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娜!”赫兹斐大叫,他叫了两三次。呼唤的声音回荡在防空洞的走廊里。他眼前有两条不同方向的地道。在手电筒的光线下,赫兹斐看到混凝土墙。偌大的水珠从墙缝流出来,在微微凹陷的地面形成小水坑。

“汉娜,你在这里吗?”赫兹斐又喊一次。更大声,也更绝望。

他走了几步,一股冷风向他吹来,使他想起掉进湖里的经历,他想到死亡。

“汉娜?亲爱的?”

“这里有人。”他听见班德鲁说。班德鲁选择了另一条地道,而他在一个没有门的房间里。地道里有许多房间,彼此的间隔距离不尽相同。班德鲁的声音在迷宫里回荡,使得赫兹斐很难分辨出声音的方向。

“在哪里?”他往回跑。

问题是多余的。班德鲁和救援医生站在一个狭窄的牢房入口。伴随着静电的声音,一道光从那里射出来。他挤过他们两个,总算明白为什么他们迟疑着没有进去。

他们害怕看到女孩已经死亡的景象。

汉娜!

赫兹斐冲进牢房,在沙发前跪下。汉娜的身体蜷曲着躺在沙发上。赫兹斐抓起她软弱的手。他发现她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他把她歪斜的头紧紧抵着自己的头,埋在她夹杂着灰尘和汗水的头发间痛哭。

“我来了,亲爱的。一切都过去了。我在你身边了,汉娜。”

他感觉到有人把手放在他肩膀上,但是他不想转身,只是赶紧用双手捧着汉娜的头,检查她的呼吸,感觉她颈动脉的跳动。

“可体松!”他对着后面大叫,但是跪在他身旁的医生摇摇头。

“我想她再也不需要了。”

“什么?”赫兹斐愤怒地瞪着他,“我的女儿是哮喘病患者。你不要胡说些没用的东西。你赶紧准备针筒就是了。”

“她不需要了。”医生指着汉娜说,“你自己看看吧。”

这会儿赫兹斐才看到她手里的喷剂。她还有浅浅的、但是很平稳的呼吸。

“她并没有发作。”医生轻声说,“她……”

赫兹斐点点头,接着他的话说:“她只是昏过去了。”

此时汉娜睁开一直紧闭着的眼睛。她盯着父亲看了几秒钟,却没有认出他来。更麻烦的是,她的眼神呆滞无神地飘向远方。

“汉娜,亲爱的。我在这里。”赫兹斐再试一次,他在她瞳孔前弹手指,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赫兹斐拨开她额头上的头发,她突然张开嘴巴。

“她刚说什么?”她一说出那个字,医生就赶紧在他身旁问。赫兹斐听不懂她在咕哝什么,听起来像“面包师傅”。

或者是屠杀者?

汉娜又试了一次,但是这次没有声音。她伸起手臂。赫兹斐转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班德鲁早就注意到露营桌上的电视机,他就是因为屏幕的闪光才找到这里的。现在他就站在这个破烂玩意儿前面,一条电线从那个东西接到许多并联的汽车电池上。

赫兹斐一边抓住汉娜软弱的手,摩挲着她冰冷的手指,一边盯着电视屏幕看。他一辈子看过许多死者的脸。但没有一张脸像这个赤裸的、血迹斑斑的、在床垫的弹簧网上方的绳圈上摇摇晃晃的女孩的脸让他如此触目惊心。

她是谁?

虽然他以前没见过这个女孩,此时仍然不能自已,仿佛在一本陌生的相册里突然看见一张诡异而熟悉的照片。屏幕里的画面很像是他在拖车里的摄像机上看到的牢房。

这个豆蔻年华的死者在绳圈旋转着,宛如有一只幽灵的手在推她。赫兹斐认出女孩脚踝上的蝴蝶刺青,不由得闷哼一声。

不!

