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停尸间越来越冷,牙齿的打颤声也越来越大。艾德费力地吸着气,确切地说,他失去意识的身体费力地吸着气,听起来就像是用吸管吸干宝特瓶里的最后一滴水。

自从他在梦中试着翻身之后,琳达就一直跪在他身旁。艾德先是不由自主地双腿轻轻颤抖,过了一会儿又停了,接着眼球在阖上的眼皮底下不停地转动。

“不要担心,没事的。”琳达重复着这句她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她之所以不停地说,是因为她已经束手无策了。距离赫兹斐要她答复的两个小时只剩几分钟,可是她看不到任何救援小组,以及他跟她保证的救援行动。她一直试着打电话给他。电话响了很久以后,就转到语音信箱。

“您拨的电话现在无人接听,您可以留言……”

琳达绝望地叹气。

“再过十五分钟,我就上路。”她对艾德承诺说,她紧压着他湿冷的手,使他至少潜意识里还可以感觉到他不是孤单的。

她跪在艾德身旁,必须跟许多糟糕的感觉奋战。

渐渐的,所有的感觉都转为想上厕所的强烈冲动。

她上一次上厕所,是在海边的房子,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虽然她好几个小时都没有喝东西,但是现在她的膀胱快要爆炸了。她想着是否要用个盆子,然而单单像铅一样重的疲惫感,就让她颓然而废。

在前几分钟里,有好几次她睡着了几秒钟。除了所有感受以外,她还觉得肚子饿,尽管周围的环境让人没有食欲。

她感觉血糖过低,几乎没有力气抬起手臂,她得赶快吃点东西。

然后她脑子里出现“尸体午餐”这个名词,她在打盹时,这是她最后疯狂的念头。她觉得自己已经失去平衡,斜倚着床垫旁的瓷砖墙也没有帮助。她不想和艾德分开,因此她越是昏昏欲睡,握着艾德的手就越紧。只可惜她没有撑多久。

将她拉回现实的闪电相当惊人,昏昏欲睡的她一开始还试着说服自己只是在做梦。但是接着隆隆雷声使得琳达宛如置身于大钟肚子里头,而外头有人用木槌正在撞钟。

一定是有人在外面使劲敲门,否则琳达无法解释为什么会有振动和回声。

微弱的手电筒灯光依旧照着天花板,但是琳达深信不锈钢门是被人从外面撞凹的。因此就算门里面凸了一大块,她也不感到意外。

接着闷吭一声,一个不知名的东西(脚印或身体)撞上门,这次琳达做了一件她因为害怕而一直压抑着的事:她惊声尖叫,并且放开艾德的手。

饥饿、膨胀的膀胱、疲劳和绝望,她都抛在脑后。她踉踉跄跄站了起来,怔怔地盯着门看,门后的声音并未消失。虽然已经没有人在敲门,但琳达还是听到金属敲击声,然后她看见了。

光线。

如同刀锋一样冰冷而锐利,那道光线从慢慢变大的门缝射进来,一定有人用力推门把,要把门推开。可是翻倒的器材柜阻挡了入侵者。

“你是谁?”琳达大叫。没有回应。

门后的推力不曾稍减,即使如此,门缝也没有变大。正如她所料,柜子的边缘卡住门把,使得入侵者打不开门。可是他改弦更张,不再继续推门把,而是从外面冲撞它,想要将障碍物撞开。

琳达首先迅速把艾德和床垫搬离危险地区,然后顶住柜子,不让柜子被撞开。只要柜子的右角抵着墙,左角顶住把手,凶手就没办法把门推开。

除非他找到另一个闯入的方法。

她望着天花板,在微弱的光线里,她看不到上头有任何抽风口,但是那并不代表没有。然而入侵者似乎没有想要改变方法的意思。反之,他一再地冲撞拉门,而每一次琳达都必须奋力顶住往内移动的器材柜。她知道,唯一的问题是她还能撑多久。

除非……

她慌张地环顾四周,估算着她要花多少时间拉更多的障碍物过来。

两张沉重的解剖台都在几米外,不在够得到的范围里,更不用说她的身体牢牢钉在地板上,一动也不能动。

有了,那个担架!

