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清岭的手冰凉而又濡湿,指骨细长,并不柔软,牵手的时候有一种空落落的错觉。

鹿晓被他牵着手一路走到教学楼的天台,脑海里还是一团浆糊。所以当郁清岭停下脚步看着她的时候,她第一反应是,完蛋了,是不是要清算她吃里扒外,偷偷给协科投递简历的事了……

然而郁清岭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松开了手,望着鹿晓的眼睛,有些苦恼地皱起了眉头。

“鹿晓。”他似乎是想了想,才出声。

鹿晓心虚地想要扒开地缝把头埋进去。

如果此时此刻面对的是秦寂,她还有勇气嘴硬自己的行为本来就是合乎SGC政策的,可是此刻她面对的是郁清岭——那个单纯的近乎懵懂的亚斯伯格症患者。

她知道自己理亏,只能低着头道歉:“郁教授,对不起。”

郁清岭的手落在了她的发顶,连同着的消毒液气息一起浸润了她周围的空气。

鹿晓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责备的话语,鼓起勇气抬起头,却发现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落山了,漫天的晚霞把郁清岭的侧脸也染成了锦色。他就站在距离她半步之遥的地方,带着一点疑惑,一点迷茫,似乎就是在等着她按捺不住抬起头的这一刻。

他没有生气。

非但没有生气,竟然还微微笑起来,长长的眼睫在眼下投射出一片淡薄的暗影。

鹿晓只能根据对他不多的了解去揣测,然后得出结论。他没有生气,但却依旧不对劲。

无数思绪在脑海中翻飞辗转。鹿晓觉得自己可怜的脑细胞已经不够应付郁清岭的状态,她看见他垂下眼睑,仿佛纠结了许久,忽然飞快地从随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小张卡片来,双手递到了她的面前。

鹿晓:……

“这个……给你。”郁清岭认真道。

鹿晓接过卡片,翻来覆去看了下,发现那不是卡片,是一张全新的影碟——星际迷航影碟。她都已经不记得多久没有碰过类似的光盘了,电脑也已经没有光驱很多年,于是她抬起迷惑的眼睛:“……谢谢……”

这是他知道了她要去协科的事情,在用自己的方式送行么?

“鹿晓,我很高兴。”郁清岭的声音很单纯。

鹿晓硬着头皮开口:“郁教授,对不起我瞒着您想协科递了申请……是我没考虑清楚,您其实不用跟我告别的,我……”

我其实早就反悔了?

鹿晓说不出口。

更重要的是她发现现在的局面有点难堪,因为郁清岭居然走了神。

他似乎很不安,几次微微张口却没有吐出声音,就像一个站在黑板前的孩子,局促,不安,眼里带着明显的慌张与烦恼,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呆站在原地——然后,他在他的目光下非常认真地摇了摇头。

“不是告别。”郁清岭低沉道。

“什么?”风太大,鹿晓没有听清郁清岭低软的声音。

“不是告别。”郁清岭认真地重复,盯着鹿晓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是告白。”

……

“告白,是指人类基于荷尔蒙与多巴胺的分泌与需求变化,向另一个人类提出以情感为交换的陪伴祈使申请。”偏灰色的瞳眸映衬着夕阳,随着他越来越自如的语言而越发明亮,“我对你有情感的需求,鹿晓。”

“郁教授……”

鹿晓怀疑自己的听力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或者是自己在梦游。

郁清岭却浑然不觉,他专注异常:“我需要你的存在,基于情感需求。请问,你能给予我回应吗?”

这……太荒谬了……

鹿晓试着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疼痛的感觉依旧不能打消眼前的诡异局面。

她不知道这短短的几天分别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可是眼前的郁清岭显然没有一个地方是对劲的。没有试探,没有似是而非的暧昧,他就站在对面,真挚地抛出了他的论调。

他明明单纯得像一张白纸,在这种时候却勇敢得像一个单刀直入的勇士。

他在等着她回应,虔诚得如同一个朝圣者。

鹿晓的心跳也渐渐失控,热气在蒸腾,可是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反复在提醒她。

这不对劲,这几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郁教授,今天的这一切,有人教过你吗?”鹿晓轻声问。

郁清岭的眼里闪过不满,大概是因为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不过,他还是乖乖回答:“千树。”

微荡的血液渐渐冷却。

鹿晓只剩下渐渐生长的怒气,对自己,对黎千树,却唯独没有对郁清岭的。

“对不起。”她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语言艺术中,对不起能够涵盖绝大多数的拒绝语境。”郁清岭迟疑道,“是拒绝我的意思么,鹿晓?”