仿佛被登山者的安全绳拉着往前走似的,他缓缓放开汉娜,不由自主地走到电视前面。

“不要碰。”他对着班德鲁大叫,但是为时已晚。市长已经把电视关掉。他转向赫兹斐,眼睛里流露出必须关掉的理由:这样的画面让他不忍卒睹。

但是我必须看。赫兹斐心想。他知道汉娜被关在这里而不得不目睹的画面,其实是要给他看的。

他把市长推开,把不得破坏现场的规定抛在脑后,直接跪在电视机前。

我一定要看。这是我来这里的理由。

他按下播放键,画面跳到刚才中断的最后一幕。

看那个控诉我的人。

视频跳到这一段:女孩还站在床垫的弹簧上,显然是在那里被强奸的,在地下室的床架上,而弹簧网看起来比汉娜的地牢还要冰冷。他要亲眼看最令人发指的画面。

“你最好不要看这一幕。”班德鲁用颤抖的声音说着,他早已别过头去。赫兹斐靠近一点,用手指抚摸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女孩的轮廓,屏幕上吱吱作响。让人吃惊的是,她最后一次环顾四周,看了床边的纸箱一眼以后,她的身体似乎被静电力推了一把。视频忽然变得清晰,色彩鲜艳,画质比传统的监视器好很多。

有人想尽办法在凌辱她。

有个声音!

起初只是一点杂音,但是后来女孩抬起头。她满是泪水的脸庞露出一丝微笑,取代了无力和恐慌的表情。接着她对观众比中指,奋力地大喊:“我现在知道我是谁。我不是妓女,你这个混蛋。”她开始微笑,“我叫蕾贝卡·史芬多夫斯基。”

沙德勒的最后一个受害者,这个十七岁女孩,在几个星期前被他绑架并且凌辱,现在纵身一跃,自杀身亡。

赫兹斐退了几步,蹒跚地走到汉娜身旁。汉娜仍然呆若木鸡地盯着屏幕。泪流满面的他用手遮住她的脸,不让她再看一次接下来的内容:地下室的门突然打开,两个男人冲进来,而赫兹斐立刻认出来:一个是他前同事史芬·马提诺克,另一个则是他不久前在视频里见过的。

菲利普·史芬多夫斯基找到了他的女儿。

他却永远失去了她。

赫兹斐在医院大门前的塑料长椅上很不舒服地扭动着。他没办法忍住哈欠,疲劳战胜了一切。在警察从西德过来带他回去审讯以前,他希望汉娜能醒过来。从牢房回来的途中,她再度在他怀里睡着了。现在她在医院二楼,裹着厚毯子,打点滴维持体内的水分平衡。一直到十分钟前,他始终抓着她的手,但是现在他得到冷飕飕的外面呼口气,免得在温暖的病房里睡着了。

“保罗·赫兹斐?”年轻女孩从黑暗里走出来,肩上背着一个背包。

“琳达?”

赫兹斐抬起头。

“你在哪里?我在找你,琳达。但到处都找不到你。”

“我收拾了我的东西。岛上没有什么东西值得留恋了,”她说,“我搭第一班渡轮离开。”

赫兹斐点点头,很尴尬地欲言又止,不知道要跟这位为了他身陷险境的年轻女孩说些什么。

刚刚在停尸间里,在她和丹尼搏斗以后,他只是跪在她前面一下子。现在他第一次和琳达四目相对,才发现她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如果单从声音判断,那么真实和想象的模样通常会不一样。赫兹斐以为会看见一个和善但年纪轻轻就历尽沧桑的女人。可能很风趣,但是并不漂亮。一个注重作品胜于外貌的艺术家。可是现在在他面前,站着一个自信而智慧的女人。由于下垂的臀部,她或许成为不了模特,但这丝毫无损于她的美丽。可是她似乎对自己的魅力浑然不觉。以后她也许会努力回想过去几小时发生的事情。

“我,我……”赫兹斐发现自己结巴起来,不知道该如何谢谢她为他所做的一切。

“你救了我的女儿。”他终于说。

琳达的反应如同一桶水泼在他脸上,而且更夸张。她往前大跨一步,“啪”的一声赏了他一个大耳光。

“两个小时,你说的。”她愤怒地往前一步,指责他说,“你说只要两个小时,就会把我救出来。”

她大发脾气。

赫兹斐一只手摩挲着发烫的脸颊,另一只手则挡开另一个耳光。

“他妈的。如果你再拖久一点,我就没命了。”

“我很抱歉。”

“是啊,你的屁股很抱歉!”