琳达利用对方喘息的空档,将她用来搬运女法官尸体的担架拖过来。她没有想过那个东西是否真的管用,就将担架竖起来往前顶着门。器材柜的抽屉都打开了,里面各种东西掉了一地。除了塑料水管、木头压舌板和胶带以外,琳达还注意到两条长长尖尖的金属棒,看起来像冰斧。对她而言,这仿佛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

门外再度砰砰作响,琳达抓了一把冰斧,爬上器材柜,摸到拉门上方的滑轨。她赶忙沿着滑轨触摸,终于摸到她正在寻找的东西。

一根螺丝。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大叫,但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敲打的力量使得拉门不停地震动,每次“砰”的一声,琳达就吓一跳,因此她费了很大的工夫,才用金属棒的尖端顶住螺丝。

害怕而绝望的她,慌慌张张地徒手敲打冰斧的橡皮把手,一再重复。她感觉到螺丝有些松动。她想象自己在外面,把凶手的一颗牙齿从整排牙齿拔出,把斧尖刺进门轨里(牙龈深处),再将把手往上扯。

这样有用吗?现在螺丝已经完全松脱而无法拉开门了吗?

琳达不知道。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一从器材柜爬下来,停尸间外的走廊就变得鸦雀无声。

她全身颤抖,一只手握住冰斧,另一只手则埋在头发里,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不再移动的门。

泪珠在她眼眶里打转。她明白自己在搬担架并且松开螺丝的时候,已经无法控制她的膀胱。伴随着恐惧和羞愧,琳达双腿间濡湿的地方慢慢产生凉意。

现在怎么办呢?

琳达知道她只是多争取了一点时间而已。而她现在也不可能在没有任何救援下逃出去了。刚才仅存的一点体力也用光了。她绝望地倚着墙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庞。耳边的声音巨大到听不见自己的喘息声。

就在琳达闭上眼睛思索着她无助的情况的时候,第二个停尸柜的门从里头打开了。

琳达先是听到既熟悉又不真实的声音,接着她睁开眼睛,注意到一定是过了一段时间,因为紧急发电机恢复运作,天花板的灯也亮了起来。

一个男人像老虎钳一般紧紧地抱着她,而她没有时间去想为什么她没听见他的声音。她到底是不是累得睡着了已经不再重要,她要面临的是预期中的痛苦。

我快要死了。

“你不认得我了吗?”这个心理变态咕哝说。琳达不想说出他的名字,她连想都不要想。因为一旦叫出他的名字,就得接受她大限到来的事实。

她想站起来,可是这个男人抱住她,搂着她的肩膀,让她的背部贴着墙。

“自从我们上一次见面以后,我有一点改变。”这个人渣说,听起来好像嘴巴里含着什么东西。他的脸缺了下颚,左脸颊裂开了一个锯齿形状的大洞。在说每个字的时候,一股秽气就从那个裂口伴随着呼吸往琳达脸上喷,使得他说出的每个字都咝咝作响。

“我就是丹尼,你的爱人。”

丹尼。

现在琳达不得不面对事实。凶手不再是陌生人。这个危险人物是她叫得出名字的人,不是外来的入侵者,而是一直都潜伏在她身边。

就躲在我旁边的冷冻柜里。

那她就没有搞错。她之前觉得看见他的影子从开启的电梯的镜子里闪过。这不是幻觉。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一直跟她在停尸间里吗?就在丹尼出其不意地松手时,琳达张开嘴巴,想要摆脱丹尼。

“冷静,亲爱的。不要害怕!”

