人。

鹿晓闭上眼睛,感觉身体里多年积攒的困乏忽然显露出了尖锐的形状,随着郁清岭的抽丝拔茧,那团氤氲渐渐显露出了真实的样子——那从来不是一团轻飘飘的雾气,那是一块被遮住了形状的丑陋的石头。

“我……我想一想……”鹿晓低声道。

“好。”郁清岭轻道。

除此之外,他就真的再也不说一句话。

他松开了交握的手,好像是刻意要把出租车里窄小的空间,变成一个飘荡在宇宙的安全舱。

鹿晓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冲动地打开了车窗眺望远方。

秦寂选择的餐馆是在远处的高楼,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把周围的云彩都照彻出了形状。明明出租车在疾驰,它却好像一直就在相同的位置,从来就没有变化过距离。

于是焦躁开始滋长。

愧疚与焦灼的思绪被拉得细长绵延,身下的坐垫如同火燎。

鹿晓几乎要开口叫出租车司机停下,可就在转瞬之间,出租车行驶过一个十字路口。车身在路口划过一个绵长的圆弧,那一幢霓彩的大楼就此被遮挡,只剩下天边一丝稀微的虹光。

忽然间,快要到顶点的焦躁开始消弭。

就好像潜行久了,骤然吸到了一点点氧气。

鹿晓回头看郁清岭,发现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身后,从来没有离开过。

“我……”鹿晓低道,“不去SGC。”

郁清岭的目光微沉,却仍然点点头,朝司机道:“师傅,麻烦您……”

鹿晓抓住了郁清岭的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郁清岭微微侧耳,安静地等着。

鹿晓酝酿了一会儿,小心道:“我想回公寓。”

郁清岭微微出神,片刻之后,嘴角勾了勾:“好。”他轻道。

-

出租车缓缓行驶进小区时,鹿晓的仍然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

焦灼和愧疚被心慌冲淡,五味杂陈之下的情感变得迟钝,于是渐渐升腾上心头的反而是隐隐的刺激。

真的做了甩手掌柜吗?

鹿晓被陌生的兴奋冲刷出一丝别样的雀跃,她下了车,仰头望着高耸的公寓楼。

“1、2、3……”

明明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疑惑,她站在楼下像儿童数鸭子一样,一层一层数数儿,数到最后视野一片混沌,她不好意思地抓耳挠腮:“要不我还是上去敲敲门看吧?”

“十八层,没有灯光。”郁清岭站在十几步开外的地方,微微眯着眼。

鹿晓:“……万一商锦梨没开灯呢……”

郁清岭微笑。

三分之后,现实果然打脸。任凭鹿晓如何换着法子敲打房门,屋子里都是一片寂静。

鹿晓无奈打电话给商锦梨。电话那头响起商锦梨醉醺醺的声音:“鹿晓,你要不要猜猜看,我这里是凌晨几点?猜对有惊喜。”最后几个字,商锦梨显然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鹿晓:“……”

这种时候,商锦梨这家伙竟然出国了。

鹿晓觉得兴奋劲儿正在过去,荒诞之神正在眼前摇头摆尾嘲讽。

她挂断电话,哭丧脸:“怎么办,锦梨出国了……”

现在的局面相当尴尬,她一没有备用钥匙,二不可能回秦家主宅,身份还留在餐馆座位上的包里,她现在活生生就是一个三无人员,社会盲流,流浪汉标配了……

“我的住处。”郁清岭低道。

“……啊?你家啊?”鹿晓呆滞。

郁清岭的脸上波澜不惊,只是表情认真道:“我们未婚夫妇。”

清清淡淡的一句话,鹿晓感觉无名指上的戒圈周围微微发起烫来。

郁清岭大概是觉得得到了默许,于是牵起了鹿晓的手又走进了电梯。

鹿晓在透过电梯门的倒影看见了自己局促佝偻的身体,顿时脸上越发发烫——没关系。她努力地安抚着自己战战兢兢的小灵魂——他说得没有错,本来就是……名正言顺的啊。

-

走出公寓楼门,一阵凉风出来。

鹿晓衣衫淡薄,一个激灵,身上的旖旎泡沫瞬间被吹散。

她看见寂静的公寓楼下停着一辆黑色的越野车,车子刚刚熄火,秦寂推开车门走出驾驶座,脸上神情阴云密布。

秦寂看着鹿晓,嘴角勾起了一点弧度:“洗手间有些远,我来接一接。”

鹿晓浑身一颤,熟悉的压抑感觉果然又渐渐升腾起来。

秦寂的目光始终锁定着鹿晓,仿佛是当郁清岭只是一团空气。他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眉头渐渐锁起,于是从口袋里抽了一根烟。

“晓晓。”秦寂沉吟,“你现在跟我回去,刚才发生的事情就会永远是个秘密。”

鹿晓站在原地,踟蹰不前。

秦寂点燃了烟吸吐一口:“晓晓,我希望你能明白,今晚所有的争执只是针对郁清岭的专业性,他们对曦光计划和你的爱心没有半分质疑,只是担心你受蒙骗。”

“……我知道。”鹿晓小声道,“今晚是我不懂事。”

“既然知道,那就回去吧。”秦寂道,“爸妈并不知道你出来的事情,只要你回去,你和我,你和爸妈,我们依旧会是美满的一家人,不会留下任何罅隙。”

……回去么?