她放下手臂,长叹一声,从夹克里拿出一包烟。赫兹斐看到她点不着,于是用双手挡住风口,让她把烟点燃。

“谢谢。”她打量着他,为那个耳光道歉。“不过你活该。”

赫兹斐点点头。或许我应该多挨几下。

三个自杀的人,一个被虐杀的女法官,一个被处死的虐待狂,还有他或许要抱憾终身的女儿——如果他当时听马提诺克的话作伪证,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如果他不强迫琳达解剖尸体,艾德现在就不会和死神搏斗。或许琳达也就不用跟那个骚扰者在黑暗的停尸间里扭打成一团,即使那是唯一不能归咎于赫兹斐的事。

“这里真的发生太多事情。”琳达望着明亮的医院大门说,“我想暴风雨已经过去了。”

赫兹斐点点头。

砸钱并且说服救援队前来,证实是正确的决定。市长、物理治疗师和许多义工都集结于此,这里变成名副其实的野战医院,但至少建筑本身没有受到暴风雪的影响。

艾德和丹尼也接受了治疗,情况已经稳定,可以用直升机载回西德。赫兹斐说,如果必要的话,他可以为他们紧急开刀。不过似乎用不着了,因为天气持续好转。虽然还是不能开船,但直升机的升降已经不成问题。

“你到底把你的助理留在哪里?”琳达问,往上朝刘海吐了一口烟。

赫兹斐也不确定。他指指她额头上恢复情形不甚良好的伤疤。

“他好多了。”

其实英格夫已经在向市长询问这里是否有外卖寿司。依照他的逻辑,在四面环海的小岛里,那应该会很有市场。他一谈到生意,就连在暴风雨中飞行的恶心感似乎也不见了。

“也给我一根吧。”这是赫兹斐从上大学以来第一次跟人要烟,但他没有时间抽。医院的门打开了,一个护士向他自我介绍,但他马上就忘了她的名字。她告诉他汉娜刚刚醒过来了。

当赫兹斐踏入狭窄的病房时,他以为他的女儿应该惊魂未定而意识不清。他错了。她很清醒。

而且很愤怒。

“你要干吗?”

四个字。充满怨恨和敌意。

“我来是……”汉娜的眼睛闪闪发光,她从病床上坐起来。赫兹斐欲言又止。她的脸色苍白憔悴,两颊凹陷,但炯炯的目光中充满怒火。

“你来干吗?要我歌颂你这位救命恩人吗?”

她坐着鞠了个躬,摆手行礼,仿佛赫兹斐是国王,而她是臣民。

他本想从访客桌那里拉张椅子过来,现在决定还是继续站着好了。

“我只想要看看你好不好。”

“为什么?”

他吃惊地看着她。汉娜不以为然地双手抱胸:“是啊,我问你,为什么是现在?”

他从来没有看过她如此敌意的态度,也从来没有人如此对待过他。

“啊哈,”她的表情更加冷峻,“了解。我刚才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才让你想过来看一下。”

眼泪从她眼睛里簌簌流下。她没有要擦掉的意思,就让它一直汩汩流着。

“我很抱歉,让你经历了这一切。”

“你很抱歉?”

她的拳头握得很紧,指节骨都变白了。

“你很抱歉?”她几乎是吼叫起来,“我是看着她死的,爸爸。那女孩跟我一样大,而我该死地还看了这个野兽对她所做的每个细节。”

我知道,亲爱的。但我无法阻止它不要发生。

“是真的。我看着她的眼睛,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感觉是什么,当她……”

她声音哽咽,闭上眼睛,赫兹斐猜她大概又想到蕾贝卡遇难的画面。

“你原本可以不用看的。”他说,走到她的床前。她全身颤抖得很厉害,赫兹斐害怕女儿会把手臂上的点滴给扯掉。

“那些画面真可怕。但这还不是最可恶的。”汉娜嘴唇颤抖地说。

“更可恶的是他说的话。那个虐待狂说他回来时要对她做什么。相信我,爸爸。是我的话,我也会跳的。”

她再次睁开眼,用决绝而冷酷的眼神盯着他。

“你不能关闭电视吗?”赫兹斐问。

“如果你不看的话,他们用什么威胁你?”

