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匠千晓,并没有特别的理由。三月二十日,春分;那一天我闲得发慌。

妻子利用连假期间,带着五岁及两岁的女儿们回娘家过夜;本来我也该同行的,却藉口时值入学考前后、诸事繁忙,一个人逃之夭夭。这牵涉到某个教人心烦的缘由。

最近,岳父及岳母间的气氛变得极为险恶;这是因为岳母不知哪根筋不对劲,都一把年纪了,竟然去考了张汽车驾照回来,之后又立刻开车撞伤了人。

对方的伤势并无大碍,但接下来可就难捱了;岳母每天都必须到医院报到。

除了探病,还得代替对方的家属照料对方。我不要求赔偿金和医药费(结果还是付了),只希望你能以态度表现出诚意——这就是对方的说词。

嘴巴上说得动听,其实根本是把岳母当成女佣使唤。岳母必须代替那些从未现身的家属,上自饮食、下至收拾一手包办,还得忍受对方挑三拣四,伺候一整天。

岳母忿忿不平地埋怨自己受人虐待。只要她晚点到医院,或是表示今天会找人代班,想请一天假,对方便会面露轻蔑之色,只差没出口骂她是卑鄙小人。幸亏你撞到的是我这种好人,才能以这么点负担了事,但看看你那种没诚意的态度,像话吗?——彷佛自己又遭遇了什么灾难似地,将受害者意识发挥得淋漓尽致。

身心俱疲的岳母有些忧郁倾向,开口闭口抱怨自己已经忍无可忍;起初岳父还跟着气愤、感叹,但大概是听得心烦了吧,开始责备起岳母来:“谁叫你一把年纪了还考什么驾照!”“我已经被欺负得够惨了,连你都来责备我?你应该帮我说话的啊!”当然,岳母也变得更为歇斯底里。

因此,每当拜访妻子的娘家,我总是郁闷不已。岳父与岳母都要我听他们的苦衷、帮他们说话;要是插手管这档事,搞不好接下来便轮到我得忧郁症。

不过,逃是逃出来了,这个假日我并未安排任何节目;既然是以入学考前后诸事繁忙为藉口,我便意思意思到了学校去,但果然不出所料,并没多少工作可做。别说国中入学考不考英语了,就是其他科目也早已考完。

即使如此,我还是乖乖地解决杂务,等真的没事可做了才离开学校,却又无意回到无一人的家中。要去喝一杯嘛,天色又嫌太早;再说,一个人喝酒未免太寂寞了。

正当此时,我想起了千晓。他八成连这种日子都还独自窝在公寓中吧!

立即登门拜访之下,千晓果然在家;或许是觉得冷吧,他膝上盖着毛毯,正看着报纸。我暗想着:“不会吧!”环顾六张褟褟米大的房间,果然还是老样子,不见暖炉,也没有暖气,和学生时代时一模一样,教我有些傻了眼。这个男人并非没钱,却从未在自己的房间里装设冷暖气。

不光如此,他也没车子,甚至无意考驾照。这我还能理解,但他竟连脚踏车也没有,移动工具就是自己的双脚。

问他为何什么都不买,他只回了句:“麻烦啊!”——大老远地走到超市购物就不麻烦吗?真搞不懂他的逻辑。难怪学生时代时,老教授们总叫他“仙人”或“老头子”。

“保彦啊?稀客稀客。”大概是看见我手上提着罐装啤酒,千晓的态度显得格外地热络;他这个人最喜欢喝白酒了。“怎么突然来啦?”

“没什么,因为闲着没事干。”

“工作呢?”

“今天是假日。”反正这个男人肯定连今天是星期几都搞不清楚。“再说现在是春假期间。”

“春假啊?当老师真好耶!有长假可放。”

“你在讲什么啊!你一年到头都放假吧?”

都几岁人了,千晓还没有固定职业,不过心血来潮时倒是会打打工。

“唉呀!这么说我会难过的。”看来伴手礼啤酒奏了效,无论说什么,千晓都笑嘻嘻的。“欸,慢坐啊!说归说,你不要紧吗?太太呢?”

