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会议下来,鹿晓觉得自己经历了一场三观的洗礼,整个人都有些虚软:为什么这里的每一个人,听见郁清岭和秦寂的理论,都像是理所当然的模样?

她忽然想起了商锦梨关于魔修的科研工作者的论断:郁清岭这种科研者,是财团巨资养着的大脑,他们为了科研不惜一切代价,冷静得近乎冷血。

会议室里的人流渐渐散去,秦寂的目光在鹿晓的身上停留了几秒,又森森地移开了视线。他没有多作停留,跟着人群走出了会议室。片刻之后,会议室里就只剩下了为数不多的SGC内部人员。

“郁教授,您怎么还不走?”善芳诧异地看着郁清岭。

鹿晓刚刚做完会议记录,抬起头时,正好对上了郁清岭的目光。

她无端觉得身上有些潮湿。

明明是天气晴朗的黄昏,却觉得周围的空气也变得湿漉漉的,像是穿梭到了拂晓前的雨林。

——他在等谁吗?

鹿晓紧张地收拾随身的材料,等她站起来时,郁清岭挪动了第一步。

鹿晓忽然意识到,郁清岭是在等她。

她飞快地收拾好笔记本走到他的身边,却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说些什么。毕竟这其实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而且他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长者模样。

“郁……”

郁清岭转身走出会议室,头也不回朝前走。

鹿晓慌忙跟上他。她身上的笔记本和资料实在太多了,每一步都走的很狼狈。郁清岭一直不紧不慢走在前面,好像是刻意地放缓了步伐。

就这样一前一后抵达1102。

夕阳照进落地窗,稀微的光线笼盖整个房间。

郁清岭好像没有看见她,或者当她是空气。于是鹿晓眼睁睁看着郁清岭脱下了随身的白色风衣,露出了修长的脖颈和细窄的腰。

他去了厨房,打开水龙头,用手接了一点点水,泼到自己的眼睛上,随手撩开挡住眼睛的碎发。苍白的脸就这样完全露了出来,乌黑的短发贴在面颊旁,眼睫上尤挂着一点水珠。

鹿晓:……

“郁教授,您……我……”

鹿晓还抱着笔记本,像一个智障一样站在原地,盯着郁清岭说不出完整的话。

“想洗澡。”郁清岭低道。

“……”鹿晓发誓自己居然听出了一点烦躁。

“等。”郁清岭点了点头,然后自顾自走进了洗浴间。

“…………”

洗浴间里传来水声。

鹿晓坐在沙发上面红耳赤。她感觉自己是一个傻瓜,或者郁清岭是一朵奇葩,否则不论如何都不至于出现现在这个局面——她坐在他的沙发上,等着跟心目中人设完全不一样的郁教授洗、漱、打、扮???

不对……这里本来就不是办公室,这里是郁清岭的房间啊!

等到她渐渐捋清了思路,穿戴整齐的郁清岭从洗浴间里走了出来,打开了房间的灯。

……还好他是穿衣服的。

鹿晓在混乱中想着混乱的事,庆幸房间里的灯是特制的,光鲜很昏暗,郁清岭不至于一眼就看出她古怪的表情和发烧的脸。

“郁教授,您……什么时候从小黑屋出来的……”

“5点34分。”郁清岭低道。

“额啊哈哈,恭喜你啊。”鹿晓依旧混乱不堪,“那个你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就先下……”天色已经黑了,早就过了她的下班时间,她现在面对湿漉漉的郁清岭完全无法思考,只想下班。

郁清岭就坐在另一张沙发椅上,静静看着鹿晓。

然后,他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份文件,递到鹿晓的膝盖上。

“这是什么?”鹿晓疑惑。

“实验计划。”郁清岭慢慢道。

鹿晓现在对SGC的种种“计划”和“报表”简直是有阴影。她紧张地打开那一份文件,果然,里面的内容意料之中的猎奇——

自闭症患者并不具备情感共鸣,而秦寂的情感疗养所要试图用人工的方式干预自闭症患者的情感,从而从心理上强迫他们尽可能建立与这个世界的关联。而郁清岭要做的实验是——自闭症患者在与人情感交流时的激素腺体分泌监测记录。

他竟然想要找一个人模拟培养情感的过程。

这真是异想天开的实验。

鹿晓简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份奇葩文件,这才是他当初说的“做我的实验品”吧?