她的回答让他大吃一惊。

“他们根本没威胁我。”

“你的意思是?”

“就像我说的,没人逼我,是我自己要看的。”

赫兹斐困惑地眨眨眼:“但是,我的老天,汉娜,为什么?”

“因为我想看。”

“没有人想要看这种东西的,亲爱的。”

“有的

,他跟我解释了。你的同事带我到这里,然后给我这段录像。他说,我看了以后就会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报复你,为什么要报复整个制度。”

马提诺克,你这个卑鄙的混账。

“不只是牵涉到我们,爸爸。明天就会上头条,然后每个人都知道,在我们这个所谓的法治国家里,被害人没有半点机会,而犯罪的人却享受所有权利。”

赫兹斐闭上了眼睛。汉娜显然被绑匪洗脑了。而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才不会让她对他更反感。

“现在最重要的是你没事了,亲爱的。”

“我一直没事啊。”

“什么?”

“他们对我很好,他们给我足够的食物和水。他们也想到了我的哮喘喷雾剂。”

“对你很好?他们绑架你,还把你关起来呢。”

汉娜翻白眼,仿佛她父亲脑筋不清楚似的:“你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他们从来没有伤害过我。我没有危险。我在语音留言的时候,的确很害怕。但我其实是多虑了。那个胖子,史芬多夫斯基,非常照顾我。”

“那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呢?”

“你会在两天内收到一封电子邮件,邮件会附上一张位置图。我看到史芬多夫斯基怎么设定他手机的定时器。哈,你瞧你这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她挖苦地嘲笑他。

该死的马提诺克。你为什么一定要对她这么做?

操纵一个青少年的心灵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天真的个性本身就很容易在极度压力之下附和绑匪。

这些赫兹斐都知道,他只是不晓得该如何以他的知识去判断自己的女儿是否有明显的斯哥德尔摩症候群。

“所有一切本来都不会发生……”她的声音越来越大。

赫兹斐挥手说:“不,宝贝,你错了……”

“如果你那时候帮他的话……”

“没用的。”

他要跟她解释他不能作伪证,因为他的职责就是要客观独立,他的职业不管其他,只管真相,但他无法跟她说清楚。

“妈妈说得对……”

“沙德勒的答辩可能会推翻伪证,他甚至会被判无罪。”

“你很恶劣。你的工作很恶劣……”

“而且马提诺克女儿的死亡或许也难逃一死……”

“可是蕾贝卡不会啊。你也是上了油的齿轮,让这个制度一直运转。”

她语无伦次,声音越来越大,重叠在一起,混杂成一个无法理解的呐喊。两个人谁也不再听谁,直到赫兹斐最后一次试着抓住他女儿的手。

汉娜大叫,就像那只被工人踢到肚子的怀孕的母狗一样凄厉尖锐,赫兹斐的手缩了回来。

“汉娜,拜托,我很抱歉。”他又一次说道歉,却无济于事。

她不想再听他说什么,把棉被拉到头上。

他站在床边好一会儿,听着她大吼大叫,数着她窒息的抽噎声。当她的哽咽渐缓而且不规律时,他才松了一口气。他离开房间,感觉自己将永远失去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

“她会平静下来的。”在病房前面等候的英格夫说。显然他听见了一切。

“她只是受了惊吓。”

“这是你说的。”赫兹斐嘀咕说,但下一秒就后悔了。英格夫只是想帮他。

可是我不需要帮忙。

“我确定明天她就会后悔她说的话,然后恨不得咬掉她的舌头。”

“非常感谢,但我现在要……”

赫兹斐戳在原地,望着门后的汉娜,再看看英格夫。“舌头!”

