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内涵上来看,杨经理和聪明的一休最大的差别就在于他不聪明,但这并不影响他勤恳工作、晋职加薪。身为理财公司营销经理的他,一直坚信要想做好销售靠的不是个人聪明而是朋友人脉。

所以,他能做到今天这个位置,能带领营销团队开拓市场,和他在社会上广交朋友是分不开的。

说实话,朋友多了,身份背景难免复杂,有从事白道生意的,自然就有从事黑道生意的。何况当今这个社会,黑与白、正与邪分得本来就不是那么明晰。

虽然杨经理在与他们的交往中,一直坚守道德底线,一直克制自己不做出格的事儿,但很可惜最后还是没克制住。

因为求杨经理帮忙的,不是别人而是经常照顾他业务、一直购买理财产品的老客户蔡总。而蔡总所求之事再寻常不过,就是让老杨给一位姓殷的先生推销理财产品。

对于杨经理来说,这算是介绍客户,是个好事儿,何乐而不为呢?但蔡总后面的叮嘱却让他心里隐隐感到不安。

因为蔡总嘱咐他,在给殷先生打电话时,一定要装成陌生的推销电话,千万别提是蔡总介绍的。另外,蔡总还嘱咐他,向殷先生推销理财产品时,一定要引起对方兴趣好能约出来见面详谈,然后再把约见的时间、地点告知自己。

当蔡总提完这两点要求后,杨经理已经敏锐地察觉到这件事并不简单,他本来是打算婉拒的,但想不到的是,蔡总突然掏出五百块钱的劳务费丢到桌子上。

说实话,杨经理不是那种为了蝇头小利而出卖自己原则的势利之徒。但关键问题在于,蔡总丢出这五百块之后,又承诺事成之后再付五万,杨经理当场就没抵住金钱的诱惑,赶紧出卖了原则。

既然意识到蔡总所托付之事有猫腻,而杨经理看在钱的分上又答应了下来,但他毕竟还没有笨到用自己的手机去联系殷先生的地步。在打电话联系之前,杨经理先去黑市办了一张临时手机卡,然后用这个临时号码给殷先生推销理财产品。

经过一顿天花乱坠的胡吹海吹之后,殷先生终于相信了天上会掉馅饼的童话故事,终于相信金融界的土豪们都在买理财产品。于是,作为非土豪的殷先生最后与杨经理欣然相约第二日在大拇指广场相见。

在把约见的时间、地点告知蔡总之后,因为胆小怕事也好,出于小心谨慎也好,反正杨经理并没有亲自赴约,而是安排了一名叫王小貌的新人员工前去大拇指广场发宣传单页。

果然,到了约定时间,殷先生打来电话,说自己已经到了。

杨经理则借口说路上堵车会晚到,然后又说公司有同事就在大拇指广场发单页,建议殷先生可以先拿张单页了解一下产品。

殷先生显然没有当回事儿,直说“不急不急”,声称自己先在大拇指广场逛逛。

杨经理留了个心眼儿,问殷先生一会儿在大拇指广场什么位置见面。

殷先生回复说,等到了的话,在三楼等他就行。

杨经理连连说好。他想,整个大拇指广场一共就四层,殷先生让自己在三楼等,那么他肯定是待在三楼或者四楼。

想到这儿,杨经理赶紧打电话给蔡总,报告了殷先生可能所在的楼层。

其实在打这个电话的时候,杨经理就躲在马路对面殷先生的停车位旁,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大约过了一刻钟,大拇指广场门前突然驶来两辆面包车。车停稳后,从车里呼啦下来十几个人,各个都是孔武有力的彪形大汉。就见这十几个人有的守在路边,有的冲进大拇指广场,显然是围追堵截各有分工。

杨经理当时就被眼前这帮人的气势给镇住了,又过了大约十多分钟,就听“扑通”一声巨响。杨经理瞪眼一瞧,只见一个人从大拇指广场的楼上直接掉下来摔死了!