“她回娘家了。”其中的缘由略过不提,但我可不希望被想歪,因此又加上一句:“去给外公、外婆看看孙女,明天中午就回来了。”

“嗯……既然这样,我们就慢慢聊吧!”千晓请我在仅有的一张坐垫上坐下。他看来格外心浮气躁,肯定是想快点喝啤酒。

见状,我从塑胶袋中拿出啤酒罐递给他;千晓接过手后,高兴得简直不像样。能让他这么欢喜,我这伴手礼也算是值得了。

乾杯后,我不经意地环顾四周;这房间还是一如往昔,除了从书架上满溢而出、宛若繁殖过后似的大量书籍,以及滚落满地、犹如战死兵士般的空酒瓶之外,什么也没有。

我看了千晓方才阅读的报纸一眼,略感意外;本以为那是今天的报纸,没想到却是去年十月的。旁边还放了几本周刊杂志,也是去年的。

“你还特地翻这些旧东西出来看啊?”

“咦?哦!那个啊?因为橱柜塞满了,不知道怎么整理,其他的我全丢啦!旧报纸和杂志很有意思,一开始看就停不住啊!”

“为什么只留下这些?”一定刊着相当有趣的报导吧!才这么想,千晓果然指向某块版面,上头印着这样的标题——‘分尸悬案出现重大转变嫌犯被捕宣告侦破’。

这个案子我也有印象。我忍不住停止仰罐饮酒,从头浏览报导;仔细一看,放在报纸旁的全是刊有此案特辑的周刊杂志。

头一位牺牲者,是个名叫松浦康江的三十八岁女性。

去年六月五日傍晚,从高中放学回家的松浦理惠发现了母亲被杀后的尸首,陷入半发狂状态。那尸体并不寻常,不但被脱得一丝不挂,还分割为头部、身体及双手双脚等六个部分。

继姊姊之后,同为高中生的弟弟雄一也回到了家,同样陷入恐慌状态;附近邻居听见了孩子们的喊叫声,才报了警。

直接杀害方式是绞杀;凶手先以钝器殴打死者后脑,待死者昏厥后才勒死她。被割断的脖子上缠着凶手用来犯案的丝袜,已证实是死者之物;似乎是凶手脱下后直接拿来充当凶器。

杀死被害人后,凶手便进行分尸;切割尸体用的锯子是松浦家的,直接弃置于现场,上头无任何指纹。

这是个猎奇色彩极为浓厚的凶杀案。比方说,松浦康江被分尸前,双手及双脚似乎抱着自家和室柱子,手腕及脚踝则铐着玩具手铐;死者在这种姿势下被砍断了一双手脚,那像圆木般滚落在地的双手及双脚各自被手铐系在一块儿,身体倚着柱子,头颅则掉在身后。

康江的脸部及手臂上有着被拖曳过的擦伤,现场并留有案发当时她身穿的套装,上头沾满了泥巴;由此推测,凶杀现场并非在松浦家,而是在户外。

不过,分尸现场应是松浦家的和室无疑。由飞溅在地的血迹及脂肪痕迹,便可一目了然。

综上所述,凶手在户外杀害康江后,又将尸体搬至松浦家,并将她脱个精光、绑在柱子上,以手铐铐住手脚,才进行分尸——这便是第一件案子的概要。

第二件案子是发生于一周后的六月十二日晚间,被攻击的是土居淑子,二十三岁的上班女郎。

从友人婚宴返家的双亲发现了全身赤裸且不省人事的女儿,立刻报了警。

淑子与松浦康江一样抱着柱子,手脚铐着手铐,脖子上缠着自己的丝袜。她与前案如出一辙,后脑被殴,头部负伤;只不过凶手似乎相当慌张,脖子没勒实,是以淑子不久后便清醒过来。

凶手慌张的原因显而易见;淑子的双亲发现的不只是女儿的惨状,在淑子被缚的同一个房间里,还躺着一具男尸。

那男子名为坪井纯也,是个二十五岁的上班族,正与淑子交往中。他的腹部被菜刀刺穿,而凶器菜刀是土居家之物。

警方判断第二件案子的凶手与之前杀害松浦康江的凶手为同一人;其中一个理由是手法酷似,而最重要的理由是——附着于坪井纯也尸体上的头发。

监定结果显示头发为松浦康江之物,可能是附着于凶手衣物上的头发,在凶手持菜刀冲撞之际转移至坪井身上。

凶手以为淑子单独在家而潜入,并与松浦康江时一般,殴打淑子头部,趁她昏迷之际褪去衣物,以手铐限制她的行动,并企图用她的丝袜勒杀她。假如凶手的计划顺利进行,淑子将与康江一样在死后被分尸;事实上,现场的确放置着锯子,同样是土居家之物,且不带任何指纹。

