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这起案子我会给你转正。”殷警官一边说着,一边扶着栏杆往楼下张望。出来与线人接头最怕的就是被跟踪。

我接过殷警官递来的卷宗,厚厚的一沓。

我接过他的话题,问道:“转成什么?”

殷警官说道:“把你转成正式的卧底。”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问道:“线人和卧底有什么不一样吗?”

殷警官一本正经地说:“当然不一样,卧底入警队编制,是正儿八经的公务员,享受事业编待遇。线人呢,除了有个线人费,连证明自己身份的资料档案都没有。”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我打开手里的卷宗,粗略看了一下,是一个关于假钞的案子。

我换了个话题,开始问案子的情况:“查假钞?和市北分局协作侦办?”

殷警官点点头,说道:“是的,我们市南分局正在和市北分局合查这起案子,回头我会把你的身份资料传给市北分局刑警大队的季警官。”

我笑了笑,感慨道:“看来还真是大案呢!”

“不是大案也不会找你。”殷警官看了看我,继续转回之前的话题,“怎么样,这起案子结了就给你转正。”

我“呵呵”一笑,说:“你多给我些线人费就行,转正还是算了吧。”

殷警官愣了一下,惊奇地说道:“哪个线人不是挤破脑袋想要转成警队编制,你这又是怎么想的?”

我开始咳嗽,说:“我累了,干完这次我就收手了。”

殷警官感到不可思议,追问道:“你在我手下干了十年的线人,马上入警队编制转公务员了,你要收手?”

我咳嗽了好一阵,才勉强止住,笑了笑:“我打算离开青市。”

殷警官愣了一下,好奇地问:“离开青市?去哪儿?”

我缓了口气,慢慢地说:“去一个悠闲点儿的城市,不用像现在这么拼命。”

殷警官想想也是,点点头对我说道:“确实如此,你干线人这些年的确够辛苦的,是该出去放松放松了。转正这事儿不急,你回来随时都可以办。”

我摇了摇头,苦笑:“我这一去,就不打算回来了。”

殷警官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看着我问道:“你,你什么意思?”

我笑着说:“这些年给你做线人,各行各业的犯罪分子都得罪遍了,我还有可能在青市继续待下去吗?”

我又说:“我不想再干这一行了,我累了,真心想换一个城市换一种生活。”说到这儿,我咳嗽得更厉害了。

“好了好了,先不说这个,看你这身体,是不是感冒了?早知如此,就不该约你在天台接头,风大。”殷警官顿了一下,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唉,其实这一行我也干累了,表面上伸张正义、惩治犯罪、风风光光,可实际上也睡不踏实。最近我就总心神不宁,老感觉有人在跟踪我。”

我“呵呵”笑道:“你是市南分局刑警大队队长,谁敢跟踪你?”

殷警官也笑了:“总之就是不踏实,要我说挣钱不用非要拼命,炒炒股投投资也不错。刚才进来的时候,问门口卖理财产品的小姑娘要了一张关于理财产品的传单,叫什么‘年丰’,预期收益12%呢,挺高的,要不你也看看?”

我笑着摆手:“你又不是不知道,前一阵我买期货赔了不少,至于这理财产品还是算了吧,到时你多跟局里申请些线人费给我就行。”

“德行!”说话的时候,殷警官始终朝楼下张望,观察四周的情形。

就在这时,他突然“咦”了一声,脸上现出不安的神色:“不太对劲儿。”

“怎么了?”我顺着殷警官的目光望去,看到他的车停在路边,然后一个光头的陌生男子一直在车的周围徘徊。

殷警官警惕地说:“有问题,我看咱俩还是散了吧。”说完他仍不放心,又叮嘱道,“你线人的身份全局只有我知道,我交到你手里的这份卷宗也没有给外人看过,你明天带着卷宗去市北分局找季警官,他自然会信你。把这案子破了,我会给你转正的。”

都这时候了他还惦记着案子,我笑着说:“你别开车回去了,小心车被做手脚。”

事实证明我想多了,因为话音刚落我便看到两辆面包车驶到楼下,从车里下来十几个人。

一直在殷警官车前徘徊的光头陌生男子缩到了一边,然后那十几个人看了一眼殷警官的车子,像是在做最后的确认。

站在四楼天台看到楼下这一幕的我,已然觉得危险似乎马上就要降临了。结果正寻思时,就看到那十几个人有的守在路边,有的气势汹汹直接冲进大楼正门。

殷警官瞧见这一幕,脸色已然大变,他说:“说不定真是冲着我来的。”

我叹了口气,说:“怎么有点《无间道》的场景。”

“哦?是吗?”