他的声音几乎让人心软。

“……对不起。”

鹿晓落荒而逃。

-

第二天鹿晓上班,发现大楼里的人看自己的目光都有些诡异。

她已经在SGC入职四个月,虽然并没有多少朋友,不过作为郁清岭教授的私人助理,认识她的人其实不少。从大门口到电梯口,所有人看向她的目光都带着一点微妙和……同情?

她像一只裸奔的猴子一样,在众人难以言说的目光中走出电梯,走进了办公室打开电脑,迅速登陆了QQ。

果然,SGC的员工群里面新发了一封邮件:《关于驻协科运营人员变更通知》。

通知里说,因为之前沟通上的问题,导致双方对驻地运营人员的岗位职责与人数出现交流BUG,驻协科人员由既定的3人缩减为2人。很明显,她就是那一个被裁减掉的人员。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有个倒霉鬼叫鹿晓,她投递了简历被选中,过了一个元旦假期又被踹了……

这就尴尬了。

鹿晓终于明白了一大早各路同情的看热闹的目光是为了什么。

不过她最烦恼的却不是这尴尬的局面,而是怎么面对郁清岭。昨天她慌乱地跑了,今天如果再见面应该说什么?要再道歉一遍吗??还是像一个渣男一样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鹿晓抓狂的时候,办公室门被打开,一抹白色的影子闪现。

那是郁清岭,他穿着白色的长款工作服,怀里抱着一盆鲜艳欲滴的绿萝,绕过她走到窗台边,把那一盆绿萝放到窗台上。阳光透过百叶窗,绿萝被切割出明暗交织的光影。郁清岭微微俯身把叶子规整到舒适的姿态,于是他的指尖也被投射得光影绰约。

“鹿晓。”他回过头,微笑着打招呼。

鹿晓感觉自己的心脏被光芒蛰了一下,微微酸麻。

她发呆的时候,郁清岭已经坐到了她的对面座位,打开电脑,目光重新聚焦在屏幕上,规律的键盘声很快就响起来。

他竟然马上开始工作了。

鹿晓有些焦躁,因为她不需要抬头就能看见郁清岭安静的侧脸,如之前的任何一天,没有任何异样。

他……删档了吗?

鹿晓努力让自己重新投入工作,却发现做不到。

她没有办法静心。

——明明拒绝他的就是她自己,可是为什么今天静不下心的也是她啊???

“鹿晓。”郁清岭忽然出声。

鹿晓心跳漏了一拍。

郁清岭缓缓道:“暗视觉实验,相关论文已经发表,你想要署名做第二作者吗?”

“啊?”鹿晓忽然记起来,四个月前自己参与整合的夜盲症相关专题。郁清岭不提她都快忘了这件事了。她连忙摇头,“不用不用,我其实并没有帮上什么忙。”

她自己博士在读,非常清楚一篇正经的论文署名第二作者意味着什么,更何况做学问做到郁清岭的级别的,他的一篇论文含金量可想而知。她实在没有那么大的贡献,敢要这样的待遇。

“不行吗?”郁清岭的声音低沉下来。

鹿晓又被勾起了一丝愧疚心,然而理智尚在,她坚决摇头:“不用!……我是文科生啊,郁教授您忘了吗?”

她是中文系文学原理方向在读博士,医科向的论文署名对她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

只是郁清岭这一副为难的模样,意外戳到了她的萌点。鹿晓笑了出来:“郁教授,就算没有署名,我也会全力帮您的。你想要什么呢?”