然而,此时却发生了凶手预料外之事——犯案途中,淑子的男友坪井出现,目睹他行凶的一幕。凶手慌忙刺杀坪井灭口,而这起预定外的杀人似乎令凶手方寸大乱,误以为淑子已死,便匆匆逃走。

这成了凶手的致命伤;根据淑子的证词,模糊的凶手形象浮出水面。攻击淑子的是个十几岁至三十几岁的年轻男子,眼神锐利,有只鹰勾鼻,下巴尖锐,“乍看之下有点像洋人”。

从松浦康江的周遭人士,找出了一个相似的男人——植田隼人,三十一岁的无业游民。

据说植田曾追求松浦康江被拒,之后便一直死缠烂打,令她相当害怕。

警方通知淑子出面指认,而她表示虽然颇为相像,却无把握,又觉得凶手的个子好像更高一些。

警方调查植田,而植田否认犯案,并表示自己的确曾被松浦康江拒绝,但并未因此怀恨在心,也未曾出没于她家四周,亦没杀害她;至于那个名叫土居淑子的女人,他更是连看都没看过。

康江之事另当别论,但植田说他不认识淑子,似乎并非谎言。淑子指证时,曾说植田是“之前从未见过的生面孔”,而松浦康江与土居淑子之间也没有任何关连或交集,植田与淑子两人过去并无可能相识的背景。

然而,警方却认为植田之所以攻击素未谋面的淑子,是因为杀害康江后“食髓知味”,开始不特定杀人之故。

这个想法,在附近的居民指证曾看见植田于六月五日从松浦家走出后,获得了证实。事实摆在眼前,植田便改口翻供,说自己当天确实曾去找康江,但没杀害她;自己到场时,她已经死亡了。

不过,植田终究因杀人及杀人未遂嫌疑被捕;因为在查证之下,发现他也没有六月十二日当天的不在场证明——以上便是去年传遍街头巷尾的‘分尸案’概要。

“我懂了,让我猜猜看。”我放下旧报纸,再度喝起啤酒来。“你是想重新推理这件案子?虽然警方把植田当成凶手结了案,但你认为真凶另有其人,想要猜上一猜,对吧?”

“咦?”正打算开第二罐啤酒的千晓停下了手,楞了一愣。“不,我并没这么想啊!”

“少骗人啦!”我记得千晓酷爱推理,这点从他那占据了三分之一书架的推理小说藏书便可得知。“你是打算提出异于警方的结论,亲手揭发真相,顺便以此为题材写本推理小说吧?乖乖从实招来!”

“推理小说啊?”他咕噜咕噜地将第二罐啤酒一口气喝去一半,表情只有喜悦两字可形容,教我忍不住怀疑:普天之下,这男人所爱的该不会只有啤酒吧?“原来如此,听起来挺有意思的;不过我从没想过就是了。”

“从没想过?”对千晓来说,光是没嫌麻烦、反而感兴趣,就极为难能可贵了。“那你干嘛重看这案子的报导?不是因为觉得真凶另有其人吗?”

“不是啦!真凶是否另有其人,我哪知道?既然警方这么判断,那凶手应该就是这个叫植田的男人吧!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不过我对这个结论没什么意见。”

“搞什么啊,你这小子个性真淡薄耶!既然要重新探讨这起案子,至少得有其他的凶手人选吧!”

“瞧你满嘴其他凶手、其他凶手的,那你有其他的凶手人选吗?”

“有啊!”乘着兴头,我拿临时想到的人选来说嘴。“我觉得松浦康江的前夫很可疑。”

虽说是临时想到的,但这个方向还挺正确的吧?据周刊杂志特辑所言,担任二专副教授的松浦康江是个相当强悍的女人,当初还是她主动“休”了丈夫的。据说她曾在友人面前如此大放厥词:“当初看他是一流大学毕业,才和他结婚的;没想到脑筋比我还差,我受够他啦!”男方的自尊心当然会受伤。

况且她的前夫——村上恭一也是个轮廓深刻的高个子。唔……越想我越是兴奋,说不定这正是不为人知的真相呢!

“前夫?这么说……”然而,千晓却无视满心雀跃的我,仍处于状况外:“松浦康江离过婚啊?”

“啊?慢着,你连这个也不知道?”