他说不出来为什么英格夫的话让他那么不舒服,他感觉呼吸困难。

“你现在又要去哪里?”警察局长的儿子诧异地叫他,但赫兹斐神情恍惚,没有任何回应。

“咬下舌头……”

回忆的碎片像五彩碎花一样掉到地上,却拼凑不出一幅有意义的画面。赫兹斐想到马提诺克的船屋,想到放舌头的玻璃杯,想到沙德勒。然后想到琳达在她第一次解剖时对他说的话。

回忆在他脑海里翻滚,他越走越快,开始小跑步,沿着医院走廊跑到通往停尸间的楼梯,他要去停尸间查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疑点。

“尸体是不是少了下颚关节?”

“没有。有人把这个可怜家伙的舌头给剪断了。”

琳达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回荡,勾起他第一次和她透过电话合作执行解剖的回忆,他走到两张解剖台的中间。有人把两具尸体放在白色的尸袋里。这算是清除前几个小时混乱的唯一尝试。停尸间里到处是外来救援者留下的足迹,脚印边缘还有融化的雪。地上有工具、塑料手套,甚至横放着血迹斑斑的床垫。柜子和担架是竖着的,没人移动它们,任由它们挡在路上。

赫兹斐拉开第一只尸袋的拉链。他先看到的是女法官的腿和躯体。连他自己都难以忍受大腿皮肤上结成血块、因尸体的气体而膨胀的水泡,琳达怎么受得了的?况且那时候尸体的肛门里还插着一根棍子。他再次把尸袋封起来,走到沙德勒那头。他踢到器具桌,发现沙德勒被剪开的T恤。

杨·艾瑞克·沙德勒。

“口腔有血迹?”

为了看清楚沙德勒的尸体,他也准备打开拉链,但是迟疑了一下。

他闭上眼睛,试着回想沙德勒的脸,脑中闪过他在马提诺克的船屋里看到的无数照片。然后他打开尸袋。

不用怀疑。

在他面前,在解剖台上的男人,看起来就跟他的回忆一样。就算没有监视器画面,他也认得出他。自从开庭以后,沙德勒的照片在媒体上散布了好几个星期。现在他的头发长了一点,但是脸上的血迹是不会错的:这里躺着杀害马提诺克女儿的凶手。

杀害史芬多夫斯基女儿蕾贝卡的凶手。

为了更清楚地检查张大的口腔,赫兹斐身体微微往前倾。他从夹克里拿出原子笔伸到嘴里,一如预期地,原子笔没有碰到任何东西。正如琳达描述的,舌头真的被割掉了。史芬多夫斯基在视频里坦承说:“起初,我只是要报复女法官,当然还有沙德勒。我当场把他的舌头剪下。他用来……”

“但这些有什么关联?”赫兹斐喃喃自语。

为什么琳达会在口腔里发现血迹?

赫兹斐目瞪口呆。现在他知道是什么让他这么不安了。史芬多夫斯基的视频遗嘱又在他眼前播放:“我们等到沙德勒的伤口愈合。马提诺克缝合他的舌头,这样这只猪猡才不会被我们搞到流血致死。等到他复原以后,我们就让他去干那个脏活。”

“这怎么可能?”赫兹斐缓缓将尸袋打开到尸体胸部的位置,再次低声说。如果沙德勒几个星期前舌头就被剪断了,那么琳达一定会看到接缝、线或结痂的地方。

而不是血迹。

“这不合理……”

他俯身端详着尸体,这才注意到它。如果他没那么疲惫,如果他没有分心的话,在正常的情形下,他应该一下子就注意到了。琳达剪开口腔,打开咽喉,从咽喉里拿出胶囊,并且剥开它。就他在思考的瞬间,沙德勒举起他的右手,把解剖刀捅入赫兹斐的肚子里。

他妈的,操。

他想要再刺一刀,但是现在他不得不赶紧闪人。出去。快点。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沙德勒从解剖台一跃而下。

出去。一切就结束了。

他的计划毁了,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个破岛的机会没了。就因为这个王八蛋嗅到哪里不对劲而跑了回来。