鹿晓忘了一眼远处的霓虹,半个小时的车距,其实已经看不见了。

鹿晓闭上了眼睛,摇了摇头。

“我不想回去。”如同多年前搬出秦家一眼,她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晓晓……”

鹿晓看一眼郁清岭,从他的眼睛里得到了一点勇气,艰难地开口:“我知道,我今晚做了非常不礼貌的决定……但是我不想回去……”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我知道。”鹿晓小声说,“我一直都知道。”从小到大,一直都知道。

秦寂深深看着鹿晓:“所以,你为了这个精神病,你要抛弃家人?”他的眼底写满了嘲讽,“怎么,我都知不道精神病原来还会传染。”

“秦寂!你太过分了!”鹿晓惊惶地回头看郁清岭。

郁清岭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这对于秦寂显然是挑衅,他忽然冷笑一声,三两步冲向了郁清岭,对准他的下巴一拳头挥出!

“啊——”鹿晓惊慌出声。

然而为时已晚,秦寂常年健身,郁清岭被他一拳砸中,整个身体失去了平衡,重重撞上路边的布告栏。他的额头与金属框相撞,转瞬之间殷红的鲜血从他的额头缓缓流下,渗进了眼睛里。

“郁教授!”鹿晓慌忙去搀扶。

郁清岭已经站了起来,眼底一片清冷。

“鹿晓可以走了吗?”他问秦寂,认真的不卑不亢的语气。

秦寂冷笑:“黎千树说,你跆拳道已经过了黑带级,怎么,你这算是手下留情?”

郁清岭的一只眼睛已经血红,另一只眼睛里没有波澜。

他看着秦寂,缓缓道:“我只是不想让任何非局面影响鹿晓的判断。”

鹿晓已经慌了神,手忙脚乱地用手去捂他的伤口。捂到一半想起她的手脏得很,又纠结得全身冒汗——怎么办?

“不要紧。”郁清岭摇了摇头。

秦寂盯着鹿晓道:“鹿晓,你让开。”

鹿晓慌忙挡住了郁清岭:“秦寂!你再动手我就报警了!”

秦寂似笑非笑:“鹿晓,你知道今天的决定会对我们的家庭造成怎样的影响,我希望你不要后悔。”

“我不会后悔!”鹿晓第一次朝秦寂吼了出来,“我不认可秦叔叔和小魏阿姨的做法,更不赞同他们对郁教授的评价!我已经尽我所能地尊重你们每一个人,让你们所有人满意,可是秦寂,我是一个人,我不是你们家庭和睦的展示品!”

最和睦的后天家庭,最完美的亲情,最温馨的相聚。

她没有自己的生活,没有自己的职业规划,那些看起来毫不费力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如履薄冰,锱铢必较才能维持那样的完美。

可是结果呢?

只因为一次反抗,她现在就变成了一个不安定因素了。

他们说,对她很失望。

秦寂沉寂地看着鹿晓:“鹿晓,你知不知道,妈今天还给你带了新衣裳……”

鹿晓苦笑:“那你知不知道,那些衣服是我四五年前就已经穿不下了……”

秦寂一愣,缓缓道:“……怎么不说呢?”

鹿晓小声道:“……说过的,很多次。”她静默了几秒,低声补充,“可能小魏阿姨每次出国,公务繁忙吧。”

关心与不关心,谁又说得清?

秦寂沉默。

夜色下,秦寂熄灭了烟头,低道:“所以,不回去了?”

鹿晓深吸一口气:“对不起……但是,我真的累了。”

……

-

郁清岭一直安静地站在鹿晓身边,眼看着鹿晓与秦寂的对话到终了。他并不确定鹿晓的心思,但是他知道,此时此刻,发泄之后的鹿晓会冷静下来,会后悔,会尴尬,就像拉紧崩裂的皮筋最终会恢复到惯性的样子。

所以,他拉过了她的手腕,牵着她的手,离开这个对她造成困扰的环境。

秦寂站在黑夜中,又点了一根烟,断断续续抽完,才拉开车门坐进了驾驶室。

黑夜中,只有烟头一点星火,孤独的明亮着。

良久,他掐灭了烟,仰头望着后视镜笑了笑。

“现在相信我说的了吧?”他对着后视镜悠悠问,“你们用自以为是的爱浇灌着一个没有棱角的种子,可是却忘了,总有一天种子还是会发芽长大。怎么样,有什么感想?”

车厢里一片寂静。

秦寂伸了个懒腰:“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很难拐了,要想办法哄回来才行啊。”

车厢里静悄悄,过了许久,秦父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行了,你小子别说风凉话。现在这局面也有你一份功劳,你可别说刚才你动手打郁清岭是为了逼晓晓说出心里话。”

秦寂挑了挑眉。

“哦,那倒不是。”他冷笑,“我是真不待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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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寂同学:我也心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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