“我对那个又没兴趣。”

“那你到底对什么有兴趣啊?你是觉得哪里有意思,才重看这件案子的报导?”

“这个嘛……比如说,”他拿起一本周刊杂志:“土居淑子和坪井纯也的相识过程啊!说来有趣,他们两个之所以相识,竟然是因为女方开车撞到了骑着脚踏车的男方耶!真

羡慕啊!要是能因这种小车祸而结缘、相恋的话,我也洗心革面,来开开车或骑骑脚踏车吧!”大概是发现我一脸怫然,千晓又嘻皮笑脸地说道:“开玩笑的啦!其实我真正感兴趣的,是松浦康江的尸体。”

“尸体?”

“是啊!我在想,凶手分尸的理由是什么?”

“理由?”这问题我压根儿没想过,因此有些结巴起来。“应该没什么理由吧!”

“是吗?”

“是啊!勉强说来,可能是因为对康江恨之入骨吧!”

“可是凶手对素未谋面的淑子也打算做同样的事啊!”

“大概是因为他杀过一次人,脑筋有点不正常了吧?”我忘了自己才刚主张是康江的前夫犯案,又以植田犯案为前提讨论起来。“或是切割女人的身体让他产生快感。”

“也就是变态的一种?或许事实就是如此吧!不过,这样未免稍嫌无趣。”

“不管有没有趣,假如事实就是这样,也无可奈何吧?”

“但是写不成小说啊!你不是要我写推理小说吗?”

“我可没要你写,”其实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我却一板一眼地订正:“我只是问你是不是打算写而已。”

“我啊,觉得最奇怪的就是手铐。”

“手铐?什么意思?”

“为什么凶手要铐住康江及淑子?”

“当然是为了限制她们的行动啊!”

“可是你想想松浦康江的情况,她是在户外被杀后才搬到家中的吧?换句话说,她早死了,死人不会动,对不对?但凶手却特地铐住死人的手脚来限制她的行动,你不觉得有点荒谬吗?”

“这个嘛……”原来如此,经他这么一提,这的确是个疑点。正当我埋头苦思时,突然灵光一闪:“慢着,说不定康江并不是在户外被杀的。警方这么判断,是因为她的身上有拖曳过的痕迹,且衣服上沾满泥巴;从这两点来看,康江或许是在户外被攻击的,但无法确定她是否死于起先的攻击之下,对吧?她虽然被攻击,但那时还没死——这样一想,就没有任何矛盾啦!”

“也就是说,康江被搬到家中时,其实人还活着?”

“对。仔细一想,搬一具尸体可是很辛苦的。我不知道那个叫植田的男人体格如何、有多少力气,但就算他是个身强体壮的男人,与其杀害后再搬到家中,还是带回家里再杀比较省事吧?”

“你说的没错,但手铐还是很奇怪啊!就算康江被带回家中时还活着,她也应该因头部被殴而意识朦胧吧?不管凶手是在户外攻击时、或是带回家里后才下手敲昏她的,总之她已经无力抵抗了,要下手勒死她,不会有多大妨碍;那又为何要铐上手铐?”

“她不见得全无抵抗之力啊!说不定又醒过来了咧!”

“再敲昏她一次不就得了?至少比起让她抱住柱子、再铐住手脚要来得省事多了吧!”

“嗯……这么说也对。”

“再说,凶手接下来还得分尸;虽然我没分过尸,但我不认为把尸体铐在柱子上,分尸起来会比较方便。当然也不是不能分啦,实际上凶手就是这样分尸的。不过,他明明可以解开手铐再分尸,为何没那么做?我觉得,凶手似乎有某种执着;他将被害人铐在柱子上加以分尸,是有理由的——”

“你认为不单是心理变态发狂之下的产物?”

“我越想越这么认为。”千晓突然腼腆地说道:“我刚刚说即使凶手是植田也无妨,并不是说谎;只不过,凶手若是他,这份执着就只能解释为发狂之下的产物。和你讨论过后,这点显得更清楚了。”

“所以凶手另有其人?”

“你别误会,那是在要求手铐及分尸都要有合理意义的情况下,凶手才会是其他人。说不定植田确实是个变态,而凶手也的确是他,案件到此解决。对我来说,这样也无所谓。”

“不然虚构也好,你试着赋予这件案子合理意义吧!要不然,连部短篇推理小说都写不成喔!”