丹尼尔·哈格,这个骚扰者,她哥哥一直要他远离她,这个男人,迫使她逃到赫格兰岛,现在却在地狱里再次出现,就是这个男人,他试着微笑,这使得他的眼神更加诡异。

他向她伸出手,仿佛是要帮她。

“你哥哥克莱门斯要我们分开。”他缓缓说。琳达则蹲在地上,惊骇地抬头望着丹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反对我们的爱情,亲爱的。他甚至要杀我。你知道吗?”

琳达神情恍惚地摇摇头。

她注意到丹尼的头发,那曾经是这个自负的艺术家最自负的部分,现在却杂乱如稻草。

“你哥哥先是找一些刺青的朋友揍了我一顿,把我丢在森林里。接着突然出现一个女孩。他跟她说在哪里找得到我。”

他一字一句地费力说话,但是因为他受伤了,很难听得懂他说的什么。他的话没头没尾,每个字都伴随着咝咝声。

丹尼擤一下鼻涕,声音有些哽咽:“我们几乎要永远分开了,亲爱的。你不知道我遭受了什么样的痛苦。只剩半条命,被塞进后车厢,抛在森林里。只有想到你以及我们的爱情,才能让我活下去。我祈祷我的天使来救我,谁知来的却是个恶魔。我以为那个女孩是要来救我的,但是她拿了你哥哥为她留在车子里的武器,并且朝我的脸射了一枪。”

琳达昏昏沉沉地用左手在地上四处摸索,希望摸到刚才从柜子里掉出来的工具。

就冰斧吧,有解剖刀那就更好了。该死,我把那刀子放哪儿了?

“我相信那女孩还不到要负刑事责任的年龄。”丹尼说,琳达害怕得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说的人是谁。

“就算她被逮捕,也不用坐牢。但事情并非你所看到的那样。她没有检查我是不是真的死了。不然的话,她早就发现其实我及时别过头去。”

他给琳达看他被子弹穿过的下颚。她站起身来。

琳达勉强对丹尼表示一点同情。丹尼的口水不自觉地从伤口滴下来。

“我承认我满怀怨恨。我想要报复,对你哥哥,对那个女孩;坦白说,还有你,因为你从不打电话给我。我打给你,你也全都不接。我躺在家里一边打止痛剂,一边痴痴地等你的电话,心里一直在想要怎么对付你们。”

他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琳达的同情转变成惊骇。“你怎么找到我的?”琳达突然大喊。

“透过你的电子邮件。幸好你给过我密码。”

我给你的?是你自己偷看的吧!我用来保护自己隐私的电子邮件密码和其他所有密码都被你看光了。

“我看了克莱门斯的信。他说他已经为你安排了赫格兰岛上的房子,好像你也同意了。在暴风雪到来之前,我搭了最后一班渡轮。”

琳达能想象丹尼下船时的装扮,裹着很厚的衣服,用围巾缠着头,让人认不出来。只是他的围巾不是保护脸部不受寒,而是用来遮住他的伤口的。

但如果你是为了我来的,那么你跟赫兹斐的女儿又有什么关系?还有那些死者?还有刚刚在外面的是谁?

丹尼想要摸她的脸,但是她缩了回去。

“你怎么啦,甜心?”他张开手臂唤她,“我说了,我已经不生你的气。都已经过去了。有一阵子,我非常恨你们,我承认,我到岛上的第一天甚至都还满怀怨意。我想要吓吓你,所以我躺了你的床,用了你的浴巾。但是后来我听到你跟你哥哥讲电话。你想要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天啊,琳达,你是多么愤怒,多么担心我。那时候我才知道他强迫你离开市区,你还是一直爱我的。你还爱我吧,亲爱的?”