郁清岭的目光微沉,大概是在想别的理由。

过了片刻,他轻声道:“你做第二作者,我们的名字就能出现在同一排,保留很多年。”

鹿晓:“……”

他的眼里盛着纯净的光,干净得毫无杂质。

鹿晓终于发现,他不是删档重启了,他根本就是打算百折不挠。

-

黎千树一直没有出现,办公室门紧锁。

鹿晓去探望过几次,遇到过行政部的善芳主管,被答复说黎千树在外面有一个诊所,平常在SGC的工作只是兼职。于是下班后,鹿晓就顺着善芳给的地址去了城区。

黎千树诊所在市区楼层最高的大楼顶楼,鹿晓一路搭乘观光电梯网上,到达顶楼时甚至感觉自己有点缺氧。诊所占地面积不小,覆盖一个楼层,里面装修得和他在协科的办公室如出一辙,活生生像一个亚马逊公园……最里间,才挂着一块招牌:黎千树心理诊疗中心。

……他竟然是个心理医生?

鹿晓已经通知过前台小姐,所以直接推门而入。

办公室内,黎千树坐在办公桌前,正用一根手指抵着自己的的太阳穴,笑眯眯等候着她的靠近。

“HI。”黎千树笑着打招呼。

鹿晓在他面前坐下,警觉地看着他。

“听说你支付了咨询金,怎么,有心事?”

鹿晓对他更憎恶了。没错,刚才在外面,前台小姐说他不见病人以外的人,所以她不得不当场支付了一个小时的心理问询金。单时一万三,抢钱指数比商锦梨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引导郁教授来追求我?”鹿晓压着火气问他。

黎千树低笑:“怎么,你不喜欢他么?”

“我怎么想的不关你的事。”鹿晓低道,“我只是想知道,你这样做是不是违反你的职业道德?”

“嗯?”

黎千树调整了坐姿,正襟危坐,眼里的笑意却不减。

“亚斯伯格无法理解很多感情,你作为心理医生要做的是纾解他们的情绪,而不是利用他们的心理障碍给他们洗脑灌输不属于他们的感情。”鹿晓看着他的眼睛咬牙,“你为郁教授设计这一场元旦的表演,还有教他表白,你不觉得这根本就是对他自己人格的践踏么?”

这是她愤怒的根源。

郁清岭的心就像一片干净的草原。她从草原上路过,期盼那里能够长出一些花,迎来一些小动物,好让这一片静谧的世界变得有生机一点。可这并不意味着,她想要见到有人随意践踏郁清岭的世界,强行在那里建起高楼,哪怕这幢楼是她自己,她也不愿意。

这不是帮助,这是偷换概念的卑劣。

鹿晓狠狠瞪着黎千树。

黎千树的脸上的表情一丝未改,甚至笑容还更加柔和。

“是么?”他不轻不重应了一声。

“你到底想干什么?”鹿晓问他。

黎千树道:“我是清岭的心理医生,当然是为了他好,让他能够更好地融入这个世界。”

“我不会配合你。”

“有件事我希望你清楚,我并没有要求你配合。”黎千树悠悠道,“你可以不配合,当然,你的激烈反抗会伤害到的人,并不是我。”

“你……”

鹿晓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的笑脸根本就是一张人皮面具,那个初见时在她的背包里插上了一支栀子花的黎千树只是一个假象,他的笑脸底下恐怕是一个生冷不忌,软硬不吃的灵魂。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鹿晓气得摔门离开。

前台小姐忧心忡忡走进办公室:“黎医生……这位客人她说的……”

“脾气不好。”黎千树耸耸肩,微笑道,“不用担心,她不是故意的。”

“黎医生,她说的事是不是真……”前台小姐也是心理学毕业的,忧心忡忡。

黎千树淡道:“没有,我有我的职业操守,是她一个门外汉外加关心则乱,误会了。”他随手打开电脑显示器,看见监控里的鹿晓正气势汹汹按电梯,不由地笑了,“平时说话像兔子,没想到发起火来那么凶。”

她和郁清岭,本质上有着非常相似的特性。

怪不得她当年能够点燃郁清岭。

那样的灵魂充满了生机,如同黑夜里的星辰,让迷航的海船飞蛾对火般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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