“我又没打算写。”

“我们姑且以‘真凶另有其人’为前提来开始讨论吧!”

“嗯。”千晓满脸遗憾地看了空罐一眼,又从冰箱里拿出冰块来;他以仅有的一只玻璃杯调了杯加水威士忌给我,自己则拿碗调了杯加冰威士忌。“——这代表植田是背黑锅;这样一来,就得能到一个手铐与分尸的合理解释。”

“哦?什么解释?”

“凶手原本的目的只有杀害松浦康江一人,但只杀康江一个的话,自己也会被怀疑,因此凶手打算让植田隼人背黑锅。凶手早知道有植田这么一号老缠着康江的人物;假如康江被杀,植田虽会被怀疑,但凶手——暂且以X代称好了——也会被怀疑。料定了这种情形的X,试图制造自己在嫌疑范围外、但植田却被怀疑的状况。X先杀了康江,又攻击土居淑子;但他其实一开始就没杀害土居淑子之意,只是想制造出‘攻击淑子与杀害康江的凶手为同一人’的状况。”

“你在说什么?”我有些混乱。“说清楚一点啦!”

“假如被杀的只有康江一人,有动机的不只是植田,连X都会被盯上;但假如不只康江,连淑子都险些被杀的话,与淑子毫无关连的X就能因缺乏动机而免去嫌疑。”

“可是植田也没有杀害淑子的动机啊!他们过去连见都没见过耶!”

“但植田老缠着虽然离婚又有两个孩子,却仍风韵犹存的——”千晓指着松浦康江的照片,她生得相当貌美,端正的五官看来不似日本人;她的一对儿女想必也生得颇为俊俏吧!“康江,活脱是个变态后备军,又是无业游民,什么事都容易怀疑到他头上去。一般人会有这种偏见:‘植田本身就有杀害康江的动机,像他这种人,就算事后食髓知味,开始不特定杀人,也不足为奇。’事实上,大家的确是这么想。”

“原来如此,换句话说……”我一面整理千晓的一番话,一面说道:“X为了强调攻击康江及淑子的是同一人——也就是植田,因此将她们一样脱个精光并铐上手铐;然而X真正想杀的只有康江,淑子则是做做样子而已。不过,当时却发生了X预料之外的事——淑子的男友坪井出现了。X因为长相曝光,不得已只得多杀一个人……”我突然发现了某件事。“可是淑子也看见了X的脸啊!为什么X没杀她呢?”

“说得也是,”威士忌似乎洒了出来,千晓恋恋不舍地舔着碗口。“这可怪了。那就是X原先虽没打算杀淑子,却临时改变计划,决定杀她灭口;可是因为他多杀了坪井,心里慌张,所以没确实杀掉淑子……”

“啊!对了!”我突然想到了个单纯的解释。“X不知道淑子看见了自己啦!X先殴打淑子的头部,又勒住她的脖子,以为她一定失去了意识,可以高枕无忧;但淑子却还留有些微意识,且看见了X的脸。本来X的阴谋应该在此宣告失败,偏巧他的容貌特征和植田相似,因此好运逃过一劫。”

“唔……”千晓一面思索,一面添冰块到碗里头。这个男人什么事都嫌麻烦,对于这种事却勤快得很。“这么说来,X就和植田一样,是个‘乍看之下有点像洋人’的男人,而且——”他的视线往左右旁徨,似乎正在回忆淑子的证词。“——个子还比植田高一点,又有杀害康江的动机。要说长得像老外的男人嘛……”

“还是那个前夫吧?村上恭一。报导上有没有刊他的照片?”

“没看到照片,但我想应该不是前夫干的。呃……在哪里?我刚刚才看到的。啊!有了!在这里,你看。”千晓翻开我还没看过的周刊杂志。“这上面写着村上恭一有六月五日的不在场证明。”

“咦?真的吗?不过,是什么不在场证明啊?”

“他当天留在公司加班,有同事们作证。”

“那就错不了了。既然不是前夫……康江的身边还有那些男人?”

“好像没其他特别值得一提的人了。”

“可是,她长得这么漂亮耶!而且才三十八岁而已,会没男友吗?”

“至少……”千晓交互翻阅数本杂志。“没任何报导提到康江的男性朋友。或许实际上真有不为人知的小白脸存在吧?”