琳达觉得很恶心,但她知道必须和他虚与委蛇,情况才不会急转直下。“是的,丹尼。”她沉声说,双脚却不停地挣扎。

“看着我。”他往前跨一步。

琳达思考着,她终究没有别的选择。她没有任何武器,她唯一的帮手不是死了就是奄奄一息。而她则将自己给困住了。

“跟我说你爱我。”

“我爱你。”她说谎。

“你的声音听起来很不确定。”

你这个疯子。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一直躲在这里,”她试着玩猜谜游戏,“你为什么不早点出现?”

“我觉得很惭愧,琳达。你了解的。我来的时候一心想要报复。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只想要在你身边。但是我怎么能让你看到我这副模样?”

他指着他受伤的脸:“我害怕你不要我了。我一直在你身旁偷偷地看着你,尤其是我发现你在这里遇到麻烦。”他吞咽有些困难,仿佛喉咙里有一团东西。“我是你的守护天使。”

“你不是要来伤害我的吗?”琳达问,她用力挤出荒诞的微笑。她再也无法伪装了。但是当丹尼摸她头发的时候,她至少不再躲避。

“我再也不会伤害你了。你知道的。”

你用强酸伤了我的额头,杀了我的猫!

“那你为什么要干这些事?”

“什么事?”他问道,他看上去真的很吃惊的样子。

“所有人啊。他们犯了什么错?”

“在那里的那些人吗

?”他问,她的眼神先是飘向躺在地上的艾德,接着从一张解剖台再到另外一张解剖台。

丹尼摇头说:“这不关我的事。”

和你无关?这可能吗?

“我发誓这是别人做的。我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我以为你可以跟我解释。克莱门斯逼你解剖尸体吗?”

“不是。”她回答说,但是马上就后悔自己说话不经大脑。克莱门斯是丹尼想要报复的人,她应该好好利用这一点。

“那么是谁逼你的?”

“我们出去以后再跟你解释,丹尼。”

她想走向拉门,但是他紧握着她的手。

“琳达?”

她转身面向他,全身颤抖个不停。虽然她心里对于他所遭受的暴力有些抱歉,却不由得浮现一个念头:这会儿丹尼的外表总算和他的病态性格相吻合了。

“干吗?”她问他。

“亲我。”

“什么?”

恐惧使得她的喉咙好像卡住一样。

“一个和解的吻。这样我才知道你没骗我。”

他抬起下巴,悬垂的口水好像蜘蛛从蜘蛛网垂降下来似的。

不要,拜托不要。不要。

她闭上眼,他误以为这是请求。他向她靠近时,她压抑着不要大叫。

“我知道,对其他人而言我是很丑的,但你会用爱的眼光看我。是这样吧,是不是,琳达?”

“是的。”

她闭上眼,感觉到他湿润的鼻子压在她的脸上,他的舌头试着撑开她紧闭的双唇。她猛吞口水,努力抑制着呕吐。

片刻间,他抓得更紧了,然后突然放开她,使得她差点失去平衡。

“怎么了?”她问,从他的眼睛试着找到答案。他的双眼充满怨恨、愤怒和绝望。琳达认得出这些征兆,他易怒的情绪使他经常做出极端的事。

该死,我死定了。

丹尼掀起他的衬衫,琳达看见她刚才在寻找的解剖刀,就在他的腰间。

“你这贱货!”他沉声说,伸手掴了她一个耳光。琳达正想要抚摸发烫的脸颊,头部跟着感觉到下一个疼痛。丹尼一把揪住她的头发:“你相信我感觉到你在骗我吗?”

他站在她后面,用刀刃抵住她的咽喉。她又闻到他须后水的味道,而这次须后水的味道比无所不在的尸体味道还恶心。

“你厌恶我。”

“没有,丹尼。”

“我觉得你已经不爱我了。”

“不是这样的。”

“你是不是有别人了?”