该死,他怎么也摆脱不了这一切。

首先是酷刑,史芬多夫斯基用面包刀割断他的舌头。就这样。只因为这个蠢货从他女儿身上取下绳索,这个没有用的垃圾。这是他搞过的女人里最麻烦的一次。

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蕾贝卡的,不知道他们怎么找到他的。不知怎的,他隐隐觉得,自从他出狱以后就被跟踪了。他一定是从另一个垃圾那里知道的,那个马提诺克。马提诺克的女儿更淫荡,更年轻。

他们绑架他,这两头猪。他们把他扔在一只箱子里,用搬家卡车载走,拉到东德的某个地方(湖边的一间屋子里)。这些混账。起初他以为自己要完蛋了。让他诧异的是,那个胖子割下他的舌头以后,他并没有被自己的血呛死。但是后来这个娘娘腔提出一个交易。

用女法官的命,换得最后一次交媾。

他根本不相信他的话。如果他为他们干了这个脏活,他们真的会让他强奸汉娜?但是他有选择的余地吗?如果他拒绝,史芬多夫斯基会把他凌辱至死,这点他很确定。那么最好还是拖延时间,找机会逃走吧。此外,用木棍插进女法官的下体也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她判了他三年半,这个妓女。

沙德勒偷偷走到停尸间的出口。赫兹斐躺在他身后的地板上,不再发出死前的呻吟声。

那个垃圾是一个人来吗?

全都是懦夫。如果没有那个肥胖的搬家公司老板,他早就解脱了。但史芬多夫斯基和他可怜的同伴不同。马提诺克没胆割他的舌头。他一个人是不可能将他运送到岛上来的;将他麻醉,关在马厩里,然后装载到搬家公司的货运船上。说到汉娜,该死,他都没有机会看到她,但是他知道她在这个岛上。当她在隔壁地牢里和那个死胖子说话时,他听见她的声音。虚伪的野兽。她说的好像那个胖子是她好朋友似的。

他解决了女法官以后,该来的还是要来。他们显然想要把他解决掉。更确切地说:由史芬多夫斯基下手。他们另一个则一直留在西德。

他妈的,什么?你也想要一起来。

史芬多夫斯基要亲手掐死他。

马提诺克是法医。如果是他,他应该会测量脖子的脉搏,而不是手臂上的,可是史芬多夫斯基没有这个训练。他会杀死欠他钱的人,但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这个蠢货太早松手了,当沙德勒醒来时,他只穿了一件T恤躺在海岸边,耳边一直响着让人难受的“哔哔”声。他觉得他的头随时都可能爆裂,他的咽喉有强烈的灼热感,好像吞了什么强酸似的。他听见自己窒息的“噜噜”声,这才想起来他已经没有舌头了。在他嘴里的,是别的东西,是不知名的异物。一个塑料做的东西,一定是史芬多夫斯基放进去的。他爬起来,咕噜咕噜地将它吐在沙子里。

这是什么啊?

沙德勒站在半开的拉门前,从停尸间往外偷窥,想到他在岸边醒来的那个时候。寒风刺骨,他几乎麻痹了。史芬多夫斯基这只猪猡脱掉他的外套,替他套上一件薄T恤,T恤上面带有“亚丁”字样和他的名字“艾瑞克”。

这是要做什么?

沙德勒在暴风雪中蹒跚地走回女法官的家,他要好好修理那个想要掐死他的混蛋。但是那一点也不有趣。他在阁楼找到史芬多夫斯基。他吊在绳索上摇晃着,面前有一台摄像机在录像。这一切都是这个白痴干的。

现在该怎么办呢?

沙德勒想要报仇,但现在只剩下一具瘫软的、死去的身体。他失魂落魄,先将史芬多夫斯基抱下来,然后割下这个骗子肥厚的舌头。

以牙还牙,以舌还舌。只可惜这头老猪已经感觉不到了。

手里拿着史芬多夫斯基的舌头,心情稍微平静一点。这玩意儿有清醒的作用。他突然又可以清楚思考了。

他想起他在隔壁牢房听到汉娜和史芬多夫斯基的对话,关于他们要报复整个制度之类的鬼扯淡。沙德勒几乎听不懂他们要干什么,只有一句话深植在他的脑海里。史芬多夫斯基重复两次:有一次是他站在破旧的牢房门口,还没关上门以前。“不要怕,汉娜。凶手的尸体会引导你爸爸到这里来。”

