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据徐耀祖交代,佐藤一般不会亲自去物证科的。”秦铮说完停了一会儿。

沈琼侧着头,她遥望着车窗外,眼神静谧而又空灵,仿佛窗外不是车水马龙的都市街头而是悠远恬静的乡村田园。

“接着说呀。”她忽然扭头说道。

秦铮知道,这种从容与淡定绝不是刻意做出来的。他不知道沈琼这些年经历了怎样的磨练。

“这是徐耀祖的钥匙,记住,右边的门是物证室。东西就在十九号文件柜从上往下数第五格内。”

沈琼接过钥匙。秦铮接着把物证科每一个科员的外貌特征,脾气性格简要地说了一遍。这都是他在极短的时间内从徐耀祖嘴里得到的。

车子在离目的地几百米的地方停住。

“还有别的吗?”沈琼问道。

秦铮摇了摇头。

沈琼看看外面无人,开门下了车。

秦铮轻推谷子的肩膀:“照顾好她。”

果然,门口的卫兵没有轻易放行。他打了一个电话。少顷,一个谢顶的中年男人来到大门口。

“你是……”

“你是老李吧,耀祖在家经常提起你。”

“那么说就是嫂夫人了,我那口子早就想去看你了。”

“谢谢,我想找耀祖。”

“科长没在。”

沈琼微微一笑:“请您带我去他的办公室好吗?”

“这……”老李有些迟疑。一来他感到这位徐大嫂子好像来者不善;二来这毕竟是军事机关,家属随便出入似有不妥。

“我大老远地来了,讨口热水喝总可以吧。”沈琼见他犹豫,立刻加了一句。

“那是自然,自然。”

在谷子的搀扶下,沈琼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爬上了楼梯。

来到物证科的办公室内,老李一介绍,众人纷纷站起身来,让座的让座,倒水的倒水。

“你们就别忙活了,我们家耀祖呢?”沈琼冷冷地问道。

她一边说着,一边举目四望。果然,档案科内左右两侧各有一扇铁门,分别挂着“资料”和“物证”的牌子。

“徐科长刚接了个电话,去医院了,好像就是为了太太的事。”一个科员插了话。

“为我?哼!我死了他都不会管。他已经两天没回家了!”沈琼突然一拍桌子,泪水顷刻间盈满了眼眶。

老李下意识地向左跨了一步把朱莉正好挡在了身后。

众人围拢过来:“嫂夫人,您别急,坐下说、坐下说。”

“我不管!今天无论如何你们也要把他给我找出来。不然,我就死给你们看,反正也活不下去了!”沈琼突然站起身来分开众人径直来到朱莉面前。

朱莉赶紧站起来,在沈琼的瞪视下她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

“你就是朱莉吧?”

朱莉不自然地点了点头。沈琼抬手一记耳光:“不要脸的狐狸精!”

朱莉双手捂着脸抽泣着跑了出去。

好像用力过猛了些,沈琼突然捂住隆起的肚子,表情痛苦万状。

老李赶紧拉过一把椅子。谷子扶着沈琼慢慢地坐了下来。

“给我一点水。”沈琼的声音很虚弱。

一科员立即端来一杯热水。沈琼接过杯子。可是手上无力,一杯水竟翻倒在腿上。她“啊”地叫了一声。

“不要紧吧。”

“赶紧打电话叫医生来。”

众人也不便伸手帮着擦拭衣服检查伤处,只好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沈琼红着脸,唤过谷子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谷子直起身来说:“太太说不碍事,只是想请几位先生回避一下。”

众人知趣地退到门外。谷子最后退出来关上门守在门口。

“科长也是,太太都这样了还两天不回家……”

“咱们这位嫂夫人可不善呀……”

“哎,等喝满月酒的时候咱们叫上朱莉,你说她敢不敢去……”

“你小子损不损?哪壶不开提哪壶……”