“什么别人?没有,我发誓。”

丹尼抓住她的一只手臂,扭到背后抬高,并且将她往前推。她踉踉跄跄地踢到解剖台。

“拜托,丹尼,我们再试一次吧。我爱你。”

“我受够了你的谎言。”

他站着不动,来回扯拉她的头发。她看了艾德最后一眼,艾德对于周遭发生的事浑然不觉。丹尼将手电筒搁在不远处的床垫上,使得艾德那里比琳达站的地方亮多了。

“那里发生什么事吗?”丹尼认真地问她。

琳达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疯子周旋。他又将她往前推,而对于她会被押到什么地方,琳达心下惴惴。

“是不是那个一直和你讲电话的人渣搞了你?”

他们走到水槽前,正如她所料,丹尼打开了水龙头。

大量的水流哗啦啦地流到水槽里,自从解剖以后,水槽里就有半槽的血水。琳达绞尽脑汁思考可以说什么或做什么,以阻止这个无法避免的事情发生。她想不出什么点子。从注满水的那一刻开始,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际发生。当丹尼把她压到水槽里时,琳达来不及吸最后一口气,就呛了一口冷水。

“如果我得不到你,别人也休想得到!”他大叫。

一片沉寂。一切仿佛都静止下来,她心想着,同时想要大叫、大哭……以及呼吸。

在她几年前画的一部漫画里,女主角骗过了凶手,因为在她精疲力竭以前,她及时装死逃过一劫。但是现在琳达知道那一幕有多么不切实际。

她一被压到水里,就再也无法控制动作。她直觉地又踢又打,不停地挣扎。几秒钟过去,她知道如果再没有氧气,她会撑不下去。她的皮肤发痒,仿佛涂了发痒粉一样。以她现在的情况,她不可能故意放松肌肉,让丹尼误以为她死了而不再纠缠她。

我会死。

她的手敲打解剖台的不锈钢边缘。

艾德。起来。刀子。救命。

她最后的念头已经缩减成几个单字。她在脑海里一直呐喊,然而不久后声音也喑哑了。她的手也不再胡乱拍打水槽边缘。

她听到越来越大的轰隆声,宛如坐在正要起飞的飞机里。火光在她眼前跳舞,她不知道她的眼睛到底是睁着还是闭着。

我。不要。死。

琳达拍打在排水槽下方的膝盖,但是她只感觉到丹尼紧紧掐住她的脖子。

她脑中的轰隆声变成有节奏的砰砰声,她的身体几乎气力全失,那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的要死了。

不!

她最后一次握紧拳头,即使她知道她已经没有力气朝着那个用全身重量压住她的骚扰者的脸上打去。

琳达松开手指,立刻再次握紧。

这……是……什么?

在隆隆声当中,童年回忆一一浮现脑海。她不由得想起在森林漫步的情景,以及她父亲用树枝为她做的弹弓。起初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直到她明白自己无意间在解剖台上摸到了什么。

我……

琳达把它抓得更紧一些……

我要……

……做死前最后的挣扎,她抬起手臂,朝着骚扰者头部的方位挥去。

不要死……

她运气够好。

如果是其他人,或许会站得远一点。到了死亡挣扎的最后几秒钟,别人或许会放开手。但是丹尼想要琳达尝尝死前挣扎的滋味,因此他就站在水槽边,让琳达有机会拿起刺入女法官下体的那根木棍尖端,穿过他的右眼,插进他的头颅。

琳达感觉到脖子上好几吨重的压力顿时消失,她抬起头来不停地咳嗽并且大叫,她跌倒在排水槽旁边的地板上,喘不过气来。

她知道她不能躺在这里,至少她必须伸展四肢,否则她会窒息,但是她却屈膝抱胸,把头藏在塑料管底下。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折磨,都要费很大的劲。

我不行了。

她没有心思想到丹尼怎么了,他会不会趁她在地上喘气的时候再度攻击她。她脑袋里的电钻愈来愈大声,摧毁每个想法,只留下一个念头:空气!