“郁教授,我不能陪你做这种实验。”

郁清岭的眼睫微垂,指尖动了动,拧成了拳状。

好委屈。

他的肢体动作如是表达。

鹿晓:……

当初对着一个身体剪影,她还能义正言辞地拒绝一份“实验品合同”,但是看着眼前货不对板郁教授,她有种自己在作孽的错觉。

“郁教授……咳,我理解你们科学家对科研的执着,”自从发现了他不是长者,鹿晓感觉自己已经无法用正常态度面对他了。她不由自主地用了点哄骗腔,“你看,你也不是自闭症患者,是吧?这实验不一定的科学的。”

她虽然在SGC等于一个文盲,不过自闭症是什么样子她还是知道的。

他们一般情况下不具备生活自理的能力,无法跟人建立长久的联系,更加无法正常与人沟通,这些郁清岭都没有,他充其量只是一个轻微交际障碍的阿宅科学家。

“郁教授,要不我们想想别的方法?”

鹿晓快要抓狂了。

郁清岭的身上莫名地散发着哀怨的气场,怎么办她好想把他塞回隔壁小黑屋去。

长久的沉默。

“是。”郁清岭的声音幽幽响起。

“什么是什么?”

“自闭症。”郁清岭抬起头,他的指尖缓缓地划过自己的胸口,低沉道,“亚斯伯格。”

-

鹿晓走出SGC大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路灯下,一辆黑色的迈巴赫静静停在出口处,车上没有开灯,敞开的窗户里依稀透出一个人影。

是秦寂。

鹿晓站在原地迟疑了片刻,认命地拉开了副驾驶座,坐进车里。

她其实一点都不意外,她不顾他的反对擅自入职SGC,而且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他撞破……他没有当场发火,已经是深思熟虑了。毕竟从小到大,只要秦寂想要达成的目标,从来就没有失手过。

秦寂开了一点轻音乐,细微的声音在夜色下洋洋洒洒地飘散。

车缓缓启动,驶向前方。

鹿晓小心翼翼地判断着方向,她不知道秦寂想要送她去哪里,如果送回秦家,那么她就要提前提出疑义,如果他只是单纯地送回公寓……她一点也不想和他多费口舌再起冲突。

谁知,秦寂哪里都没有去,他轻踩油门,稳稳地停在了两地的分岔路口。

鹿晓:……

秦寂低着头,轻道:“你紧张地看路的样子,倒是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心理阴影。”鹿晓干笑。

许多年前在盘山公路上的那场车祸,差点要了她半条命。要不是正好有路过的好心人抱着她送到了山下的秋山医院,她可能早就小命呜呼了。从那以后,每次坐秦寂的副驾驶,她没有一刻不紧张的。

秦寂道:“那之后我三年都没敢让你坐我副驾驶,总是担心一转头就看见你鲜血淋漓的样子。”

“明明是你那之后就开始谈恋爱了吧……”鹿晓小声说。

那年秦寂拿到驾照,就载着初恋女友满世界浪荡,她这个巨大电灯泡就坐在后座上,看着他的女朋友如雨后的韭菜,换了一茬又一茬,她坐副驾驶的机会实在是不多。

秦寂听见鹿晓的声音,忽然低笑出声:“滚蛋!起码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害怕你出事。”

……1%吧。鹿晓在心底补充。

晚风中传来不知名的花香。

鹿晓默默吸了一口,悄悄看秦寂的侧脸。

仔细算来,这应该是三年来,她跟秦寂罕见的和睦相处的时刻。

“快三年了,该撒的气也撒完了吧?”过了许久,秦寂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回家住吧,别待在外面。”

“我没有在撒气,我只是需要自己的生活。”

“滚蛋!缩在蜗牛壳大地方装作独立,这不叫生活,这叫自虐。”

“……我的房子也不算小。”

“你现在上去收拾衣服,我在楼下等你,今天不论如何都要跟我回家。”

“秦寂!”

