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岛年轻的时候,大家都说他是个不像刑警的刑警。他蓄着一头及耳的卷发,两眼的眼尾下垂。那些面目狰狞不输黑道分子的同事,带着调侃意味帮他取了“少年仔”的昵称。不过也因此每当前往交付赎款的地点、大街上时,他那不像刑警的样子能完全融入环境。将无线耳机巧妙地藏在耳朵下方之后,即使站在一些形迹可疑的人身旁,对方也完全不会起疑心。当卷岛拍拍他们的肩膀表明身分时,对方几乎都毫不例外地瞪大了眼睛。

虽然他并没有刻意让自己的外形配合目前的职位,但他现在的头发比年轻时更短,所以,他没有想到还会有人叫他“少年仔”。他认为四十多岁的自己身上,已经缺乏足以与这个昵称匹配、类似肌肤弹性的东西。当然,相对地也有其他收获……像是谋略和矫健的身手。

坐着相模原南警察局的警员驾驶的车子来到樱川家附近,在另一条路下了车。他用手机与本田联络后,得知后方的小巷有一道小门可通往樱川家的后门。

樱川家贴满磁砖的大房子四周筑起了高高的围墙。大门深锁,车库的铁卷门也拉了下来,如同要塞般冷冷清清。

后巷空无人烟,如果走到后门才回头张望,反而容易启人疑窦,让人觉得形迹可疑。于是卷岛头也不回地推开了后门。

特殊犯罪股的一名下属已在门内等候。他以眼神和卷岛打了招呼后,率先走向厨房后门,推门而入。

一走进后门,本田已经等候多时。

“真是败给他们了。”他压低嗓门,一开口如此说道。“但总不能在家属面前大打出手啊!”

卷岛轻轻点头,无言地催促着本田带他前往家属待命的房间。客厅差不多有八坪大小,卷岛一眼就看到樱川董事长夫妇和儿子夫妇四人,他轻轻点头打了招呼。另外两、三个陌生人应该是后藤管理官带来的人。

后藤坐在樱川董事长旁的沙发上,若有所思地看着新宿车站周围的地图。

卷岛首先向四位家属自我介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这样一个接一个上门,万一被歹徒看到了怎么办?你们到底要来几个人?”

樱川董事长不悦地叫了起来。从他精神奕奕的样子,很难想象他已经过了花甲之年。

“您不用担心,我们行动时都很小心谨慎,而且,不会有人再来了。”

通常家属遇到这种情况时,都难免失魂落魄,乖乖地听从警方的摆布。但这次的被害人家属的确像本田所报告的那样很难缠,因此,更不能让他们看到警方的两派人马在互争主导权。

后藤故意表现出对卷岛不感兴趣的样子,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要对卷岛视而不见。

“后藤先生,可不可以借一步说话?”

“喔。”听到卷岛的叫唤,后藤应了一声,假装这才注意到他的样子。

卷岛曾经在特殊犯罪的技术研讨交流和共同训练时和后藤打过照面,后藤的的年纪比卷岛大两、三岁。精明能干这四个字,用来形容他这个人再适合不过了。

“我想与你单独谈谈。”来到走廊上时,卷岛说。

后藤四处张望了一下,指着一道门,“这里怎么样?”

卷岛顺从地走了进去,才发现是厕所。卷岛愣了一下,差点在后藤面前乱了方寸,但转念一想,这地方正好。两个人面对面站着的距离,可以感觉得到彼此呼吸。

“我认为,最大的问题就在玉川学园到柿生之间。”后藤先开了口,他手上拿着东京西区的地图,“一旦进入町田,就属于你的辖区范围,柿生到登户之间,也是你们的辖区,所以都不是问题。如果过了多摩河,就由我们接手。但假设歹徒在玉川学园到柿生的县境线附近来来回回,就有点头痛了。”

“后藤先生,”卷岛把他手上的地图翻了过去,“町田当然是我们的管辖,但即使过了多摩河,也不会由你们接手。我们会陪家属去新宿,也会在一旁监视交付赎款的过程。或许有点强人所难,但请你们务必退居第二线。”

“这怎么可能?”后藤笑了,一对招风耳也红了起来,泛着油光的长椭圆型脸虽然感觉亲切,但他的笑里带着刺,“因为调查‘一发屋’的关系,我们已经锁定了几个可疑的对象,也加派了人力巡访。当然,在新宿那里也安排好了。警察厅不是已经说了,由樱田门主导吗?”