它在她的脑袋里的声音太大了,使得她听不见周围的声音。

她没听见身旁丹尼的喘息声,也没听见拉门在轧轧作响。有人试图撬开门闯进停尸间。

“什么时候了?”

琳达睁开双眼,以为这一切都是梦,于是又闭上眼睛。

“不不不。不要睡着了。”

她感觉到晃动,好像在一部开在碎石子路上的车子里,只是那似乎跟她的身体没什么关系。她的身体被一个强壮的男人用两只手抓着。这个看起来既挺拔又疲倦、为她拨开脸上头发的人,不是骚扰者,仿佛是另外一个人。

“你是谁?”琳达喃喃地问。她的舌头因为肿胀而麻痹。

“是我。”那个男人不是很风趣地回答说,接着冲身后的另一个人大喊,那个人赶紧跑过来。

他们现在带了一支军队来解决我吗?

琳达的头往前栽,倒在那个穿着羽绒服的家伙的胸膛上。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感到安稳。即便眼前的这个家伙就是杀了所有人的凶手,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丹尼。”她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惊骇地喘息着。

“不要担心。”陌生人用洪亮的嗓门安抚她,这个声音似乎增加了她的信任感。“你挖出他一只眼睛。他痛得不省人事,现在被收押。他再也不会伤害你了。”

如果不是那个男一直摇着她,她几乎又要昏过去了。但是他接下来跟她说的话,让她又醒过来:“是我,琳达,保罗·赫兹斐。”她睁开双眼,眨了眨,无法置信地摇着头,她的大脑忽然放空。“保罗?”她问,仿佛从来没听过这名字。

你真的做到了?

“是啊。你不必再害怕了。都没事了。”他用双手捧着她的脸,凝视着她的眼睛,“我只要知道,当落地钟响起的时候,你人在哪里?”

“费德莉·多芬的家。她家在哪里?”赫兹斐问那个挡在医院门口前的魁梧男人。

救援直升机降落在医院停车场,吸引许多人前来围观。人群里有一个粗鲁笨拙的彪形大汉,声称他是岛上的市长:“我叫提欧·班德鲁,我要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不信任明显写在脸上,而赫兹斐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他现在穿的西装使他看起来更像传说中精神异常的连环杀人犯,而非法医教授。保时捷的安全带在撞车时割伤了他,他的衣服和双手血迹斑斑,头发蓬松乱翘,脸上都是安全气囊爆破产生的粉末。而累得留在医院里的英格夫看上去更是让人满腹疑窦。

“我叫保罗·赫兹斐,我是联邦刑事警察局特勤单位的主管。”他给市长看他的证件,同时招手示意同行的救援医生和飞行员过来。班德鲁伸手阻止他们,两个男人犹豫不决地站着。

“等一下。你们不可以就这样过去,然后……”

“不,我可以的。我答应你们我会解释一切,只是现在我没有时间。”

赫兹斐凝视着眼前这个脸庞黝黑的男人,相信如果时间紧迫的话,他不是那种墨守成规的人。

“拜托,”他恳求道,“我女儿汉娜的生命危在旦夕,我们现在得加快脚步。”

班德鲁迟疑了一下,侧身勉强点头说:“好吧。我带你去。但是我希望在路上你最好能给我一个解释。”

他走在前头,带他们上了一辆电动车。一阵强风把车吹得摇摇晃晃,但相较于几个小时前的暴风雪,这风只是小巫见大巫。北海上空的乌云预示着短暂的平静即将结束。

班德鲁看看天空,然后看看赫兹斐,他胸前抱着现场勘验的工具箱,坐在副驾驶座上。班德鲁跟后座的救援医生和飞行员说:“你们一定是疯了才敢来这里吧。”