“就是黄秋生和梁朝伟在天台碰面,被黑帮追杀的那场戏。”

“呸,不想点儿好!”殷警官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因为在那场戏里,负责接头的警官最后被扔下天台摔死了。

我提出建议:“咱俩分开走,我坐电梯,你走楼梯。”

“呵,看《无间道》看的,知道电梯危险?”

我说:“主要是我身体不好,老咳嗽,走楼梯太累。”

这时,电梯已经开始向上运行,肯定是那帮人上来了。

我催促道:“没时间了,你快走吧。”

殷警官想了想,把手里的理财单页递给我。

我笑着问:“干什么?都这时候了,还劝我买理财产品?”

“一边去,让你用单页遮遮脸,好蒙混过关。”说完,殷警官头也不回地朝楼梯口走去。当他快进楼梯的时候,又突然驻足,背对着我摆了摆手,意思是各安天命、好自为之。

我笑着想,我命向来不好。

这时,电梯已经上到了三楼,距离天台还有一层。

我感到一阵紧张,似乎危险马上就要降临到自己头上。

可就在我紧张的时候,万万没想到的是,电梯居然停在三楼不再上行。

我愣了一下,心想:难道是自己多心了,那帮人不是冲着我和殷警官来的?或者说人家就是来逛大拇指广场的?

我正寻思时,电梯突然启动,又开始上行。眼见还有四五秒就要抵达,说实话,我不知道电梯里的人是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但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乘坐电梯离开。

我把卷宗夹在衣服内侧,手中拿着理财单页。单页上写着理财产品的名字,以及预期收益12%的广告介绍,而在单页的右下角还印着理财师的姓名,叫王小貌,紧跟在名字后面的是185开头的手机号。

理财产品我虽然不感兴趣,但用来伪装蒙混过关还是十分有必要的。于是我按照单页上的号码,拨通了王小貌的手机。

“你好,王小姐是吗?我看到咱单页上的这款理财产品……”我故意大声地说话,以此掩盖内心的紧张。

“您是刚才问我要单页的那位先生是吧?”

我想,她一定是把我当成殷警官了。我寻思着,抬头看了一眼,电梯已经到达了我所在的楼层。

我漫不经心地对着话筒说:“是。”

“先生,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姓刘。”我说话的时候,电梯门正在缓缓开启,我用余光看到电梯里站着五个壮汉。我刻意把单页抬高,尽量遮住自己的脸,若无其事地对着话筒说道:“王小姐,我对咱这款理财产品很感兴趣,你能详细介绍一下它的情况吗?”

听筒彼端传来甜美的女声:“好的,刘先生,是这样……”

我不停地应付着电话那头的王小貌,连连说“是”。也许我伪装得特别好,那五个人并没有对我起疑心。当他们走出电梯时,我赶紧低着头往里进,并迅速按下“1楼”键。

电梯门缓缓闭合,这应该算是蒙混过关了吧。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可就在我有这个想法的瞬间,一只手突然伸了进来,阻住了电梯门的闭合。我的心立刻沉了下去,我想我可能真要落个《无间道》的下场了。

电梯门被硬生掰开,那人正要进来抓我,同行的五人中又有一人喝止道:“你没见照片吗,身形年龄一看就不是,别吓着人家,肯定是走楼梯了,快追!”说完,那五个人直往楼梯口跑去。

随着电梯门的再次闭合,过了许久,我才长吁了一口气。我想这次我是真的安全了。我又想到刚才那些人提到的照片,看来他们真是预谋已久了,也不知道殷警官现在安全了没有。

正寻思时,我突然隐隐听到电梯里传出姑娘的声音,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手机一直接通着。

“刘先生?刘先生?还在吗?”