众人正说得兴奋,门突然开了。顿时一片寂静。

“我们走。”沈琼对谷子说。

老李说:“嫂子,我去给你叫辆车。”

沈琼冷冷地说:“不必了。”

老李摇摇头一脸无趣的样子。

“您慢走啊,您走好……”沈琼没有理会众人拐过楼道下了楼梯。迎面上来了几个人。沈琼注意到为首的那个面目冷酷的人打量了她几眼。

这时从她身后传来一声问候:“佐藤先生好。”

“嗯。”那个人应了一声,与她擦肩而过。

“混蛋!”当佐藤路过物证科门口的时候,发现里面的人凑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聊着什么。没有一个人在干正事。

科员们像弹簧似的跳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的科长呢?”佐藤吼道。

沈琼感觉到,一双蛇一样冰冷的目光正射在她的背上。她的内心像沸水一样翻腾着。从大楼到门口的距离让她感觉是那样的遥远。作为一个“孕妇”,她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蹭过去。挨到门口时,她感到卫兵好像动了一下。刹那间,她差点将怀中的东西取出来塞给谷子,然后她就会扑向那个卫兵。她想好了,死死抱住卫兵的腿,也许谷子能有脱身的可能。

沈琼的感觉是准确的。当时佐藤的确正透过物证科的玻璃窗观察着她的背影。他本想打电话叫卫兵截住这个假冒的徐太太,但最终还是把话筒放了回去。

他吩咐身后的四个特务跟上去,不要惊动她。一旦查到她的住处或同党,立即回来报告。这四个人一直跟在他的身边,能力是可以信任的。随后他命令物证科的科员们立即核实每一件物证的状况。最后,他又派出人手,分别赶赴医院和徐家,要求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徐耀祖。

布置完这一切,佐藤在内心为自己的进步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出了大门向左一拐,沈琼就能够看到几百米外那辆黑色的“别克”牌轿车。按照计划,她应该从容地走过去,上车、撤离。

路上很静,行人很少。微风轻抚着路边高大的法国梧桐,点点阳光仍然把温暖播洒在她的身上。一切看上去还是那么美好。但她相信这宁静这美好是虚假的。它们的背后是一个严酷的现实——她暴露了。她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必要的话,她可以咬断自己舌头。真正令她紧张、揪心的是怀中这份珍贵的东西。她多想一步就跨过这几百米的距离,进入那狭小的车厢。车厢里的那个男人能够给她带来无比的安全感,尽管她是那么恨他。

走了一半的距离,沈琼取出随身携带的一面小镜子。当她对着镜子把几丝散乱的头发掠到耳后的时候,她看到了那几条尾巴已经远远地跟上来了。

在他们的身侧,一条小街渐渐显露出来。沈琼依稀记得这条街道连着几条像迷宫一样复杂的弄堂,有好几个出口。于是她暗暗地拉了谷子一把,两个人就拐了进去。

就在沈琼和谷子下车以后不久,廖言就赶了过来。他告诉秦铮,徐耀祖已经被安置好了,由何四海看管着。路家兴担心出意外便派他过来帮忙。两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侦缉处的大门口。当沈琼和谷子向由远及近地走过来时,他们都松了一口气。但当他们消失在街角的时候,他们刚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两个人已经明白了八九分。秦铮顺着沈琼的来路向后看去,果然有几个“行人”正在向街口跑来。

“我们走!”秦铮低声说道。他带着廖言下了汽车,向车尾方向走去。两个人悠闲地走了十几米突然闪入路边的一条弄堂内。

一进入弄堂他们立刻就像猎豹一样冲了出去。

秦铮本来就对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不陌生。昨天夜里,他又把地图仔细研究了一遍。因此,这一带的地形已经了然于胸。他知道,经过这片弄堂可以到达沈琼拐进的那条小街的尽头。秦铮把牙齿咬得嘎嘎响。他和廖言,两个人两支枪拼死也要把沈琼和谷子救出来。

拐了几个弯,秦铮突然和一个迎面跑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定睛一看,竟是谷子。

“东西拿到了吗?”秦铮喘着气,双手紧紧抓住谷子的肩头。

谷子拉开上衣,只见一个白布包被他束在了腰间。

“沈琼呢?”