两个男人点点头。

如果艾德和汉娜可以撑过今天的话,他们得感谢那本汽车操作手册。几个小时前,赫兹斐翻阅英格夫车上的导航系统的操作方法,他瞄到一段关于保时捷卫星定位安全模组的说明。从那时候起,赫兹斐便在思索着内建的车祸救援系统。他在乎的是他们怎么根据地理坐标定位找到事故地点,而不是安全气囊爆开以后会怎样。根据厂商的说法,在十分钟内,指挥中心就能定位出车祸的地点,并且指派道路救援到达现场。

工程师的估计未免有些保守。赫兹斐现在知道,其实只要七分钟。而且在他们故意开车去撞树以后,来的不是救护车,而是直升机。

降落在林中空地的救援医生和他的助理,很高兴地在全毁的房车旁发现司机和乘客安然无恙。但是当听到赫兹斐和英格夫的请求时,他们一致认为这两个家伙一定是惊吓过度了。直到赫兹斐抽出联邦刑事警察局的证件,并且坚称和一个名叫罗伊特勒的同事联系过,他们才明白这两个胡言乱语的人是认真的,而且真的要到库克斯港附近的一个私人机场,据称有个飞行员以及西斯纳轻航机在那里等他们。

救援小组听说有个脖子受重伤的男人在岛上的医院,必须紧急护送,他们查了一下天气状况,决定接受任务。

为了不违反规定,医生起初坚持在飞往赫格兰岛以前,要先送英格夫和赫兹斐去急诊室。但是他赫然发现那个年轻人是警察局长的儿子,而且他读过局长的传记,对其崇拜有加。最后让他决定载他们去的,是英格夫从备胎下面的秘密抽屉里抽出的塑料袋,他交给两个救援者说:“就当作是坏天气的津贴吧。”

赫兹斐不想知道实习生有多少现金,但是两人看了袋子一眼以后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于是,救援小组向指挥中心询问天气状况,并且取得前往赫格兰岛的航线。经过二十分钟的强烈乱流以后,他们总算抵达岛上。由于乱流的关系,英格夫忍不住呕吐了几次。现在他趴在医院里的担架上。真是不中用的家伙。

二十分钟。

比赫兹斐做的白日梦的还要快。

但是或许还是太晚了。

在前往多芬家的路上,他简明扼要地跟市长解释事件的来龙去脉:他女儿被一群绝望的父母亲绑架,他们认为自己是司法的受害者,他们要报复那

些要为他们的痛苦付出代价的人。

“那么绑匪都死了吗?”他们来到悬崖边的法官家时,班德鲁难以置信地问。

“是的。他们在完成任务后都选择自杀。”

沙德勒、女法官、我女儿。他们报复的对象不是在解剖室里……就是快要去那里报到。

“那么凶手是怎么偷偷跑到岛上来的?”班德鲁问,但是赫兹斐不想再浪费时间解释,在他们看到女法官车棚里的马厩时,答案就已经在眼前了:史芬多夫斯基快速搬家。

被风吹动的帆布棚上,熟悉的广告口号正对着他呐喊。

赶快,否则你的孩子会没命。

他打赌用来运送那些“货物”的公司船只就停泊在两个船坞其中之一。

“喂,等等我。”他听到市长大喊,市长从座位底下拿出电棍手电筒,但是赫兹斐已经跳下车走到大门前。

门没关,他冲进房子里,疾步奔上二楼,又沿着狭窄的螺旋梯爬到阁楼上去。

他打开灯。阁楼地板和他在视频里看到的一样:贴着凹凸壁纸的白色斜面墙、天窗、翻倒的椅子……还有横梁上的绳圈。赫兹斐感觉自己仿佛在成为现实的噩梦里游荡。视频里的一切历历在目,而且变成可怕的事实。它们如此真实,以至于他似乎听到史芬多夫斯基在跟他说:汉娜就在我的附近。

毋庸置疑,他到了那个老板自杀的地方。

只有一样东西跟恐怖的画面不同:绳圈上空无一物。

史芬多夫斯基没有吊在那上面。

赫兹斐第一个念头就是冲下楼,搜寻每个房间,找他的女儿。

“汉娜就在我的附近。”