“一定有,而且那个人就是真凶。”

我总觉得无法释怀,似乎忘了某件要事;但转念一想,或许是因为我醉了。我还是空腹,却跟着千晓一口接一口下肚,早已不胜酒力。

“这么一来,继续这种纸上谈兵的推理也没意义啦!既然结论是‘凶手是未知的人’……”

“是啊!说得对。”千晓很干脆地打了退堂鼓,又突然看了我一眼:“唉呀!抱歉,竟然没准备下酒菜,因为我自己平常不吃的。”

没错,千晓喝酒时鲜少配下酒菜。我曾问他是不是嫌酒会变得难喝,他却回答:“理由没那么冠冕堂皇啦!只是没这个习惯而已。”

“我跑一趟马上回来,等我一下。”说着千晓便飞奔而出,不消片刻,又抱着稍嫌豪华过了头的生鱼片拼盘回来,似乎是要附近的鲜鱼店现做的。对于这种事,他毫不吝惜金钱。

“不过——我还是无法释怀耶!”一面戳着生鱼片、一面陶然喝着加冰威士忌的千晓,突然拉回了话题。“用手铐铐住被害人,是为了制造第一件案子与第二件案子间的相似性,这点我懂;但假如这是目的,有必要把康江分尸吗?要制造相似性,把康江铐起来勒死,再把淑子用相同姿势铐起来,勒住脖子做做样子即可,不是吗?这样就能达到制造相似性的目的啊!”

“说得也是。”我一面替自己调了杯加水威士忌,一面附和。要是让千晓来调,威士忌比例总是居高不下。“没必要特地分尸啊!把头、手脚、身体切块,可是大工程耶!也花时间。”

“花时间……”千晓眨了眨眼。“对……对啊!花时间,又费工夫。凶手恨不得早一刻逃离现场,却刻意大费周章来分尸,一定是有某个迫切的理由存在,对吧?是什么理由,让凶手甘冒这么大的风险?”千晓叹了口气:“结果又回到这个问题上啦!真是的。”

“一开始你就是好奇为何凶手要把康江分尸,才重看这些报导的嘛!”

“到底为什么?我说过很多次了,就算凶手真是植田隼人也无妨,只要他有合理的分尸理由。但凶手若是植田,我实在找不出合理性来;至少,我看不出这么做对他有何好处。”

“所以说啦!真相就是凶手并非植田,而是另有其人!”我们两个大概都醉了,从刚才就一直反覆说着同样的话。“不过植田却成了凶手,这和分尸之间应该有某种关连吧?”

“也就是伪装?”

“没错。”

“不过,把康江分尸,能伪装什么?”

“这我不知道,不过……”有个奇怪的念头突然浮现脑海,我未加深思便脱口而出:“或许是想营造康江惨遭情杀的假象吧!”

“情杀?”

“我们一直以为,先把衣服脱下比较方便分尸,所以康江才会一丝不挂;但其实因果关系正好相反,凶手X认为剥光康江的衣服,警方就会认定她死于情杀,进而循线找到植田,因此才把康江脱得一丝不挂。”

“不过光是剥光衣服,还不算情杀啊!”

“没错,但X无法强暴康江,才改采分尸,以增添猎奇色彩。”

“慢着,为何X无法强暴康江?”

“或许X是女的。”

“那也不合理,假如X是女人,又想制造康江死于情杀的假象,大可不必使用分尸这种大费周章的手段,还有很多省事的方法啊!比方事先备好绳子、假阳具之类的SM道具,刻意遗留在现场。”

“我懂了,X是男人,本来打算在康江的尸体上留下被强暴过后的迹象——”不知是否因酒醉之故,我话中的妄想成分越来越浓了。“不过,一到紧要关头,他却办不到;也就是说,他无法勃起。这下X可伤脑筋了,没办法伪装,该怎么办?他又没准备那些成人玩具。这时候——”

“为了补救,凶手便分尸,以增添煽情血腥色彩?”

“我想凶手是因为突然阳痿而心慌意乱吧!再不然,或许是他竟然恶心到期待切割女人的尸体能让自己勃起,才进行分尸。”

“唔……”千晓似乎也被勾起了兴趣,开始思索。“嗯,这也有可能。不过,X为什么会在关键时刻阳痿?”

“谁知道?不过只要是男人,都有突然阳痿的可能吧!还是说……”察觉自己正想说的话之后,一瞬间我似欲作呕;然而,因酒精而变得圆滑的舌头却不肯轻易停下来。“还是说……X并没阳痿,而是理性在最后关头阻挠他,才无法动手……”

“理性阻挠他?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他的理性无法忍受自己与康江发生性关系。”

“他的理性没办法忍受自己搞这么美的女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难道X是极度的同性恋?”