“不好意思,电梯里信号不好。”我敷衍道,“那个,我现在有点急事儿,咱们回头再聊好吗?”

对方显然不想放弃这次推销业务的机会,就听电话那头的王小貌赶紧说道:“没事没事,我可以等您,不会耽误您太长时间。”

我不耐烦地说:“你不用等我,我要外出,如果有需要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您要外出,那太好了,我现在就在正门这儿,您什么时候下来?就两三句话的事儿,很快就完。”

“我……”我实在是无语了,“那好吧,我这就下来了。”

我只想赶快挂断电话,好拨通殷警官的手机问他是否脱离危险。可是就在我准备挂断的时候,听筒里突然传出“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是一阵嘈杂的尖叫声。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听到手机里王小貌颤抖的声音:“刘,刘,刘先生,您,您从楼上就这么下来,还,还能买我的理财产品吗?”

我奇道:“怎么下来?”

“摔下来。”话一出口,王小貌顿时反应过来,赶紧道歉,“不好意思,刘先生,我认错人了。”

“摔下来?”我突然想到了殷警官,随着电梯门的开启,我疯狗一样地冲了出去。

我飞奔到正门,发现外面已围了许多人。我扒开人群,看到殷警官就躺在地上,脑浆四溅,鲜血横流。

我愣住了,缓缓退出人群。我的心一阵凄凉,脸上却不见悲伤。

身为一个优秀的线人,要学会临危不惧,处乱不惊。这是刚入行时,殷警官对我的谆谆教诲。

所以,当看到眼前这一幕时,我异常冷静地朝着背向人群的方向走开,然后把那张理财单页随手丢进路边的垃圾筒里。

几分钟前,殷警官还对我说,这款理财产品,预收益12%,挺高的。

现在,我笑了,我对着死去的他说:干咱们这一行的,命如草芥,要钱何用?

完美破案需要几个线人?

殷警官曾经说过,我线人的身份全局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在他死了,没有人能证明我是给警方做事的,所以即便最后案子破了,我也不一定能拿到线人费。

但我还是要做,因为我答应过殷警官接手这起案子。

其实,现实也许没有想得那样悲观。殷警官临死前叮嘱过我,要我拿着这起案件的卷宗去市北分局找季警官,他看了卷宗就会相信我。如此说来,线人费还是有着落的,只是多少的问题。

揣着这种想法,我去了市北分局的刑警大队。我和外面的警员说我是季警官的朋友,于是警员很客气地把我带到季警官的办公室。

我到的时候,季警官刚好在接电话,出于礼貌我站在门外等候。

多年从事线人工作,已让我养成了偷听的坏毛病,虽然站在门外,但灵敏的听觉使得我即便隔着墙也能依稀分辨出季警官在电话里交谈的内容。

“喂,哪位?”

“哦,市南分局刑警大队的薛警官?你好,你好!”

“唉,是啊,殷警官的事儿我听说了,是啊,是啊,警界的损失,对,对,是巨大的损失,无可挽回的损失!心痛啊!心痛啊!”

“什么?出事时正在与线人接头?要我说,这殷警官啊,什么都好,就是缺乏自我保护意识。这年头哪还有警官亲自与线人接头的?那多危险啊!”

“哦,哦,是在大拇指广场的四楼天台出的事儿?唉,真是天妒英才,惨遭不幸啊!我就纳闷了,他看仇家上来寻仇就不会走楼梯吗?非要坐电梯啊?”

“就是走的楼梯?那不该啊!什么,通过大拇指广场的监控录像发现那几个人是拿着照片来寻仇的?也是,也是,按图索骥走到哪儿都逃不了。”

“对了,既然监控录像拍下了行凶者的影像,你们市南分局那边查得怎么样啊?”

“是吗?影像模糊,唉,这样一来,茫茫人海确实是不好查了。可是,难

道就一点儿线索都没有吗?”

“你说什么?你们怀疑与殷警官接头的那个线人有问题?”

“现场只有殷警官的尸体,线人却不知所踪?这么一说,确实很有问题啊!那线人你们逮起来了吗?”