“鹿晓!”秦寂狠狠砸方向盘,“你就见不得我安心是吧?!”

鹿晓闭上了眼睛。

车窗外的一片漆黑,就像记忆中的夜晚。

-

她向秦寂告白也是这样的夜晚。

那天正好是秦寂的生日。他伙同一帮狐朋狗友开着越野车深入山林,在山巅之上点燃了一盆篝火。她已经不记得那天究竟是谁挑起的话头,只记得那一帮年轻人唱歌喝酒,挤兑着秦寂要让他在人群里挑一个女生来一个篝火之吻,庆祝正式迈入28岁成为老男人。

秦寂虽然是个混蛋,在这方面却是罕见的有节操,绝不占任何女友之外的人便宜。无奈当时他正好空窗期,于是他醉眼看着一圈女生,忽然一把缩在角落里的她扯了出来,在众人的欢呼声里抱着她到了人群中央。

“谁让你们没加前提啊,我家晓晓也算……嗝……是个女人了!”秦寂歪着头眯着眼睛,眼里的倒熊熊燃烧的篝火,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低下了头,吻上她的额头,响亮的“MUA”了一下,然后抬头扯嗓子喊,“够不够啊——?”

鹿晓不太会喝酒,那时候为了壮胆已经喝了半瓶啤酒。

那夜篝火阑珊,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木柴味。

她借着蒸腾的酒气,踮起脚尖,用力咬住了秦寂的唇,一瞬间秦寂口中冲天的酒气蔓延到了她的唇齿间。

“秦寂,我喜欢你。”她在他耳边讲,“我已经长大了,你能不能考虑一下也喜欢我?”

刹那间,人群中爆发尖叫与欢呼。

秦寂站在原地全身僵硬,忽然一把推开了她。

“我艹……”他的气息紊乱,仿佛彻底醒了酒,满脸只剩下震惊与惶乱,“晓晓,别开玩笑……”

“可是我喜欢你,秦寂。”

“鹿晓!你扯这种玩笑有意思吗?!”秦寂青筋暴涨,吵着她吼出了声。

欢呼与口哨声戛然而止。

冷风吹得篝火摇摇欲坠,鹿晓的心在秦寂暴涨的青筋下渐渐沉没。

几天之后,她借着毕业独立的借口搬出了秦宅,一晃三年。

-

三年之后,曾经熟悉的面孔,已经变得有些陌生。

秦寂静默了很久,才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对爱情的看法,和郁教授的论断一样。”秦寂盯着鹿晓的眼睛,缓缓道,“很多人带给过我激情,可是那些火花的时间很短,我并不觉得那些爱情是长久的美好的东西。就像郁清岭在研究的课题,人类的情感,悲伤或是愤怒,亲近或是憎恶,都只是激素的结果而已。”

鹿晓沉默。

她知道,这是他的真心话。她见过他沐浴在爱情中的模样,也见过他失去兴趣后的冷淡。

“我不想让你因为没有意义的情绪而成为过客,你能理解吗?”

“……理解。”鹿晓低声道。

秦寂要的是她更为长久的陪伴。

而她因为这个可笑的原因,彻底被排除在了他的爱情之外。

“所以辞职吧,晓晓。”秦寂掐灭了烟头,“如果你今天是留校,或者去文学类研究所,我绝对不会阻挠你。但是如果你要进SGC,为什么不考虑协科?晓晓,不要因为一时的年轻意气,就选择一个完全不适合自己的人生。”

“我理解你的理论,”鹿晓盯着秦寂的眼睛缓缓道,“但是不论是你还是郁清岭,你们的论断我都无法认同。”

“晓晓!”

“秦寂,我已经跟你表过白了。”

“鹿晓……”

“你可以拒绝我,但你不能为了自己的心安理得,就逼我也选择性遗忘这件事,让世界变回到你期望的模样。”

“你接受与否都不重要,我们未来如何都不重要,”鹿晓鼓起勇气道,“只是秦寂,你不能那么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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