“不是,而是和康江极为亲近的存在;也就是说,X是她的儿子。”

这回连千晓也大表惊愕,刚含进嘴中的威士忌喷出了少许。而我却更加确信,方才自己遗忘的要事,便是此事。

“虽然详细动机不明,但松浦雄一对母亲康江怀有杀意;只不过,若是光杀康江一个人,身为家属的自己或许也会遭到怀疑,因此他订下了这个计划。一开始,他是打算狠狠凌虐母亲尸体的;然而,毕竟是骨肉之亲,到了紧要关头,他却下不了手,无奈之下,只好以分尸作为补救之道。当然,那时他的精神应该有些失常了。”

“真是异想天开啊……不过,雄一还是个高中生耶!”

“高中生啊,不管干出什么事都不奇怪!”由于职业关系,我的声音显得感触良多。“体格也一样,要是告诉我松浦雄一比植田还要高,我一点都不会惊讶。从康江的长相来看,她的儿子雄一肯定也长得像老外吧!雄一的照片有没有刊出来?”

“好像没有耶!”千晓乖乖地翻阅杂志。“不过,雄一不太可能犯案吧?”

“难道她儿子也有不在场证明?”

“报导上没提,只说六月五日当天,雄一早上一如往常地去上学,而傍晚也一如往常地回家。这里有写。虽然报导没提到警方具体上是怎么调查的,但照常理判断,警方一定调查过吧?先查证亲属的不在场证明,已经成了办案的铁则啦!”

“是吗?”我自己也觉得这假设怪恶心的,是以极为干脆地撤回自己的说法。“说得也是,警方当然调查过啦!那这个推测也是错的。”

从千晓传到我手上的周刊杂志,正巧翻到另一个报导的页面。‘是什么迷了心窍,让他踩下油门?’受这个标题吸引的我,漫不经心地浏览起文章。

“……这世上,”当时我联想到的,正是我岳母开车撞到人之事。“有些事真的很无奈啊!”

“怎么了?”

“这个——是完全不相干的案子,有个年轻人开车不小心撞到老妇人,他下车察看,发现老妇人还有一口气,就再度发动车子,把老妇人辗死……”千晓皱起了眉头。“当然,这个年轻人和老妇人素不相识,并不是原来就怀有杀意才这么做的。年轻人从前也曾开车撞伤人,当时为了赔偿问题及人际关系间的压力而身心失调。他撞到的人不好惹,把他整得很惨;直到最近,身心失调好不容易快痊愈了,却又发生车祸。一瞬间,某种强迫观念套住了这个年轻人:‘就是因为对方还活着,事情才会复杂化。’反正车祸都发生了,干脆把对方弄死——所以他一时冲动,就踩下了油门……还真是个悲哀又无奈的故事啊!”

“原来如此啊!”千晓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始喃喃自语:“糟了,我以为那篇报导毫不相干,所以没仔细看;要是早点看完,早搞懂啦!”

“你在说什么?”

我当时还以为千晓这么快就喝到了极限;这个男人在喝醉之前总会胡乱大叫一声,接着便沉沉入睡。然而,却不是这么回事。

“我一直错估了这个案子的本质。凶手真正想杀的不是松浦康江也不是土居淑子,而是坪井纯也!这才是凶手本来的目的。”

“杀害坪井纯也……”对于他突然拉回话题,我感到有些错愕。“才是目的?”

“对。用手铐铐住两个女人,是为了制造第一件案子与第二件案子板的相似性,这点没错;但凶乎不使用绳索或胶带,而选用玩具手铐,却另有意义存在。因为这么做有个好处:即使没人帮忙,也能把自己铐起来!”

“这么说来,凶手是……”我勉强跟上千晓的思考速度,低叫道:“土居淑子?”