但是后来他想到,琳达在客厅里发现女法官尸体时,艾德就找过一遍了。而且班德鲁向他保证说这里没有地下室。可是他在录像里明明看见水泥墙。

水泥墙和绳圈,就像这里的阁楼一样。

赫兹斐不禁想到马提诺克的话:不要在暴风雨里下决定。他不知道他如何将暴风雨拒之门外,现在它已经不是在岛上,而是在他心中更强烈地怒吼着。

史芬多夫斯基的尸体去哪儿了?他死前的谜语又是什么意思?

“跟着阿尔卡特拉斯岛上的光走。”

赫兹斐走到天窗旁,打开窗户。傍晚的寒风吹得他直流眼泪。

他听见巨浪拍打岩岸的声音,闻到海水的味道。天空昏暗。太阳还没下山,但是暮霭沉沉,小岛已经变成一团模糊的影子。

“这里有血迹。”他听到有人说,这个声音非常陌生,因为他一直很安静。赫兹斐转身看了一下驾驶员,他也爬上阁楼,发现地板上有一块血渍。“已经干了,不是刚刚才有的。”

班德鲁疑惑地耸耸肩。市长必须低下他的大头,才不会撞到斜屋顶。他看到阁楼的灯亮度足够,于是关掉了手电筒。

“这滴血没什么意义。”赫兹斐沉吟说。

“什么?”

“史芬多夫斯基是上吊死的,不是刺死自己的。”

“谁是史芬多夫斯基?”班德鲁问。

救援医生和飞行员看起来也满腹疑窦。

“他把我的……他是……”他摊着手无奈地说,“说来话长。”

“如果要我们继续帮你的话,你或许应该把事情讲清楚吧。”

“帮我?”赫兹斐几乎是用吼的。他忍不住咳嗽起来,这让他想起女儿窒息的画面,于是更加怒不可遏。

“你们要帮我吗?很好。半个小时前,我看了一段录像,里头有个男人在这个阁楼里上吊自杀。就在上吊前,他跟我说,我的女儿就在他附近。我应该跟着阿尔卡特拉斯岛上的光走。你们知道那个疯子是什么意思吗?”

出乎赫兹斐意料之外,班德鲁从容不迫地点点头,用手电筒招呼他跟过来,然后转身。

“喂,你要去哪里?”

市长没回答,赫兹斐必须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下楼梯才不会落后。到了一楼,他紧跟着班德鲁,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市长打开大门。赫兹斐跟着他走到寒风里。

从屋里流泻出来的单调灯光,把阳台映照得宛如木筏。若干粗糙的木板形成一个耸立在山崖上的方块。阳台边缘以绳子作为栏杆,让人想到拳击赛的擂台。班德鲁走到他们跟前,用手电筒指着南边的高地。手电筒灯光只能照到几米外。

“你看见那边的东西了吗?”

赫兹斐眯着眼睛,他不是很确定:“不知道。我相信……有吧。”

真的有个东西在那里闪闪发光。

渐渐的,他们看见一座灯塔的轮廓。

班德鲁看着他:“我们的灯塔。它的信号灯每五秒亮一次。”就像收到命令一样,这座有棱有角的灯塔证实了市长所说的话。和阿尔卡特拉斯岛的灯塔一样,有相同的灯光,频率也一样。

“灯塔也有地下室吗?”赫兹斐问,心里充满着澎湃的希望。

“可以这么说。”班德鲁回答说,但听起来不是很确定。

“那么我们走吧。”赫兹斐已经准备离开,但是市长摇摇头戳在原地。

“教授,已经没意义了。”

“为什么?”

“灯塔下方延伸大约二十公里,是二战时期纳粹的防空洞。好几年前,有两个小孩误闯以后,我们就封闭了主要入口。”他颓然地说,“我们几天后才找到他们。那时候他们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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