虽然杨经理自始至终都没有见过殷先生,不知道对方的长相模样,但他心里明白摔下来的死者十有八九就是殷先生本人。所以当路人们都围观上去看热闹的时候,他却胆战心惊地仓皇而逃。

回去后的日子里,杨经理怕并兴奋着。怕,是因为自己竟然牵扯到杀人事件中,但所幸的是他处事小心谨慎,自负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至于兴奋,则是因为他马上就会收到五万元的报酬。

于是,他等啊等等啊等,在等了一周之后始终不见动静,终于放下君子之腹开始度小人之心,暗自揣测道:“那姓蔡的不会赖账吧。”想到这里,赶紧拨通了蔡总的手机号码。

结果电话一接通,还未等杨经理开口,赖账者反倒理直气壮起来,就听蔡总气势汹汹地指责说:“老杨啊,你还好意思打电话来,我安排的事儿你是按照我的要求办的吗?”

杨经理一听当时就懵了,先是自我反省查缺补漏,查了半天却未见缺漏,于是壮着胆子进行对质:“你的叮嘱,我每一句都认真履行了,怎么说没按你的要求办呢?”

蔡总字斟句酌道:“我当时叮嘱了你两句话,第一句是要你以陌生人的身份进行电话推销,不要提我,更不要说是我介绍的。”

杨经理连连点头,说道:“是啊,是啊,我是按照你叮嘱的去做的呀,以随机拨号的借口对他进行了电话推销,自始至终都没提你啊!”

蔡总接着说道:“我第二句叮嘱的是,你一定要把他约见出来,并将约见的时间、地点告知于我。”

杨经理道:“我约了啊,也把时间、地点都告诉你了啊!”

蔡总矢口否认道:“不,你没有。”

杨经理立刻就火了:“你怎么能睁眼说瞎话呢?”

蔡总为了证明自己没有睁眼说瞎话,于是开始施展鸡蛋里面挑骨头的绝技,质问道:“我当初的要求是你把殷先生约出来详谈,那么现在我问你,大拇指广场这个约见地点,是他提出来的,还是你提出来的?”

“这个嘛……”杨经理猝不及防一时词穷,闭目回忆当时情形。

蔡总根本不给他回忆的机会,赶紧乘胜追击道:“如果地点是他提出来的,那么就是他约见你,而不是你约见他,这就违背了我当初的叮嘱。”

虽然同样是光头,但杨经理恨自己没有一休的聪明才智,竟然中了文字圈套。他心有不甘,仍负隅顽抗:“他约我也好,我约他也好,反正也约出来了,这有什么区别吗?”

蔡总说道:“当然有区别了,你约他,那么约见时一般不会有第三个人在场。而他约你,则很有可能在他见你的同时也打算见别人。而事实证明,姓殷的那天确实也约见了别人。不瞒你说,那人已经目睹了案发时的一切,现在或许正沿着线索追查真相呢。”

说到这儿,蔡总哼笑一声,冷冷道:“事情搞成这样,你还好意思问我要尾款吗?”

杨经理被说得哑口无言,但对金钱发自内心的挚爱还是让他厚着脸皮追问:“那五万块钱,真的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蔡总善心大发,决定给杨经理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于是道:“倒也不是,如果你能告诉我那天是谁和姓殷的碰的头,或许还能拿到尾款。”

“这——我怎么可能知道那个人是谁啊?”显然杨经理不是很珍惜这个机会。

蔡总冷笑道:“姓殷的在大拇指广场先后约见你们两人,你若不知道,那就更不会再有别人知道了。”

其实,杨经理很想说自己那天其实并没有赴约,但他显然知道,如果透露实情,那五万的尾款就更索要无望了。

正懊恼后悔之际,听筒彼端传来蔡总阴沉的声音:“老杨,你不要以为这仅仅是钱的问题,如果找不到那个碰头人,那这件事你也脱不了干系。”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虽然杨经理偷偷目睹了一切,但这并不妨碍他装痴卖傻。

“哼,哼,就算事先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但毕竟事关人命,而你又收了钱……”

杨经理“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我去,只是五百而已。”

蔡总“嘿嘿”笑道:“五百也好,五万也罢,不在多少,在性质!你这钱一收性质就变了,再说电话是你打的,约见的时间、地点也是你泄露出去的,现在跟警察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只怕没有人会相信!况且……”