“啊?线人一直和殷警官直接联系,你们对他的身份一无所知?只知道他的代号?代号叫什么?什么?能不能再说一遍?”

“流,流年?知道这个有什么用,满大街到哪儿找去?!”

“哦,哦,你说你们从大拇指广场物业保安那里找出了那个线人乘坐电梯的监控录像?画面怎么样?”

“很清楚?太好了,快把他的影像传过来吧!我要下发给我辖区所有的警员、眼线,就是翻个底朝天也要把这个出卖殷警官的线人找出来。”

“嗯?薛警官,你还有更重要的事儿要说?”

“什么?麻烦你再说一遍!”

“唉,竟然发生这种事儿?你说眼下咱们市南市北合作侦办的假钞案的重要资料都不见了,怀疑被那线人拿走了?”

“这下坏了,要是这些资料落到犯罪分子手里,打草惊蛇破不了案,你们市南分局可要负主要责任啊!”

季警官最后这句话说得是郑重其事、义正辞严,自然是为将来万一破不了案而推卸责任埋下伏笔。

说实话,我很想把抱在怀里的卷宗拿出来,放到他的办公桌上。但是,我没有这么做,因为我的代号就是“流年”,“流年不利”的“流年”。

显然,现实远比我想象的糟糕得多,我非但证明不了自己线人的身份,甚至还被扣上了谋害警官的罪名。

我开始咳嗽,咳嗽得很厉害,然后我站起身来,镇定地问旁边的警员,卫生间怎么走。

警员热情地指了指门口,于是我以上厕所为借口,趁机溜出了市北分局。

我想,警方怀疑是我出卖了殷警官,但他们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所以我也没有必要跳出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可是伪钞案的卷宗却在我的手里,这是殷警官临死前最想破的案子,我也答应帮他办完这起案子。

我还依稀记得殷警官曾经对我说过,办完这起案子会给我转成警队编制。现在看来,转正是不可能了,线人费也不会有了,但我还是决定把这起案子办完。

因为我跟着殷警官干了十年,他现在遭遇不幸惨死街头,这是他临死前布置给我的最后一个任务,出于情谊,我也该替他完成,即便没有线人费。

接着我又想,看来季警官那边是指望不上了,我只能单打独斗。不过话又说回来,干我们线人这一行的向来都是深入虎穴孤身奋战,身边没有朋友,只有敌人,所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怀着这种不畏艰难舍身取义的崇高想法,我缓缓地打开了那份卷宗,开始逐句阅读上面的内容。

卷宗里详细记录着伪钞案的进展过程,市南市北两大分局一致认为伪钞案的分销窝点位于动漫产业园的E座三楼,但分歧在于市南分局的殷警官认为是在三楼西区的某间公司,而市北分局的季警官则认为是在东区。

不论西区还是东区,每一区域都有五家公司,他们并不能确定具体是哪一家公司。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因为动漫产业园每天晚上七点封园,所以伪装成其他公司的伪钞集团只能在白天交易伪钞。

在E座三楼东西两区分别分布着文化公司、传媒公司、会计公司、知识产权公司等大小十家公司,究竟是哪家公司挂着羊头卖狗肉,从事交易伪钞的违法犯罪活动呢?为了侦破此案,殷警官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计划代号叫“十面埋伏”。

所谓“十面埋伏”,就是派十个线人以应聘者的身份分别潜伏进这十家公司进行卧底侦察。

该计划唯一的瑕疵是,一下子启用十个线人需要支付不菲的线人费用。市南分局不论人力还是财力都无法独力支撑,因此才想到与市北分局共同分担。

为表诚意,殷警官已先行派出一名线人潜入三楼的一家知识产权公司,通过半个月的潜伏,基本可以排除该公司的嫌疑。

显然,作为第二个派出的线人,还没等我出手,殷警官就遭遇了不测,那个充满创意的大胆的计划也因此停滞。

我不能让殷警官的心血白费,我要继续他的计划。只是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不能挨家挨户每个公司都去卧底。我必须要想到一个更快捷的方式,能一下子识破伪钞集团的伪装。

于是,我的目光停留在了那家已经被线人摸完底,并被排除嫌疑的知识产权公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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