“没错。首先,淑子动手杀害康江;那时她已拟定了第二件案子——亦即杀害坪井的计划,她得事先做好准备。在第三件案子中,她必须装成被害人,因此她在康江的手脚上铐上手铐。

“为了制造凶手另有其人的假象啊!听好了,淑子先在六月五日杀死康江,完成‘准备’;一星期后的六月十三日,淑子便采取了以下的行动。首先,她藉口双亲不在家,邀坪井到家中来:坪井是个男人,当然会抱着上床的期待去见淑子,而淑子更是回应了他的期待,全身赤裸地等着他。只不过,她的目的却和坪井期待的大不相同;她打算以菜刀刺杀坪井,全裸是为了方便事后洗去溅到身上的血迹。杀害坪井后,淑子洗去血迹,仍维持全裸状态,将丝袜繮在自己的脖子上,又主动以头撞墙,制造伤痕:准备就绪后,便抱住柱子,以手铐铐住自己的手脚,等候父母回家。”

“那淑子根本没昏迷罗?”

“应该是。这样乍看之下,被凶手盯上的是淑子,坪井只是受了池鱼之殃;凶手没想到坪井会拜访土居家,因此淑子才得以逃过一劫,没和康江一样被剁成六块。事前刻意将康江分尸的意义就在这里。既然攻擎淑子的凶手和杀害康江的是同一个,那他当然也打算把淑子大卸六块: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坪井突然出现,凶手杀了计划之外的人而大为动摇。无暇去干分尸这种既花时间又费工夫的事——警察这么想,我也这么想。所有人都这么想——不由自主地这么想。”

“花时间……”我愕然地反复念道。分尸既花时间又费工夫——这是一种虽愚蠢却绝对的真理。

“没错,这就是分尸所隐含的深层意义。”

“可是,慢着。对淑子而言,为了伪装成第二个被害人并杀死坪井,必须先制造第一个被害人。对吧?不然无法伪装、可是……淑子就为了这个理由杀了松浦康江?就为了这个理由,杀害素末谋面的人……”

“我想,起因应该是车祸。”

“车祸……?”

“淑子开车撞到了康江。当然,这只是个轻伤程度的车祸;康江脸上及手臂上的擦伤及沾满泥巴的套装,就是这场车祸的副产物。”

我已经想不出该说什么了;或该说我发现自己只要开口,就是覆诵千晓的台词。

“淑子原本打算将受伤的康江送往医院。但一想到赔偿问题及诸多善后工作,就变得忧郁起来;因为以前淑子也曾开车撞到脚踏车……”

我不禁低叫了一声。“就是你刚才说的……她和坪井的相识经过?”

“对。淑子因为头一场车祸的缘故,对坪井显得弱势;其实她根本不喜欢坪井,却在坪井的强迫之下和他交往。淑子一想到又得经历这些纠缠不清的麻烦事,便感到绝望,左思右想之下决心杀掉康江。淑子没送康江到医院,反而问出了她家地址,在她家杀了她。淑子更一不做二不休,决心把坪井也一并杀了;大概是因为坪井真的很令她厌烦吧!她杀了康江之后,又去买了玩具手铐做‘准备’,以利用康江的尸体摆脱自己的嫌疑。我想她应该是在一瞬间拟定了一连事的计划。”

“可是这未免不合理吧?淑子在第三个案子时,曾宣称自己看到了长得和植田相似的男人;常然,这八成是谎言,但淑子并没见过植田,又怎能刚好编出那种相貌来告诉警方呢?”

“不,虽然这只是我的想像,但淑子八成见过植田。你想想,从坪井的尸体髓上发现康江的头发,说是原先黏在凶手身上,又掉到坪井身上;你不觉得这个证据也太巧了吗?第一起案子和第二起案子之间隔了一星期耶!哪能黏那么久?”

“你的意思是,那是淑子刻意放到坪井身体上的……?”

“八成是。对淑子来说,假如警方没把第一起案子和第二起案子做连结的话,就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无法发挥分尸的作用。但共通点只有手铐,让她感到不安……或该说,她把康江分尸并离开松浦家后,发觉这点太过薄弱,开始担心起来,因此又回去拿足以补强的证物,比方康江的头发之类的。就在那时,淑子看见植田太惊失色地从松浦家跑出来,她便判断可加以利用。对淑子来说,能让具体的人物顶罪是再好不过了。而指证时,她不表现得自信满满,反而刻意装出没把握的样子,说‘个子好像更高一点’,来增加真实性——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

当然,这只是千晓的想像,是种毫无证据的空谈;然而,若他的想像猜中了分毫,我不禁对土居淑子这名素末谋面的女子感到同情(当然,康江和坪井也很可怜)。理由不言而喻,自然是因为我的脑海中浮现了岳母苦恼万分的身影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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