“况且什么?”杨经理隐隐感觉到,在这些不幸的事情后面,还隐藏着更大的噩耗。

果然,就听蔡总“哼哼”冷笑了两声,最后道:“况且,摔死的那个殷先生还是一名警官!”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杨经理惊骇不已,整张脸都变了颜色。

可是就在他对着话筒要求对方再说一遍的时候,他耳朵里所能听到的只剩下挂断电话后的忙音了。

在通电话前,杨经理的内心世界是非常复杂的,有些怕还有些兴奋。但现在通完电话,他的内心世界明显单纯多了,因为只剩下怕了。不仅仅是怕,他甚至还有些惊慌失措!

说实话,杨经理从小就坚信自己是一个做大事的人,所以他剃了一个和一休哥一样的发型,然后他怀揣着这份自信韬光养晦、默默长大。他在成长,也在等待,等待时机做一件大事来证明自己。他甚至想到了自己功成名就的那一天,会像一个盖世英雄般,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彩云霞,在万众瞩目之下,飘然西去。

但没想到的是,在杨经理长大后的许多年,在他等待时机想做大事等得已经再也等不下去的时候,忽然就莫名其妙地真做了一件大事:协助犯罪分子谋杀警察。

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原本想做英雄的人,最后怎么就突然变成了杀害英雄的帮凶了呢?

同样,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对英雄主义的猜想不是猜对开头就是猜对结尾,很难能全猜对,而杨经理显然是属于后者。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彩云霞能不能实现他不知道,但拉出去枪毙、驾鹤西去的下场则是注定不变的了。

杨经理不想死,在生命面前,金钱一文不值。他现在已不在乎那五万元的尾款了,他所在乎的是如何能掩盖自己协助罪犯谋杀警官的真相。

诚然,如蔡总所说,如果能找到那天和殷警官见面的人,或许一切都能掩盖过去。但不幸的是,杨经理那天并未赴约,所以对那人的身份来历一无所知。在这样的前提下,要想脱罪似乎只剩下一种方法,那就是消除自己和殷警官联系的所有痕迹。

杨经理静下心来,仔细回味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生怕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他想,给殷警官进行电话推销时所用的电话卡,是在黑市临时办的,事发之后便已销毁,所以通话纪录这条线应该是无法查到自己的。

至于后来在大拇指广场约见,自己并未赴约,所以也不会有问题。

但自己虽未赴约,却安排了公司新来的员工王小貌前去发单页。很可能案发那天,王小貌把写有自己联系方式的单页发到了殷警官的手中,这或许是能查到自己的唯一线索。

像这种毫不起眼的细节按理说不会有人起疑,但杨经理还是非常谨慎,事关自己的性命,他不允许有一点差错。毕竟警方有可能会顺着宣传单页查到王小貌,再顺着王小貌查到自己。所以,杨经理必须要杜绝这种事情发生。

可惜杨经理不是黑社会,没有杀人灭口的本事,但他身为营销团队的经理,却拥有辞退员工的无上权力。

其实,他当初安排王小貌去发单页就已经想到了今天这一步。他之所以选择王小貌而不是其他员工,就是因为王小貌是所有新来员工中唯一没有业绩的。

公司有规定,新员工实习期若没有业绩,则不予录用。所以,对杨经理来说,是时候辞退王小貌了。

杨经理把王小貌叫进自己的办公室,为了不引起怀疑,他没有直接表达辞退对方的意图。

但凡当领导的都身怀口是心非的绝技,杨经理也不例外,就看他上来先故作关心地问道:“小貌啊,来公司几个月啦?”

王小貌算算日子,深知自己也好被领导叫进办公室谈话了,于是小心翼翼地回答:“两个月。”

“两个月啦?业绩方面有没有进展啊?”杨经理笑里藏刀地问。

王小貌深觉对不起经理脸上的假笑,低着头说:“没有,还没开过单。”

“什么?两个月了还没开过单?”杨经理装成一副很惊讶的样子,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随即又语重心长地问,“小貌,你好好反思,是不是自己的工作方式不对啊?”