现在他了解了。赫兹斐的职业就是解剖尸体,和莉莉的父亲一样。而他的尸体就是提供线索的工具。

小妞,你真是倒霉。但可别把我算在内。

然而,想到可以找到汉娜以及他的报酬,他不由得沾沾自喜。因为他是头上罩着袋子被关进地牢的,离开时也是,所以他不知道他们被关在哪里。但是她爸爸,这个尸体解读者,会带他去找他的女儿。他必须做的事,就是结束这个捉迷藏的游戏。但是在这个坏天气里,他只能等待和观看。谁知道呢,或许他会得到他的报酬,好好玩一下。

沙德勒花了将近一小时的时间,为史芬多夫斯基套上那件写着“艾瑞克”的T恤。虽然已经是XXL号了,还是非常紧。将尸体搬到海滩上,并且准确地丢在他想要丢的地方,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史芬多夫斯基还把一个很丑的男士皮包放在防波堤上,引领这个王八蛋找到这个地方。他差一点忘记了那个黄色塑料的东西。史芬多夫斯基只是把它轻轻放在他嘴里,后来他却使劲将它塞到史芬多夫斯基的喉咙深处。从那

时起,沙德勒就是个好奇的观众:看着那个屁股很大、手臂却很细的贱货怎么找到尸体;看她如何着急地讲电话;看她如何在第二天跟那个土耳其人把史芬多夫斯基搬到医院去。

他在偷窥时真的很兴奋:那个女人手脚利落地搬出尸体,甚至将它开膛剖肚!电话的另一头,给她指示的那个家伙,肯定是汉娜的父亲。但是另一个人,脸部被射伤、在黑暗中蹑手蹑脚地穿过玄关、偷窥停尸间里的诡异画面的疯子,他又是谁呢?

接着,紧急发电机出现故障了。那个管理员跑去修理时,就落入他的手里。

幸好他从停尸间里拿了一把刀,不然的话,那个土耳其人肯定会按警铃。

从那时候开始,他再也不想冒险。或许继续找寻汉娜并不是个好点子,漂亮女孩到处都有。

为了要让脑袋清醒一点,他在医院最偏僻的角落找了一张床小睡片刻。虽然非常冷,但是几个星期以来,他终于可以再度睡在床上。真舒服。他醒来时,看了看停尸间是否一切正常。或许那个琳达找到什么关于汉娜的线索?如果没有,他可以和她一起合作。这个女的太老了,不过还算秀色可餐,所以他不再躲起来。他不再挑剔。这贱货还真幸运,她设了路障自卫,所以他没有在医院突然变成疯人院以前及时搞定她。一架直升机突然降落,一大伙人冲进医院,吵吵闹闹的沸腾杂沓。

神奇的是,他们居然都没有发现他。

他静候第一场混乱过去,思考着如何离开医院。他应该到哪里?他又怎么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想到一个点子,如果可以的话,他必须回去,回到停尸间里。

不同于医院里其他地方,停尸间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这让他有点讶异。有人把那个婊子法官和被解剖的胖子塞进尸袋。

很不赖的点子。

没有多加思考计划成功的概率,他就把史芬多夫斯基和塑料尸袋从解剖台搬走了,和现在一样淡定地、毫不费力地将它塞到冷冻柜里。接着他拿了一只新的尸袋,摊在解剖台上,然后躺在里面。从里面拉上拉链可不是简单的事,但是他总算办到了。

他妈的!几近完美。

短暂一瞥对他没什么伤害。如果赫兹斐这个白痴没有仔细看的话,他们就会把他和女法官一起当作尸体运离这个岛。不管用什么方式,他都可以解脱。到西德时,他就会将刀子,现在插在已经一命呜呼的教授肚子上的那把刀,插入打开袋子的那个人的脸上。

老天,当他感觉到那把刀子,并且知道他大限已到的时候,看着他的眼睛,就让人觉得很爽。

沙德勒一直处在勃起的状态。

现在他正从停尸间走向电梯。楼梯间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听起来有人在往外走。尽管如此,他还是躲在走廊上的药柜后面。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医院里头很多事情都已经尘埃落定,他再也不能待在这里。警方刚刚才厘清许多问题:多芬?死了!沙德勒?死了。