“不,警察厅答应我们,可以在现场协调。你们可以继续查‘一发屋’的案子,不,应该说,请你们务必继续查下去。在新宿那里,也请你们协助。不过,希望你们以后方支持的方式提供协助。”

“不行、不行,什么后方支持,太离谱了。我们向来都是冲锋陷阵的,怎么可能退居第二线?”

“如果后藤先生无法决定,我直接找你们课长谈。”

“开什么玩笑,少给我来这一套。”后藤依然带着笑容,但目射精光,额头上青筋暴出,“我这个樱田门的警视可不是中看不中用的,乡下地方的警视有什么资格对我大放厥词,妈的。”

卷岛充耳不闻,伸手搂着他的肩膀。

“拜托你啦。警界谁不知道你的团队优秀。但这一次,就让我们的人有机会磨练一下吧,有好几个人从来没有处理过绑架的案子哩。”

“我说你啊,也该站在被害人家属的立场上想一想,交给警视厅处理,家属也比较放心。”

“啊哟啊哟,别这么说嘛。名医也不是天生就是名医的,只要给我们机会,我们保证也能圚满破案。据我们的观察,今天的案子很单纯,我们部长也卯足了全力。这种小比赛,不需要东京的横纲赌气上场啦。”

卷岛故作亲热状地说着,后藤的笑容逐渐柔和起来。

“好吧,这里属于町田,所以,可以让你们好好表现。至于新宿,那可是闻名天下的副都心耶。”后藤看着卷岛,希望他可以理解,“而且,现在的新宿警察局是以前警视厅一课课长的小阪井。所以,如果要我们跟在神奈川县警后面打转,我这面子要往哪里摆呢,你说对吧?”

“原来如此,我能理解。”卷岛颇有同感地点点头,“不过,后藤先生,现在已经没时间了。如果没办法破案,只会对彼此造成伤害。我看,我们别再讨价还价,赶快寻找一个妥协方案吧。”

“如果有什么妙计,我愿意洗耳恭听。”

“我不再讨价还价了,我就退让到我们的底限。后藤先生,你的团队可以加入作战计划的核心,除非有什么意想不到的状况,否则,让我们的人逮捕歹徒。统筹指挥由我们的对策总部全权负责,但我们可以让后藤先生在指挥车上,担任现场总指挥。如果你不方便,也可以由你们的股长代劳。我们的股长担任辅佐,我也会去现场。”

“哼,真是不自量力。”后藤面无表情地挖苦道。

卷岛不予理会,继续说下去,“一旦逮捕到歹徒,就先带去新宿警察局,由新宿警察局的人进行侦讯,问出肉票在哪里。如果肉票在东京都内,就由你们去营救;如果是在神奈川,就由我方加以保护。在找到孩子后,歹徒就交给我们接手。记者会也由我们召开,当然,我们会提及警视厅的大力协助。”

“喂、喂,这样的结果未免对你们太有利了。”

“没这回事,一旦逮捕之后,接下来就要处理一大堆有关起诉的杂务,这些小事就交给我们来办吧。当然,如果问到有关‘一发屋’的消息,会立刻通知你们。”

“我不是说这个,你刚才不是趁乱说什么要由你们举行记者会吗?”