“我们,我们被发现了……有人跟踪……一拐过弯来她就把东西塞给了我,我们就分开了。”谷子同样是上气不接下气。

秦铮回头对廖言说:“快,带着谷子上车离开这里。”

“那你呢?”

“别管我,记住,那包东西非常重要,必须安全地送到诊所!”

当秦铮插到那条小街的时候,他根本没有看到沈琼的身影。他想了一下,就穿入了另一条弄堂。他一边走,一边回忆着地图的细节。他选择的路线是最合理的路线,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搜索最大的面积。然而,一小时之后,秦铮迷路了。虽然他一再强迫自己冷静、冷静,但这一刻他终于厌倦了这两个字。在这一个小时内,他已经把这一带都干干净净地搜索了一遍又一遍。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疲倦,只知道每拖延一秒钟对于沈琼来说都是极其不利的。每一次拐过一个墙角他都默默祈祷着下一眼就能看到她。可是在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总是和他作对,用嘲讽的口吻对他说:“别作梦了,你看不到她的!”

每一次,秦铮都是错误的。

一股怒火在他胸中燃烧着。他恨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他恨自己这个愚蠢的计划,恨自己那一无是处的冷静,更恨那个声音。那个声音就是他自己的软弱、恐惧和理智。理智告诉他,沈琼已经被捕了。

愤怒之后是麻木。秦铮拖着麻木的双腿机械地走着。他不知自己怎么就站在了一条喧闹繁华的大街上。此时华灯初上,人来车往。秦铮望着过往匆匆的一张张面孔,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干些什么。那个声音又一次响起了:“你看不到她了,这辈子你也看不到她了。”

秦铮的视线模糊了,他知道那是泪水盈满了眼眶。他真切地看到沈琼正向自己走来。他不敢擦去泪水,生怕那样沈琼就会从眼前消失。

沈琼走得很慢,她很明确自己的处境。

当敌人看到谷子不见之后就会明白他们的跟踪被发现了。继续跟踪已经毫无意义,那么她的结果只有一个——被捕。

她毕竟是一个女人,以自己的体力是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的。因此她索性把脚步放得更加缓慢了。她甚至有些疑惑了,后面那两个特务还在等待什么?

她忽然想起了十几年以前,那时她还是一个小姑娘。她记得自己从小就胆大,有一次竟然背着大人独自跑到了街上。她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街边的一切都令她欣喜不已。那是她第一次自由地徜徉在这个世界上啊。现在,当时的心境似乎再次回到了她的身上,她浏览着路边房屋、商贩、行人、孩子……贪婪地想把身边一切的事物都收入眼底。她要记住它们,永远地记住它们。因为这,将是她最后一次看到它们。她深吸了一口深秋傍晚的空气,这清新、自由的气息。

自从谷子离开后,跟踪者变成了两个人。显然那两个人正在搜寻谷子。看得出,谷子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他很机灵。沈琼相信他能够利用那片迷宫般的弄堂摆脱敌人的追踪。也许那些东西已经摆在了秦铮的案头。秦铮,秦铮……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一霎时她感到自己是那样的孤独和疲惫。

难道就这样走下去吗?

沈琼不想再拖下去了,她决定主动结束这个过程。她要转过身面对他们,她要痛斥他们卖国求荣的无耻。

要让每一个路人都鄙视他们!

就在这时,沈琼感到了一束目光照在了她的身上。

那里面有伤感、有依恋、有惊喜、有火一般的热情。

虽然还很遥远但却那样熟悉。

在前方几十米远的街心,秦铮正在痴痴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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