其实,当领导的从来不会主动找理由批评员工,而都是以谈心的方式引导员工自己坦白。王小貌不察其中端倪,认真反思了半天也没找出自己的不足。

杨经理在一旁循循善诱:“是不是没有按照我说的方式去开展工作,所以才会迟迟不出业绩?”

不遵从领导安排,可是当下属的大罪,王小貌赶紧反驳道:“没有

啊!杨经理,我一直都是按照你说的去做的,循规蹈矩,恪尽职守!”

杨经理见她不主动认罪,哼笑一声,质问道:“那你倒说说,你怎么个循规蹈矩恪尽职守了?”

王小貌自知不论说什么都难免会被挑出错来,索性先表明政治立场:“我就是听从您的安排,每天在路边发传单,在公司打营销电话。”说完,她觉得内容有些单薄,于是又缀上两句修饰词来凑数,“可以算是,不辞辛苦,任劳任怨!”

杨经理不为所动,重新划分成分,铲除异己道:“我带的营销团队怎么可能仅仅只是发传单、打电话这么简单?你问问咱公司里的那些销售冠军,他们一个月卖几十万的理财产品,业绩都是怎么出来的?难道就像你这样每天打几个电话、发几张传单就行了?”

别说人家王小貌还真跟那些销售冠军请教过经验,于是对答如流道:“我问过方娟姐,也请教过海燕姐,她们的回答就是不停地打电话,天天发传单,然后客户就慢慢积累起来了。”

杨经理见王小貌指名道姓,也不敢乱扣帽子,一时被堵得哑口无言,嘴上却还不认输,故弄玄虚道:“小貌啊,让我说你什么好呢?看问题不要只看表面,要往深了看。”

王小貌不解,虚心请教:“不就是发传单打电话吗,这还有什么深意?”

杨经理装大尾巴狼,反问道:“同样是发传单打电话,你不出业绩,他们却出业绩,你不想想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运气?”王小貌一语道破天机。

杨经理也深以为然,但这话毕竟不好明说,于是胡诌八扯道:“她们之所以能出业绩,是因为她们用心了。”

王小貌赶紧表态:“我也很用心啊。”

“那只能说明你还没有真正地用心工作!”杨经理不好全面否定,只得在真假上找差异。

王小貌当局者迷,赶紧问道:“经理,到底怎么样才算是真正地用心工作?”

杨经理也说不好,于是托辞道:“只有成交业务了,才算是你真正地在用心工作了。”

我去!话转了一圈儿,说了跟没说一样。王小貌寻思着,却不好反驳,只得硬着头皮聆听教诲。

杨经理自觉铺垫得差不多了,决定直奔主题,于是变换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惺惺作态道:“你也知道咱们公司的规定,实习期没有业绩是不予录用的。小貌啊,你这实习期已经满了,可是还没有业绩,很让我为难啊!”

通常领导为难员工之前,都会先自称自己很为难。王小貌深悉领导的脾性,所以赶紧说道:“经理,求求你再宽限几天吧!”

杨经理早料到王小貌会这么说,所以对应的台词都想好了。若是像黄世仁那般赶尽杀绝,显然会引人警觉。所以,辞退这件事儿要想做得没有痕迹,不如以退为进、欲扬先抑,于是他故作慷慨道:“那就再给你三天时间吧!”

话说两个月了都没有业绩,再给三天又有何用?

杨经理本以为王小貌会一脸悲伤地转身离去,不想她却拍了一下胸口,如释重负地长吁了口气,连连道:“幸好,幸好!”

杨经理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轻声问:“幸好什么?”

王小貌非常感激地说:“幸好经理您放宽了三天,而不是两天。”

“这两天三天的,还有什么差别吗?”杨经理感觉到自己马上又要听到噩耗了。

果然如他所料,王小貌笑着说道:“不瞒你说,我这边刚谈妥一笔业务,约好了明天签单,后天汇款,第三天正好财务到账,业务成交。”

“什么?什么意思?”杨经理愣了一下。

“就是说本来我是要被辞退的,但因为经理您大人大量放宽了三天,所以我可以继续留下来工作啦。”说完,王小貌深表感谢地鞠了个躬,然后兴高采烈地退出了经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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