“因为,形式上是由我们的总部统筹指挥。”

他看了一眼手表。真的没时间了。

“总觉得哪里不妥。”后藤仍然犹豫不决。

“后藤先生,请你务必答应。”卷岛驼着背,整张脸纠结成一团,朝门口瞥了一眼,假装担心被别人听到,然后,故意用心虚的表情看着后藤,“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其实,是我自己想要立功。我当管理官后,一直没有遇到象样的案子,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总之,我想要表现一下。”

“啊哟哟,你话说得这么直接,真伤脑筋。”后藤露出莫可奈何的表情,向卷岛投以轻蔑的视线。

“这是我的真心话。我们部长快要调任了,他也希望可以留下一点英勇事迹。”

后藤一副扫兴样,又叹了一口气。

“真拿你没办法,没想到你连自尊心都不要了。好吧,我尽量照你提的条件协调看看。”

卷岛夸张地鞠躬道谢。

“你欠我一次。”后藤说着,走出了厕所。

虽然这是豪宅,厕所里却没有装冷气。卷岛撕下厕纸擦汗。

两名警方的干部在厕所里勾肩搭背,大汗淋漓,软硬兼施进行“交涉”的样子的确很诡异,但卷岛早已习以为常。多年的工作经验,让他为了工作抛弃自尊、抛弃道义。当年的“少年仔”正长袖善舞地为组织奉献心力。

“我方只有特殊犯罪股的人参加。”后藤和长官协商后,在走廊上小声对卷岛说:“再以东京西区的各警察局为中心,调动可用的人手保护人质。我们部长不去新宿警察局了,课长也回警视厅静观事态的发展。”

交出主导权后,警视厅的士气顿时低迷不振。

“至于‘一发屋’那条线,我们会继续监视锁定的对象,目前并没有太大的动静,就先交给你们处理吧。”

“了解。”

卷岛用无线通信联络对策总部,向藤原课长报告了协调的结果。虽然只听到一句“知道了”,不过藤原和曾根应该不会有任何异议。

接着,他又回到客厅,请家属拿出健儿的照片。不能原谅歹徒竟然绑架这么幼小的孩童……看照片时,一般愤慨之情油然而生。他无法判断这是自己刻意流露的感情,还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感情,又彷佛觉得是机械式办案的程序之一。

他和家属简单讨了各自的工作。樱川董事长夫妇必须留在家里,以防歹徒打电话来。董事长儿子樱川夕起表示要陪妻子一起去新宿。妻子麻美则说若是有丈夫陪在身旁,她去交付赎款应该没有问题。

樱川麻美的身材娇小而苗条,眼睛下方有淡淡的黑眼圈。听说已经二十八岁了,但撇开是好是坏不谈,她的身上似乎仍然留着昔日少女的身影。她给人一种柔弱的感觉,彷佛没有人支持她,就无法独力完成重要的任务。卷岛不由得想起女儿泉美。虽然她们长得完全不像,但气质很相近。

由于不排除歹徒在前往新宿的途中与麻美接触的可能性,所以,夕起也和麻美分头行动,与卷岛他们一起前往新宿,麻美只能靠感受丈夫就近在咫尺忍耐了。虽然之前安排了替身女警,但该女警无论发型、体格和感觉都与麻美相去甚远,于是卷岛干脆取消了这个计划。

在麻美前往新宿的途中,相模原南警察局的刑警即各就各位,随时在她周围加以警戒。同时卷岛接到联络,在新宿备战的人员已经出发了。卷岛留下负责联络的人员后,把其他人都带离了樱川家,前往交付赎款现场。

“麻美太太,总部会用无线通信通知你出发时间,我们和夕起也先生先走一步。”

“麻、麻烦你们了。”

麻美脸色惨白,语带颤抖地说。虽然她的样子令人放心不下,但事到如今,也只能请她发挥身为母亲的坚强韧性了。

“加油喔。”卷岛对她说道。

“总之,要以健儿的性命为优先考虑,拜托你们了。”

看似傲慢的樱川董事长也从沙发上滑了下来,跪在地上,向卷岛磕头。

“你不要站在那里发呆,还有夕起也。”