停尸间的两具尸体等于结案。

看过史芬多夫斯基上吊的视频的人应该都很纳闷,为什么那个垃圾没有悬在女法官家里的梁柱上。警察在岛上搜索失踪的尸体或是追捕脱逃的凶手,那完全是两回事。他们一旦在停尸间发现赫兹斐的尸体,他们就会开始行动。

他妈的。

脚步声越来越轻,电梯开始启动了。

他要上楼还是下楼?

沙德勒没有时间观察迹象。除了从药柜走出来,他没有其他选择。如果他不想坐以待毙,他就必须在电梯门打开以前走到楼梯间。

好吧,走吧。

有个热乎乎的东西碰到他的脖子,他想要马上逃走。

呼吸。

到底是什么……他转过身,还来不及反应,他的脑袋就爆开了。

这一次跟与建筑工人搏斗不一样。这一次他自己的鼻子也断了。

赫兹斐用头撞沙德勒的脸,撞断了自己的鼻梁,不过,这样的疼痛还没有不假思索地拔出肚子上的刀那么难以忍受。

他没有大叫,只是昏厥过去,然而只有几秒钟而已。接着,他的大脑里仿佛出现一个开关,难以抑遏的愤怒控制了所有感受和行动,让他苏醒过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赫兹斐在失血,身体也越来越虚弱,但是如火山爆发一般狂野而满载能量的愤怒让他满血复活。“我要杀了你!”他踩着强奸犯的胸口,气喘吁吁地说。

沙德勒的身体蜷曲着。没有舌头的嘴巴咕噜咕噜地发出喉音。打到头上的第一下,使他踉踉跄跄往后倒,找不到什么东西可以抓,于是跌坐在地上。鲜血从歪斜的鼻子中涌出。他望着赫兹斐,好像他死而复生似的。接着赫兹斐的靴子再次踢中他,沙德勒的头撞上了墙壁。

“咔嚓”一声,仿佛干树枝断掉的声音。但是因为赫兹斐的脑袋里嗡嗡作响,他什么也听不见。

太多杂音在他内心混乱地呐喊。他听见马提诺克责怪他是杀死莉莉的第二个凶手,因此要他有一天也尝尝失去女儿的滋味。

噢,是啊,史芬。你曾对我说过。

赫兹斐踩着沙德勒的肚子,听见蕾贝卡因为害怕被凌辱而自杀时呐喊着她自己的名字。

他抓起那个虐待狂的头发,用膝盖撞他的脸。沙德勒的喉音被汉娜“我恨你”的呐喊声盖过了。

他抵住那个混蛋的脖子,准备一刀插入他的咽喉,这时他却犯了一个错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在这一秒钟里,他才看清楚眼前的景象,他们全都突然站在他面前:琳达、英格夫、班德鲁。

他们在两个警察的陪同下走出电梯,应该是要带着那些终于从西德赶到岛上的人去看停尸间里的尸体。

他们不知道站了多久。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劝说他。其中一个警察拔枪指着他大喊:“趴下!立刻趴下!”

赫兹斐看着他,感觉到怒火渐渐平息,胳膊再度感到疼痛。

“我没办法。”他嘶哑地说。

一个被迫杀人的罪犯,应该判什么罪?

他的灵魂看见史芬多夫斯基在跟他点头。他总算明白了。有时候必须逆法而行,才能做对的事。

“住手,不要!”英格夫说。

“你这样只会毁了你自己。”班德鲁说。

最后一句是琳达说的:“放过他吧。你这么做没什么好处。以后你也不会感觉好一些。”

“我知道。”赫兹斐点点头。他想起蕾贝卡被凌辱的脸庞,想起她双腿间的血,想起她流露出的眼神。当她想起来她自己是谁之后,她明白只有一个机会结束这一切。现在,他站在这里,和她一样别无选择。

死去的女孩们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回荡着。然后,他割断了沙德勒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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