听他这么一说,其他的家人也纷纷鞠着躬。

“那我们就出发了。”卷岛不喜欢眼前的气氛,对夕起也说道。

即使家属不磕头拜托,警方也不可能敷衍了事;相反地,即使家属磕了头,也不可能保证得到警方能力以外的结果。二十年的刑警生活,让他培养出这种冷静的职业意识。这种态度也让他交出一定水平的稳定绩效……这就是实情。

每个人相隔几分钟依序离开。后藤因警视厅的车子早已在外面待命,很快地便离开了樱川家。卷岛坐的那辆车,则由本田坐在副驾驶座,卷岛和夕起也则坐在后座。

车子沿着国道十六号南下,在横滨町田交流道驶上了东名高速公路,快速驶向新宿。

悄默无声的车内,渐渐蕴酿出前往现场的紧张感。

一切真的会按照作战计划进行吗……突然,疑问浮上卷岛的心头。曾根认定破这个案子易如反掌。因为歹徒认为电话交涉十分顺利,而当他不知天高地厚地前来取款时,只要一举将其逮捕就解决了。曾根认定了这样的剧情发展。

然而,其实根本不知道歹徒到底有没有松懈了警戒。警方并

没有与歹徒对话过,这反而助长了警方没来由的自信。包括卷岛在内,所有人在参与这桩案子之后,都还没有真正办到案的感觉。这或许就是唯一的不安吧。

曾根制定的作战方针,是所有他能够想到的方案中最理想、也最稳当的选择。无论歹徒是否有共犯,现场逮捕嫌犯可说是侦办绑架案的典型手法。即使歹徒因为缺钱而丧失理智犯了案,但仍然明白绑架幼童是卑劣的犯罪行为。一旦遭到逮捕,发现一切都完了,也就无力负隅顽抗。即使负责看守人质的共犯,发现计划失败时,会试图杀了人质,但这对已就逮的绑匪来说,只会罪加一等,所以,通常也不希望这种事发生。只要逼问该名绑匪,很快就可以找到人质的下落。

从交涉的过程来看,至少小孩子目前还活着。只要不让歹徒在取款后逃之夭夭,这起案件必定可以画下完美的句点。

当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便发现自己的不安实在不足挂齿。他在办案时,向来要求万无一失,总会在下意识中思考是否还存在不确定的因素。如今,在这事前的逐一检讨中,并无发现异状。

“你们有没有去查一下我父亲工作方面的人?”

坐在一旁的夕起也突然以生硬的语调问道。

“我父亲向来专断独行,树敌众多。有不少商场上的敌手都憎恨他,何况他也做出了许多让客户欲哭无泪的事。每次店里进行大甩卖时,小巷子里从早到晚大排长龙,我们已经不止一次两次接到附近邻居的申诉了。这次之所以发生这种事根本就是他用这种方式赚钱才会招来的横祸。”

他应该不敢在父亲面前,或是在家里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吧。不过,听夕起也的语气,似乎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我们会考虑所有可能的因素。”卷岛冷静地回答。“但目前先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交付赎款上吧。你父亲经常上电视,也算是名人,歹徒并不一定是他交游范围的熟人。总之,不能掉以轻心。”

“他本来就不应该上什么电视,真丢脸。”夕起也看着窗外的风景说。“被媒体一捧,就得意忘形了。开什么玩笑,这就是为了钱把灵魂出卖给恶魔的结果。”

他虽然刻意压低声音,但语气却很激动。

听说,夕起也是本乡一家公司的普通上班族。卷岛从大致了解情况的本田稍微得知,夕起也以前曾经在父亲的店里上班,但他放弃继承父业,可见他们父子有多么不合。这个三十三岁的年轻男人个性保守,行事作风和他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父亲完全是天壤之别。

通常危难临头时,的确容易造成家庭的裂痕,但卷岛自认为没有立场插手这些事,所以,并没有多加理会夕起也的这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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